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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誉学生
作者:约翰·勒卡雷
内容简介
揪出了潜伏在英国情报组织中的双面间谍后,史迈利临危受命整顿元气大失的英国情报局,并誓言反击。他抽丝剥茧,循线得知苏俄情报头子卡拉在东方进行神秘勾当,即刻派出左右手荣誉学生前往追查。 爱情、谋杀、毒品从香港这座埋藏着法、英、美等殖民文化的坟场,往柬埔寨、越南、泰北等地辐射窜流,东方明珠的光芒瑜不掩瑕。赤裸的人性欲望更让荣誉学生对国家的忠诚与责任游移在万丈深渊的悬崖边 间谍小说第一人勒卡雷以自身真实经历为笔,在《锅匠、裁缝、士兵、间谍》、《荣誉学生》、《史迈利的人马》之史迈利三部曲中,描绘谍报高峰期下的人性幽微,挖掘最底层的欲望,令人沉吟再三,精采可期!
[作者序]
本小说搜集资料期间,承蒙诸多人士慷慨善意协助,在此愿致上诚挚谢意。
新加坡:绰号鲍勃的《每日邮报》记者阿尔文·泰勒;合众国际社的马克斯·万齐;《墨尔本前锋报》的布鲁斯·威尔逊。
香港:《新闻周刊》的刘西妮;《时代杂志》的王兵(音);《华盛顿邮报》的格林韦;BBC的安东尼·劳伦斯;UPI的唐纳德·戴维斯与维克·万齐;《远东经济评论》的德里克·戴维斯与旗下工作人员,特别是利奥·古德施塔特。在此也必须感谢香港赛马会的彭福尔德少将与团队,对敝人提供额外的协助,介绍跑马地赛马场,展现无比善意,却不曾探问目的。香港政府官员以及警察也冒着被扯出丑闻的风险,为敝人敞开大门,若能指名道姓,愿在此一一致谢。
金边:承蒙巴伦·沃尔瑟·冯马歇尔盛情款待,对我的关照无微不至。休辛多船运贸易公司的库尔特·富勒与伊薇特·皮尔保利夫人的智慧对我具有绝对性的帮助。两人现居曼谷。
然而,我最特别的谢意必须保留给忍受我最久的一位,任职《华盛顿邮报》的朋友戴维·格林韦。他允许我随行至老挝、泰国东北以及金边。戴维、王兵(音),以及多位不愿具名的香港华人朋友,我亏欠各位许多人情。
最后要感谢的是迪克·休斯,其外在性格与言行举止由寡廉鲜耻的在下夸大后,形成老库洛这个角色。有些人一旦结识后,会自然而然钻进小说里,静候某日作家为其找到立足之地。迪克就是这样的人。他曾极力对我软硬兼施,要我将他毁谤得一文不值,遗憾的是恕难照办。我下笔再残酷,在他亲和的天性笼罩下也无法施展身手。
此外,由于当时本书尚未成型,以上善心人士与我一样对故事内容摸不着边际,因此必须在此特别声明,若有触犯之处敬请原谅。
书中某些惊人的拳脚招数,承蒙特里·迈耶斯指点,他是英国空手道队的老将。也要在此感谢的是内莉·亚当斯小姐,多谢她不辞辛劳地反复打字,感激不尽。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日于康沃尔郡
约翰·勒卡雷
机构和人物表
圆场 英国情报单位的俗称,位于剑桥。
沙拉特 圆场培训中心的所在地,俗称“育成所”。
剥头皮组 正式名称为旅行组,专门负责暗杀、绑架、勒索等危险而肮脏的突击任务。
点路灯组 支持单位,负责为第一线情报人员提供后勤补给、监视、窃听、运输与安全联络站等,旗下人员俗称“街头艺术家”。
管理组 负责圆场内部各种繁杂行政事务,组员俗称“管家”。
乔治·史迈利 重出江湖的老间谍,现任圆场最高主管,办案能力惊人、性情谦和,得到部下衷心爱戴,却始终在内部人事斗争中落败,妻子的不忠一直是他的心头之痛。
安恩·史迈利 与乔治·史迈利分分合合的妻子,美貌而外遇不断。受比尔·海顿利用,与海顿发生一段短暂恋情,这段恋情让史迈利夫妇之间总是笼罩着阴影。
卡拉 直接隶属于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第十三情报处首长,也是史迈利的宿敌;多年前吸收了比尔·海顿,二十多年来成功地破坏许多圆场的行动。
比尔·海顿 圆场的前任伦敦站站长,实为卡拉手下,潜伏在圆场二十多年,被史迈利揭发后遭人暗杀,但他造成的破坏让圆场几乎一蹶不振。
康妮·沙赫斯 回锅的圆场研究组研究员,过目不忘的记性直追计算机,专长是分析俄国情报,患有严重关节炎。
彼得·吉勒姆 对史迈利忠心耿耿的部下,经常为他跑腿办事,性喜拈花惹草。
奥立佛·拉康 白厅(内阁)办公室中负责监督圆场的首席行政官员,位于阿斯科特的家常常成为秘密会议地点。
索尔·恩德比 外交部官员,东南亚事务首席专家,长袖善舞,得意于官场。
老总 已故的前任圆场最高主管,史迈利过去的上司,受海顿陷害失势后病故。
罗迪·马丁台尔 外交部官员,与史迈利为旧识,热爱嚼舌根、散布谣言。
马铁娄 美国中情局驻英分部主任。
狄沙理斯博士 研究组另一龙头,专长是分析中国与亚洲地区情报。
法恩 史迈利的“保镖”兼管家,过去任职于剥头皮部门,出手快、狠、准。
劳德·斯屈克兰 圆场财务部门主管。
山姆·科林斯 圆场行动组人员,长期在东南亚工作,目前被迫退休,在赌场工作。
托比·伊斯特哈斯 圆场点路灯部门主管。
塔夫蒂·西辛格 圆场驻香港的情报主管。
杰里·威斯特贝 没落破产贵族后裔,以记者为职业,实则为圆场从事第一线情报工作,生性浪漫,风流韵事不断,原本在意大利乡间隐居,但一封电报让他重出江湖,回到亚洲地区……
老库洛 长期在香港工作的记者,也是圆场的外勤情报员,杰里的直接上司。
德雷克·柯 来自汕头的神秘香港富商,中国海空公司的老板。
丽姬·伍辛顿 德雷克·柯的金发情妇,化名丽泽·伍芝,一位美丽但不太高明的骗徒,意外地掌握了重要线索。
刁先生 德雷克·柯的得力助手。
瑞卡度 据报已神秘死亡的印支包机飞行员,丽姬的前任情夫。
查理·马歇尔 鸦片瘾缠身的中意混血儿,印支包机驾驶员,瑞卡度的拜把兄弟,父亲是中国与柬埔寨边境的“将军”。
陆克 杰里与库洛的朋友,来自美国的记者。
洛克斯特 绰号“摇滚客”的香港警察,与圆场有某种合作关系。
1 圆场移师
事后,伦敦地下工作人员聚在灰尘满布的小角落,饮酒讨论海豚案的历史应由何处落笔。一名体态如飞船、负责转译窃听数据的男子也加入讨论,而以他为首的一群人竟然主张最适合的时间点应是六十年前,“超级无赖比尔·海顿”降生于凶星下的那日。一提海顿大名,这群人不禁心寒。时至今日仍然如此。因为这位海顿,当年仍就读牛津大学时即被俄国人卡拉吸收成为“地鼠”、“卧底人”,正式的职称是渗透干员,渗透的对象是他们。而海顿在卡拉的指示下混迹他们左右,从事间谍活动至少三十载。最后虽然揪出海顿的狐狸尾巴,却直接导致英国人抬不起头,被迫仰赖美国姐妹机构的致命奶水。他们以奇特的术语称该机构为“表亲”。飞船男子表示,表亲让全局为之改观,令他深感遗憾,遗憾程度不亚于惋惜网球场上的蛮干,或板球投手故意投出触身球。“而且这也坏了大局。”多人随之附和。
对想像力较不丰富的人而言,整件事真正的起点是乔治·史迈利摘下海顿的面具,随后走马上任,照料众叛亲离的自家单位,时间是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下旬。这些人说,乔治一锁定了卡拉,就谁都拦他不住了,其余都属必然结果。可怜的老乔治:负担沉重,心灵如何承受得住!
一位学者型男子,从事研究员之类的工作,以术语而言属“掘穴人”,他甚至在醉意方酣时坚持,起点自然而然应落在一八四一年元月二十六日,当天皇家海军舰长义律率众登陆珠江口一处名为香港的雾锁岩岛,数日后宣布该地为英国殖民地。这名学者认为,义律登陆后,香港成为英国鸦片输入中国的枢纽,因此大力助长大英经济霸业。假设英国没有开创这块鸦片市场——他以不甚认真的口吻说——根本也不会出现海豚案,也没有花招,没有获利;因此在比尔·海顿阴谋破败后,也不会出现圆场中兴回春的气象。
针对此问题,中坚分子如回局待命的外勤情报员、训练师,以及个案主办官,一如往常,自行组成耳语干部会议,这些人全然从情报活动的角度来看待。他们认为在史迈利巧妙奔走之下,才有办法追查出卡拉在老挝首都万象的金主。此外,与涉案女孩双亲的应对,以及在百般不情愿的白厅老大间纵横捭阖,史迈利的表现皆可圈可点。毕竟白厅掌握情报活动的钱包,也负责在此机密世界提供权利与特许。最重要的是,史迈利让此次行动自行运作的时机无懈可击。对这些专业人士而言,海豚案是技术上一大胜利。毋庸置疑。被迫与美国表亲结缡,他们认为只是拉长战线,巧妙运用内行人的看家本领。至于最终结果:去他的。吾皇驾崩,天佑新皇万寿无疆。
老同志会面时,上述辩论必定持续,然而杰里·威斯特贝的姓名理所当然鲜少有人提及。偶尔的确有人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这些人不是有勇无谋,就是多愁善感,或者纯属记性不佳,结果一时让现场笼罩在某种气氛之下;不过气氛总会消散。举例而言就在几天前,一位刚从圆场培训班毕业的年轻见习生,在欢迎三十岁以下男女惠顾的酒吧再度提起此事。培训班位于沙拉特,经过一番整顿翻新,行话昵称为“育成所”。沙拉特最近淡化海豚案,当做学员讨论的题材,甚至以短剧诠释;这位可怜的男学员学识尚浅,自认消息灵通而沾沾自喜。“可是,我的天啊,”他提出异议,直言不讳,口气如同海军候补少尉在军官餐室吹牛时享有的那份少不经事的自由,“我的天啊,威斯特贝在本案的角色,怎么好像没人看清楚?如果真有人扛下重担,这人非杰里·威斯特贝莫属。他是前锋部队。怎样?不对吗?老实讲嘛。”当然了,他并没有说出“威斯特贝”或“杰里”,因为他没听过。他提出的姓名是该案行动期间赋予杰里的代号。
这记坏球由彼得·吉勒姆接住。吉勒姆高大强悍,生性却温文儒雅,等候初次分配的见习生往往将他视为希腊天神来崇拜。
“威斯特贝是拨动炉火的树枝,”他说,高声而简洁,打断了沉默,“任何外勤情报员都能做得跟他一样好,有些人甚至还比他高明。”
这名男学员仍未听出弦外之音,吉勒姆只好起身走向他,面色极为苍白,对着他的耳朵咒骂道,酒量够的话,应该再喝一杯,接下来就该闭嘴个几天或者几周。此时言谈焦点转回亲爱的乔治·史迈利,他肯定是最后一位“真正”的大师,退休后的近况如何?众人颇有同感的是,他活过的人生无数,可供他静静回想。
“乔治尽过的心力比我们多出五倍。”有人扬声说,语气忠诚。女性。
十倍,其他人附和。二十!五十!在夸张的声势中,威斯特贝的阴影总算消退。就某种意义而言,乔治·史迈利的阴影亦然。他们会说,乔治嘛,是投了漂亮的一局。以他这种岁数还能强求什么?
或许更合实际的起点,应是一九七四年中台风来袭的某个周六;午后三时,香港如临大敌,准备迎战一场狂风暴雨。外籍记者俱乐部的酒吧里,二十几名新闻工作人员,多数来自英国前殖民地——澳大利亚、加拿大、美国,心情闲散,言行粗暴,只管饮酒耍宝,就像独缺主角的剧团。十三层楼底下,旧电车与双层巴士沾染着来自建筑工程的泥黄汗渍,以及九龙烟囱所产生的煤灰。极具破坏力的针状雨滴,落入摩天大楼旅馆外的小池塘。男士洗手间是整个俱乐部里最佳的观港据点,加州青年陆克就在那里低头探进洗脸台,漱掉嘴里的鲜血。
陆克身材高瘦,喜欢打网球,刚愎自用,二十七岁却垂垂老矣,美军撤退前是杂志社驻西贡1战地记者群中一颗明星。知道他会打网球后,很难想像他还会做其他事,喝酒也包括在内。大家会想像他站在网前使出反手拍、正手拍,杀得对手落花流水;或在双发失误之后发球得分。此刻陆克一面吸吮一面吐痰,神志被酒精与轻微脑震荡分裂成数个清醒的部分。他也许会以战争用语“遭菠萝手榴弹击中”来描述。其中一部分由湾仔酒吧女孩占据,她名叫埃拉,陆克为了她挥拳击中好色警司的下巴,因此承受了无可避免的后果:这位警司姓洛克斯特(Rockhurst),别号摇滚客(Rocker),此刻正在酒吧角落养神。稍早他使出最小限度的蛮力,狠踹他的肋骨,将陆克揍得不省人事。陆克另一部分头脑想着今早华人房东说的话。房东过来抱怨陆克的留声机太吵,并留下来喝了杯啤酒。
肯定是某种独家新闻。究竟是哪一种呢?
他又干呕一声,然后朝窗外望去。波浪猛击防波堤后的中式帆船,“天星渡轮”也已停航。一艘经验丰富的英国护卫舰在港口定锚,俱乐部里谣传白厅正物色买主。
“应该出航才对。”他脑筋紊乱地喃喃自语,一面回想起他旅行期间听到的海军传说片段。“台风天护卫舰出航。遵命。”
层层黑色云堤下的丘陵呈暗蓝灰色。若在六个月前,此景象会让他赞不绝口:港口、嘈杂声,甚至自海边攀上太平山顶的摩天大楼群。自西贡回来后,陆克贪婪地拥抱此一美景。然而今天他只看到一块自大、富裕的英属巨岩,管理人是一群系了红蝴蝶结、眼界只到肚皮的商贾市侩。如此一来,他对这块殖民地的观感跟其他记者已没两样:只剩下机场、电话、洗衣店、床铺,偶尔(但为期不长)有女人。这里连经验都必须自境外输入。至于他沉迷已久的战争距离香港之遥,如同远离战火的伦敦或纽约。惟有股市展现象征性的敏感度,然而周六不开盘。
“还活得下去吧,老大?”邋遢的加拿大牛仔问,来到他身边的小便池。两人曾共享过越战春节攻势的乐趣。
“谢谢你,我感觉好上加好。”陆克以他最高尚的英国口音回答。
陆克认定今早房东积克·赵喝啤酒时对他说的话非常重要,非回想起不可,刹那间那段话如天降之礼重回他脑海。
“我记得了!”他大喊,“天啊,牛仔,我记得了!陆克,你果然记得!我的大脑!运作正常!各位,静听陆克发言!”
“算了吧,”牛仔劝他,“今天外面乱糟糟的,老大。管他什么东西,忘掉准没错。”
然而陆克踢开厕所门,大步走进酒吧,双臂大张。
“嘿!嘿!各位注意!”
没有人转头。陆克以双手在嘴边做出喇叭状。
“听好,你们这堆酒鬼,我有天大消息。太棒了。一天两瓶威士忌,脑筋居然跟剃刀一样锋利。帮我找个铃铛。”
他遍寻不着,因此随手取来大酒杯,敲击吧台横杆,啤酒溢了出来。即使动作如此大,也只有小矮人微微理睬他。
“怎么啦,小陆?”小矮人以鼻音说。他娘娘腔的嗓音带有格林威治村的温吞。“难不成大牛又有麻烦(打嗝)了?真受不了。”
大牛是外籍记者俱乐部的术语,指的是总督。小矮人是分社总编,陆克的长官,肌肤松软,生性阴郁,头发散乱无章,黑丝垂挂在脸上,擅长静悄悄从你身边冒出来。一年前,两名鲜少出现在俱乐部的法国人差点害他送命,原因是他随口评论越南的乱源。法国人将他带进电梯,打断了下巴以及几根肋骨,然后弃置一楼,回俱乐部继续喝酒。没过多久,他胡乱指责澳大利亚出兵越南只是意思意思,又遭几名澳大利亚人围殴。他暗示道,堪培拉政府与约翰逊总统谈好了条件,让澳大利亚阿兵哥待在头顿港纳凉,美军则前往他地奋战。这群澳大利亚人与法国人不同的是,他们甚至连电梯也懒得用,只是在小矮人站的原地将他打得落花流水,等他不支倒地再补几下拳打脚踢。事后他学乖了,知道何时应避免接触香港某些人。例如大雾持续不散之际,或是自来水一天只供应四小时的时候,或是刮台风的周六。
除此之外,俱乐部相当清静。顶级记者为了保持声望,绝不踏进俱乐部一步。几名生意人来这里体验新闻圈的滋味,几个女孩来这里找男人。两三个看似战争观光客的电视记者进行虚假的战斗演习。警司摇滚客,他是前巴勒斯坦人、前肯尼亚人、前马来亚人兼前斐济人,这个怒气难消的沙场老将在他习惯就座的角落,端着啤酒,一手的指关节微红,阅读着周末版的《南华早报》。有人说,摇滚客是冲着这里的格调而来。正中央有张大桌子,非周末时为合众国际社的保留地,此时坐着纳凉的是上海少年浸信会保守派保龄球俱乐部的成员,主席是年迈而白发斑驳的澳大利亚人库洛,喜欢举办周六的例行赛事。比赛的方式是将餐巾揉成一团,丢向俱乐部另一边的酒架,正中目标的话,其他参赛者得买下那瓶葡萄酒请你喝,大家也帮忙消费。老库洛吼出发射令,标靶由神态疲惫的老服务生负责,为参赛者奉上奖品。这位服务生是上海人,是库洛最喜欢的一个。这天战况并不激烈,部分成员甚至懒得投掷。然而,陆克选择的听众就是这群人。
“大牛的老婆有麻烦了!”小矮人坚称,“大牛的老婆的马有麻烦了!大牛的老婆的马夫有麻烦了!大牛的老婆的马——”
陆克大步迈向中央大桌,一跃而上,打碎了数只玻璃杯,头也撞到天花板。南边的窗框住他的身影。以半弯腰姿势站立的他,体型与其他人不成比例;黝黯水雾的后方是黝黯的山顶,眼前这位巨人尽占最突出的位置。然而大伙继续投掷餐巾,继续喝酒,对他视而不见。只有摇滚客朝陆克的方向瞥一眼,就那么一眼,接着舔舔硕大的拇指,翻至漫画版。
“第三回合,”库洛以浓浓的澳大利亚口音吆喝,“加拿大弟兄,准备发射。别急嘛,臭小子。发射!”
一团餐巾以高角度的抛物线飘向酒架,落在裂口上,停留一阵,随后瘫落地上。在小矮人怂恿下,陆克开始在桌上跺脚,又有玻璃杯落地。最后他总算击落听众的防护网。
“各位阁下,”老库洛叹了一口气说,“请安静一下,我老弟有话要讲。恐怕他有事相商。陆克老弟,你今天已经开战数次,再惹事我们将严惩不贷。发言务必简洁清楚,细节再小也不能省略,说完后敬请歇口。”
俱乐部成员都对彼此的传奇背景穷追猛打,而老库洛在众人眼中就是《古舟子咏》里的老水手。他们口耳相传,库洛自短裤抖落的沙,比他们多数人踏过的泥土还多。这话自有道理。库洛的生涯始于上海,是当地惟一英文报刊的倒茶小弟兼采访主任。至今他报道过共产党与蒋介石之争、蒋介石与日本之争、美国人与几乎所有人之争。在这个无根之地,库洛给了大家一种历史感。他的谈吐具三十年代真传,在台风天连最能吃苦的人都不敢领教。三十年代驻东方的外籍记者以澳大利亚人为主。基于某种原因,跟梵蒂冈有关的术语常常挂在他们嘴边。
多亏老库洛之助,陆克总算能发表高见。
“各位男士!——小矮人,你这该死的波兰鬼子,放开我的脚!各位男士。”他以手帕点点嘴唇,然后说,“各位所知的巍安居正物色买主,而塔夫蒂·西辛格已经溜之大吉。”
众人不为所动,但他本来就不预期会有太多骚动。新闻工作者不习惯惊呼失声,甚至吝于显露不敢置信的神情。
“巍安居,”陆克洪亮地重复,“待价而沽。知名当红房地产创业家积克·赵,各位比较熟知的身份是我那位动辄发火的房东,他接受大英政府之托处理掉巍安居。欲知内情,就散布高见。放手啦,波兰杂碎,再不放手我宰了你!”
小矮人将他推倒。他双手挥舞,以敏捷身手跃下,因此没有受伤。站在地板上的陆克继续对攻击他的人出言不逊。此时库洛的大头转向陆克,湿润的双眼以恶毒的目光瞪着他,似乎永远不会移动视线。陆克开始怀疑,库洛的私法如此多,他究竟触犯了哪一项。库洛的伪装无数,属于复杂、独行的人物,这一点围坐此桌的人都知道。在刻意粗鲁的言行举止之下,隐藏的是一份对东方的爱,有时这份爱似乎将他束缚得难以忍受,以至于他得出走几个月,消失无踪,有如情绪郁闷的大象离群行动,直到适合与他人相处时才复出。
“阁下,别嘟哝个不停了,行吗?”库洛最后说,并以倨傲的姿势将大头往后倾,“请勿朝极为有益健康的水里吐低级秽物,士绅。巍安居是特务机构。多年来一直是特务机构。是长了一对大山猫眼的塔夫蒂·西辛格少校的巢穴。少校从前隶属皇家步枪队,目前服务于香港警界,相当于常受福尔摩斯嘲笑的伦敦探长莱斯垂德。塔夫蒂才不会逃跑。他是地下工作者,不是下流坯子。先生,帮我老弟倒一杯,”他对出生于上海的酒保说,“他扯太远了。”
库洛再度说出发射令,俱乐部也重新踏上追求智慧之路。事实上,陆克所谓的间谍大独家,往往了无新意,线索也总遭摒弃。离开越南后,愚蠢的他每翻地毯必见下面密藏间谍。他相信全世界由间谍宰制,因此一有空闲,如果没喝醉,大半时间就在香港无数伪装薄弱的中国观察家身边打混;更糟糕的是,他也与小山上偌大美国领事馆里的寄生虫为伍。若非这天大家无精打采,这件事或许就此画上句点。结果小矮人发现耍宝的机会,抓住不放。“说来听听嘛,小陆,”他建议,双手娘娘腔似的朝上微扭,“他们要卖巍安居,是连内容一起卖,还是只卖现有建筑?”
这问题为他赢得满堂彩。怎样的巍安居价值如此高,是带有机密,还是不带机密?
“是不是连西辛格少校一块儿卖?”南非摄影记者追问。他的嗓音单调平板,仍引来笑声,只是感情成分较低。这位摄影记者是喜欢搅局的角色,小平头状似饿殍,而脸上坑洞看似他乐意出没的战场。他来自开普敦,不过大家称呼他“寻死匈奴”。有此一说:他终将为每个人收尸,因为他总是静悄悄地挨近他们。
接下来几分钟话题岔离,陆克的高见完全淹没在一连串有关西辛格少校的故事,还有模仿西辛格少校的表演里,除了库洛之外,大家欣然加入。有人忆起西辛格少校最初登港时身份是进口商,在码头附近用了一些笨借口掩饰身份;可惜六个月后旋即调任军职,领着一批士气低落的职员与养尊处优的文弱秘书,移师至上述间谍机构接替某人的职位,这事令人百思不解。众人特别描述了一对一的午餐会,如今让大家恍然大悟的是,原来在座几乎每位记者皆曾于不同时间点分别受邀。这些餐会结束前,主人在觥筹交错间费力建议,所用的语句如:“你听好哟,老头子,万一碰上了一个珠江过来的有趣的潮州人,你知道吧,就是关系良好的人,懂吧?——非记得巍安居不可!”随后亮出神奇的电话号码:“直通我办公桌,不经转接,没有录音,完全没有。”——六七名记者似乎将这段记载于个人日记中:“好,写在袖口上,假装是约会或是女朋友电话或什么的。准备好了吗?香港五〇二四……”
大伙一同朗诵完数字后沉默下来。某处时钟响起,三点十五分。陆克缓缓起身,掸去牛仔裤上的灰尘。上海籍老服务生弃守酒架,伸手取来菜单,希望或许有人想点餐饮。一时之间,无所适从感袭上心头。这一天的时光报废了。打从第一杯琴酒就如此。后方传来低吼声,是摇滚客为自己点了一客分量可观的午餐:
“还有,端一杯冰啤酒来,冰的,听见了吗,小子?冰冰凉凉的。快快!”警司与当地人应对有一套,每次皆用上这句贬义深重的话,惟恐对方不懂英文。现场再度陷入沉默。
“哇,小陆,原来如此,”小矮人边说边离开,“我猜你就是靠这个拿普利策奖吧。恭喜了,亲爱的。年度最佳独家新闻。”
“哎,你们这些人,全下地狱算了。”陆克漫不经心地说,开始往吧台移动。两名面有菜色的女孩坐在吧台前,是陆军眷属,来酒吧钓男人。“积克·赵不是还亮出圣旨给我看吗?不是写着遵照女王指示?最上面还有个臭皇冠,狮子压着山羊。嗨,小甜心,记得我吗?我这种人,是以前在园游会请你们吃棒棒糖的男人。”
“西辛格不接,”寻死匈奴手持话筒,以哀伤的语调吟唱,“没人接听。西辛格不接,值班也不接。电话线被切断了。”由于情绪激动,或是由于意兴阑珊,没人注意到寻死匈奴刚才曾经悄悄溜开。
直至此时,澳大利亚人老库洛按兵不动。现在他猛然抬头看。
“再拨一次,笨蛋。”他命令道,口吻如新兵班长般严厉。
寻死匈奴耸耸肩,再度按下西辛格的号码,有两个人过去看他拨号。库洛一动也不动,从他的座位静观其变。电话有两部,寻死匈奴又试了另一部,结果却一样。
“打给接线生,”库洛从众人站立处的另一边发号施令,“别学大肚皮的报丧女妖站在那边。打给接线生,你这个非洲人猿!”
空号,接线生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老兄?”寻死匈奴对着话筒质问。
无资料可查,接线生说。
“大概是换号码了吧,对不对,老兄?”寻死匈奴朝话筒咆哮,对象仍是那位倒霉的接线生。从没人见过他如此投入。对寻死匈奴而言,人生是摄影机观景窗对面的景象——这番激情只能归因于台风。
无资料可查,接线生说。
“打给浅喉咙,”库洛命令,他这时已火冒三丈,“打给全香港每个该死的老美。”
寻死匈奴摇摇长头颅,不太确定。浅喉咙是官方发言人,遭此地全体记者痛恨。对他有事相求的话,面子挂不住。
“好吧,我来打。”库洛站起来,推开众人,走向电话,开始对浅喉咙殷勤奉承。“长官,是在下库洛,供您差遣。阁下身体可好?托福,长官,托福。夫人与子女可好?必然是吃好、睡好吧?没有感染坏血病或斑疹伤寒吧?那就好。这样的话,或许您能善心指点在下,塔夫蒂干吗逃跑?”
大家看着他,然而他的脸色固若山岩,难以从中解读信息。
“在下同样祝福您,长官!”他最后闷哼一声,挂回电话,力道之猛,整张桌子因而应声蹦跳一下。随后他转向上海籍老服务生。“郭先生,请帮我招一辆小马力引擎车好吗?各位,拍拍屁股走人啦,你们这一群!”
“干吗走人?”小矮人说,心里希望自己也包括在内。
“跑新闻啦,你这个自大的小红衣主教,跑新闻去,你们这堆沉迷酒色的阁下。去追求财富、名望、女人、长寿!”
众人无一能解释他阴郁的心情。
“浅喉咙究竟说了什么,有那么糟糕吗?”邋遢加拿大牛仔问。他一头雾水。
小矮人附和:“对啊,他怎么说的,库洛老兄?”
“他说:‘无可奉告。’”库洛以文雅的口吻回答,仿佛这四字重重折损他的专业尊严。
因此一行人朝山顶挺进,留下静静喝酒的多数客人。同行者包括寻死匈奴,高个陆克,邋遢加拿大牛仔——蓄有墨西哥革命家髭须的他,相貌格外醒目。此外还有爱当跟屁虫的小矮人,以及老库洛与两名陆军女眷——由于上海少年浸信会保守派保龄球俱乐部召开全体会议,因此女士得以参加,只不过会员皆需宣誓禁欲。令人惊讶的是,和气的粤籍司机愿载全部人,证明了有心必能克服现实障碍。司机甚至同意开立三张收据给三位记者,此举是香港出租车司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做法。这是突破所有先例的一天。库洛坐在前座,戴着那顶招牌软草帽,缎带的颜色取自伊顿校徽,是老同志遗赠之礼。小矮人被挤上变速杆,其余三名男士就位后座,两位小姐则坐在陆克大腿上,让他很难擦拭嘴角。摇滚客认为不宜同行。他将餐巾塞入衣领,准备享用俱乐部的烤羊排加薄荷酱与大量马铃薯。
“再给我一杯啤酒!这一次要冰的,听懂了没,小子?冰冰凉凉的,快快端来!”
然而这一行人一离开视线,摇滚客也用上了电话,与权威人士通话,以免独漏新闻,无奈双方的共识是目前无计可施。
出租车是辆红色奔驰,还算新车,但山顶是缩短汽车寿命的最大杀手;车子以趋近于零的速度无止境爬升,冷气全力放送。天气仍持续恶劣。出租车喘息着缓缓登上水泥峭壁时,浓雾包围过来,稠密得足以令人窒息。下了车,情况更趋严重。一道燠热顽强的帘幕已拉过山顶,散发着汽油味,满是山谷传来的嘈杂声。湿气以细微高温粒子的形态聚合,飘浮在空气中。若是晴天,往南往北的景观皆可尽收眼底,是地球上最宜人的美景之一。往北看是九龙以及新界的青蓝山影,往南看是浅水湾、深水湾与开阔的南海。巍安居不愧由皇家海军于二十年代打造,显现出当年海军那份盛大的纯真,不但接收也透出一抹权力感。然而这天下午,假若巍安居不是坐落在林中,假若不是处于参天巨木围出的空地,假若这些树未将浓雾排拒在外,他们将只能看见两根白色水泥梁柱,上面有注明了“日”与“夜”的两个门铃;只能看见梁柱之间围上链条的大门。多亏树木成林,巍安居清晰可见,只不过距离大门有五十码之远。他们能分辨出排水管、消防梯、晒衣绳,也能欣赏到日军占领四年间加建的绿色圆顶。
小矮人急欲进门,连忙走向前去按下注明“日”的按钮。柱子内设有对讲机,大家全盯着瞧,静候声响,或是依陆克的预测喷出大麻烟雾。广东籍司机停车路边,打开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电台播放的是哀怨的华语情歌,持续不歇。另一根柱子只镶了一块黄铜牌子,刻着明眼人一眼能识破的西辛格假身份:跨军种联络处。寻死匈奴取出相机,有条不紊地拍照,仿佛置身熟悉的战场。
“礼拜六他们大概不上班吧。”陆克表示,众人则继续等待。此话一出,库洛以“别傻了”响应,并说间谍一个礼拜上班七天,二十四小时无休,而且不吃不喝,塔夫蒂例外。
“连午安也不讲。”小矮人说。
他按下注明“夜”的门铃,将扭曲的红唇贴近对讲机出声口,假冒英国上流阶层的口音。这种口音为他带来了信任度,他运用得极为巧妙,令人啧啧称奇。
“在下姓名为麦可·汉斯德西摩,是大牛的私人跟班。有急事相商,是否能请西辛格少校接见。少校或许没有注意到,珠江上方似乎正出现一朵蘑菇云,扰乱了大牛打高尔夫的心情。谢谢。可否请您开门?”
金发女孩之一傻笑一阵。
“他是汉斯德西摩家族的人,我怎么不知道?”她说。
两女抛下陆克,改挽邋遢加拿大人的手臂,大部分时间凑着他耳朵讲悄悄话。
“他是俄国妖僧拉斯普丁,”女孩之一以仰慕的口吻说,一面抚摸他大腿后方,“那部电影我看过。他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啊,加拿大?”
每个人都接过陆克的随身酒瓶喝了一口,一面重新部署,思忖下一步怎么走。停靠路边的出租车持续传来高唱不休的华语情歌,而柱子上的对讲机却一声不响。小矮人同时按下两按钮,接着表演卡彭式的威胁。
“你给我听好,西辛格,我们知道你在家,马上举起双手,扔掉间谍用的风衣和短剑——嘿,小心一点,你这条笨牛!”
小矮人咒骂的对象不是加拿大人,也非老库洛。库洛此刻悄悄走向树林,显然想上厕所。他咒骂的对象是陆克,因为他决定硬闯。关口位于泥泞遍地的雇佣房,由低垂的树木遮蔽。远处有一堆垃圾,部分刚丢弃不久。陆克漫步至垃圾堆,希望从中找出有助理清谜团的线索,结果挖出一块S形的铸铁,至少重达三十磅,但他仍以双手将之高举过头,撞向大门,大门因此如破钟般响起。
寻死匈奴单膝跪地,捕捉镜头时空洞的脸孔挤出烈士般的笑容。
“数到五,塔夫蒂。”陆克呐喊,再度以几可破门的力量撞击。“一——”他又撞一下。“二——”
各色鸟类自树林飞起,在头顶上空缓慢绕行,有些体形甚大,然而山谷的雷声与大门的碰撞声淹没了鸟群的啼叫。出租车司机手舞足蹈,开怀大笑,将情歌抛诸脑后。更怪的是,在恶劣天气之中出现了一整家华人,手推两辆婴儿车,也开始跟着大笑,甚至连最小的幼儿也笑了起来,全家人都掩着口笑。最后加拿大牛仔倏然大呼一声,甩开缠在手臂上的女孩,指向大门另一边。
“拜托老天爷,库洛到底在干吗?老头子脑子进水啦。”
事到如今,所有正常程度的理性皆消失到九霄云外,集体癫狂症在每个人身上发作。黄汤、台风天、密室恐惧,全钻进他们脑袋里作怪。两个妞儿纵情地爱抚加拿大人,陆克继续撞击,华人家庭大笑欢呼,最后冥冥之中浓雾适时飘散,寺庙般的蓝黑云朵紧挨着头顶飞过,雨水倾泻在树木上。一秒钟后雨滴落在他们身上,刷的一声所有人都湿透了。两位小姐转眼呈半裸状态,又笑又叫地冲向奔驰车,男士却紧守岗位——甚至连小矮人也不为所动——透过雨水形成的薄膜望向肯定是澳大利亚人库洛的身影,头上戴着伊顿老帽,站在房屋的遮雨处,上方是粗制滥造的门廊,看似脚踏车停放处,可惜只有疯子才会骑脚踏车上山顶。
“库洛!”众人尖声喊,“先生!那个杂种想抢独家!”
哗哗雨声震耳欲聋,雨势打得树枝眼看即将断裂。陆克抛开了乱撞的铁块。邋遢牛仔先走,陆克与小矮人紧跟在后,寻死匈奴带着微笑与照相机殿后,继续盲目拍照,弯腰跛行前进。雨水恣意地倾倒下来,在他们一路循库洛脚步走上斜坡时,就在脚踝四周形成小红河,一旁牛蛙的叫声也加入伴奏行列。他们登上长满欧洲蕨的山脊,来到铁刺网围栏前就不得不歇脚,然后拨开切断的铁丝爬过去,接着跨过低洼的水沟。其他人赶上库洛时,他正凝视着绿色圆形屋顶,尽管戴了草帽,雨水仍不断地流下他的下巴,将原本整洁的浅黄色西装染成黑色无腰身的长袍。他如同着魔似的站立,直往上盯。陆克先开口。他是最欣赏库洛的人。
“阁下?嘿,醒醒吧!是我啦,罗密欧。老天爷啊,他是中了哪门子邪呀?”
陆克突然担心起来,轻碰他的手臂。然而库洛仍不发一语。
“也许他站着站着就死了。”小矮人猜测,而寻死匈奴则抓住这个稀有的机会,喜滋滋地对他拍照。
库洛如同老拳击手般慢慢回过神来。“陆克老弟,我们要向你致上诚挚的歉意。”他喃喃说。
“带他回出租车上。”陆克说着开始为他开路,但老库洛拒绝移动。
“塔夫蒂·西辛格。侦察做得不错。不会逃走——没有狡猾到逃跑——却是很不错的侦察者。”
“愿塔夫蒂·西辛格安息,”陆克很不耐烦地说,“我们走吧。小矮人,快走吧。”
“他僵住了。”牛仔说。
“好好思考线索,华生医师。”库洛再度冥思一阵后接着说,而陆克在一旁拉着他的手臂,雨势比刚才更急。“首先请注意窗户上方的空笼,显然冷气机不凑巧遭人动过手脚。老弟,节俭是一种美德,间谍懂得节俭,我认为更值得嘉奖。再注意圆顶,看到没?仔细研究一下。刮痕。可不是巨型猎犬留下的足迹啊,而是有人在仓皇之中拆掉无线天线留下的刮痕。有谁听过间谍屋没装无线天线的?那就跟没有钢琴的妓院没两样。”
雨势已达最高峰,大滴雨水如子弹般掉落四周。库洛的脸看来百感交集,陆克仅能靠想像力猜测。陆克内心深处恍然想到,或许库洛果真来日无多。陆克没见过多少无疾而终的例子,因此对这种状况特别注意。
“也许他们只是感染波状热,赶紧撤离。”他边说边尽量再度哄他回车上。
“非常有可能,阁下,的确非常有可能。这种季节,鲁莽又失控的举动绝对很常见。”
“回家吧,”陆克说,坚定地拉着他的手臂,“担架队,你来带路好吗?”
然而老库洛仍顽强地徘徊不去,对风雨中飘摇的英国情报机构看了最后一眼。
加拿大牛仔率先发稿,而他的稿子应更受命运之神眷顾才对。当晚他趁双姝睡在他床上时赶完稿子。他猜想,这篇文章以杂志专题看待更胜于单纯的新闻报道,因此他以山顶的背景为大纲,将西辛格一笔带过。山顶传统上为香港的众神庙,他在文中加以解释,“住得越高,社会地位也越上流”,也说明了英国鸦片富商——香港的建港始祖——为避免传染市区的霍乱与热病而徙居山顶。他也写道,二十年以前,华人想踏进一步,还必须先取得通行证。他描述了巍安居的历史,最后描述的是巍安居的名声。在华文媒体的捕风捉影下,巍安居被比喻为巫婆的厨房,是大英帝国人士阴谋对付共产党的小营地。不料一夜之间厨房关门大吉,厨师也不见踪影。
“是另一种求和的表示?”他问,“是绥靖政策?或者只是英国对大陆低调政策的一招?或者只是又一迹象,显示东南亚如世界其他地区一般,英国在此的地位即将步下巅峰?”
他错在投稿至偶尔刊登他稿件、厚重的周日版英文报。比他稿件早到一步的是D号通知,禁止刊登任何有关这些事件的消息。“阁下针对巍安居的报道甚详,可惜无法予以刊登,遗憾之至。”编辑发电报告知,径自将稿单插在长钉上。数日后,牛仔回住处时发现遭人翻箱倒柜。此外,他的电话罹患类似喉炎的症状达数周之久,因此他每打电话必对大牛与其手下出口成脏。
陆克带着满脑子想法回家,洗了个澡,喝下大量纯咖啡,开始工作。他致电航空公司、政府单位友人,以及大批美国领事馆的浅交。领事馆人员个个肤色苍白,梳理过度,以狡猾而谜样的说法应付他,令他怒气难遏。他也骚扰了专门承包政府机构的搬家公司。他还数次打电话给小矮人,对小矮人表示,当晚十点他可说是“掌握了铁打的证据”,肯定西辛格夫妇偕同巍安居所有部属,已于周四凌晨搭包机离港前往伦敦。他也在偶然机会中得知,西辛格的拳师犬将于本周随后送上飞机行李舱运走,这消息让他很高兴。陆克写了几项重点,走到房间另一边,坐在打字机前,敲出几行字后文思枯竭,他早已料到。起头时他行笔急促流畅:
“今日新飘来一朵丑闻之云,高挂于英国在亚洲仅存殖民地上备受攻诘的非民选政府上空。继日前警方与公务单位爆发贪渎弊端后,据传香港最高机密单位,也是英国对抗共产中国的情报机关巍安居,已完全关闭。”
至此,他居然泛起一股渎神的无力感,停下来,双手捧住脸孔。噩梦;他能够咬牙隐忍。历经无数战事,难以言喻的影像令他颤抖冒汗,乍醒时鼻孔仍满是凝固汽油弹烧灼人体肌肤的恶臭。就某种意义而言,得知自己的情绪水坝经过多番压抑后终于溃堤,他反倒感到安慰。历经过实战,有时他渴望重拾作呕的能力。如果有必要服用梦魇这剂猛药,才能回归平常人的境地,他也能心怀感激地大口服用。然而,并非在最恐怖的梦魇中他才恍然大悟:报道过战争以后,他或许无法写出和平了。黑暗中六小时,陆克与这番死寂缠斗。有时他想起老库洛,站在巍安居前,雨水向下流窜,发表葬礼演说——也许那才具有新闻价值?但以记者同业诡异的情绪为题发稿,有谁发得出手?
小矮人删改过的版本也没有太大进展,他因此变得非常不重视仪容。表面上,他的报道符合编辑的每项要求,既嘲弄了英国,“间谍”一词也写得醒目,而且总算跳脱“美国是东南亚刽子手”的主题。但经过五天的等待,他只获得简短的指示,希望他能专心本业,别太不自量力。
如此一来,就看库洛的身手了。虽然与大场面报道相形失色,但库洛出手的时机,以及没有出手的时机,时至今日仍令人佩服。他三星期不发稿。有些小新闻,他本应报道却懒得处理。陆克极为关心,起初认为他不断沉沦衰微,令人不解。他失去原有的活力,原本喜欢呼朋引伴的他现在兴趣缺乏。他变得暴躁易怒,有时甚至一派薄情,而且用五音不全的广东话对服务生咆哮,甚至连他最偏爱的服务生老郭都无法幸免。他对待上海保龄球会员仿佛对待最恶劣的敌人,而且重提早已遗忘的过节。独自坐在他习惯坐的窗前座位,他有如时运不济、年华已逝的花花公子,刻薄、闭锁、怠惰。后来有天他失踪了,陆克忧心忡忡致电到他公寓,老女佣以洋泾浜英文说:“威士忌爸爸快快跑去伦敦。”她是个古怪的小个子,陆克有些怀疑她的话。根据《明镜周刊》一名个性沉闷的北德特约记者之言,他曾在万象见过库洛在群星酒吧狂欢,但陆克同样采取保留的态度。圈内人向来以观察库洛为乐,若能提供蛛丝马迹,可为个人增添名望。
直到某周一,老库洛在正午前后慢步走进俱乐部;他身穿纽扣孔眼极细的肉色新西装,再度显得满面春风,出口轶事连篇,也开始撰写那篇有关巍安居的报道。他花钱的数目超出报社通常允许的范围,也数度与衣冠体面的美国人愉悦地共进午餐。这些人服务的美国机构名称含义不明,陆克认识其中部分人士。库洛头戴招牌草帽,带着客人前往经过慎选的僻静餐厅,一对一进餐。俱乐部常客批评他与外交人士过从甚密,犯下记者大忌,而这番批评他听在耳里却觉得舒服。其后,一场中国观察家大会于东京召开,他应邀前往,若以事后所见来判断,他十之八九利用那次机会查证手中报道的部分细节。他肯定请求出席大会的老友帮忙,请他们回曼谷、新加坡、台北或其他驻地时替他调查部分事实,而老友也恭敬不如从命,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角色互换,库洛也乐意为他们效劳。诡异的是,在他们找出真相前,他似乎知道自己找的是什么。
他的心血结晶以最完整的版本刊登在悉尼一家早报上,是英美媒体检查的大手鞭长莫及之境。众人认为,这篇报道令人遥想大师的光辉岁月,篇幅有两千字。依他典型的写法,他以与巍安居完全不相干的题材作为导言,先叙述英国驻曼谷大使馆“神秘唱空城的侧厅”。直到一个月前,进驻该处的是一个号称“东南亚条约组织协调会”的奇怪单位,也设有签证处,二等秘书多达六位。澳大利亚人老库洛以温柔的笔调问道,难道是苏活区按摩厅手法绝妙,泰国人趋之若鹜,竟需多达六位二等秘书来处理签证申请案?更令他百思不解的是,签证处人员离去、侧厅关闭后,大使馆外并未出现有心出国者大排长龙的现象。他的笔调不急不徐,却丝毫不敢粗心大意,渐次为读者展现一幅令人诧异的景象。他将英国情报机构称为“圆场”。他说明此绰号源于该组织秘密总部的所在地,往下看是伦敦市街闻名的交叉路口。他写道,圆场不仅撤出巍安居,也离开了曼谷、新加坡、西贡、东京、马尼拉以及雅加达,还有首尔。就连台湾地区也无法免疫。在库洛的报道见报前一周,有人发现一位默默无闻的英国在台湾的特派开除三名职员兼司机,也遣散了两名秘书级助理。
“媲美敦刻尔克大撤退2的殖民客大撤退,”库洛称呼此现象,“差别只在于搭乘的是DC8包机,不是肯特郡捕鱼船队。”
如此规模的撤退,背后原因是什么?库洛提供数项机智的理论。难道是英国政府节省开支的另一种方式?笔者持怀疑态度。时局艰困的阶段,英国对间谍行动的依赖往往更多,不太可能裁员,必须奉守大英帝国史的字字教训:贸易路线越单薄,保护路线的秘密行动便更加繁复。对殖民地的掌握越形虚弱,颠覆寻求解放者的手法就更加无所不用其极。纵使英国即将沦落至排队领救济面包的田地,最后舍弃的奢侈品也绝对是情报行动。库洛提出其他可能性,却一一加以推翻。是对中国大陆表现出缓和的姿态吗?他的臆测呼应了牛仔的观点。英国当然会想尽办法让香港避开共产党的反殖民地热,却不会动到撤除大英间谍的脑筋。因此老库洛构思出最心爱的理论:
“在远东棋盘的对面,”他写道,“圆场正进行情报界所谓的‘鸭子划水’行动。”
原因呢?
作者这时引述“驻亚洲资深美国情报界战争教会牧师”的话语。他写道,不仅是驻亚洲美国情报员,一般美国情报员都“因英国组织保密不周而气得直跺脚”。最近圆场的伦敦总部查出最高级别的俄国双面间谍——他用对了行话“地鼠”,最让美国情报界暴跳如雷。英国叛国贼的姓名,资深美国情报员不愿透露,但库洛引述:“过去二十年稍具价值的英美地下行动皆有曝光之虞。”地鼠如今哪里去了?作者询问过美国情报界消息来源。忿恨难消的消息来源回答:“死了。在俄国。最好两者皆是。”
库洛一向不想写完结篇,但陆克读来顺眼的这篇报道却深具隆重完结之感,几乎是肯定人生本身——或仅止于肯定地下人生。
“如此说来,男童间谍金姆3是否已从东方传奇消失无踪?”他问,“英国专家权威是否就此洗手,穿上传统服饰,默默围坐在炉火旁?请勿担心。”他强调,“英国人迟早会东山再起!破获间谍的运动历久弥新,我们终将有幸再度共襄盛举!间谍未死,只是沉睡中。”
报道刊登了。在俱乐部,受到短暂颂扬,羡慕,然后遗忘。香港一家与美国关系深厚的英文报重新刊载全文,结果让这篇短命的报道再吸一日空气。他们说,是对老库洛施恩,是在他下台前向他举帽致意。随后BBC于海外网报道此篇新闻,最后香港迟钝的电视网才报道了BBC的版本,因此激起一整日的辩论——大牛是否决定就此撤下本地新闻媒体的口罩。然而在冗长拖沓的这段期间,没有人怀疑——包括陆克,甚至小矮人都未曾怀疑——老库洛究竟如何找到巍安居的后门。
这现象只能证明——假使有人要求提出证据的话——察觉眼前事物的动静,新闻工作人员其实不比他人快到哪里。毕竟当天是台风来袭的周六。
至于圆场本身(库洛对这个英国情报中心的称呼很正确),内部的反应五花八门,依反应者所知内情的多寡而定。比如说在管理组:圆场近来马脚频露,管理组难辞其咎;老库洛释放出一股压抑着的怒火,惟有知道地下部门陷入重围是什么气氛的人,才能理解这种情绪。连一向宽大为怀的工作人员也变得报复心深重。叛国罪!违反合约规定!冻结他的退休金!将他列入观察名单!他一回英国,立刻起诉!较下游处,对个人身家安全较不那么狂热的人看法也比较温和,只不过他们的见解仍在状况外。算了算了,他们以稍微悻悻然的口吻说,本来就会出现这种状况了,凡人难免偶尔大动肝火,特别是像可怜的老库洛,被蒙在鼓里那么久。更何况,他揭发的内幕,又不是一般大众无法取得的数据嘛。那些管理组的人,真的应该稍微节制一点吧。看看迈可·米金的妹妹默莉好了,可怜的她稚气未脱,前几天晚上只不过在废纸篓丢进一小张空白信纸,就被他们穷追猛打。
只有身处台风眼的少数人抱持不同观点。对他们而言,老库洛的报道是谨慎误导的杰作:是乔治·史迈利的登峰造极之作,他们说。显然的,内情非曝光不行,而且所有人皆同意,无论时机为何,检查制度都令人排斥。因此以我们选择的方式曝光其实好上加好。时机恰好,分量恰好,笔调也恰好——一笔一画皆是一生难得一次的经验,他们同意。然而这种观点不得外传。
镜头转回香港——上海保龄球会员说,显然老库洛如垂死之人,能预知死期——这篇巍安居的报道竟成他的告别之作。文章见报后一个月,库洛自动引退,不是退出香港,而是投笔引退,同时搬离香港岛。他在新界租下小屋,宣布自愿在亚洲人天堂中退休。对保龄球会员而言,此举无异选择阿拉斯加,因为若喝醉后开车回家,距离实在太远了。此间谣传库洛看上一名俊美的华人男孩,两人进而同居,然而由于库洛并无此癖好,此谣言不攻自破。放话的是小矮人:被老头抢到独家,他心有不甘。只有陆克拒绝将库洛淡忘。某天晚班结束后,陆克于早晨十点左右开车至新界探望他,说不上有何特别原因,也可说是因为这老家伙对他意义重大。据说库洛见到陆克时喜出望外:他仍是一副糟老头的模样,却在陆克突袭下显得有些迷惘。他有个朋友同住,不是华人男孩,而是前来拜访的一名救援投手,经介绍后以乔治称呼。乔治身材矮胖,戴着圆滚滚的眼镜。库洛将陆克拉至一旁解释,他在黑暗时期曾服务于英国一家报刊资料供应社,这位乔治是当时在幕后运筹帷幄的人。
“专门处理老人病,阁下。旋风式访问亚洲各国。”
无论其身份为何,显而易见的是库洛对这位矮胖男子极为敬重,甚至以“教宗陛下”称呼。陆克感觉自己有如不速之客,因此没有喝醉就识相告辞。
简而言之,西辛格趁夜潜逃,老库洛临死复活,不顾检查制度的黑手,发表告别之作;陆克对地下世界马不停蹄的关心;圆场受人指点后善用必要之恶。在全然未经策划的情况下,一如人生的变化,序幕向上卷起,揭开往后发生的种种事件。刮台风的星期六,香港这个恶臭、贫瘠、拥挤、令人窒息的水塘起了一阵涟漪;歌舞队已经觉得无聊了,主角却仍不见人影。令人纳闷的是,数月后陆克再度挑起重担,扮演莎翁笔下信差的角色,宣布主角登场。在待命时,消息从办公室传真机传来,他随后以惯用的激昂语调向备感无聊的观众公布:
“各位!请注意听!我有新闻相告!杰里·威斯特贝重回在线!他又要来远东了,听我说,帮同一个烂报社写新闻!”
“爵爷阁下啊!”小矮人立即以故作欣喜若狂的语气惊呼,“我敢说啊,能为这群猥琐低级的人注入一点尊贵的血统!为高贵血统干杯吧!”接着他咒骂一声,朝酒架扔过餐巾。“天啊。”他说着喝干陆克的酒杯。
2 关键电报
电报捎来的那天下午,杰里·威斯特贝正在年久失修的农屋阳台上,坐在有阴影的一边敲着打字机,装有旧书的书袋扔在脚边。信封由黑衣邮局局长送来。邮局局长是个举止粗鲁凶恶的村妇,由于传统势力逐日没落,她才得以爬上这个托斯卡尼中下阶层村落的巅峰。她生性诡计多端,但今天事关重大,尽管天气燠热,她仍不辞辛劳赶忙爬上不毛的小径。事后她在记录簿上注明此历史时刻为五点六分,尽管是说谎,却能增加效果。真正的时刻是五点整。威斯特贝骨瘦如柴的女友在屋内猛击一块顽强的山羊肉,就如她攻击所有事物的手法一样。村人称她为孤女。邮局局长贪婪的眼神瞧见她,她站在打开的窗户前,远远离开窗户,双手叉腰,上排牙齿紧咬下唇,和往常一样苦着一张脸,果然嘛。
“妓女,”邮局局长激动地想,“这下你可等到一直想要的东西了!”
收音机大声播放着威尔第——孤女只听古典音乐。全村人得知这一点,是有一晚在小酒馆里,铁匠本想在点播机上选播摇滚乐,而孤女朝他身上扔水瓶。就这样,又是威尔第,又是打字机,又是剁山羊肉的噪音,邮局局长说,吵闹声震耳欲聋,连意大利人都听得见。
她回想起杰里当时像蝗虫坐在木质地板上——也许垫了软垫,以书包权充垫脚椅。他双腿伸展,将打字机放在双膝间打字,四周散放几张沾有污渍的手稿,以石头镇住,以防被肆虐过小山顶的红烫微风吹走。他手肘边有柳条套包住的随身酒瓶,里面装的是土产红酒,最伟大的艺术工作者都清楚,那为的是在自然灵感枯竭时提供灌溉之用。他打字时用的是老鹰神功——她事后告诉大家,惹得众人大笑赞赏——绕行良久后才俯冲而下。他身上是一贯的穿着。无论是在自己的小牧场上漫无边际地走动,或是耕耘着恶棍法朗寇用来搪塞他的十几株无价值的橄榄树,或是骑车载孤女进村购物,或在准备走上漫长的上坡路回家前进小酒馆大灌烈酒,脚底一定是孤女从未刷洗过的羊皮靴,因此穿到脚趾处磨得秃亮;脚踝袜子她也从来不洗;衬衫脏臭,曾经是白色;灰色短裤活像被猛犬咬得裤管脱线。换了别的正直的女人,肯定会老早缝补妥当。杰里以熟悉急促的粗喉音招呼,既害臊又热切。他说话的内容,邮局局长不太了解,只是大致听懂,像是新闻报道,因此只能忠实转述,透过年久失修的黑色牙缝娓娓道来,忠实的程度有时真令人诧异。
“史蒂凡诺大妈,不得了,外面一定热滚滚的。快来,喝下润润嗓子。”他惊呼着,一面走下砖阶,为她端来一杯葡萄酒,边走边溅出,露齿浅笑,宛如小学生一般,而这正是村人为他取的绰号:小学生。给小学生的电报,伦敦捎来的速件!过去九个月,他只收到过一叠平装书,以及女儿每星期潦草写来的信件。如今青天外飞来如此天大的电报,用词简短如命令,共五十字,却已预付回函费!想想看,五十字,花费可不少吧!可想而知,想一窥内容的人,必然不下五十人。
收件人的头衔就让他们大惑不解:阁下。“杰里·威斯特贝阁下。”为什么?面包师傅曾在伯明翰当过战俘,找出一本残破的字典查到——阁下:有荣耀的;授予贵族之子的名誉头衔。那还用说?家住山谷对面的山德斯夫人早已宣称小学生流有贵族血统。她说过,杰里是报业巨子威斯特贝爵爷的次子。这位报社社长死了。先死的是报纸,社长随后跟进。由此可见山德斯夫人是才女,大家传播这桩笑话。电报上接下来的字是遗憾,这不难理解。敬告也是。邮局局长事先以为英文难懂,却心怀感激地发现,尽管英国江河日下,英文竟吸收了许多拉丁好字。监护人一词较难懂,因为与护身物词义相通,无可避免导致男人间以有色言语讪笑,邮局局长气得直跺脚。最后在一步步解读下,密码总算破解,全文揭晓。小学生有一位监护人,意指代理父亲。监护人病危送医,执意在死前见小学生一面。他不想见其他任何人。只肯见威斯特贝阁下。众人七手八脚自行拼凑出剩下的影像:家人聚集在病榻边啜泣,未亡人举止醒目,悲恸欲绝,文质彬彬的牧师为他涂油进行终圣礼,贵重物品上锁,家中各处——无论是走廊上还是后厨房里,可听见同样的低语:威斯特贝,威斯特贝阁下究竟人在何方?
电报最后的签名仍有待诠释。签名有三个,自称律师,这字有应召者之意,再度引来男士淫秽的影射,之后解读出公证人一词,众人脸色骤变。圣母玛丽亚!如果牵扯上公证人,绝对与大笔钱财脱不了关系。此外,如果三名律师全数坚持签字,而且预付了五十字回信,数字不仅是大笔,而且是堆积如山!铺遍数英亩地!几辆马车也拖不完!难怪孤女死抓着他不放,妓女一个!忽然间,人人争先恐后往小山上直冲,贵多的兰美达机车能骑到水塔附近,马力欧跑起步来犹如狐狸,杂货店女儿嫚薇拉心灵脆弱,伤恸之情溢于言表。虽然得汗流浃背爬上二十分钟,邮局局长仍排除所有自愿上山的人——还因马力欧自告奋勇而重赏他一记耳光,锁上钱柜,留下白痴儿子看店。如果山上吹起该死的熔炉风,辛苦恐怕只能换来一嘴红土。
他们最初并没有看穿杰里。邮局局长奋力穿越橄榄园时才感到后悔莫及,但这番过错有其缘由。第一,他于冬天抵达,是小气买主前来的季节。他只身抵达,却带有鬼鬼祟祟的表情,活像最近刚卸下大批“人类货柜”,如儿女、娇妻、母亲与丈母娘。邮局局长摸清了男人的底细,杰里那种受过伤的微笑她见得太多,不可能认不出来:“我已婚,人却自由。”他的笑容如此透露着。可惜上述两个词都不真实。第二,将杰里介绍过来的人是喷香水的英国少校,是人尽皆知的猪猡,经营土地中介,专门剥削农民:想欺骗小学生,罪名再加一笔。香水少校带他参观几栋理想的农屋,包括邮局局长本身有利益关系的一栋——碰巧也是最棒的一栋——而小学生最后却屈就同性恋法朗寇的寒酸棚屋,搭建在她现在攀登的这座可恶的小山顶:村人称之为恶魔丘;地狱太冷时,恶魔上来避寒。别人不找,偏找油头粉面的法朗寇——在牛奶和葡萄酒里掺水,星期天到市区广场陪公子哥儿傻笑!香水少校哄抬价格至五十万里拉,希望从中暗杠三分之一,只因其中有合约。
“少校为何偏心法朗寇,人人都知道原因是什么。”她咬着冒沫的牙齿说,支持民众也互相发出知情的“啧啧”声,最后她忿而制止,大家才住嘴。
此外,她是精明的女人,杰里的性格中,某些地方让她信不过。奢侈的表象下埋藏着一种无情。这种风格的英国人她并非没见识过,然而小学生自成一格,她无法信任;他散发出片刻不歇止的魅力,令她将他视为危险人物。当然了,那些早期的缺点,现在皆可归因于英国贵族文字工作者的特立独行,但邮局局长从不愿就此迁就纵容。“等到夏天,准有好戏看。”当时杰里首度磨磨蹭蹭地光顾她的小铺,后脚才离开,她就以咆哮的嗓音向顾客预告:杰里购买了意大利面、面包、杀蝇剂。“夏天一到,他就知道自己买了什么烂房子,蠢材一个。”夏天一到,油头粉面的法朗寇家中的老鼠将扫荡卧房,法朗寇的跳蚤会将他活活叮死,法朗寇的变态黄蜂将追着他绕着庭园跑,恶魔的红烫风会将他四肢烤成脆棒。用水将枯竭,他也将被迫学牲畜在田野排便。冬天再来时,香水猪猡少校就能将房子转卖给下一个傻瓜,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摸不着头脑。
最初几星期,俨然成了巨星的小学生丝毫未显骄态。他从不讨价还价,从未听说过折扣优待,骗他的钱甚至一点儿也不有趣。光顾邮局局长的杂货店时,她逼得杰里用完少得可怜的几句厨房意大利语,杰里并未如真正英国人一样抬高音量,并未对她大吼大叫,只是愉快地耸耸肩,自行挑选需要的杂货。文字工作者,他们说,那又怎样?有谁不是文字工作者?好吧,他向邮局局长购买几令大页纸。她再进货,他也买下。精彩。他拥有书本:外表看去是一大堆发霉的书本,放在灰色黄麻书包里背着走,书包有如盗猎者的随身袋。在孤女出现之前,村人常看见他大步朝没有明显目标的方向前进,一肩挑着书包,想找地方静静阅读。贵多曾在贵妇森林撞见他,宛如蟾蜍般端坐圆木上,一本接一本阅读,仿佛这些书是连贯的一整本,仿佛他遗忘置身何处。他也拥有打字机一台,以磨损的行李箱标签缝凑成肮脏的打字机罩。精彩。就像任何购买整桶颜料的长发男子自称艺术工作者一样,他就是同一类的文字工作者。春天时,孤女出现,邮局局长连她也一起痛恨。
别的不说,光是一头红发,就等于是半个妓女了。胸部小到连兔子都喂不饱,最糟糕的是算计他人的眼光锐利。村人说,杰里是在镇上认识她的:又是娼妓的作风。从第一天起,她就不愿让杰里离开视线,像小孩一样挨着他不放。陪他吃饭,臭着一张脸;陪他喝酒,臭着一张脸;陪他买东西,像小偷一样随口学英文。最后两人成了当地较次要的景观之一:英国巨汉与闷闷不乐的干瘪妓女,背着灯芯草篓子下山,穿着褴褛短裤的小学生对每人龇牙咧嘴笑,苦瓜脸的孤女身披娼妓的麻布,底下精光一片,因此尽管她身材平坦如蝎子,男人仍朝她背后猛盯,观看麻布下坚实的臀部摇摆生姿。她走路时十指紧锁杰里手臂,脸颊依傍肩膀,只在付钱时松手。杰里的皮包,如今由她掌控,付钱时锱铢必较。遇见熟悉脸孔时,杰里为两人打招呼,如法西斯分子般挥舞豪放的大臂。她独处的机会少之又少,但如果有人胆敢说醉话或学狼嚎,她会转身如阴沟猫一样吐痰,双眼如恶魔般灼热。
“现在我们总算知道为什么了!”邮局局长音量奇大地叫着,这时她到达登顶前的一个小山头,不过她还得继续往上爬。“孤女看上了他继承的遗产。不然这妓女干吗死守他不放?”
山德斯夫人光顾史蒂凡诺大妈的店后,才让大妈对小学生的评价以及孤女的动机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山德斯夫人是有钱人,在较远处的谷地养马,与她同住的是一名女性友人,绰号是大男生,头发剃得很短,戴链状皮带。她们饲养的马匹到处得奖。山德斯夫人头脑精明,充满智慧,生性节俭,是意大利人喜欢的类型,而此地散居山丘上历经风霜的英国人寥寥无几,值得认识的她全认识了。她上门佯装购买火腿,约莫一个月前,真正目的是冲着小学生而来。是真的吗?她问:“杰里·威斯特贝先生,住在村子里?身材高大,头发灰白,运动员体格,精力充沛,贵族阶级,生性害羞?”她父亲官拜将军,驻英国时认识其家人,她说两人曾在英国乡下毗邻而居一段时间,小学生的父亲与她父亲。山德斯夫人考虑前去拜访他:小学生的状况如何?邮局局长喃喃说出孤女的事,山德斯夫人却不以为忤:
“噢,威斯特贝家族的人哪,女人是一直换个不停的。”她大笑说,然后转身准备离去。
邮局局长无言以对,请她留下来,一连串问题如雨滴打在山德斯夫人身上。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年轻时做过什么?山德斯夫人说,他当过记者,并说出她所知的威斯特贝家族背景:父亲性喜招摇,如儿子一般也有一头金发,养了几匹竞赛用马,去世前不久,山德斯夫人曾再次见他一面,仍是汉子一条。他与儿子一样,从来不得安宁:女人与房屋,不断更换,老是对人大声咆哮,不是骂儿子就是骂马路对面的某人。邮局局长追问得更加急切。小学生本人呢?他本身是否有过大成就?这个嘛,他肯定是在大报工作过,可以这样说,山德斯夫人说,笑颜绽放得神秘兮兮。
“一般而言,英国人不习惯给予记者阁下头衔。”她解释。她说话时用语古典,具罗马人风格。
但是邮局局长想知道更多,比更多还多。他的写作,他的书,写些什么东西嘛。写了那么长!丢掉那么多!废纸满满一篓,收垃圾的人曾告诉她。任何头脑正常的人,夏天绝不会在山丘上生火。处境孤立人士爱憎分明,贝思·山德斯很了解,知道这些人身处不毛之地时,必须将智力锁定在琐碎的事务上。所以她尽量,她真的尽量想了解。他呀,肯定是经常旅行,没有间断,她边说边走回柜台,放下包裹好的火腿。当然了,现在的新闻工作者全需四处旅行,早餐在伦敦吃,午餐在罗马吃,晚餐在德里吃,不过以威斯特贝先生奔波的程度来看,甚至显得出奇忙碌。所以也许他写的是旅游书,她大胆假设。
然而,他究竟为何旅行?邮局局长追问不休,因为出游必有目的:为什么?
报道战争嘛,山德斯夫人耐心回答:报道战争、流行病,以及饥荒。“毕竟除了报道人生的痛苦之外,现在的记者还能干什么?”
邮局局长聪明地摇摇头,所有感官专注于这条线索:他父亲是喜欢大吼的金发富翁骑师,他则疯狂热爱旅游,曾为大报撰写文章!他有特定区域吗?她问,在上帝创造的地球上,他可有专精的地区?他多半待在东方,山德斯夫人回想一阵后说。他到处都去过,但有一种英国人只认东方为家。难怪他会搬来意大利。有些男人少晒了太阳会变笨。
有些女人也一样,邮局局长尖声说,两人因此开怀大笑。
啊,东方,邮局局长说,以悲情的姿态微微偏头——战争一场接一场,为何教宗不下令禁止?史蒂凡诺大妈不停在这话题上唠叨,这时山德斯夫人似乎记起某件事。她先是淡淡微笑,越笑越明显。邮局局长边看着她边想,那是遭放逐者的微笑:她的笑容有如水手回想起大海。
“他以前常拖着一大包书到处跑,”她说,“我们以前都说,他是到大房子去偷书。”
“现在还是啊!”邮局局长惊呼,并说明贵多曾在贵妇森林撞见过小学生,看见他坐在圆木上看书。
“我相信他是有成为小说家的想法,”山德斯夫人接着说,同样以悠悠回想的口吻说,“我记得他父亲告诉过我们。他发起了脾气,好吓人。在房子里到处大吼。”
“小学生吗?小学生发脾气了?”史蒂凡诺大妈惊声问,口气变得相当无法置信。
“不对不对。是他父亲。”山德斯夫人大笑起来。她解释,在英国社会阶层中,小说家的地位甚至低于记者。“他还画画不?”
“画画?他也作画啊?”
山德斯夫人说,他试过,但父亲连作画也禁止。她说,画家是所有生物中最低贱的一种,说着再度笑起来:只有功成名就的画家才稍微能令人忍受。
身受连番轰炸过后不久,铁匠宣称看见杰里与孤女出现在山德斯夫人的养马场。这位铁匠曾是孤女一度投掷水瓶的标靶。杰里与孤女一星期出现两次,后来增为三次,也曾留下来用餐。铁匠还说,小学生在马匹身上展现极高的天赋,以与生俱来的理解力骑乘牵引,连最野的马儿也乖乖就范。铁匠说,孤女并未加入。她与大男生坐在阴影中,不是阅读着书包里的书本,就是以嫉妒、不眨不闭的双眼盯着看;现在村人全知道了,她是在等监护人死去。而今天电报来了!
杰里大老远就看见史蒂凡诺大妈。他有直觉,内心有一部分从未停止提高警觉:一个跛行的黑色身影奋勇向前,如瘸腿甲虫登上土路,进出西洋杉如直尺刻印般的阴影,走上滑头法朗寇家橄榄园的干枯渠道,进入他所谓自己的意大利小天地,共两百平方公尺。有心运动时,他在凉爽的夜晚可以打击绑在柱子上的网球,球已打得斑驳,场地够大。他很早就看见史蒂凡诺大妈手中的蓝色信封,甚至听见她的哇啦叫声,听来音调扭曲,与山谷其他声响一同传来——有兰美达机车,也有电动锯床。在没有停止打字的情况下,他第一个动作是朝屋内偷瞄一眼,确定女孩关上了厨房窗户,以阻止热风与昆虫入侵。随后,如邮局局长事后描述,他快速走下阶梯迎接,一手端着酒杯,为的是在她过于接近前拦下她。
他慢慢阅读电报,一度,弯腰好让阴影落在电报上,依史蒂凡诺大妈的描述,他的脸色转为严肃,而且内敛,嗓音出现额外的沙哑,一面将丰厚的大手放在她手臂上。
“今晚。”他挤出意大利文来。他带着大妈走回小径。他的意思是,他今晚会回电报。“多谢了,大妈。太好了。非常感谢你。太棒了。”
两人分手时,大妈仍唠叨不休,愿为他提供太阳底下所有服务,出租车,行李搬运工,打电话到机场。而杰里隐约拍拍短裤口袋,摸摸有无大小零钱:他一时忘记了,显然,负责管钱的人是那个女孩。
小学生得知消息后强打起精神,邮局局长向村人报告。很有风度,甚至陪她走了一大段路;很有勇气,因此全世界只有一位女人——而且是懂得英国人的人——能看穿其椎心的哀恸;神志涣散,因此忘了给她小费。或者是,他已学会大富之家极端节俭的做法。
但是,村人问,孤女的言行举止如何?她有没有对着圣母痛哭流涕,假装为他的处境伤心?
“他还没告诉孤女,”邮局局长低声说,一面沉沉回想起当时以眼角余光瞥见她正在重击羊肉,“他还在考虑她的地位。”
村人情绪平静下来,等待夜晚来临,杰里则坐在黄蜂原野里,瞭望大海,将书包绕得团团转,直到绕到极限,再让书包以反方向绕开。
首先是山谷,山谷之上有五座丘陵呈半圆形耸立,丘陵之上是大海,此刻只不过是天空中一块平坦的棕色污渍。他端坐的黄蜂原野是长形台地,由石块支撑,一角有座倾颓的谷仓,可供他们野餐、日光浴,躲开外人眼光。后来,孤女在外晾衣服时发现大黄蜂筑巢,跑进屋里告诉杰里,而杰里想也不想,从油头粉面的法朗寇家抓起一桶水泥,封死蜂巢所有出入口,然后唤她过来,让她欣赏自己的杰作:我的男人,保护得我服服帖帖。在他记忆中,他可清晰看见她:在他身边发抖,双臂抱拢自己身体,凝视刚涂上的水泥,倾听里面惊慌失措的大黄蜂,低声说着:“天啊,天啊。”吓得无法移动。
也许她肯等我吧,他心想。
他记得两人相遇那天的情景。杰里经常对自己诉说这段故事,因为就女人而言,好运在他一生中鲜少出现。好运一旦出现,以他自己的说法是,他喜欢百般玩味。那天是星期四。他照常搭车至市区,希望稍事采购,或者看看新鲜脸孔,暂时离开小说一阵子;或者只是逃离那片单调得令人想嘶声尖叫的空旷景观,他经常认为它宛若监狱,而且是单人隔绝监狱;或者可以理解的是,他也许只想钓个女人。他会在观光旅馆的酒吧闲晃,偶尔能带走一两个。就这样,他坐在市区广场的小餐馆读书,一只玻璃瓶,一盘火腿,几粒橄榄,忽然间他注意到这位皮包骨、四肢修长的儿童,一头红发,脸色阴郁,棕色服装有如修道院长袍,背着地毯布料缝制的肩袋。
“没背吉他,看起来像没穿衣服。”他心想。
朦胧之间,这女孩让他联想起女儿猫咪,是凯瑟琳的昵称,然而这种联想极为朦胧,因为他已有十年未见猫咪。十年前他第一场婚姻告吹。究竟为何十年没见一面,此时他甚至说不出所以然。在父女分居最初的不适应状态中,一种无所适从的骑士精神告诉他,猫咪还是忘记他比较好。“最好是把我从她心上涂掉,才能全心适应新家庭。”她母亲再嫁后,这种克己的感觉似乎变得更加强烈。然而,有时他思念女儿情切。这女孩吸引他注意后,一直无法令他释怀,最主要的原因在此。猫咪是否以这副德性流浪,孤苦无依,满身倦意?猫咪脸上雀斑是否仍在,下巴是否仍如圆石?后来女孩告诉他,她翻墙逃家。她在佛罗伦萨找到女管家的工作,服务的家庭富裕,女主人忙着与多位情夫周旋,无暇照顾子女,而丈夫却有很多时间可以照顾女管家。她尽可能搜刮屋内现金潜逃,如今沦落至此:没有行李,对方又报了警,她用尽最后一张揉烂的钞票,在堕入万劫不复之境前购买最后一道正餐。
当天广场上并没有太多漂亮的表现——向来都没有——等到她坐下,几乎全镇每位四肢康健的男子都上前致意,从服务生以上,对她殷勤说着“漂亮小姐”以及更粗俗的话,杰里虽无法百分之百听懂,众人听了却哈哈大笑,寻她开心。后来有人对她胸部伸出好色之手,杰里一看立刻起身走向她的餐桌。他并非大英雄,私下对自己的看法正好相反,但此时他考虑到很多事物,她的处境很有可能是猫咪的遭遇,被人逼入墙角。因此他允许自己动怒。瘦小的服务生这时打算抓住她,高大的服务生在一旁鼓掌赞扬他的胆量,杰里左右两掌拍在大小服务生的肩头,以不流利的意大利语解释,却也解释得相当合理,要他们停止胡闹,让漂亮小姐安静用餐——否则别怪他扭断两人油腻腻的小颈子。酒吧的气氛至此变差,小服务生竟想大干一场,一手不断伸向后口袋,向下拉夹克,后来再看杰里最后一眼,总算打消念头。杰里丢了一些钱在桌上,帮她拾起肩袋,走回座位收拾自己的书包,牵起她的手臂,几乎将她举离地面,带她走过广场来到阿波罗商店。
“你是英国人吗?”她边走边问。
“从骨子到心脏,从头到尾。”杰里怒气冲冲地闷哼后,首度见到她的笑容。这抹微笑的确值得努力博取:骨感的小脸蛋绽开,如满面污泥的顽童一般。
随后杰里的怒气消解几分,心情开始平静下来,开始稍微编故事,因为数周来漫无焦点,现在自然而然应该努力取悦客人才对。他解释,他是退休记者,目前正在创作小说,是他首度尝试,等于是搔多年之痒。他也说,有个报社付了一大笔资遣费。说来也好笑,因为他一辈子都“资”质“浅”薄。
“有点类似所谓重金资遣。”他说。他挪一小部分买房子,流浪一阵子,如今宝贵的重金已所剩无几。她二度展露笑颜。受到了鼓舞,他开始论及创作生活的孤寂:“可是,天啊,我真想,真的想写出心中所有东西,那种辛苦是没有人能体会到……”
“有妻子吗?”她打断杰里的话。杰里一时假定她已融入创作小说的艰辛。接着杰里见到她以怀疑的眼神等候回音,所以谨慎地回复:“活着的,没有。”仿佛将妻子视为火山,而在杰里过往的世界中,妻子确为火山。午餐后,两人略带醉意漫步穿越空旷的广场,烈日直接鞭打在身上,这时她宣布了意图。
“我拥有的一切都在这袋子里,懂了吗?”她问。她指的是肩袋,以地毯布料缝制的袋子。“我打算维持现状,所以不准任何人给我背不动的东西。懂了吗?”
两人走到他的公车站,她也跟着等车,公交车来了,她跟在杰里身后上车,让杰里帮她买票。抵达村子后,她也下车,陪他登上小山,杰里背的是书包,女孩背的是肩袋,当时情况就是如此。三天下来,白天多数时间与晚上,她都在睡觉,到了第四天夜晚,她过来找杰里。杰里没料到她有此举动,事先已将卧房门上锁;他对门窗格外留心,特别是晚上。因此她不得不猛敲卧房门大喊:“看在老天的分上,我想上你该死的小床啦!”之后他才开门。
“绝对不能对我撒谎。”她一面警告,一面手忙脚乱上床,仿佛两人正享用宿舍大餐,“别讲话,别撒谎。懂了吗?”
以女友的身份而言,她轻如蝴蝶,他记得她简直像是中国人。轻盈无重量,一刻不歇息,了无庇护到使他倾心欲绝。萤火虫群起飞舞时,他俩跪坐在靠窗椅上欣赏,杰里心里想到的是东方。尖锐的蝉声与钝沉的蛙鸣此起彼落,萤火虫的光芒绕着中央一潭黑影闪躲回避,两人如此裸体跪坐一个小时,甚至更久,观赏,聆听,发热的月亮则缓缓坠入山顶之下。这些场合,两人从未开口,也未曾达成任何他能察觉到的结论。然而他自此不再锁门。
音乐与敲打声已停止,但教堂钟声响起,他猜是晚祷时间。山谷绝称不上安静,然而受到露水影响,钟声更显沉重。他信步走向绑有网球的铁柱,将绳子拉开,然后以旧羊皮靴踢着底部的青草,回想起她每打一下,轻巧的身体随之飞舞,僧袍也跟着飘荡。
“监护人可不得了,”他们对他说过,“监护人表示非回去不可。”他们说过。杰里陷入长时间的思考,再度向下凝视青色平原,望向那条路——全无譬喻之意——那条宛如运河般微微发亮、直通市区与机场的路。
杰里自认称不上是喜欢思考的人。童年不断聆听父亲破口咆哮的他,自幼就体会到大想法与大话的价值。他心想,也许他与这女孩最初的交集就是这一点。她强调的正是:“别给我背不动的东西。”
也许会。也许不会。她会看上别人。女人都一样。
时候到了,他心想。钱没了,小说胎死腹中,女友太年轻。得了吧。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该做什么?
是时候了!她该去寻找年轻小伙子,而非与老头子穷耗年华。该让流浪成癖的心蠢蠢欲动。拔营。摇醒骆驼。上路。上帝知道,杰里从前也做过一两次。搭起旧帐篷,停留片刻,继续上路;抱歉了,伙计。
这是命令,他告诉自己。不准理性看待。哨子一吹,子弟准备整队。不准再争辩。监护人。
奇妙的是,他早有感觉,与以往并无二致,他心想,目光仍凝望模糊的平原。不是那种严重的不祥预感或者类似的鬼话;是的,就只是一种时间感。时间到了。一种季节感。尽管如此,陡升的欢欣雀跃感被取而代之,席卷全身的是一种懒散颓唐。他突然感觉太累、太胖、太昏昏欲睡,无法再移动一步。他大可就地躺平,在他站立之处。他大可睡在粗草地上,直到她唤醒他,或直到黑暗来临。
瞎扯,他告诉自己。根本是瞎扯。他从口袋取出电报,精力充沛地阔步走进房里,呼唤她的名字:
“嘿,伙计!朋友!你躲在哪里?有坏消息了。”他将电报递给她,“世界末日。”他说完走向窗前,而不是站着看她阅读电报。
他等到听见纸张飘落桌上的声响,然后转身,因为没有其他东西落下。她不发一语,只是将双手插进胳肢窝,有时候她的肢体语言震耳欲聋。杰里发现她手指盲目地插动,极力想扣上什么。
“不如到贝思家住一阵子吧?”他建议,“老贝思会很乐意招待你的。她很看重你。你肯待多久,贝思就会让你待下去。”
她双臂仍交缠在胸前,直到杰里下山发电报。杰里回家时,她已为他取出西装,那件被村人嘲笑的蓝色西装——她称之为囚衣——然而她不住地颤抖,脸孔转白,显露病容,一如旁观他对付大黄蜂时的神态。他作势想亲吻她时,她冰冷如大理石,因此他不再骚扰她。晚上两人共枕,比单独就寝的感觉更差。
史蒂凡诺大妈于午餐时间宣布新闻,上气不接下气。小学生阁下已经走了,她说。他穿了那件西装。他提了一个手提包、打字机以及书包。法朗寇开面包车带他到机场。孤女也跟去送行,但只到高速公路交流道即下车。下车时,她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只是坐在马路边。垃圾就是垃圾。让她下车后,小学生有一段时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几乎没注意到法朗寇问得巧妙而尖锐的问题,径自频频拨弄黄褐色的额发——山德斯称为灰白发。抵达机场后,距离起飞时间尚有一小时,为消磨时间,两人合饮一瓶酒,玩了一局多米诺骨牌戏,但当法朗寇索车费狮子大开口时,小学生露出不太寻常的严厉表情,讨价还价的姿态有如正牌大富翁。
她说,是法朗寇告诉她的,他是知音好友。法朗寇,被人中伤成是同性恋。每次有人说法朗寇坏话,难道她没有挺身辩护吗?优雅的法朗寇,她那智障的父亲。两人是曾有分歧没错——谁没有过分歧?——如果村人有办法,请他们从整个山谷挑出一个比法朗寇更正直、勤勉、优雅、衣着更得体的男人。法朗寇,她的友人与情人!
小学生回去继承遗产了,她说。
3 乔治的爱马
肌肉发达的外交部才子罗迪·马丁台尔说,惟有乔治·史迈利才肯自愿挑起遇难船船长这种差事。他又说,惟有史迈利才肯痛上加痛,偏偏选上这个时机抛下偶尔脱轨的美娇娘。
第一眼看见乔治·史迈利,甚至再看一眼,都看不出他是做出上述两种事的人,马丁台尔立刻点出。他身材矮胖,有些小地方优柔寡断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生性害羞,因此令他时而显得自大,在马丁台尔这类招摇狂妄的人士眼中,他的谦逊简直可视为耻辱。此外他也有近视的毛病;此地刚受重创后的那段时日里,如果看见他佩戴圆形眼镜,身穿公务员制服,细瘦寡言的彼得·吉勒姆随侍在侧,于白厅丛林的湿软小径上如履薄冰地前进,或是看见他在如今归他执掌的圆场里,身处五楼凌乱的“觐见室”(那里活像爱德华国王的陵墓),日夜埋首文书堆中,那么旁人恐怕会误认为“地鼠”之称号非他莫属,而非已故的俄国间谍海顿。日夜在如洞穴般、半荒废的大楼加班,他的眼袋转为淤青,笑容也罕见,然而他绝非天性不苟言笑;现在有时连从座位上起身都让他气喘不已。挺身直立时他会稍停,嘴巴微张,以摩擦音发出小小的一声“啊”,然后才继续动作。他的另一项招牌动作是以领带宽的一头擦拭眼镜,使他的脸孔赤裸得令人局促不安,令一名极为资深的秘书——术语是“妈妈”——不只一次险些按捺不住(而这种冲动,若看在心理医师眼里,必定小题大做一番),几乎想冲向前去,为他挡这批他似乎决心达成的艰难任务。
“乔治·史迈利不只是在清理马厩。”同一位罗迪·马丁台尔评论。他在加里克俱乐部的午餐桌前发言。“他还把爱马赶上山去,吆喝着‘左转,左转’。”
其余谣传,对他的辛劳就不那么尊重了。支持这些谣传的部门,主要是想竞标拿下此一摇摇欲坠的单位。
“乔治正仰赖过去的名声过日子,”情况持续数月后他们说,“逮到比尔·海顿只是侥幸。”
再怎么说,他们表示,逮住海顿是多亏美国密告,绝非乔治的功劳;功劳应归美国表亲,不过美国很有技巧地保留下来。不对不对,另有人说,功劳应归荷兰人。是荷兰人破解莫斯科中心的密码,通过关系传递过来,问罗迪·马丁台尔便知。当然是马丁台尔了,毕竟他是圆场专业散播误导信息的人。如此各方你来我往传言不断,对此似乎一无所知的史迈利保持沉默,却休了娇妻。
众人几乎不敢置信。
众人大感震惊。
一生从未爱过任何女子的马丁台尔,特别有受到侮辱的感觉。他在俱乐部里大肆张扬了一下。
“未免太厚颜无耻了吧!他出身卑微,太太有一半的索坜(Sawley)血统呢!未免太条件反射了吧。根本残酷得像条件反射动作。老婆犯的小过错完全正常,他也忍了好几年——各位听好,是他逼得老婆不得不犯错的——结果这个矮子做了什么好事?回头过来反咬她一口,学拿破仑狠心踢得她满地找牙!简直是丑事一桩。告诉各位,这是丑事一桩。我这人一向宽大为怀,自认不是没见过世面,不过史迈利的做法太过分了。的确很过分。”
马丁台尔总算说对了,说多了偶尔难免正中红心。事实摆在眼前,人人都看得到。海顿死后,往事也一笔勾销,史迈利夫妇抛弃分歧,套套虚礼,破镜重圆后迁回切尔西区贝瓦特街上的小房子。夫妻甚至尝试打入交际场合。两人应邀赴宴,自己也宴请宾客,场面符合乔治的新头衔;美国表亲,一两名国会大臣,以及各式各样的白厅老大,全都应邀前来,尽兴而归。甚至有数周时间,他们以略具异国风情的夫妻档姿态,出入较高层官僚圈。后来一夕之间,乔治·史迈利离开妻子的视线,在圆场觐见室后方简陋的阁楼过夜,无疑令她很不是滋味。转眼间,圆场的阴郁气氛似乎逐渐融入他的脸孔,如同灰尘蒙上了囚犯的五官一般。反观在切尔西独守空楼的安恩·史迈利,对弃妇的角色极不适应,内心极难接受。
全心奉献,知情者说。如和尚般禁欲。乔治是圣人。以他这种年龄更难能可贵。
胡说,马丁台尔派人士反驳。全心奉献,对象是什么?那栋枯燥无味的红砖怪物里,还留有什么东西需以自焚之举来解救?就算是在卑劣的白厅,或是,上帝救救我们,就算是在卑劣的英国,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如此倾心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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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知情者说。
什么工作?这些自认圆场观察家的人士以假音抗议,一面效法蛇发女妖四处散布片段零碎的所见所闻。裁撤了四分之三的部属,仅留几个帮他泡茶的老太婆,情报网还被炸成碎片,他又有什么工作好做?他的海外驻地情报官,他的爬虫基金4,皆遭财政部冻结——他们指的是他的业务账户——白厅与华府却找不到能称兄道弟的朋友。除非你把拉康也算做他的朋友,那个内阁里走路像跳舞的假道学,一让他抓到机会,总是决心为乔治赴汤蹈火。拉康自然愿为他两肋插刀了,否则他还剩什么?圆场是拉康的权力基地。圆场没了,他等于是——其实老早就是了——阉鸡一只。拉康自然而然会嚷几句战斗口号。
“真是丑事一桩。”马丁台尔气鼓鼓地宣布,一面切开熏鳗与牛排加腰子,配上招牌红酒,一瓶得再多花二十便士,“我敢逢人就说。”
在白厅的村人与托斯卡尼的村人之间,有时候可供选择的事物少得惊人。
时光无法扼杀风言风语。相反的,谣言以倍数成长,从他的孤立大做文章,称之为钻牛角尖。
有人记得,比尔·海顿过去不仅是乔治·史迈利的同事,也是乔治之妻的亲戚,此外还另有关系。他们说,史迈利对海顿的怒气,并未随海顿之死而散尽:他肯定是踩着海顿的坟墓跳舞。举例而言,对海顿神话似的角楼办公室进行清理工作时,乔治亲自监督——这房间俯视查令十字路,他也亲自监督摧毁最后蛛丝马迹的工作,从他随手乱挥的油画,到办公桌抽屉内遗留的零碎什物,一项也不放过。就连办公桌本身,他也命令锯开焚毁。办公桌销毁后,他们坚称,乔治唤来圆场工人拆掉分隔墙。不骗你,马丁台尔说。
或者,举另一例子来说,坦白说是最令人不知所措的一个,乔治肮脏的觐见室里,墙上挂了一幅照片,从外表判断是护照相片,却放大到远超过自然尺寸,因此颗粒显得粗大,有人认为具有鬼魅之感。财政部的一个男生参加临时会议,讨论的是取消情报活动银行账号事宜,曾目睹那幅照片。
“对了,那相片是老总吧?”他问彼得·吉勒姆,性质仅止于社交闲聊。问题背后全无恶意。问一问,总没关系吧?老总的姓名仍不为人知,是此地的传奇。整整三十年,史迈利拜他为向导兼师父。他们说,史迈利其实还亲手埋葬他,因为最高机密人士如同最富阶级,往往死后不举行告别式。
“不对,才不是老总呢。”侍酒臣吉勒姆反驳,以他特有的唐突、目空一切的口吻说,“是卡拉。”
卡拉在他们国内扮演什么角色?
小弟,卡拉是当初吸收比尔·海顿的苏联项目官员,吸收后由他负责指挥:“别的不说,他这人是截然不同的传奇人物,”马丁台尔说,嗓音震颤,“看来报仇雪恨的意味浓厚。我在想,再幼稚还能幼稚到什么程度?”
即使是拉康也对那幅照片颇有微词。
“乔治,说真的,那照片干吗挂上去?”他以惯用的班长口气大胆质问。有天晚上他离开内阁府回家途中顺道拜访史迈利。“我想知道的是,他对你有何意义?你有没有想过?难道不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吗?凯旋而归的敌人?我本以为那相片会打击你的士气,高高在上对着你神气活现的。”
“这个嘛,比尔已经死了。”史迈利说。他有时以这种省略的语法提示个人论点,而非直接提出论点本身。
“你的意思是,而卡拉还活着喽?”拉康回应,“你宁可拥有活的敌人,舍弃死掉的敌人?是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乔治·史迈利面对质问时,偶尔会习惯性地置若罔闻;同事说,甚至他有时让问题显得格调太低。
此时发生一事件,为白厅闲聊场合增添丰富题材,与所谓的“雪貂”有关。雪貂是电子仪器扫荡专家。记忆所及,任何地方都不曾发生过更严重的偏心事件。马丁台尔说,我的天啊,那些地下工作者有时候脸皮真厚!马丁台尔苦等一年,希望有人来检查他的办公室,寄出申诉函给副部长。亲笔写。由收件人亲手拆封。国防部的拜把兄弟也寄出,财政部的汉姆也差点寄出,不过汉姆不是忘了寄,就是在最后关头心里觉得不妥。这不是优先级的问题,丝毫无关。甚至也谈不上是原则问题。牵涉其中的是金钱。公家钱财。在乔治坚持下,财政部早已在圆场半数地方重新装上线路。显然乔治对窃听的疑心病永无止境。另外,雪貂部门人手短缺,由于工时不合理,曾传出劳资纠纷——从任何角度都可谈个没完!整件事说来令人气结。
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个中细节,马丁台尔修剪整齐的指端唾手可得。乔治于某周四去找拉康——那天不明热浪突然来袭,你记得吧,大家差不多全热趴下了,甚至在俱乐部亦然。到了星期六——星期六哪,想想看,加班!——野兽群聚圆场,鼓噪声惹恼了邻居,将这个地方闹得天翻地覆。自从史迈利让那女的回国后,就不曾出现过更明目张胆的偏心举动。他们准许史迈利重新聘雇那个蓬头垢面的俄国老研究员沙赫斯,康妮·沙赫斯,牛津教授,背离一切理性,乱叫一通妈妈。
马丁台尔私底下煞费苦心(或者该说,他“尽可能”保持私下运作),调查雪貂是否有所发现,却无功而返。在间谍世界中,信息就是金钱,而至少就此金科玉律而言,尽管罗迪·马丁台尔或许不自知,他算得上是乞丐一个,因为此桩内情中的内情,仅有极少数人知晓。没错,史迈利周四确实拜访拉康俯瞰圣詹姆士公园那间木板装潢的房间,而那天就秋季而言确实炎热得颇不寻常。丰沛的日光倾注于雍容华贵的地毯上,点点尘埃宛如热带鱼悠游在光柱中。拉康甚至热得脱下西装外套,只不过领带当然少不了。
“康妮·沙赫斯一直在比对卡拉在类似个案里的笔法。”史迈利大声说。
“笔法?”拉康呼应他的说法,仿佛手写违反规定似的。
“情报手法。卡拉的惯用手法。看来只要可行,他会同步安排地鼠和隔墙耳。”
“乔治,能不能麻烦你以白话文重复一遍?”
史迈利解释,若状况允许,卡拉喜欢在手下情报员活动时安装麦克风,以防万一。虽然大楼内部从未泄露足以破坏他所谓“眼前计划”的秘密,令史迈利感到满意,但其中代表的意义令人于心难安。
拉康也逐渐摸清了史迈利的笔法。
“那份理论听来相当学术化,有无任何佐证?”他边询问边细察史迈利于铅笔上方无表情的五官。他以两手食指顶住铅笔,像直尺一样。
“我们一直在清点自家的音响器材,”史迈利皱眉坦承,“不少局内设备失踪。很多似乎是在一九六六年改装期间消失的。”
拉康静候,希望从他口中套出信息。“海顿是建筑委员会的委员,负责执行此工程。”还好后来又解释了一句。“事实上,他是背后的推手。只不过——要是表亲不巧得知,我认为这绝对是最后一根稻草。”
拉康并不傻,而处于盛怒之下的表亲,人人皆尽量平息其怒火,不惜一切代价希望避免再惹他们生气。若他事前能照自己意思行事,一定会当日要求雪貂出动。星期六是妥协的结果,在没有请教任何人的情况下,他派出整支团队,一行十二人,坐上两辆灰色面包车,外面漆着“害虫扑杀队”。他们将整个地方搞得天翻地覆没错,因而传出角楼办公室遭摧毁这种可笑的传言。他们满腹牢骚,是因为时间正值周末,或许也因此动作粗暴到没有必要的地步:加班费的所得税高得吓人。然而第一次扫荡后,搜出了八只无线电麦克风,个个是圆场自音响库发放的标准公物,他们的心情因而快速逆转。海顿布置麦克风的手法很典型,而拉康亲自检查时也同意上述看法。一只放置于无人使用的办公桌的抽屉,仿佛有人不知情留下,忘记它的存在,只可惜那办公桌碰巧在密码室里。另一只装置于五楼会议室(术语称之为喧闹室),在钢制旧橱柜顶端接收灰尘。另一只带有海顿典型的鉴赏力,嵌在隔壁高级长官洗手间的水槽后面。第二度扫荡将夹层墙包括在内,又找出三只,于建筑工程进行期间植入。属于探测装置,有塑料管将声音送回基地。雪貂将搜出物品如猎物般陈列成行。这些仪器当然已全数失灵,却无疑是由海顿安置,设定为圆场不用的频率。
“我敢说,维修费用也算在财政部头上。”拉康以最具挖苦意味的微笑说,一面把玩铅块。这些铅块原本用来将探测麦克风连接在交流电源上。“至少在乔治重新改装这地方的线路之前是如此。我非告诉汉姆兄不可。他一听准会跳起来的。”
汉姆是韦尔斯人(因此别号韦尔斯榔头),是拉康最持久的死对头。
依拉康的建议,史迈利现在装潢出设备简陋的剧场。他命令雪貂重新启动会议室的无线电麦克风,并修正圆场硕果仅存的几辆跟监车其中一辆的接收器。随后他邀请三位最不服从的白厅办事员,包括韦尔斯榔头在内,在大楼周遭半径半英里内开车,收听事先撰写台词的对话——由史迈利两名身份隐秘的帮手坐在喧闹室里念出来。车里一字不漏全听得到,连一个音节都逃不掉。
之后史迈利亲自要求他们发誓绝对保密,而且为保险起见,请管理组人员快速拟出保证书,逼他们签名,令他们心生畏惧。彼得·吉勒姆认为如此他们能噤声大约一个月。
“如果下雨的话,时间更短。”他说,语带挖苦。
然而,如果说马丁台尔与白厅边境的同事生活在史前时代,对史迈利天地的实情懵懂未知,史迈利身边人士对他也同感疏离。越靠近他,圆场变得越小,早期仅有宝贵的少数人得以进入核心。史迈利进入圆场暗褐色的门口时,门口有神态机警的工友管理临时路障,但他并未削减习惯上的隐私性。连续数日数夜,通往他小办公套房的门保持紧闭状态,与他共处的人只有彼得·吉勒姆,以及名为法恩的黑眼珠总管四处走动。在对海顿引蛇出洞期间,法恩与吉勒姆共同担下为史迈利看家的任务。有时史迈利只点个头,就从后门溜走,带着整洁小巧的法恩出去,留下吉勒姆应付来电,一有紧急状况时通知他。妈妈认为他的举止有如老总生前最后几天。老总为了海顿而死于工作岗位,心碎而死。在这个封闭社会的有机程序中,又添了一个新术语。卸下海顿的面具,以新术语而言是“堕落”。圆场历史也因而分成“堕落前”与“堕落后”。以史迈利的活动来说,大楼实体上的“堕落”,包含遣散四分之三人员,包含雪貂造访后斑驳狼藉的环境,带给人一种废墟的沉重感,而士气低落的时刻,对不得不咬牙隐忍的人而言,这种废墟感变成具有象征意味。雪貂不负责组合还原他们所破坏的东西;而他们或许也感觉到,卡拉的行径亦可印证同一道理,他蒙尘的五官被行踪飘忽的圆场首长钉在墙上,继续从简朴刻苦的觐见室阴影中冷眼俯视着所有人。
员工们所知不多,却足以令人心寒。举例来说,人事这种例行事务都令人望而却步。史迈利大笔一挥,开除了部属,命令摧毁外国驻地;驻扎香港的塔夫蒂·西辛格即为一例,只不过由于香港距离反苏联环境甚远,因此是最后解散的一批。他们与史迈利一样,深感难以信任白厅,他们听说史迈利在那里与人发生诡异而激烈的争论,讨论的是遣散与重新安置的条件。有些个案——香港的塔夫蒂·西辛格又是最容易随手拈来的例子——比尔·海顿刻意过度提拔已过气情报官,而这些人应该不会主动为个人要求——是应该依照本身价值遣散,或是以海顿恶意灌水过的数目来打发他们?也有些个案,是海顿为求自保而捏造理由加以开除。这些个案是否应得全额退休金?是否得以申请复职?摸不清状况的年轻部长,选举过后初尝权力滋味,作出大胆而矛盾的裁决;结果相当令人伤感,大批希望落空的圆场外勤情报官冒出来,男女皆有,纷纷求见史迈利,因此他命令管理组人员,有鉴于保密第一,或许也为求美观起见,不准这些归国情报官踏进总部大楼一步。史迈利也不容许死刑定谳者与暂缓行刑者之间进行接触。在上述规定下,财政部的韦尔斯榔头也满心不情愿提供支持,管理组人员于布鲁斯贝利一处出租民房设立临时接待所,以语言学校之名避人耳目(“抱歉,登门拜访者请事先预约”),以四名按件计酬的情报官负责运作。这群人无可避免地成为布鲁斯贝利集团,据说有时史迈利会抽出一个钟头左右,主动溜过来,差不多以赴医院探病的姿态,对这些多半陌生的脸孔表达慰问之意。有时候,视心情而定,他会全然沉默不语,宁愿在满是灰尘的面谈室角落站岗,不多作解释,杵立如佛像。
他有何动机?他究竟在寻找什么?如果根源是愤怒,这种愤怒是当时所有人的共同点,大可在一天漫长工作结束后,共聚在有屋椽的喧闹室,玩笑闲聊;但如果有人说溜了嘴,不慎说出卡拉或其地鼠海顿的名字,一群寂静天使便会降临,就连莫斯科观察家,狡猾的老康妮·沙赫斯,也无法赶走。
更令史迈利部属动容的是,他努力从废墟抢救出情报网。海顿遭逮捕后不到一天,圆场位于苏联与东欧九个情报网悉数关闭。无线电连接戛然而止,信差线路枯竭。绝对有理由判定的是,假使其中尚存圆场掌握的情报员,一夕之间肯定全被收拾干净。然而史迈利坚决反对如此简单的推论,也拒绝承认卡拉与莫斯科中心的效率无懈可击,或做法干净利落,或合乎逻辑。他叨扰拉康,他叨扰表亲位于葛若斯芬诺广场的大型别馆,坚持继续监听情报员的无线电频率。尽管外交部强烈抗议——仍由罗迪·马丁台尔站在最前线——史迈利请BBC的海外单位公布零锁码的信息,若有幸存的情报员收听到,而且懂得代号,必须立刻跳船求生。接着渐渐的,让他们大感讶异的是,传回来了生命微微振动的迹象,宛若另一行星捎来的难解信息。
首先是表亲传回报告。代表人物是豪爽得令人起疑心的分部主任马铁娄,由葛若斯芬诺广场通报,两名英国情报员,男女各一名,正经由美国逃生线安排至黑海的老度假胜地索契,当地安排了一艘小船,随时待命,进行马铁娄的哑巴手下坚称的“外渡任务”。依马铁娄的描述,他指的是楚拉耶夫夫妇,是涵盖格鲁吉亚与乌克兰的“沉思”情报网之首脑。史迈利不等财政部批准,径自让已退休的罗埃·布兰德复职。这人虎背熊腰,是马克思时代的方言研究员,客串外勤情报员一段时间,是“沉思”情报网的个案主办官。布兰德在圆场“堕落”时跌得很惨。史迈利托他代管两条俄国走狗——德·西尔斯基与卡斯珀。两者也已呈退休状态,也是海顿从前的手下。史迈利要他们组成迎接小组待命。他们仍坐在RAF运输机上时消息传来,逃亡中的两人离开港口时遭击毙。外渡任务失败,表亲说。马铁娄为了表示同情,亲自致电史迈利通报消息。马铁娄为人亲切,独具个人风格,也与史迈利一样作风老派。时间是晚上,雨势滂沱。
“乔治,你可别太在意,”他以慈祥的口吻警告,“听到了没?人员有外勤内勤之分,两者之间的分别要靠你我维持,否则我们全部人非发疯不行。没办法为了每个人下海。这是领导管理的要领。你可别忘记了。”
史迈利接听上述电话时,彼得·吉勒姆正站在他身旁。吉勒姆事后发誓,史迈利并无特别反应,而吉勒姆对他了如指掌。尽管如此,十分钟后,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他已不见踪影,宽大的防水衣也从挂钩上失踪。他于破晓后返回,浑身湿透,防水衣仍挂在手臂上。换装完毕后,他重回办公桌,但当吉勒姆端着茶水踮着脚尖不招自来时,发现令他感到尴尬的事:主子僵直身体,坐在德国诗集的大部头古书前,双拳各握书本左右,默默哭泣着。
布兰德、卡斯珀与德·西尔斯基央求复职。他们指出,小个子匈牙利人托比·伊斯特哈斯不知何故重返岗位,因而要求照此办理,可惜徒劳无功。他们被搁置一旁,从此不提起。对不义之人,施以不义之举。虽然沾上污点,他们或许仍派得上用场,但史迈利不愿再听见他们的姓名;当时不愿听,后来也不愿听,永远都不愿听。圆场刚“堕落”后这段期间,士气陷入最低潮。有人认真相信——圆场内外都有这样的人——英国情报组织的心跳,他们已经听见最后一声。
大灾难过后几天,命运之神碰巧眷顾史迈利,带给他小小的安慰。在华沙,在光天化日之下,逃跑中的圆场某主要干员收听到BBC的讯号后,直接步入英国大使馆。多亏拉康与史迈利不顾马丁台尔反对,多方积极游说,当晚他经过安排伪装为外交信差,飞回伦敦。但由于史迈利不相信他的说法,便将他转交圆场加以讯问。圆场审问组由于缺乏虐待的对象,差点要了他的命,但随后宣布他没问题。经过安排,他在澳大利亚落脚。
接下来,新官上任的史迈利,被迫对圆场于国内遭暴露身份的分站作出判决。他的直觉反应是砍掉下列的一切:如今了无安全感的安全联络站;传统上传授知识、训练情报员与新手的沙拉特育成所;位于哈洛、尚处试验阶段的音响实验室;苏格兰阿盖尔郡的化学训练所;坎特伯利的无线电传输基地;以及赫佛德河口的水事学校——其中过气的水手仍练习小型船只航海术,犹如进行某种失传宗教的仪式。他甚至愿处理掉位于巴斯的解码总部。
“全砍掉算了。”他前去造访拉康时这么说。
“然后呢?”拉康询问。他对史迈利一头热感到不解。自从索契任务功败垂成后,一头热的情况更为明显。
“重新开始。”
“原来如此。”拉康说。而他的意思当然是,我不懂。拉康眼前堆了一叠财政部送来的数据,一面听史迈利讲话一面研究着。
“沙拉特育成所,竟然归类在军事预算里,原因是什么,我搞不懂,”他边回想边自言自语,“一点也没有用到你的地下基金。哈洛的支出由外交部负责——我敢确定外交部老早忘记了这点——阿盖尔郡的化学训练所归国防部照顾,而国防部极可能不知道有这个机构存在。邮政局涵盖了坎特伯利,海军照顾赫佛德。巴斯呢,也有幸由外交部基金供养,签名的是马丁台尔,六年前开始隶属,同样也从官方的记忆中渐渐消除。所以无关痛痒吧?”
“全是枯木,”史迈利强调,“只要它们存在一天,我们就没办法取代。沙拉特老早就见阎王爷去了,赫佛德病态百出,阿盖尔是闹剧一场。至于译码团队,过去五年来,他们等于是卡拉的全职员工。”
“卡拉?你指的是莫斯科中心吗?”
“我指的是负责海顿的部门,也负责六七个——”
“你的意思我懂了。不过我倒认为,比较妥当的做法是配合体制的运作。这样一来,可以避免个性不合造成尴尬。毕竟体制的功用在此,不是吗?”拉康以铅笔在办公桌上敲出节奏。最后他终于抬头,以疑问的眼神打量史迈利。“你呀,近来斩草除根得很彻底,乔治。一想到你有机会来我这边的花园,会怎么挥舞你的斧头,我便害怕。那些分站是镀金的股票。现在脱手,以后休想买回来。以后等你重新上轨道时再卖,给自己买个更好的。股价低挡时一定不能卖,你也知道。一定要等到有赚头时才卖。”
史迈利满心不情愿地低头,接受他的建议。
仿佛上述伤透脑筋的事情不够看,某个霪雨绵绵的周一上午,财政部督察指出,圆场的地下基金在“堕落”前五年间,出现账目严重短缺的现象。史迈利被迫私下开庭,硬将已退休的融资处老职员拖回来,老职员掩面痛哭,羞愧地坦承对档案室的一个女孩倾心,被她牵着鼻子走。极度悔恨交加之下,老职员回家后上吊自尽。尽管吉勒姆百般劝阻,史迈利仍执意参加其葬礼。
然而有迹可循的是,从上述惨淡经营的起步点开始,从他上任之初的几周起,乔治·史迈利就打算发起攻击了。
这次攻击发动的基础,首要在于哲学,其次来自理论,到了最后阶段,多亏异乎寻常的赌徒山姆·科林斯戏剧化登场,靠的才是人力。
哲学意味不难理解。史迈利以坚定的语气高声说,情报公司的任务并非官兵捉强盗的游戏,而是将情报交递顾客手中。若无法交递情报,顾客将另寻较不讲求道德原则的卖家,或者更糟糕的是,干脆径自进行半吊子的自助情报活动。如此一来,情报业务必将凋零。他接着说,情报在白厅市场上不见踪影,表示该公司不受青睐。更糟糕的是,除非圆场从事生产,否则无法与表亲以物易物,更无法与其他姐妹公司进行传统的互惠交易。不事生产等于不事交易,不事交易相当于坐以待毙。
阿门,他们说。
在缺乏资源的情况下如何产生情报,他的理论——他称之为前提——成为一场非正式会议的主题,地点是喧闹室,时间是史迈利主事后不到两个月,与会人士包括他自己,以及小小的内圈人。这群人就某种程度而言,组成了他的交心密友团队,共有五人:史迈利本人;彼得·吉勒姆,他的随从;体型庞大、衣着飘逸的康妮·沙赫斯,莫斯科观察家;法恩,黑眼珠总管,喜穿黑球鞋,负责掌管俄国风格的茶汤铜壶,发送软圆饼;最后是狄沙理斯博士,绰号疯狂耶稣会教士,是圆场的首席中国观察家。爱说笑的人表示,上帝造好了康妮·沙赫斯后需要休息,所以用剩余原料造出狄沙理斯博士。博士全身补丁又显肮脏,身材矮小,与其说和康妮平起平坐,不如说是她豢养的猿猴。而博士的五官,不骗你,从披散在污秽衣领上如芒的银发,到扭曲潮湿如鸡嘴般四处乱啄的指尖,皆具有一种天生畸形的外貌。假使他出现在插画家庇尔兹利笔下,必定会为他加上链条,画得毛发蓬乱,从康妮庞大的长袍一角四下窥视。然而狄沙理斯是知名东方专家,是学者,也可算是英雄,因为大战期间他有部分时间在中国战场,为上帝与圆场招兵买马,其他时候则被关在樟宜监狱,让日本人从中取乐。以上是史迈利的团队,五人帮。日后五人帮的规模扩展开来,但最初的五人核心班底名声响亮,有幸列名其中的狄沙理斯说:“像手握编号只有个位数的共产党员证。”
史迈利首先检视废墟,花了不少的工夫,如同洗劫市区或清算大批人员那般地煞费时间。他只是驰骋穿越圆场内部每条暗巷,毫不留情地展示海顿以何种手法对苏联主子泄露机密。而史迈利通常能指出确切时间点。他当然具备优势:他亲自讯问海顿,也握有最初的研究报告,这些报告最后让他揪出了海顿。他认得出足迹。尽管如此,他这番演说小露一手破坏性分析的绝活。
“所以说,别抱太大幻想,”他简洁地收尾,“本单位再也不复从前。可能会变得更好,不过会与以往不尽相同。”
他们再度说阿门,以悲哀的心情稍事休息,伸伸双腿。
真奇怪,吉勒姆事后回忆,最初几个月的重大场景,似乎全在夜间进行。喧闹室格局狭长,上方有屋檐,屋顶窗高高在上,只露出橙色夜空与矮林般的生锈无线电天线。天线是战后遗迹,没有人认为拆下来是妥当之举。
众人重新就座后,史迈利说,所谓前提是:海顿对圆场所做的一切破坏之举,无一不是经过他人指挥,指示直接来自卡拉本人。
他的前提是,卡拉在对海顿下令时,暴露出莫斯科中心内情与事实的差距。卡拉命令海顿压下通报至圆场的部分情报,命令他加以降低等级或扭曲,嗤之以鼻,或甚至完全封杀,由此可见卡拉不愿曝光的机密有哪些。
“所以我们可逆向操作,是不是啊,亲爱的?”康妮·沙赫斯喃喃地说。她的理解神速,通常让她遥遥领先同一领域人士。
“没错,康妮。我们正有此打算,”史迈利语气沉重,“我们是可以逆向操作。”他继续演说,让吉勒姆以及其他人比刚才更加迷惘。
史迈利说,巨细靡遗追查海顿的破坏途径——史迈利称为兽迹——殚精竭虑记录海顿选择的档案;重组圆场分站善意搜集的情报,再对照海顿传到白厅市集上给圆场顾客的情报,不放过一丝细节。有必要时,重组的作业会花上痛苦的几个星期。经过以上的努力,方有可能逆向操作——康妮这一词用得正确——才能建立起海顿的始航点,也进而找出卡拉的始航点。
只要采取了正确的逆向操作,机会之门便将在不经意之间敞开,圆场也会在表面上不看好之际站上采取主动的地位,或者以史迈利之言——“积极运作,而非只是被动反应”。
前提的定义,依康妮·沙赫斯事后愉悦地描述,是“另寻黄金法老,由乔治·史迈利提灯,我们这些可怜的小虾米挖掘”。
这个时候,在他们情报活动的眼里,杰里·威斯特贝当然连灵光一闪都称不上。
翌日五人帮进入战斗位置,庞大的康妮矗立一角,又矮又怪的狄沙理斯也占据一角。狄沙理斯以浓浓鼻音、带有贬抑意味的口吻说话,话中具有蛮力:“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至少我们终于知道了。”各人分别带着有气无力的挖掘团队,将数据库一分为二。康妮称呼自己的团队为“我的左翼分子”,负责俄国及其卫星国。狄沙理斯将自己的团队称为“黄祸”,负责中国与第三世界。定位不明、在两者之间的数据,例如针对理论上的盟邦所提出的源头报告,则分发至特别位置,稍后再行评估。两人与史迈利一样,不分日夜加班。福利社在抱怨,工友威胁要罢工,然而逐渐地,掘穴人展现令人敬佩的精力,连助理都感染到,最后大家乖乖闭嘴。双方渐渐开始耍嘴皮谈笑。在康妮的影响下,原本人前鲜少微笑的幕后男孩女孩,忽然学会彼此揶揄对方;在圆场以外的世界里,挚友之间就是以这种用语交谈的。帝国主义沙皇派走狗与专事挑拨的沙文主义斯大林派分子共饮无味咖啡,双方还引以为傲。然而个性绽放得最亮眼的无疑是狄沙理斯,晚上加班时,他会抽空打乒乓球,时间虽短却打得起劲,来者无论是谁,一律迎战,四处蹦跳的姿态有如鳞翅类昆虫学家收集罕见标本。未几,首批成果出炉,带给他们全新冲劲。不到一个月,他们紧张地发出三份报告,限阅条件严苛,结果甚至连抱持怀疑态度的表亲都表示赞同。一个月后,他们发表精装本的总结,标题定得又臭又长: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海对空攻击能力方面苏联情报缺陷之临时报告,马铁娄位于弗吉尼亚州兰利的表亲基地,报以勉强的掌声,而马铁娄本人也致电喝彩。
“乔治,我早跟那些人讲过了!”他大喊,音量之大,电话线似乎是画蛇添足,“我告诉他们:‘圆场会有成绩的。’他们听进去了没?有才怪!”
此刻的史迈利,有时由吉勒姆陪伴,有时请木讷的法恩看护,亲自摸黑游历,大步走到疲惫半死的状态。他仍无所获,因此继续大步走。白天,他走遍附近郡县以及更远的地点,询问圆场从前的情报官以及已退休的情报员,往往探查至深夜。在基思威克(伦敦一处旧市区),他温顺地坐在廉价旅行社里,与曾官拜波兰装甲部队上校、如今在此担任职员的男子低声交谈,自认瞥见了曙光;无奈希望如海市蜃楼,前进一步,幻影随之消散。来到七橡一家二手无线电商店,一名塞文欧克斯地区捷克人让他重燃希望,可惜他与吉勒姆兼程赶回圆场调阅记录以证实其说法,却发现几名当事人皆已作古,无人能提供进一步信息。他也曾造访纽马基特一处私人养马场,遭受衣着随便、主观强烈的苏格兰人辱骂,令法恩怒发冲冠,几乎动粗。史迈利接替的职位原属阿勒莱恩,而这人是阿勒莱恩的部属。然而回办公室后他调阅了资料,却只是再一次感到希望渺茫。
史迈利在喧闹室勾勒的前提,他深信不疑的最后一点并未说出,就是:海顿自投罗网并非独立个案。最终分析中,导致海顿落网的,并非他的文书作业,并非他出手干涉报告,也非他“遗失”了碍事的记录。落网的关键是海顿惊慌失措。海顿自动自发介入外勤情报行动,该行动对他自身造成威胁,或许也对卡拉另一名情报员造成威胁,事态忽然严重起来,别无选择余地的他,只好不计风险将整件事压下来。这套做法,史迈利渴望发现另外有人重蹈覆辙。而这个问题,正是史迈利与帮手在布鲁斯贝利招待中心讨论的重点。讨论时绝不直言,而是以推理的方式提出:
“外勤服务期间,依你看,你是否记得曾受到不合理的约束,禁止追查某项情报线索?”
回答的人是小巧玲珑的山姆·科林斯。他身穿晚礼服,吸着棕色香烟,修整过的髭须与密西西比纨绔子弟的微笑。史迈利某日召他来密谈。他信步走进来,回答:“现在一想,有,老兄,我记得。”
然而,潜伏在这个问题与山姆的关键回答之后,又是令人敬畏的康妮·沙赫斯小姐,以及她追求俄国黄金的愿望。
而还藏在康妮身后的,一如既往,是永远朦胧的卡拉照片。
“康妮有新发现了,彼得,”她某天深夜拨了内部电话,低声对吉勒姆说,“她有新发现了,人格保证。”
这项发现,绝非她的第一桩,也非第十桩,但她异于常人的本能立刻点醒自己,这是“实实在在的真品,老康妮的话一字不假”。因此吉勒姆转告史迈利,而史迈利锁上档案,清理办公桌,接着说:“好了,让她进来吧。”
康妮体型庞大、跛足、工于心计,父亲是名校教授,姐姐也是名校教授,自己也隶属学术界,资深情报人员以“俄国妈妈”之名称呼她。口传轶事指出,她以黄花闺女姿态初入社会之际,老总以打桥牌为借口吸收她,当晚首相张伯伦还承诺“此生将见和平之日”。海顿在恩师阿勒莱恩的羽翼下掌权,上任后最初也是最精明的举动之一,就是强迫康妮退休,因为康妮对莫斯科中心旁门左道的了解,比她口中多数在里面工作的“落魄野兽”还深,而卡拉的私人地鼠与招募大军一直特别令她见猎心喜。当年的他,并非苏联叛徒,但其简报曾穿过俄国妈妈的风湿手指之间;当年的他也不曾追随卡拉旗下姓名已曝光的猎头人员,不过康妮仍能如数家珍般详述其谍影生涯;研究俄国问题近四十载的岁月,从未有过一丝传言逃过她的耳目,她将信息留在简洁的记忆堆中,待有必要时搜寻活用。老总曾以略带绝望的口吻说,康妮的脑袋有如一只大信封的背面。遭辞退后,她回到牛津,重回恶魔怀抱。史迈利回收她之前,她惟一的消遣是《泰晤士报》的猜字游戏,每天舒舒服服喝上两瓶。然而那一夜,稍具历史意义的那一晚,她拖着庞然身形走过五楼走廊,朝乔治·史迈利的内部办公室前进,身穿干净灰色长袍,涂抹上两道与她原本唇色相近的玫瑰色唇膏,赴会前整天也没喝过比烈性甜薄荷酒更烈的液体——酒臭仍在她身后飘散。众人事后判定,打从第一刻起,她就带有一份随机应变感。她提了一只沉重的塑料购物袋,因为她反对使用真皮。她的巢穴位于楼下,养了一条杂种狗,命名为小跑,是在前一条爱犬死去后懊丧交加之下找来的宠物,如今在她办公桌下哀叫,对象是她盛怒中的同事狄沙理斯。狄沙理斯经常私下猛踹它。心情稍好时,会向康妮细数中国人料理可口香肉的多种煮法,并以此自满。她走过一扇扇爱德华式屋顶窗,外面夏末的骤雨急急落下,结束长期旱象,她认为——她后来告诉大家——这雨就算称不上具有圣经启示的意味,也具有象征性。雨滴打在石板屋顶上,发出小球般的声响,压扁了落在屋顶上的枯叶。在前厅里,妈妈们继续面无表情处理公事,对康妮的朝圣举动见怪不怪,却也不见得欣赏。
“亲爱的,”康妮喃喃说,一面学皇室挥着臃肿的手,“忠心耿耿,真是忠心耿耿啊。”
进入觐见室前必须步下一阶,没有人带路的话,尽管有褪了色的警告标语,往往还是会因此重心不稳。风湿缠身的康妮将这一阶视为梯子来应付,由吉勒姆搀扶手臂走下。史迈利看着她,肥厚的双手交握在办公桌上,她则一面开始严肃地从手提袋里取出贡品:不是蝾螈眼珠,也非出生即遭勒毙的婴儿手指——这又是吉勒姆的讲法——而是档案,一连串档案,又做记号又加注释,是她再次激情搜刮莫斯科中心数据库后的战利品。若非她数月前死而复生,这些已在海顿手中长达三年的档案,恐将静静化为尘土。她取出档案,以手抚平纸面,档案里有研究过程中以回形针固定的纸条。她展现满溢的微笑。吉勒姆再次受到好奇心驱使,不得不放下手边工作,过来一看究竟。她喃喃说着“你这个小坏蛋”以及“你跑去哪儿啦?真调皮”。对象当然不是吉勒姆或史迈利,而是档案本身,因为康妮习惯假设万物皆有生命,都有执拗不顺从的可能,无论是她的爱犬小跑,还是挡住去路的椅子,或是莫斯科中心,或卡拉本人。
“有向导陪同的旅游,亲爱的,”她大声说,“就是康妮的遭遇。超级好玩。让我回想起复活节,母亲把涂上颜色的鸡蛋到处藏在屋里,叫我们这些女孩子去找。”
之后约莫三个小时,咖啡与三明治与黑皮肤的法恩坚持送上的多余点心穿插其中,吉勒姆极力理解康妮非凡之旅的转折与动力。而这些资料对她日后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她将文件递给史迈利的举动有如发扑克牌,朝他抛过去,再以皱纹满布的手取回,史迈利几乎没机会细看。在此同时,她会念着吉勒姆所谓的“五流魔法师咒语”,是走火入魔掘穴人的魔咒。就吉勒姆所能理解的范围,康妮的大发现之核心是她所称的莫斯科中心金棱线;是苏联的洗钱行动,将地下基金转入光天化日的渠道。路径图尚未全数揣摩出来。以色列的网民提供了一部分,表亲也提供了一部分,已故的巴黎驻地首席情报官斯蒂夫·麦克尔沃提供了第三部分。渠道行经巴黎后转向东方,途经印度支那银行。此时,也有人书面通知海顿的伦敦站,亦即行动理事会,附上圆场资源耗竭的苏联研究处所作的建议。研究处建议,应当针对外勤界全面清查。伦敦站将这项提议打入冷宫。
“对高度敏感消息来源可能具有偏见。”海顿的走狗之一写道,就没有下文了。
“归档后遗忘,”史迈利喃喃地说,心不在焉地翻阅档案,“归档后遗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外面的世界沉浸于梦乡。
“完全正确,亲爱的。”康妮以非常轻柔的口气说,仿佛害怕吵醒他。
档案与卷宗此时已在觐见室四处散落,场面较类似灾难现场,而不像胜利凯旋的场面。接下来一个钟头,吉勒姆与康妮默默凝视空气或卡拉的照片,而史迈利则谨慎回溯康妮的脚步,焦躁的脸孔凑近阅读灯,光线加强了他圆胖的线条,双手在纸张上跳跃,偶尔伸手靠近嘴巴舔舔拇指。有两次,他做出即将瞥向康妮的动作,或是张口欲言,康妮却在他发问前准备好了答案。在她心中,她其实正陪史迈利一同追寻线索。阅读完毕后,他往后靠坐,摘下眼镜来擦拭,这次总算非以领带末端,而是从黑色西装外套上方口袋取出丝质新手帕来清洁镜片。之所以盛装,是因为他几乎全天与表亲闭门商谈,任务是修补围墙。史迈利擦拭眼镜时,康妮以迷人的眼神对吉勒姆说:“他真可爱,不是吗?”——她总爱以这句口头禅来描述上司,让吉勒姆几乎怒不可遏。
史迈利接下来的话语略带反对意味。
“尽管如此,康妮,伦敦站确实正式要求驻万象的情报站进行搜寻。”
“正好在比尔有机会染指之前。”她回应。
史迈利似乎没听见,拾起一份打开的档案,递给办公桌对面的她。
“而万象确实也寄出冗长的回音。目录里全标明出来了。我们却好像没拿到。到底在哪里?”
康妮懒得接下他递出的档案。
“在碎纸机里了,亲爱的。”她说,然后以满足的眼光朝吉勒姆微笑。
晨光已降临。吉勒姆缓步走去扭掉办公室里的灯光。同日午后,他走访僻静的西端区博弈俱乐部。山姆·科林斯在自选的这行里,永远不见天日,忍受退休生活的艰苦。他下午习惯监督“铁道”游戏,吉勒姆原本认定会在牌桌上找到他,结果竟被带至一间装潢奢华的房间,名称是“主管”。山姆屈身坐在上等的办公桌后,抽着他抽惯了的棕色香烟,精神饱满的笑容穿透烟幕。
“你搞了什么鬼呀,山姆?”吉勒姆以旁人听得见的低语质问,假装紧张地四下察看。“难不成接下了黑手党啊?天哪!”
“噢,那倒没必要。”山姆不改粗俗的笑容说。他在晚礼服外披上防水衣,带着吉勒姆走过一条走道,穿越防火门后站立街头,两人再跳进等着吉勒姆的出租车。吉勒姆仍在心中对山姆的飞黄腾达暗暗称奇。
外勤情报员不轻易显露情绪,方法各有千秋,而山姆的做法是微笑,慢慢吸烟,让双眼充满特殊而深邃的放肆,讨论时目不转睛看着对方。山姆主跑亚洲,是圆场老将,从事外勤多年:在婆罗洲五年,缅甸六年,泰国北部五年,之后在老挝首府万象再待三年,自然的掩护身份是百货贸易商。泰国人曾两度拷问他,最后放他走,而他不得不穿着袜子离开沙捞越。心情好的时候,他愿讲述自己跋涉于缅北丘陵区部落与掸族之间的故事,可惜他鲜少有这样的心情。山姆深受海顿之害。五年前,由于山姆才气焕发,上级曾认真考虑提拔他上五楼,部分人士指出,他甚至有机会晋升主任一职,可惜海顿帮愚蠢的潘西·阿勒莱恩撑腰。因此山姆既没得势,还遭外放冷冻,直到后来海顿设法为他复职,最后以无中生有的小错开除他。
“山姆!你气色真好!请坐吧。”史迈利说,口气总算带有宴饮交际的意味,“要不要来一杯?现在算是你一天中的什么时间?也许应该端早餐给你吧?”
就读剑桥期间,山姆风光夺得第一名,让视之为近乎白痴的师长疑惑不已。学监事后安慰地告诉他们,他完全靠死背的功夫。然而,若是见过较多世面的人,他们的说法就另有一套。根据这些人,山姆与考题所一名相貌平庸的女孩谈恋爱,从她手中吃尽甜头,其中一项便是得以先看试题。
4 城堡乍醒
史迈利首先试探山姆的城府,而山姆本身也如同扑克牌高手,试探了一下史迈利。有些外勤情报员,特别是资质聪颖者,自己不明全局时反而沾沾自喜。这种人处理繁杂细节很有一手,却很固执地点到为止。山姆也有此倾向。史迈利先翻阅档案,以几件无关痛痒的旧案测试他,借此一窥山姆目前的性情,并确认他记忆是否正确无误。他单独接见山姆,因为若有他人在场,情势将为之改观:不是更热烈就是更冷淡,肯定有所不同。事后,整件事公开后,只剩追加问题未解时,他的确从楼下召来康妮与狄沙理斯博士,也让吉勒姆旁听。不过那是之后的事,眼前的史迈利正单独与山姆斗智,全然不让对方知道所有个案文件已遭销毁,在麦克尔沃死无对证的情况下,山姆是现阶段惟一目睹过某些关键场面的人。
“好吧,山姆,你回想一下,”史迈利终于判定时机成熟后问道,“你在万象时,有没有接过一项请求?是从伦敦这边传过去的,内容包括几张巴黎寄去的汇票。只是标准的请求,请收件人针对归属不详的外勤询问,加以证实或否认之类的东西,有没有印象?”
他面前的纸张写了一串笔记,显然问话的人打算细水长流,这只是开始。他一面说话,一面以铅笔做记号,看也不看山姆。就算不看,由于常人闭眼时听觉反而更加灵敏,史迈利仍能感觉到山姆的注意力紧绷起来:换言之,山姆稍微伸展双腿,相互交叉,手势减慢到几近停止的地步。
“每月转账到印支5银行,”山姆经过一段适度的停顿后说,“数字很大。从加拿大在巴黎分行的海外账户付款。”他说出账户的号码。“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五付款。开始日期是一九七三年一月前后。我当然有印象,没问题。”
史迈利立时察觉到山姆准备长期抗战。他的记忆清晰,信息却拮据,比较像准备开战,而不像坦白的应答。
史迈利维持驼背看文件的姿势说:“我们现在得在这方面探讨得稍微详细一点,山姆。归档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差错,我希望靠你来更正一下。”
“没问题。”山姆又说,怡然自得地抽着棕色香烟。他看着史迈利的双手,偶尔也以刻意的闲散态度注视他的双眼,不过为时甚短。而史迈利这边则尽情想像外勤情报员生活中能碰到什么错误的抉择。山姆摆出守势,极有可能是想保护离题甚远的事物。举例而言,山姆在报公费时曾动过手脚,担心被查出来。或者他曾闭门造车捏造报告,而没有外出冒生命危险;再怎么说,以山姆这种年龄的外勤情报员,优先考虑的是个人安危。或者情况完全相反:进行调查时,山姆稍微超出总部容许的范围,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为避免交白卷,他找上了情报贩子。或是他与当地表亲另有交易。或是他遭当地警方勒索——以间谍训练中心沙拉特的术语来说,天使在他身上烙下印记——他只好兼顾双方,为的是生存与微笑,以保住圆场的退休金。为了解读山姆的动向,史迈利知道必须随时掌握上述选择以及其他无数的选择。想观察世界,坐在办公桌前观察是个很危险的举动。
因此在史迈利提议下,两人开始追忆往事。山姆说,伦敦请求外勤调查的文件,是以标准形式送抵他手中,与史迈利的描述相差无几。送抵山姆手中的是老麦克,在他调职巴黎之前一直是圆场驻万象大使馆的居间人。晚上在安全联络站见面。文件不过是些例行公事,即使俄国的成分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山姆事实上还记得老早就对麦克说:“伦敦一定认为这是莫斯科中心的地下基金。”因为他瞧见圆场苏联研究处的代号夹杂在电报的首页。(麦克没有必要让山姆看那份电报,史迈利记下。)对于他这番观察,麦克的响应山姆也记得:“他们当初太不应该炒老康妮的鱿鱼。”他当时说。山姆也全心赞同。
山姆说,其实那份要求相当容易应付。山姆在印支已有朋友,交情很不错,以钱宁称呼。
“这里有建档吗,山姆?”史迈利客气地询问。
山姆避免直接回答,而史迈利也尊重他的拒答。将所有友人通报总部建档,甚或调查友人身家背景,这样的外勤情报员尚未出生。正如魔术师紧抱秘诀不放,外勤情报员基于不同原因,也对消息来源尽量保密。
钱宁靠得住,山姆强调。他在过去几桩武器交易与毒品案中表现突出,山姆愿随时随地以人格担保。
“噢,这些东西你也负责处理啊,山姆?”史迈利以敬重的口吻询问。
原来山姆也曾兼差,效力于地方毒品管制局,史迈利记下。许多外勤情报员都兼过这种差事,有些甚至获得总部的首肯:在他们的世界,将这种行为比拟为贩卖工业废料。是一种特权。因此不值得大书特书,但史迈利仍将这份信息记下来。
“钱宁还好啦。”山姆再说一遍,这次口气具有警告意味。
“我想也是。”史迈利以同样客套的语气说。
山姆继续叙述。他到印支银行找钱宁,以假身份对钱宁胡扯一番,让钱宁闭嘴,几天后,谦虚的柜台办事员钱宁检查了记录簿,找出证明,山姆轻易建立起初步联机。山姆描述双方交手的惯例:
“每个月最后一个星期五,一份邮政汇票会从巴黎电传给借宿万象‘康铎旅馆’的迪拉瑟先生,出示护照即可提领,护照号码如下。”山姆再度毫不费力背出数字。“银行寄出通知,迪拉瑟星期一大清早过来银行,领出所有现金,塞进公文包里,提着走出银行。联机到此结束。”山姆说。
“多少?”
“一开始很小,数目增加得很快。然后一直增加,再增加一点。”
“最后多少?”
“两万五千美元大钞。”山姆眼睛一眨不眨地说。
史迈利的眉头微微扬起。“一个月吗?”他以诙谐的惊讶语气问。
“赌局大,赌桌也大喽。”山姆点头,之后陷入闲适的沉默中。聪明人若未充分使用大脑,往往会显出一种特殊的强度,有时自己也无法控制大脑放射出的信息。正因如此,聪明人在强光照射下所冒的风险,比头脑较愚钝的同僚来得更大。“你问这些,是想拿来对照数据吧,老兄?”山姆问。
“我没这个意思,山姆。像现在这种时机,有时应该怎么办事,你也很清楚。乱抓稻草,倾听风声。”
“当然。”山姆以同情语气说,等到两人再度互看一眼,表现出对彼此的信心,山姆才接着继续叙述。
因此山姆前往康铎旅馆查看,他说。门房是情报界常备的次级消息来源,大家都是他的老板。房客名单并无迪拉瑟此人,但柜台很大方收下小礼,提供对方住宿的地址。隔周的周一,山姆说,正好过了当月最后一个星期五,在朋友钱宁的协助下,山姆佯装逗留银行“兑现旅行支票之类的东西”,与大步进门的迪拉瑟先生正面接触,看着对方递出法国护照,数好了钞票放进公文包,提着走进等候一旁的出租车。
出租车,山姆解释,在万象算是稀有事物。任何有头有脸的人物,无不拥有轿车与司机,由此可推想迪拉瑟不希望被视为有头有脸的人物。
“到目前为止还可以吧?”山姆最后说,以关心的眼神注视着动笔中的史迈利。
“到目前为止非常不错。”史迈利应和。史迈利一如先前的老总,从不使用笔记本,只用散装白纸,一次一张,再以一个玻璃纸镇压住。这个玻璃纸镇,法恩每天擦拭两回。
“我说的是合乎资料,还是有所出入?”山姆问。
“我认为相当符合,山姆,”史迈利说,“现在最能讨我欢心的是细节。数据中的细节常搞错,你也知道。”
同一天晚上,山姆说,他秘密与居间人麦克再度联手,费心细察当地俄国恶棍相片集,总算认出苏联驻万象一名商业司二等秘书的凶恶五官,五十五六岁,军方背景,无前科,列出全名但拗口难记,因此外交八卦圈以“商务波里斯”称呼。
然而山姆当然能默背出拗口难记的姓名,一字字慢慢拼出来让史迈利以印刷体大写字母记下。
“写好了吗?”他语带希望地询问。
“好了,谢谢你。”
“该不会是有人把目录卡遗忘在公交车上了吧,老兄?”山姆问。
“被你说中了。”史迈利点头大笑。
山姆接着说,一个月后,关键的周一再度来临时,他决定谨慎行事。所以他不悄悄跟踪商务波里斯本人,而是待在家中,向两名当地擅长跟踪的走狗介绍状况。
“任务很轻松,”山姆说,“不必摇树,不必另外接电话线,什么都不必。是老挝人。”
“我们自己人?”
“有三年经验,”山姆说,“而且很厉害。”他以外勤的身份附加这句。在他眼中,他养的鹅全是天鹅。
那两名走狗盯着公文包继续下一段行程。出租车不同于上个月那辆,将波里斯带往市区绕一圈,半小时后载他重回大广场附近,离印支银行不远。商务波里斯走了一小段,转身潜入另一间银行,是当地的银行,将整笔钞票递给柜台,直接存入另一个账户。
“所以就这样啦。”山姆说完再点一支香烟,懒得掩饰迷惑的神情,因为史迈利正在叙述一个记录完整的个案。
“你说得对。”史迈利一面用力写字,一面喃喃附和。
山姆说,事后,他们全身而退。山姆深居简出两三星期,让尘埃落定,然后派女助理使出最后一击。
“芳名?”
山姆说出来。是在家上班的资深小姐,出身沙拉特,与他共享商务的掩饰身份。这位资深小姐在当地银行排队,原本排在波里斯之前,让他填好存款单,然后惹出一小件争端。
“怎么惹的,山姆?”史迈利询问。
“她坚持银行先为她服务,”山姆奸笑一下说,“波里斯因为过惯大男人的生活,认为没必要退让,因此拒绝要求。两人因而对骂。”
山姆说,存款单摆在柜台上,她趁自己发挥演技时,上下打量了存款单,两万五千美元,存入一家三流航空公司万象印支包机的海外账户。“资产包括几架烂铁凑成的DC3型飞机,一座锡皮小屋,一叠光鲜的信纸,一个笨笨的金发女郎坐镇店面,一个处事莽撞的墨西哥籍机长。机长在万象的绰号是小不点瑞卡度,因为他身高傲人。”山姆说。他接着说:“此外,内部办公室和其他公司一样,当然也有一群工作勤奋的华人无名氏。”
史迈利的耳朵此时灵敏到极点,若有树叶掉落,也逃不过他的耳朵;然而他听见的却是无形路障堆起的声响,从抑扬顿挫,从对方逐渐紧绷的嗓音,从微小的脸部与肢体语言所演出的夸大即兴剧,他都能立即知道,他正逐步进逼山姆防御工事的核心。
因此他暗在心中记下一笔,决定在三流航空公司一事上稍事逗留。
“啊,”他轻声说,“你是说,你已经知道那家公司了?”
山姆掷出一小张卡片。“万象称不上是大型国际都会,老兄。”
“不过你却知道这公司,那才是重点。”
“万象上上下下,大家都知道小不点瑞卡度。”山姆说,奸笑的嘴型比刚才更见宽阔,而史迈利立刻明白,山姆对他有所欺瞒。但他照样继续耍弄山姆。
“瑞卡度这人的事,说来听听。”他提议。
“以前帮过美国空军。万象对这些人态度强硬。在老挝打过秘密战。”
“而且打输了。”史迈利边说边再度动笔。
“单打独斗。”山姆点头,看着史迈利挪走一张纸,再从抽屉取出另一张。“瑞卡度是万象的传奇人物。曾经跟洛基上尉以及那群人飞过。也帮表亲开过两三趟,到云南。战争结束后,他无所事事一阵子,然后为中国人效命。那些单位,我们以前都叫做鸦片航空。比尔召我回国时,业绩已经蒸蒸日上了。”
史迈利仍让山姆讲个不停。只要山姆认为能将史迈利带离线索所在,山姆愿拼命讲到驴子后腿脱落为止;另一方面,如果山姆认为史迈利过于接近,会立刻拉起窗帘。
“好。”他和气地说,再小心记下几笔,“现在把焦点转回山姆接下来做的事,好吗?我们刚才讲到了钱,知道付款对象,知道由谁处理。你下一个动作是什么,山姆?”
这个嘛,如果山姆没记错,他花了一两天判断情势。山姆一面鼓起自信一面解释,可从几个角度来看,有几件琐碎小事引起他的注意。首先是商务波里斯这桩怪案。山姆指出,波里斯是正牌俄国外交官,如果真有所谓正牌俄国外交官的话。这人与任何公司的关联并不可考。然而他却独来独往,对一大笔钱握有单独签名的权力,凭山姆有限的经验,这些线索任何一项,足以显示他是地下工作者。
“不只是地下工作者,是该死的最高领导人。是牙齿滴血、实实在在的金主,级别在上校以上,对不对?”
“还有其他什么角度,山姆?”史迈利问,继续用同样长的缰绳拉着山姆,但仍不尽力求取山姆视为关键核心的事物。
“那笔钱不算主流,”山姆说,“是例外。是麦克说的,也是我说的,我们全都这样认为。”
史迈利抬头的动作比刚才更加迟缓。
“为什么?”他问,两眼直直盯着山姆看。
“台面上的苏联驻万象机构,在市内开了三个账户。表亲在三家银行全布下窃听器。窃听了好几年。苏联驻地提领的每分钱,表亲了如指掌,连提领的账号都清楚,无论目的是情报搜集或颠覆都一样。驻地设有负责运钱者的编制,超过一千元的提款,必须经过三人签名。拜托你,乔治,这全都写在档案上了吧!”
“山姆,我希望你假装所谓的档案并不存在,”史迈利语气沉重,写字的动作持续,“时机成熟,全部会摊在你面前。现在请忍耐一下。”
“随便你怎么说了。”山姆说,呼吸变得更加轻松,史迈利注意到:他似乎感觉脚下的地面变得更为坚实。
这时史迈利提议找老康妮来旁听,或许连狄沙理斯博士也一起找来,因为毕竟东南亚是博士的擅长领域。就战术而言,得以耐心静候山姆的小秘密,他已经满足了;就策略而言,山姆故事的威力已煽起熊熊兴趣之火。因此史迈利宣布休息一下,与山姆伸展双腿,派吉勒姆找来两人。
“工作怎样?”山姆客气问。
“工作嘛,有点儿不太顺,”史迈利承认,“想念吗?”
“那是卡拉,对不对?”山姆端详着照片说道。
史迈利的语调霎时变得如学究一般,口气也变得含糊。
“谁?啊,对,对,没错。可惜印刷得不太逼真,已经尽过力了。”
旁人会以为两人正在讨论早期水彩画。
“你跟他有些私人过节,对不对?”山姆若有所思地说。
此时康妮、狄沙理斯与吉勒姆鱼贯而入,由吉勒姆带头,矮小的法恩多此一举地拉住已开启的门。
谜团暂时推至一边,因此聚会成了类似沙盘推演的场合:猎捕行动就此展开。首先史迈利为山姆扼要重述,一面不忘强调目前大家应假装没有档案的存在,等于是向新加入者暗中提示。随后山姆接着叙述刚才未完的故事,说出有关角度,有关引起他注意的一些琐碎小事。然而他也坚称,必须补充说明的其实也不太多。线索牵引至万象印支包机后戛然而止。
“印支包机是家华人公司,”山姆向狄沙理斯瞥一眼后说,“主要是汕头人。”
狄沙理斯一听到“汕头人”一词立刻发出声音,半笑半叹。“噢,那些人是最最难搞定的一群了。”他大声宣布——意思是,他们最难以突破。
“是华侨的单位,”山姆再为其他人说明一次,“东南亚那堆烂货堆里,挤满了正直的外勤情报人员,看见热钱流进华侨肚子里,拼命想找出来龙去脉。”他接着说,特别是流入汕头人或潮州人肚子里的钱。他们分散各地却属于同一族群,垄断了稻米控制事业,范围遍及泰国、老挝以及其他地方。在这群华侨公司里,印支包机是个中翘楚。贸易商的伪装,显然让他得以进行深度调查。
“首先,那家公司在巴黎注册,”他说,“其次,根据可靠消息,该公司隶属总公司位于马尼拉的一家上海贸易公司,经营的触角伸展隐秘。而这家公司本身隶属一家在曼谷注册的潮州人公司,付款的对象则是香港一家营业内容五花八门的单位,称为中国海空,在香港股市挂牌交易,营运范围无所不包,从帆船队到水泥工厂到赛马场到餐馆都有。中国海空以香港的标准而言,属于蓝筹股,历史悠久,声誉卓著。”山姆说,“印支包机与中国海空之间惟一的关系,可能是某人的五哥的婶婶是某个股东的老同学,欠他一个人情。”
狄沙理斯再度迅速点头表示赞同,别扭的十指交缠后,捧住扭曲的膝盖,拉至下巴前。
史迈利闭上双眼,似乎打起瞌睡来。但事实上,他听见的正是他预料会听到的东西:山姆·科林斯谈及印支包机公司的全体员工时,说法小心翼翼,避免触及某大人物。
“可是,山姆,你不是提过,那家公司也有两个人不是华侨,”史迈利提醒他,“你说过,一个是笨笨的金发女人,另一个是飞行员瑞卡度。”
山姆四两拨千斤。
“瑞卡度是只鲁莽冒失的发情野兔,”他说,“那些华侨连邮票的钱也不放心交给他管。真正的工作都在内部办公室进行。如果有现金进来,就在内部办公室处理,也在那里面消失。俄国人的现金也好,鸦片钱也好,全都一样。”
慌张地猛拉耳垂的狄沙理斯这时马上附和:“然后重新出现在温哥华、阿姆斯特丹或香港,随某个华人中意的目的而定。”他大声宣布,对自己无所不知的能力欣慰得扭起身子。
史迈利心想,山姆再一次撇清关系。“好,好,”他说,“山姆,根据你授权范围的版本,之后往哪里走?”
“案子被伦敦取消了。”
从一片死寂的气氛中,山姆必然顿时理解自己不慎触及大动脉。由他的身体语言可见一斑:他并没有环视众人脸孔,也丝毫没有好奇之情,反而以一种装模作样的谦逊态度,打量着自己油亮的夜间鞋以及正式场合穿的高雅袜子,一面沉思,一面吸着棕色香烟。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山姆?”史迈利问。
山姆说出日期。
“再往回走一点。还是假装没有档案存在。你处理过程中,伦敦方面对你作的调查知道多少?请告诉我们。你按日送出进度报告吗?麦克有没有?”
吉勒姆事后说,那时即使隔壁妈妈引爆炸弹,也没人会将视线从山姆脸上移开。
“这个嘛”,山姆轻松地说,仿佛为了讨好史迈利突如其来的奇想,“我是条老狗。”他说他从事外勤工作的原则,一向是先斩后奏。麦克的原则亦然。“若事事报备,很快伦敦方面会紧张兮兮,没有先换尿布,不准你过马路。”山姆说。
“结果呢?”史迈利耐心问。
结果是,针对该案,他们传至伦敦的第一份报告,也可以说是最后一份。麦克承认进行过调查,报告了山姆发现的全部结果,请求上级指示。
“伦敦呢?伦敦怎么处理,山姆?”
“对麦克尖叫一声,以特急件命令我们两个停止调查,命令他即刻发电报证实我了解并遵从上级指示。为安全起见,他们还痛骂我俩一顿,不准我们再单飞。”
吉勒姆在纸上涂鸦,画了一朵花,再画花瓣,然后是雨滴落在花朵上。康妮紧盯山姆,仿佛今天是他大喜之日,令她如婴儿般的眼睛热泪盈眶,喜不自胜。狄沙理斯与往常一样,如旧引擎般东磨西蹭,但就算他的目光飘移不定,此时也尽量逗留在山姆身上。
“你一定气坏了。”史迈利说。
“倒不尽然。”
“当时你是不是希望办完整个案子?毕竟你大有斩获啊。”
“我当时是不太高兴,没错。”
“不过你还是遵守伦敦的指示?”
“乔治,我只是小兵一个。我们全都在外勤的战场上。”
“非常值得嘉奖。”史迈利说,再度端详山姆,认为身穿晚礼服的他出落得圆滑迷人。
“命令就是命令。”山姆微笑说。
“的确。我在想,你最后回到伦敦时,”史迈利继续说,语调节制而具有猜测意味,“跟比尔见了面,他也欢迎你回国,对你拍肩称许。你有没有碰巧对比尔提起这件事,随口提提?”
“问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吗?”山姆点头,不改悠闲态度。
“比尔怎么回答?”
“怪到表亲头上。说被他们抢先一步了。说案子归他们管,辖区也是他们的。”
“那样的说法,你有任何理由相信吗?”
“有啊。瑞卡度。”
“你猜他是表亲的人?”
“他帮表亲开过飞机。表亲的人事簿上早就列有他的大名了。他是个天生好手。表亲只需要掌握住他就行了。”
“我还以为,我们刚才不是有过共识,像瑞卡度那样的人,接触不到公司实质的营运吗?”
“表亲又不会因此不指使他。那不是表亲的作风。案子还是他们的案子,就算瑞卡度没帮上忙也一样。不管他有没有用,不插手的协议仍然适用。”
“回溯到伦敦要你停止调查的时间点。你接获命令,停止一切行动。你遵命。但是距离回伦敦还有一段时间,对不对?这期间有没有出现什么后续发展?”
“我听不太懂,老兄。”
史迈利再度在脑海深处细心记下山姆言词闪烁之处。
“举例来说,你在印支银行有个朋友。钱宁。你跟他当然一直有联络,对吧?”
“那当然。”山姆说。
“钱宁有没有碰巧对你提过,你收到停止办案的电报后,金棱线有何发展?是不是继续每月汇入,和以前一样?”
“一毛钱也没汇了。巴黎方面关掉了水龙头。没有印支包机。什么也没有。”
“商务波里斯呢?他有没有前科?是不是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回国了。”
“是时间到了吗?”
“三年合约到期。”
“他们签约的时间通常更长。”
“特别是地下工作者。”山姆微笑同意。
“瑞卡度呢?那个鲁莽冒失的墨西哥飞行员。你不是怀疑他是表亲的情报员吗?他后来怎样了?”
“死了,”山姆目不转睛地看着史迈利,“在泰国边境坠机了。调查结果是超载海洛因。”
追问之下,山姆又报出日期。
“酒吧里有人为他哀悼吗?”
“不多。一般的感觉似乎是,少了瑞卡度,万象会比较安全,因为他生前动不动对着露露夫人的白玫瑰天花板开枪。”
“这样的看法是在哪里发表的,山姆?”
“噢,在墨里斯的店。”
“墨里斯?”
“群星酒店。老板是墨里斯。”
“原来如此。谢谢。”
这里出现了明显的漏洞,但史迈利似乎不打算加以填补。在山姆、三名助理以及总管法恩的注视下,史迈利拉下眼镜半英寸,露出眼睛,再将眼镜推回原位,双手重回玻璃面的办公桌。随后他请山姆从头到尾再叙述一遍,再度检查日期、姓名与地点,花费极大心血,如同全球受过训练的侦讯员一样。基于长久以来的习惯,寻找细微瑕疵与偶有出入之处、遗漏之处,以及重点的改变。细听之后,并无任何发现。而山姆在误以为没有危险的情况下,也任凭摆布,带着缺乏感情的微笑,如同观看扑克牌从绿毡牌桌对面发过来的神情,如同观看小白球在轮盘上从一个数字跳至另一个数字。
“山姆,不知道你能否设法在这里过一夜?”史迈利等房间剩下两人时说,“法恩会帮你准备一张床,也会料理其他事。意下如何?”
“好说,好说。”山姆语气慷慨。
接着史迈利做了一件令山姆失去自信的事。他先递给山姆一叠杂志,自己打电话派人送来山姆的个人档案,一册不漏,在山姆面前静静阅读,一页不漏。
“看来你很有女人缘嘛。”他最后说。这时窗外暮色渐深。
“偶尔啦,”山姆点头,仍保持微笑,“偶尔而已。”然而嗓音里的紧张成分甚为明显。
入夜后,史迈利让妈妈们下班,通过管理组发出命令,希望最晚八点将所有掘穴人手里的档案清光。他未说明原因。他们爱怎么想,史迈利任他们去想。山姆在喧闹室躺着待命,法恩则陪伴在侧,不准他乱跑。这则指示,法恩只听懂字面意思,因此久候之下山姆开始打起瞌睡时,法恩仍学猫趴在门槛上,一眼不眨。
后来四人闭关于档案室:康妮、狄沙理斯、史迈利、吉勒姆,开始进行漫长而谨慎的文件搜查作业。他们先找的是情报行动个案文件,而这些文件若妥善归档,应放在“东南亚区”,在山姆所说的日期之下。结果找不到目录卡,也找不到个案文件,然而当时这一点仍无伤大雅。海顿的伦敦站习惯拦截行动档案,锁在自己的限阅存盘中。因此四人走到地下室另一边,脚底噼啪踩在茶色方块油地毡上,来到一处设有栏杆的壁龛,有如教堂门厅,从前伦敦站存盘室硕果仅存的资料在此封存着。四人同样找不到目录卡,找不到个案文件。
“找找电报。”史迈利下令。因此他们查看信号记录簿,发文与收文记录都查,这时吉勒姆开始要怀疑山姆说谎,但后来康妮指出,相关电报纸所使用的打字机有异,经察后发现,管理组人员采购这种打字机的时间,是在电报注明日期后的六个月。
“找找看散装的。”史迈利命令。
在圆场,散装文件指的是档案室在个案文件可能将频繁使用时,针对主要连续档案所印刷的副本。这些文件以活页簿档案夹装订,有如过期杂志,每隔六星期编入目录。经过多番搜寻,康妮·沙赫斯找出东南亚档案夹,包含了山姆发出调阅请求后六星期的时段。档案夹里并没有提及可疑的苏联金棱线,也未提及万象印支包机公司。
“试试看PFs6。”史迈利这么说,他可是难得使用缩写字。他憎恨缩写字。因此大家步行至档案室另一角落,遍寻目录卡满布的抽屉。首先寻找的是商务波里斯的个人档案,然后寻找瑞卡度,再寻找代号小不点、相信已身亡的人。山姆最初对伦敦站提出那份命运多舛的报告中,显然提到过这号人物。史迈利偶尔会请吉勒姆上楼问山姆一些小重点,发现他正在阅读《田野》户外活动杂志,啜饮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法恩则目不转睛监视着。吉勒姆后来才知道,法恩偶尔会做做伏地挺身作为监视中的调剂,一开始是以单手的两个指关节支撑,然后以指尖撑地。寻找瑞卡度的过程中,他们推敲出各种不同拼法,在目录中一一搜寻。
“这些组织是在哪里登记的?”史迈利问。
然而这所名为万象印支包机的公司,在组织目录中同样遍寻不着。
“查查看联络处的数据。”
海顿时期与表亲打交道,完全通过伦敦站的联络秘书处拉线,基于明显的原因他对此单位能发号施令,而部会间的文书往来,此单位也全数复印存盘。回到刚才的教堂门厅,四人再度无言以对。对彼得·吉勒姆而言,这一夜渐渐发展出超写实的意味。史迈利变得几乎惜字如金,圆嘟嘟的脸庞转为硬石。康妮情绪亢奋之下,淡忘了风湿痛,在书架间来回跳动,身手宛如青少年参加舞会。吉勒姆绝非天生的文件好手,在康妮身后手忙脚乱,假装勤奋,奉命上楼对山姆问话时却私下心怀感激。
“乔治,我们逮到他了,”康妮屡次悄声说,“肯定没错,我们逮着了这只人面兽心的蟾蜍。”
狄沙理斯博士以舞蹈的方式走开,去寻找印支包机的华人董事,而令人惊讶的是,山姆竟仍记得其中两人的姓名。狄沙理斯首先查询两人的中文姓名,接着找罗马拼音,最后查中文商用电码记录。史迈利坐在椅子上,阅读置于膝盖上的档案,仿佛正在搭火车,悍然无视其他乘客的存在。他时而抬头,但耳中听见的声响并非来自室内。康妮主动搜寻交互参照的档案,因为理论上应该可以如此循线找出相关个案文件。有些档案的主角是佣兵,有些是兼职飞行员,也有探讨手法的档案,研究莫斯科中心洗钱支付情报员的方式,甚至也有一份论文,是康妮很久以前撰写的,主题是台面下的金主如何躲避主流驻地的追查,散财给卡拉的非法情报网。商务波里斯的姓氏拗口难拼,并未收录在附录里。也有背景档案,描述了印支银行,与印支和莫斯科国民银行之间的关联。也有数据档案,明示莫斯科中心在东南亚活动的扩展幅度。也有针对万象驻地本身的研究档案。然而,负面数据频频倍增,倍增过程中更加证明数据准确无误。追查海顿的过程前前后后,他们从未见识过如此系统化、全盘化的清除轨迹动作。这是空前绝后最大手笔的逆向操作。
而逆向操作的方向无情地指向东方。
当晚只有一条线索指向犯人。找到线索时,吉勒姆站着打盹儿,时间是清晨前的破晓。追查出线索的人是康妮,由史迈利轻声摊在桌上,三人挨着阅读灯专心看,宛如眼前摆了一张寻宝图。一叠批准销毁的许可,共十二份,在中线以黑麦克笔签下匿名核可,产生炭笔的效果,赏心悦目。这些被下令摧毁的档案与“总部致别馆最高机密文书往来”有关。这里指的是表亲的分站主任,当时与现在皆是史迈利的拜把兄弟马铁娄。销毁的原因,与海顿当初命令万象的山姆·科林斯放弃调查的原因雷同:“美方行动敏感,恐将危及其行动。”命令焚毁档案者的签名,是海顿的勤务名。
史迈利回到楼上,邀请山姆再度进办公室。山姆已摘下蝴蝶结,下巴的胡渣映衬在裸露脖子的白衬衫上,他原来光洁圆滑的形象大不如前。
史迈利首先请法恩去冲泡咖啡,等候咖啡端来,再等法恩倒完两杯后快步离去。两杯皆不加奶精,山姆那杯添的是砂糖,史迈利的那杯则是糖精,因为他口味过重。随后史迈利在山姆身边一张软椅上坐下,而非对坐办公桌两侧,为的是表示与山姆站在同一阵线。
“山姆,那个女孩的事,我认为我应该知道一点。”他说得非常轻柔,仿佛即将报告噩耗,“是为了表示骑士风范,才故意把她漏掉吗?”
山姆的心情似乎相当好。“是档案弄丢了,是不是啊,老兄?”他询问,亲密的口气如同男士洗手间里的对话。
有时候,为了取得机密,有必要先以机密交换。
“是比尔弄丢的。”史迈利柔声回应。
山姆故作姿态地陷入沉思。他曲起扑克玩家的一只手,审视指尖,对其污秽的情况唉声叹气。
“我那间俱乐部,我最近几乎放手不管事了,”他自言自语,“老实讲,我越来越感到厌倦了。除了钱,还是钱。是该换换口味,替自己找个出路。”
史迈利了解,但他必须强硬。
“山姆,我没有资源。要养活我雇用的人几乎都成了问题。”
山姆若有所思地啜饮着纯咖啡,在蒸汽中微笑。
“她是谁,山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怎么不堪回首,也没人会管,过去的事就当做桥下流水,我跟你保证。”
山姆站起来,双手插入口袋,摇摇头,以杰里·威斯特贝可能会做出的动作,开始绕着办公室漫步,盯着墙上那些朦胧古怪的东西:身穿军服的达官要人合照;加了框的已故首相的亲笔信;再度端详卡拉的照片,这次他凑得非常近,看了再看。
“绝对不能乱丢筹码,”他说,由于凑得太近,吐气让卡拉的玻璃模糊起来,“我老妈以前常这么说。‘绝对不能把自己的资产当礼物送。我们一生获得的东西少之又少,一定要斟酌善用。’好歹是牌局一场嘛,对不对?”他询问。他以袖口擦拭相框玻璃。“贵宝地弥漫着极为饥饿的气氛,我一走进来就感受到了。这张大餐桌,我对自己说,今晚势必饱餐一顿了。”
走到史迈利办公桌前,他坐下来,仿佛想体验是否舒适。椅子既可左右摇摆亦能上下晃动。山姆上下左右试坐。“我需要一份搜寻请求单。”他说。
“右边最上面。”史迈利说完看着山姆打开抽屉,取出黄色复写纸,放在玻璃桌面上动笔。
山姆写了两三分钟,默不作声,偶尔稍停故作姿态,然后再度动笔。
“她来了的话,记得通知我一声。”他说,接着对卡拉挥手故作滑稽状后离去。
他走出办公室后,史迈利拿起桌上的表格,请吉勒姆过来,不发一语交给他。吉勒姆走到楼梯间时停下脚步,阅读内文。
“伊丽莎白·伍辛顿,别名丽姬,又名丽姬·瑞卡度。”最上面一行如此写着。接下来是细节:“年约二十七。英国籍。婚姻状态,已婚。夫婿背景不详,娘家姓亦不详。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三年是小不点瑞卡度的合法妻子。瑞卡度已故。已知的最后居住地点为老挝万象。已知最后职业为万象印支包机公司打字员兼柜台小姐。之前于夜总会担任服务生,推销威士忌,是高级妓女。”
近来演惯了黯淡角色的档案室,花了约莫三分钟调整,抱歉“查无此人,重复,查无此人”。除此之外,档案室的女王蜂对“高级”一词有意见。她坚称,那种妓女,应以“上流”描述较为适切。
奇怪的是,山姆的缄默让史迈利不为所动。他似乎欣然接受,认为从事这一行必然有此举动。他只是要求调阅过去十年内山姆发自万象或他处、逃过海顿大检的全部源头报告副本。自此之后,他利用闲散时分轻松浏览,放任想像力勾勒出山姆混沌的世界。
在此悬而未决的时刻,史迈利展现亲和圆滑的一面,这一点事后众人皆有同感。换了较不稳重的人,可能会一气之下前去与表亲理论,以最急件要求马铁娄寻找美国方面是否仍有销毁文书的记录,希望对方特准他一看究竟,然而史迈利却不愿打草惊蛇,不愿放出信号,只是找上对他最毕恭毕敬的信差。默莉·米金外形端庄俏丽,刚从育成所毕业,或许骄矜女才子的气息浓了点,略嫌内向,却因内勤工作称职而小有名气。由于父兄皆为圆场人员,她血统纯正。圆场“堕落”时期,她仍属见习生,在档案室磨炼身手。之后上级将她分发至基层,再擢升至调查处。“擢升”一词是否妥当尚待斟酌,因为据传男同事一旦调至调查处,无一能全身而退,女同事的话更难以脱身。但默莉或许得到父兄真传,拥有这一行所谓的天生好眼光。海顿遭逮捕后,她身边的人仍在讨论听见消息时身在何处、穿着什么衣物,她却着手建立无阻碍的非官方渠道,与葛若斯芬诺广场别馆的对等人员交流。“堕落”后,两边沟通时必须经过表亲设下的重重手续,她建立的渠道却畅行无阻。默莉最佳的屏障是例行公事。她每周五前去拜访,与计算机操作员艾德喝咖啡,与替艾德代班的玛吉聊聊古典音乐,有时候留下来跳跳英国土风舞,或是打打圆盘游戏,或是在别馆地下室的曙光俱乐部打打十瓶保龄球。无巧不成书的是,星期五也是她带着溯迹调查的请求名单前往采购的日子。即使当天没有要事待办,她仍编造一些来保持渠道畅通,而这星期五,默莉·米金在史迈利命令下,在名单中夹带小不点瑞卡度。
“不过,你可别太凸显他的姓名,默莉。”史迈利语带焦急。
“那当然。”默莉说。
为了制造她所谓的烟幕,她选择了十几个以R开头的姓氏,写到瑞卡度时她写下“瑞查兹,疑为瑞卡德,疑为瑞卡度,职业教师,疑为飞行教练”,让瑞卡度的真名只出现在可能的拼法中。国籍墨西哥或阿拉伯,她接着写道。之后她再额外提及他可能已故。
默莉回到圆场时又是夜阑人静时分。吉勒姆已精疲力竭。他认定四十岁是很难不打瞌睡的年龄。二十或六十岁时,人体知道何时睡何时醒,但四十岁算是青春期,睡觉不是为了长大就是为了保持年轻。默莉现年二十三。她直接进入史迈利办公室,端庄坐下,双膝紧紧并拢,开始取出手提包里的东西,康妮则以热切的眼神旁观。眼神更热切的是彼得·吉勒姆,只是原因不同。她严肃地说,很抱歉这一趟花这么久的时间,因为艾德坚持要请她看再度放映的《大地惊雷》。这部电影在曙光俱乐部大受欢迎,之后还必须摆脱艾德的纠缠,却不愿因此惹他生气,特别是今晚。她交给史迈利一个信封,史迈利打开,从中抽出长方形的暗黄色计算机卡。她究竟有没有摆脱艾德的纠缠?吉勒姆很想知道。
“过程如何?”这是史迈利的第一个问题。
“单刀直入。”她回答。
“这剧本写得精彩绝伦啊!”史迈利接着赞叹。然而他往下阅读后,表情慢慢改变,转为罕见、似狼的浅笑。
康妮的表现就没有这么节制。她把计算机卡转交给吉勒姆时已张口大笑。
“噢,比尔!噢,你这个小坏蛋!声东击西的功夫到家!噢,小恶魔!”
为了让表亲闭嘴,海顿推翻了原先的谎言。经译码后,计算机打印出以下扣人心弦的故事。
比尔·海顿担心,圆场屡屡调查有关印支包机公司,表亲可能也有相同动作,因此身为伦敦站主任的海顿对别馆发出正式通知,基于双方现有的协议,请其停止调查。这份通知让美国人知道,伦敦方面目前正密切审视印支包机,圆场已派人卧底。美方从善如流,答应退出调查,交换条件是希望最后结果出炉时能分一杯羹。表亲在协助英方情报活动时曾提到,他们与飞行员小不点瑞卡度的联机已断。
简而言之,以巧妙的说法双面欺瞒,手段高超。
“谢谢你,默莉,”史迈利在所有人有机会赞叹后客气地说,“真心感谢你。”
“不敢当。”默莉说,表现矜持得如同保姆,“还有,瑞卡度肯定是死了,史迈利先生。”她报告完毕。她报出的死亡日期与山姆·科林斯先前所述日期一致。说完,她合上手提包的扣夹,拉扯裙角盖住可人的膝盖,雅致地离开办公室,这一幕再度尽收彼得·吉勒姆的眼底。
如今圆场出现了大异于前的步调与气氛。先前仓皇寻找线索——任何线索都行的情势,已告一段落。现在大家能大步迈向单一目标,而非朝四面八方奔去。原本两大家族之间的隔阂也消退得所剩无几,苏联派与黄祸派在康妮与博士联合指导下合而为一,只是双方仍保有个别专长。对掘穴人而言,随后而至的欣喜如同漫漫长征途中发现水源,有时几乎乐得要晕倒路边。康妮只花不到一星期,便查出苏联驻万象的金主身份,这人负责监督汇入万象印支包机公司的款项。这人就是商务波里斯。他的真名是兹敏,退役军人,早年就读过卡拉位于莫斯科近郊的私人培训班。兹敏先前使用史米诺夫的假名。根据记录,六年前他曾担任过金主的角色,对德国驻瑞士某机构付款。在瑞士之前,他也曾用过库斯基的假名出现在维也纳。他也利用第二专长从事窃听与设陷阱的工作。有人说,他曾成功在西柏林利诱法国某参议员,让这位参议员出卖半数法国的机密。山姆的报告抵达伦敦后满一个月,他离开万象。
小唱凯歌后,康妮主动进行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解开卡拉,或他的出纳员兹敏,如何取代横遭拦阻的金棱线。她拥有数个试金石。第一,大型情报机构作风保守,人尽皆知,而且对已知的交易路线紧抱不放。第二,由于相关款项庞大,可想而知莫斯科中心必定渴望迅速更新老旧的制度。第三,“堕落”前,卡拉让圆场动弹不得;“堕落”后,让圆场躺在脚边无助地喘息,令卡拉志得意满。最后一点很简单,她对这一个主题信手拈来、无所不知。康妮的团队将未经处理的原料聚集成堆。在她多年流亡期间,这些资料被刻意冷落。如今团队大肆翻阅这些档案,修正、商议、绘制图表、追查对照已知情报官的笔迹、忍耐偏头痛、争论、打乒乓球,偶尔在史迈利快速首肯下,以令人痛苦的谨慎进行小心翼翼的实地调查。他们说服了伦敦一位友人,去探访一名专精于海外香港企业的旧识。戚普塞街货币交易员对托比·伊斯特哈斯开诚布公。托比是眼光锐利的匈牙利人。圆场的信差与“街头艺术家”军团一度战果辉煌,他是硕果仅存的一员。调查就这样以牛步进行,至少这头牛知道应该往何方前进。狄沙理斯博士以他惯用的疏离态度,走上华侨的路,努力打通印支包机与其难以捉摸的母公司之间年久失修的联机。他的助手与他本人同样异于常人,不是学习语言的学生,就是老而不修的中国通。时间一久,他们集体出现病容,犹如出身同一所阴冷潮湿神学院的院士。
在此同时,史迈利本人也以同样谨慎的脚步前进,惟一不同的是他采取更为狡猾的渠道,走通的门路更多。
他再度从众人视野中消失。这时属于等待期,他等待的方式是先照料其他需要紧急处理的事务。短暂团队合作一结束,他便退缩回单人世界。白厅看见了他;布鲁斯贝利也看见了;表亲也看见了。有时候,觐见室大门连续深锁数日,惟有黑皮肤的总管法恩获得允许,穿着运动鞋飞进飞出,端着热腾腾的咖啡、一盘盘软圆饼,偶尔是书面备忘录,呈给主子过目或为主子送出。史迈利一向避用电话,如今更是一概不接,除非吉勒姆认为事关紧急——然而没一个重要的。史迈利惟一无法关掉的机器,是直通吉勒姆办公桌的电话,如果史迈利一时兴起,甚至会将暖壶罩套在电话上,以盖住铃响。一有人来电,固定的手续是由吉勒姆接听,说史迈利有事外出,或正在开会,一小时后回电。然后写成字条递给法恩,最后若史迈利认为有需要,会主动回电。他会与康妮相商,有时与狄沙理斯讨论,有时找来两人面议,吉勒姆却不需要在场。卡拉的档案由康妮的研究处转至史迈利的私人保险柜,全数七大本好好保存着。吉勒姆签名取得后送至史迈利办公室,而当史迈利的眼光自办公桌面抬起看见档案时,会默默确认这些档案,伸手向前仿佛在迎接老友。大门再度关上,一过又是数日。
“有消息吗?”史迈利偶尔会问吉勒姆。他的意思是,“康妮有来电吗?”
香港的驻地人员此时撤离,管理组人员希望压下巍安居的新闻,做法却眼高手低,史迈利接获消息时已慢了一步。他立刻调阅库洛的档案数据,再度致电康妮进来磋商。几天后,库洛本人现身伦敦,只待四十八小时。吉勒姆曾在沙拉特听过他的演说,对他甚为憎恶。两三星期之后,老库洛那篇为人津津乐道的报道总算见到天日。史迈利热切细读,然后传给吉勒姆看,这次他总算为自己的行为提出解释:圆场有何盘算,卡拉一清二楚。逆向操作是一项历久弥新的消遣。尽管如此,卡拉好歹也是凡人,大肆烧杀后难免需要休憩。
“我希望他能听到,大家都在说我们死得很难看。”史迈利解释。
这项“装死”手法很快扩展至其他区域,而吉勒姆较具娱乐价值的任务,是确定罗迪·马丁台尔确实得知圆场陷入混乱、令人鼻酸的传闻。
同一时间,掘穴人继续辛勤工作。事后他们称呼这段时间为暴风雨前的宁静。康妮事后说,他们拿到了地图,也知道前进方向,无奈群山横阻,仍需以汤匙来移山。等待期间,吉勒姆请默莉·米金慢慢享用昂贵的晚餐,最后却无明确结果。他陪她打壁球,仰慕其明眸;陪她游泳,仰慕其肉体,而她却以神秘而有所保留的微笑避免与他进一步接触,一面继续掌握他,一面顾左右而言他。
持续无所事事的压力下,总管法恩出现了怪异的举止。史迈利消失时留下他看家,他殷切企盼主子回来,盼得日渐消瘦。吉勒姆有天晚上突然出现在他的小房间,发现他以近似胎儿的姿势伏着,手帕在拇指上如集结音符般缠绕再缠绕,借此弄痛自己,让吉勒姆大感惊讶。
“拜托你行吗?他不是对你有意见啦!”吉勒姆大喊,“乔治只不过暂时不需要你,休息几天罢了。别紧张兮兮嘛。”
然而法恩称呼史迈利为主子,一听有人直呼乔治大名,即以斜眼相待。
这段毫无成果的时期接近尾声时,五楼出现一种新奇的仪器。两名梳着平头的技工提着手提箱进来,花了三天的时间安装完成一部绿色电话,尽管史迈利对电话有偏见,但电话仍装在他的办公室里,线路直通别馆,途经吉勒姆办公室,接连至各式各样说不出名称的灰色盒子,常在无预警情况下嗡嗡作响。这部电话的出现,更加重了众人紧张的心情。大家彼此互问,如果用不上,干吗安装这台机器?
只是,他们用得上。
突然之间消息传出了。康妮发现了什么,她并不多说,但消息如野火般在大楼上下蔓延:“康妮回来了!掘穴人回来了!他们发现了新的金棱线了!他们一路追查出来了!”
追查出什么?追查至什么人?追查的终点在哪里?康妮与狄沙理斯保持缄默。一日一夜来,他们捧着档案进出觐见室,无疑是对史迈利展现两人工作的成果。
随后史迈利消失了三天,事过良久后吉勒姆才得知,“为了扭紧每颗螺丝钉”,他说,史迈利前往汉堡与阿姆斯特丹,与他认识的几位大银行家面谈。这几位绅士先花了很长时间对史迈利解释,战争已结束,他们不可能冒险违反道德伦理,随后仍给了史迈利迫切需要的信息;虽说掘穴人早已演绎出结果,这信息充其量是最终佐证。史迈利回办公室后,彼得·吉勒姆仍不得其门而入,若非受邀至拉康家共进晚餐,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恐将无限期延长。
吉勒姆之所以受邀,完全靠运气。晚宴也是一样。史迈利请拉康午后至内阁府会面,事先与康妮和狄沙理斯准备。在最后一刻,拉康被国会上司召回,因此提议改到他位于阿斯科特街的丑陋豪宅吃个便饭。史迈利讨厌开车,也没有公务车可开。最后是吉勒姆自愿当司机,开自己那辆车窗关不紧的老保时捷送他去。他先为爱车换过地毯,以免默莉·米金答应与他野餐时显得寒酸。前往拉康豪宅途中,史迈利想聊聊天,无奈他并非聊天好手,只是心情空紧张。两人冒雨抵达,走在门阶上脚步凌乱,讨论若出现预料之外的部属时如何应对。史迈利坚持要吉勒姆自己到别处逛逛,于十点三十再回来接人,但拉康夫妇坚持要他留下,美食满山满谷。
“你决定吧。”吉勒姆对史迈利说。
“是啊,当然了。我是说真的,如果拉康夫妇没问题的话,自然可以了。”史迈利气鼓鼓地说完后,两人进门。
因此摆出第四个座位,煮得太熟的牛排已切成小块,有如脱水的炖牛肉。夫人给女儿一英镑,派她骑脚踏车去同一条街再买一瓶葡萄酒。拉康夫人一双棕色明眸温柔动人,金发,脸色红润,结婚时极年轻,初为人母时也极年轻。餐桌太长,不适合四人坐。她请史迈利与丈夫坐一端,另一端则由她与吉勒姆同坐。她问过吉勒姆是否欣赏清唱牧歌,接着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女儿就读的私立学校举行演唱会的过程。她说,学校为平衡收支,收了有钱的外国子弟,结果彻底毁了演唱会。其中半数根本不会演唱西式歌曲:
“我是说啊,那堆波斯人,每个人娶了六个老婆,谁家的小孩希望跟他们一起长大嘛!”她说。
吉勒姆一面与她搭腔,一面拼命收听餐桌对面的会话。拉康似乎同时担任投手与打击的角色。
“首先,你向我陈述想法,”他沉声说道,“你现在就是在陈述想法,非常合情合理。在这个阶段,你只应该画出初步的大纲。传统上而言,大臣只喜欢精简到能写在明信片上的东西。最好是风景明信片。”他说完,拘谨地喝了一小口红酒,难喝。
拉康夫人对事物难以容忍的态度,有一种天使般的纯真,这时她开始发犹太人的牢骚。
“我是说啊,他们连吃的东西都跟我们不一样哪,”她说,“潘妮说啊,他们午餐都吃那种特制的鲱鱼食品。”
吉勒姆再度错过话头,直到拉康提高音量表示警告。
“尽量别扯到卡拉,乔治。我以前要求过你。要开始改说是莫斯科,行吗?他们不喜欢耍个性,任凭你对他的恨意多么公平无私也一样。我也不喜欢。”
“莫斯科就莫斯科吧。”史迈利说。
“又不是说人家不喜欢他们,”拉康夫人说,“他们怎么看就是不一样。”
拉康重提刚才的话题。“你说数目很大,到底有多大?”
“现在还不方便说。”史迈利回答。
“好。不说更诱人。你难道没有恐慌因子?”
这问题史迈利听不懂,吉勒姆也好不到哪里。
“乔治,你的发现,最让你心惊胆战的是哪一点?你在这里担心的是什么,以你监督人的角色来说?”
“英皇殖民地的安全吧。”史迈利经过一番思考后说。
“他们谈的是香港啦,”拉康夫人向吉勒姆解释,“我伯伯当过政治人物的秘书。”她接着说:“至于舅舅嘛,从来没做过什么需要动大脑的工作。”
她说香港还好,只是味道难闻。
拉康脸色变得稍显粉红,略为语无伦次。“殖民地,我的天啊,听见了吗,瓦拉?”他对餐桌另一端大喊,拨冗教育妻子。“钱大概比我们多一半,而且比我现在坐的地方更安全,安全得令人嫉妒。要过整整二十年,条约才会到期,到时候中国要不要接管都还是问题。照这种速度来看,他们应该会舒舒服服看着我们倒下!”
“奥立佛认为我们死定了。”拉康夫人激动地解释给吉勒姆听,仿佛对他承认家私,还对丈夫投以天使般的微笑。
拉康重拾刚才吐露心声的语调,却继续口齿不清地说话,吉勒姆猜他是在对老婆炫耀。
“你不是也想向我强调,就当做是写那张明信片时的附加说明好了,强调苏联如果在香港布下大型情报单位,港府和北京的关系肯定难堪得要命,对不对?”
“在我强调之前——”
“多亏北京宽宏大量,”拉康紧接着说,“英国时时刻刻仰仗着北京才能生存下去,对不对?”
“正是因为这些指控——”史迈利说。
“噢,潘妮,你怎么没穿衣服嘛!”拉康夫人纵声大叫。
她跳下椅子去安抚出现在门口调皮捣蛋的幼女,吉勒姆正好趁机大口喘息。此时拉康则吸足了满腔空气,准备高唱咏叹调。
“所以说我们不只是保护香港不受俄国人入侵。俄国人已经够糟了,我敢说,不过对有些眼光更高的大臣来说,或许还不够糟糕。我们还保护香港,不让北京一气之下动手修理。是不是啊,吉勒姆?话说回来——”拉康说。为了强调话锋急转,他居然以修长的手掌握紧史迈利手臂,逼得他不得不放下酒杯——“话说回来啊,”他警告着,音量不规则的嗓门下冲后上扬,“我们的上司咽不咽得下去,还是另外一回事哪。”
“我要等到资料获得佐证,才会考虑对他们提出要求。”史迈利尖声说。
“啊,可惜你没办法,对不对?”拉康反驳,改变立场,“你没办法超出国内研究的范围。你没有特权。”
“不先对信息作一番侦察——”
“啊,那又代表什么,乔治?”
“派情报员去卧底。”
拉康扬眉,偏过头去,让吉勒姆不禁联想起默莉·米金。
“谈方法,不是我的专长,搞细节我也不行。你一没钱,二没资源,显然做不出让对方难堪的事。”他再倒一些酒,洒了一些。“瓦拉!”他大喊,“抹布!”
“钱我倒有一些。”
“可惜用途不同。”葡萄酒染红了桌布。吉勒姆在上面撒盐巴,拉康则拉起那一块桌布,以餐巾环抵住桌面,以防亮光漆受损。
随后久久无人出声,只听见红酒缓缓滴落镶木地板的滴答声响。最后拉康说:“在你的权限下,什么可以命令、什么不能命令,完全由你来决定。”
“可以请你写下来吗?”
“不行,先生。”
“能否借重你的权限,采取必要的步骤来佐证这份信息?”
“不行,先生。”
“可是,你不会阻止我吧?”
“既然我对方法一窍不通,也没必要学习,对你下命令几乎说不上是我的职责本分。”
“可是既然我正式提出——”史迈利开始说。
“瓦拉,快拿抹布来!一旦你正式提出,我就会跟你撇清关系。决定你行动范围的是情报程序小组,而不是我本人。你对他们推销你的想法。他们会坐下来好好听。之后就是你和他们之间的事了。我只是接生婆。瓦拉,拿抹布来,流得到处都是啦!”
“噢,等着被砍头的人是我,不是你,”史迈利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你是中立的。我很明白。”
“奥立佛才不中立咧。”拉康夫人说。她背着女儿,神情愉悦地重回餐桌。女儿梳好了头发,穿上睡衣。“他呀,对你偏心得很哪,是不是啊,奥奥?”她递给拉康一条抹布,拉康开始擦拭。“他最近啊,变成了真正的鹰派。比美国人更厉害。好了,跟大家说晚安,潘妮,快说啊。”她将女儿抱到每个人面前。“先是史迈利先生……吉勒姆先生,现在是爸爸……乔治啊,安恩最近怎样?该不会又回乡下去了吧?”
“噢,她一切安好,谢谢你。”
“好吧,那就逼奥立佛答应你的请求。他呀,越来越自大了,是不是啊,奥奥?”
她踩着舞步离去,一面对女儿吟唱自创的睡前曲。
“希弟皮弟在墙外……希弟皮弟在墙内……泊弟佛啪一声掉下去!”
拉康骄傲地看着她离去。
“乔治,你会不会把美国人扯进来?”他装模作样地质问,“那样做才是高招,你也知道。把表亲推进来,你不发一颗子弹,就能带动整个委员会。外交部也会乖乖听你的话。”
“这件事,我宁可自行处理。”
绿色电话,吉勒姆心想,或许本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拉康沉思着,转动把玩酒杯。
“可惜啊,”他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可惜。没有表亲,就没有恐慌因子……”他注视着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人物。史迈利双手交缠坐着,闭上双眼,似乎进入半沉睡状态。“而且也没有可信度。”拉康接着说,显然是直接针对史迈利的外表有感而发,“国防部不会为你动一根手指头,这个我可要先告诉你。内政部也不会帮你。财政部不一定,外交部嘛,要看他们派谁去开会,看他们请谁吃早餐。”他再度沉思。“乔治。”
“怎样?”
“不如我派一个代言人给你,帮你讲讲话,帮你起草提案,帮你跨过障碍。”
“噢,这些事我还能处理,多谢你了!”
“让他多休息一点儿。”拉康以震耳欲聋的耳语向吉勒姆建议,这时三人走向车子。“还有,劝劝他,别再穿那些个黑色外套了。那些东西,早跟蓬蓬裙一起过时了。再见了,乔治!明天如果改变心意,希望我帮忙,再拨个电话过来。吉勒姆开车要小心哟。记得你刚喝过几杯。”
两人开过大门时,吉勒姆说了非常无礼的话,但沉思中的史迈利没有听见。
“这么说,是香港喽?”吉勒姆边开车边问。
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这个幸运的外勤是谁?”吉勒姆稍后问,不抱任何得到回答的希望,“或者只是用来对表亲故布疑阵?”
“我们一点也没有对他们故布疑阵,”史迈利反驳,总算有所反应,“让他们插手,会被他们压得喘不过气。要是不找他们,我们又没有资源。只是很简单的平衡问题。”
史迈利钻回刚才的思绪里。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隔天他们已准备就绪。
十点,史迈利召开情报活动理事会。史迈利发言,康妮发言,狄沙理斯心浮气躁地动着。他搔抓着身体,如同王政复辟时期喜剧里满身虱子的宫廷教师。等轮到他发言时,才以沙哑聪慧的嗓音说话。同一天晚上,史迈利发电报至意大利,是真正的电报,而非仅仅打信号,代码是监护人,副件归至成长快速的档案夹。史迈利写好电报内容,由吉勒姆交给法恩,由法恩神气活现带到查令十字街的夜间邮局。法恩离去时一股郑重其事的姿态,会让人误以为那份暗黄色小表格是他封闭一生中的最高峰。其实不然。在“堕落”前,法恩曾为吉勒姆效力,在布里克斯顿负责剥头皮。只不过,若以实际行动而言,他属于悄声杀手。
5 轻松漫步公园
杰里·威斯特贝度假那星期艳阳高照,整个礼拜充满热闹欢庆的气息,久久无法散去。如果伦敦刻意延长它的夏天,众人也可能联想到,杰里也不例外。这里净是后娘、疫苗接种、四处兜售的赛马情报贩子、出版经纪人,以及舰队街编辑;杰里尽管如同厌恶蚊虫般讨厌伦敦,仍欣然昂首阔步,把这一切照单全收。他甚至具有可以搭配羊皮靴子的身份:他的西装虽不尽然出自泽维尔罗西装街,却也无可否认是件西装。孤女口中那件囚衣,是件耐洗的褪色的蓝色西装,是名为“旁查克曼谷快乐屋”的裁缝师只花二十四小时交出的杰作,标签以光芒四射的真丝绣上保证不皱的字样。正午的和煦微风吹来时,西装如布莱顿码头上的裙衫般轻盈飞舞起来。他的丝质衬衫也购自同一家,已经泛黄,带有更衣室的外观,令人联想起温布尔登或亨里国际船赛。他经日晒的肤色虽然来自托斯卡尼,却与他系的板球领带同属英国。这条领带小有名气,如爱国旗帜般在他身上飞扬。惟有眼睛极尖的人方能察觉,他的表情带有某种警惕戒备的神采,而邮局局长史蒂凡诺大妈也曾注意到,直觉上称之为“专业气质”,但不继续追究。有时候,如果他预期需要久候,会带着书包前往,为自己增添一种土包子的风格——惠廷顿7进城喽。
若说他有落脚处,应属位于瑟罗广场的继母住处,是他父亲的第三任妻子。继母的公寓小巧,装饰繁复,堆满了自废屋回收的巨大古董。她涂脂抹粉有如母鸡,像个迟暮美人那样动辄发脾气,经常为了真正或空想出来的过错而咒骂杰里;比方说,抽掉她最后一根香烟,或漫步公园后鞋底拖着泥巴进门。杰里见怪不怪。有时候,他凌晨三四点才回家,却仍不想睡,他会敲打她房间的门,叫她起床,只不过她往往早已清醒。等她化好了妆,穿上饰品过多的晨袍,杰里会请她坐在床上,为她端来特大杯的薄荷甜酒,让她以小爪子抓着,杰里自己则在地板上满坑满谷的垃圾里四处翻找,开始他所谓的整理行李。垃圾山上堆满了一无是处的东西,有旧剪报,有成堆的发黄报纸,有以绿色缎带绑好的契约书,甚至有一双定做的马靴,装上了楦头,可惜发霉变绿。理论上,杰里是在决定是否需要全部带走,但他通常只带个小东西做纪念,引发两人一连串的回忆。举例来说,有一晚他挖掘出他最早期撰写的报道剪贴簿。
“嘿,佩特,这东西可精彩了!威斯特贝可真摘下这家伙的面具!看了心跳加速,对不对?让你热血沸腾了吧?”
“你应该学你叔叔做生意才对。”她反驳,一面极为满意地翻阅剪贴簿。她口中的叔叔是砂石业之王,佩特经常用来强调杉波缺乏先见之明。
另有一次,他们发现杰里父亲杉波多年前的遗嘱副本。“本人杉谬尔·威斯特贝,又名杉波……”与大批账单塞在一起,也有律师寄给遗嘱执行人杰里的书信,全都沾过威士忌或奎宁,全以“我们很遗憾”开头。
“这个嘛,有点出乎意料,”杰里不太自在地喃喃说,但要将信封埋回垃圾山时已经太迟,“塞回那堆旧东西里,没问题吧?”
但她一对靴扣般的眼珠冒出怒火。
“念出来听听。”她以戏剧化的嗓音沉声命令道,两人遂立刻携手漫游在复杂难懂的法律词汇中。为孙子孙女与受过教育的侄子侄女设立的信托,利息归这任妻子终身使用,谁结婚或死亡,本金归谁处置;追加条款则说明要报答他生前领受的好意,也惩罚对他无礼的人。
“嘿,知道他要报答的是谁吗?是恐怖表哥艾崔德啦,就是被关起来的那个!天啊,干吗留钱给他?准会一个晚上花光光!”
追加条款也嘱咐必须照料赛马,否则恐将沦为盘中餐:“位于拉飞特之家的爱马‘萝萨莉’,每年拨两千英镑供马厩用……爱马‘入侵者’目前于都柏林受训,将归我儿杰里照料,两马皆需照料至终老为止……”
老爸杉波与杰里一样,都视马如挚爱。
同样归杰里的还有股票。杰里独得公司股票数百万股。衣钵,权力,责任;继承了一整个世界,任其挥霍。送来了一整个世界,甚至是承诺,然后却扣住不放:“我儿必须依照我在世时建立的经营之道与风格,管理旗下所有报社。”甚至连私生子也榜上有名。两万英镑无条件拨给住在科布姆的玛莉·某某人,是为我承认的儿子亚当之母。惟一的问题是,钱柜里空无一物。自从大家长的王国遭清算的那天起,户头里的数字便逐步缩水。后来出现赤字,再度成长为体形冗长的吸血昆虫,每年以多一个零的速度暴增。
“怎样,佩特?”杰里说。初露曙光的清晨四下寂静异常。他将信封扔回垃圾山。“听厌了,对吧,伙计?”他翻身抓了一叠褪色的报纸,是父亲生前最后的智慧财产。他以长年从事报社事业的人员才有的身手,一口气翻阅。“这下子,他没办法到处追小美女了吧,佩特?”纸张沙沙响。“就是没办法定下来,我敢说,他又不是没有努力尝试过。”他转身瞥见床边静坐的小女子,双腿几乎碰不着地毯。他压低嗓门说:“你一直都是他的太太,伙计,他的大老婆。总是为你赴汤蹈火。他告诉过我。‘佩特啊,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他告诉过我。字字不假。站在舰队街朝马路另一边的我猛喊:‘我最棒的一个妻子!’”
“死相。”继母轻声说,突然冒出标准英格兰北部方言,上下红唇接合处聚集了皱褶,宛若外科医生的缝线。“烂死相,他全身每一英寸,都让我痛恨。”两人保持沉默了好一阵子,杰里躺在自己的垃圾堆里,抓弄着额发,她则坐在杰里的床边,两人共同品味着对杰里父亲的一份情。
“当初你应该跟你叔叔保罗学卖石渣。”她叹气说,表达出屡遭欺瞒的女子那份洞悉力。
杰里出国前最后一晚,带着继母上馆子共进晚餐,餐后回到瑟罗广场,她为杰里冲泡咖啡,装在她收藏的赛佛尔全套餐具中仅存的咖啡杯里。这份心意却以灾难收场。杰里不经意将宽厚的食指伸入咖啡杯把手,把手竟啪的一声轻轻脱落,幸好继母没有察觉。杰里以手心灵巧地捧着杯子,尽力掩饰,然后趁机进厨房换杯子。唉,凡人逃不出上帝之怒。班机在横渡西伯利亚途中,杰里动动脑筋升级至头等舱,等飞机降落在塔什干后,他讶然发现俄国当局在候机楼另一端开设了酒吧。杰里甚感惊讶,认为是自由化的一项明证。他点了大杯伏特加,在外套口袋里摸索着硬币时却找到问号形状的小巧瓷器把手,两端是脱落的痕迹。他再也不碰伏特加了。
在事业方面,他同等地毕恭毕敬,同等地有求必应。他的出版经纪人是他的板球旧识,出身小有来头,眼睛长在额头上,姓孟肯,大家称呼他小孟,是天生傻蛋一个,但在英国社会,特别是出版界,却随时能为这种人提供舒适的空间。孟肯为人豪爽,感情洋溢,蓄了一道灰白的胡须,或许为了暗示他兜售的书皆出自他手。两人在杰里的俱乐部共进午餐。这地方宽敞而污秽,得以存活至今,全赖与更低贱的俱乐部合并之赐,也多亏当地常客不断惠顾。两人低头坐在只有半满的用餐区,在帝国肇建先驱的大理石眼注视下,哀声惋惜着兰开夏欠缺快投。杰里希望肯特能“击中该死的球,小孟,而不是轻轻啄一下”。两人同意,密德塞斯的确引进了几个年轻好手,不过“上帝帮帮忙,看看他们是怎么选人的”。小孟边说边摇头,同时切着盘中餐点。
“可惜你过气了。”小孟大声喊叫,对象是杰里,也是任何愿意倾听的人。“个人浅见是,最近东方小说没人能写得成功。格林是办到了,如果你看得下去的话,我是看不下去,太多教条了。马尔罗8,如果你爱看哲学的话,我倒不喜欢。毛姆倒是可以,在他之前也有康拉德。干杯。能不能恕我直言?”杰里为小孟斟酒。“海明威那一套,你就少写一点吧,什么压力之下乍见风范,鸟蛋都被射穿了还能钟爱世人。读者不喜欢啦,个人浅见。老早有人写过了。”
杰里送小孟上出租车。
“能不能恕我直言?”孟肯又说,“句子写长一点。你们搞新闻的人,一改行写小说,老是写得太短。段落短,句子短,章节也短。你们看文字,是以字段来看,而不是整页来看。海明威就是这样。一直想在火柴盒后面写小说。拖长一点嘛,个人浅见。”
“万事顺心,小孟。多谢了。”
“万事顺心,威斯特贝。代我向你老爸问好。大概过气了吧,我想。谁能不过气呢?”
即使与史大卜总编相处时,杰里也尽量保持同样的开朗;只不过康妮·沙赫斯会说,史大卜是蟾蜍,众人皆知。
新闻人与其他不坐办公桌的人一样,走到哪里,脏乱就带到哪里,而身为集团总编辑的史大卜也无法免俗。他的办公桌散放着沾有茶渍的校样与沾有墨水的茶杯,以及吃剩的火腿三明治,因久放而干燥。史大卜本人坐镇这堆东西之间,对杰里摆着臭脸,仿佛杰里是来清走所有东西的。
“老史,报业之光。”杰里喃喃自语,一面推开办公室门,挨着墙壁站着,双手压在身后,仿佛防止双手乱来。
史大卜咬着舌尖上某种肮脏的硬物,然后重回刚才研究的档案。办公桌一片凌乱。外界对编辑那些老掉牙的笑话,在史大卜身上一一应验。他令人憎恶,双下巴灰白厚重,眼皮沉重,活像以煤灰涂抹过似的。他将一直待在每日版(周一至周五),待到溃疡发作为止,然后上级会派他编辑周日版。再过一年,他会被下放到妇女杂志,接受儿童的命令,直到刑期届满为止。现在的他奸诈狡猾,记者从外面打电话回报社时,他会拿起话筒偷听,不让对话双方知道。
“西贡。”史大卜咆哮,然后以咬烂的圆珠笔在边缘写下东西。他的伦敦口音夹杂了半真半假的鼻音,是加拿大人主宰舰队街时遗留下来的产物。“三年前圣诞节。记得吗?”
“记得什么,老兄?”杰里问,身体仍紧贴墙壁。
“节庆气氛,”史大卜说,面带绞刑官的微笑,“在分社里,气氛热络亲密,那时候本集团还笨到在那边设分社。圣诞宴会,你办的。”他读着档案,“‘圣诞午宴,欧陆旅馆,西贡。’接着你列出宾客名单,因为我们要求你列出。记者、摄影师、司机、秘书、送信人,我懂什么?七十英镑大放送,打着公关和节庆的名号。记得吧?”他紧接着说,“宾客名单包括无毛司妥巫。他到场了,对不对?司妥巫?他的老套是跟最丑的小姐甜言蜜语。”
史大卜等着杰里回答,一面嚼着舌尖上的东西。然而杰里背靠墙壁,准备以全天相待。
“我们是左翼集团,”史大卜说,开始发表他最喜欢的声明,“意思是,我们看不惯猎狐狸的传统,也不准备仰仗不识字的百万富翁施舍。根据记录,司妥巫在金边吃圣诞午餐,对柬埔寨政府名流大献殷勤。我跟司妥巫谈过,他似乎认为他当时的确在场。在金边。”
杰里驼背走向窗边,将臀部靠在黑色旧暖气机上。屋外距他不到六英尺处,有个脏污的时钟,挂在熙来攘往的人行道上方,是创办人送给舰队街的礼物。时间是上午九十点钟左右,时钟却指着五点五十五分。马路对面一处门口,两名男子站着看报纸。两人戴帽子,报纸遮住脸孔,杰里想着,若是跟踪的人实际上都作这副打扮,人生该有多美好。
“他那家报纸啊,人人都唾弃,老史,”他静默了稍久,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你也包括在内。你讲的东西,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算了吧,伙计。我建议你,收起来不要管了,最好别碰。”
“还称不上是报纸。是三流报纸才对。说报纸太便宜他们了。”
“我认为是报纸没错,伙计。以前是,以后也一样。”
“随便你,”史大卜叹气道,“欢迎收听董事长语录。”他拿起印刷好的合约表格。“姓名:威斯特贝,杰里,”他语带不屑,假装照着上面念,“职业:贵族。欢迎杉波老爸的公子。”他将合约扔到桌上。“周日版加每日版,你两边跑,一个礼拜跑七天新闻,从战争到性感秀。没有任期,没有退休金,开销以最低价计算。洗衣钱只限外出采访期间,不可以留一整个礼拜的脏衣服一起洗。给你一张报社电报卡,但别使用。报道写好,空运过来,运货单号码发电报过来,来了之后我们会把稿子插在‘不予采用’的长钉上。进一步款项视文章而定。好心的BBC也乐意采用你的采访录音,稿费照样可笑。董事长说这样有助维持声望,管他讲的是什么意思。至于联合供稿——”
“万岁。”杰里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从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被咬烂的圆珠笔,史大卜的唾液仍未干。他连一眼也不看史大卜,也不阅读合约内容,只在末页底部缓缓以歪斜的笔迹签名,龇牙咧嘴笑得有点夸张。在此同时,一名身穿牛仔裤的小姐仿佛奉命前来阻挠这个神圣的场面,颇为唐突地踢开门,在办公桌丢下一叠新出炉的校样。电话响起,也许已经响了好一阵子,小姐离开,踩着巨大无比的面包鞋,努力保持平衡,极其滑稽。一个有点眼熟的头探进门来,嚷着:“老头的祈祷会,老史!”最后来了一名部属,没过多久杰里便由他陪同,大步走过如养鸡场的报社:管理处、国际新闻中心、社论、薪资、专栏、体育、旅游、不堪入目的女性杂志。陪同的人是现年二十岁的毕业生,蓄有胡子,杰里一路称呼他赛崔克。来到人行道时,他停下脚步,微微摇摆,重心由脚跟移至脚趾,再移回脚跟,仿佛酒醉,或是遭人重击而头昏眼花。
“太棒了。”他喃喃地说,音量之大,令两三名路过的女孩转头瞧,“高明。精彩。厉害。太完美了。”说完,他钻进最近一家酒吧,里面有一群老手杵在吧台上,主要是产业与政治记者聚头,向旁人吹牛说自己差点抢到第五版的头条。
“威斯特贝!是伯爵哪!是那件西装没错!同一件西装!里面包的是早起的鸟儿,天啊!”
杰里一直待到酒吧打烊。尽管如此,他喝得很省,因为他希望保持头脑清醒,以便陪乔治·史迈利到公园散步。
每个封闭的社会必有内圈与外圈,而杰里置身于外圈。在当时,陪乔治·史迈利到公园散步是专业术语,意思是与他秘密会面;或者以杰里自己的说法,为个人命运下个脚注:“纵身跃入另一个更好的人生。”他不常发表个人意见,因为上级严格禁止。要到公园散步,必须以小跑步从某个起点出发,通常是人烟相当稀少的地区,如最近关闭的科芬园,于六点差几分时徒步抵达指定的目的地。他猜想,在这个时间,圆场人手短缺的街头艺术家看了他背后一眼,宣布无可疑迹象。第一晚,指定目的地是查令十字地下车站的路堤边。当年仍称查令十字,忙乱无章,马路上似乎总会发生怪事。前一晚,目的地是多线公交车的站牌,位于皮卡迪利南边人行道,紧临的是葛林公园。总共要见面四次,两次在伦敦,两次在育成所。沙拉特的课程与情报工作有关——属于强制性的进修,所有外勤情报员必须定期注册。必须熟记的东西很多,例如电话号码、文字密码与联络程序。例如发给报社的零锁码电报中加入的零锁码字句;例如在远方发生急事而采取的应急措施与紧急行动。上级是希望发生在远方。像很多运动员一样,杰里对事实论据过目不忘,考官测试他时也感到满意。受训时,他也练习打斗,结果因背部摩擦破旧的软垫而流血。
在伦敦的会面,一次是非常简单的简报,另一次是非常简短的道别。
接送手法不一,花样百出。在葛林公园,他提着福楠梅森茶行的手提袋作为识别标志,不管等着上公交车的队伍有多长,他微笑着,拖着脚步,优雅地维持在队伍最后段而在路堤逗留不去,他手握过期的时代杂志。在皑皑的背景与斜射的日光下,杂志封面的红字与红框更为醒目。大笨钟敲了六下,杰里数着钟响,然而会面时必须严守的一项规则,是绝不能在整点或十五分时见面,而是在两者之间较为模糊的时段,看在外人眼里较不显眼。秋天的晚上六点是天地变色的时间,英国乡间落叶纷飞的潮湿板球场,气味都随风往上飘,衬托湿沉而残破不全的暮色。杰里以怡然自得的半失神状态消磨时光,不动脑筋地嗅着气味,左眼不知何故紧闭。笃笃挨近他身前的面包车是遍体鳞伤的绿色贝德福车,车顶有架梯子,车身上“哈理斯建筑公司”的字样以油漆盖过,但仍依稀可见。这辆负责监看的老马被拖上草地,车窗以铁网遮住。杰里看见车子停下,开始走向前,司机也同时将一头直竖的头发探出车窗。司机是个先天兔唇、面貌阴沉的男孩。
“威富哪儿去啦?”男孩粗鲁地质问,“他们说威富跟你在一起。”
“只有我一个,你就凑合点吧,”杰里以高昂的兴致反驳,“威富有事要办。”说着打开后门直接爬上车,用力关上门。前方的乘客座位刻意堆满了长方形三夹板,不让他坐。
两人的对话仅止于此。
在早年,圆场仍维持一群编制外的人员时,杰里认为司机一定会和和气气与乘客聊天。现在不一样了。前往沙拉特时,程序大同小异,惟一不同点是,车子蹦跳前进的十五英里中,如果他幸运的话,司机会记得扔给他坐垫,以防杰里臀部惨遭蹂躏。驾驶座与面包车中段隔绝,杰里驼背坐在木质长椅上,紧抓着把手,但仍不断前后滑动。车外景象,他只能透过车窗铁网边缘的隙缝向外看。透过铁网,能见度有限,然而杰里很快认出沿途重要景物。
至沙拉特途中,他路过陈旧过时、愁云密布的工厂区,活像二十年代白漆涂得拙劣的戏院,以及路旁一家砖造旅馆,以红色霓虹灯广告写着“婚宴备有外膳”。然而他的情绪最为强烈的时候,是在第一个晚上,以及最后一晚,在他前往圆场时。第一晚,当他逐步接近具传奇色彩又眼熟的角楼时,有种心情,一种迷杂而神圣的感觉袭上心头:“为国效忠的真谛在此。”一抹红砖的后面是暗沉的悬铃木枝丫,之后是沙拉特总汇般的七彩灯光,再走过一座关口,面包车噗噗停下。外面有人用力打开车门,他同时听见大门关上,有男人以军士少校的嗓门大喊:“喂,快点动作,拜托你行不行?”是吉勒姆的声音,故意寻他开心。
“哈啰,彼得小朋友,工作怎样?天啊,好冷!”
彼得·吉勒姆懒得响应,只是快速拍打杰里的肩膀一下,仿佛命令他开始赛跑,然后关紧车门,上下加锁,将钥匙放进口袋,以小跑步带他走过一条走廊。这道走廊,雪貂一定大肆翻整过。大块大块的水泥被敲落,露出下面的板条;门与铰链被迫分家;托梁与门楣摇摇欲坠;遮尘布、梯子、瓦砾四处横陈。
“是爱尔兰人来过了吧?”杰里高声说,“或者只是开了场不分阶级的舞会?”
他的问题散落在哗啦声中。两人快速向上爬升,彼此不相让,吉勒姆在前半跑半跳,杰里紧跟在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着,四脚踩出隆隆巨响,也在裸露的木阶上摩擦出声。来到一道门前,两人停下,杰里等吉勒姆动手开锁。进了门后,再等吉勒姆重新锁上。
“欢迎光临。”吉勒姆稍微压低嗓门说。
他们来到了五楼。现在他们脚步放轻,不再嬉闹,成了奉命安静的英国部属。走廊往左弯,再弯向右边,然后他们走上狭窄的几个阶梯。一个出现裂痕的凸面镜,又是阶梯,两上三下,最后来到工友桌,没人看守。他们左边是喧闹室,空无一人,吸烟椅大致摆成圆形,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炉火。由此通往一个长方形房间,铺有褐色地板,标明“秘书处”,其实是前厅,有三名妈妈佩戴珍珠、身穿两件式套头毛衣,凑着阅读灯默默打字。这个房间的另一端又有一道门,紧闭,未上油漆,门把周围非常污秽,没有手污防护板,门锁上也没有盾形盖板。只剩螺丝孔,以及门锁留下的圆形痕迹。吉勒姆没敲门便径自推开,探头进门缝,轻声对房间内说了一些话,接着后退,迅速将杰里推向前,杰里·威斯特贝登场。
“哇,太棒了,乔治,哈啰。”
“对了,别提到他老婆。”吉勒姆以快而柔的音调喃喃向杰里警告,事后在他耳际萦绕了良久。
父子?哪种关系?肌肉配大脑?或许更恰当的说法,是养子与养父的关系,在这行亲属是最坚不可摧的一种关系。
“伙计。”杰里低声说,沙哑地笑着。
英国人朋友之间见面时,并无一套打招呼的方式,尤其是在阴沉的公务员办公室里,两人各站一边,想不出什么话题,只见一张木质办公桌。在几分之一秒之间,杰里将他自己板球员的拳头摆在史迈利柔软迟疑的掌心旁,然后缓缓跟在他身后,保持一段距离,走到壁炉边,那里有两张扶手椅等着他们。扶手椅的皮面老旧龟裂,阅人无数。在这个捉摸不定的季节,炉火在维多利亚式的壁炉里燃烧,但与喧闹室的那盆火比较起来小得多。
“卢卡那地方如何?”史迈利询问,一面以带盖玻璃瓶斟满两杯酒。
“卢卡很不错。”
“那可不妙了,离开时一定很难割舍吧。”
“哪里。很棒。我敬你。”
“随意。”
两人坐下。
“很棒?怎么说呢,杰里?”史迈利询问,仿佛他对“很棒”一词并不熟悉。办公桌上没有文件,办公室空空荡荡,比较像是备用房间,而不像他的个人办公室。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没用了,”杰里解释,“永远被冷冻起来。电报一来,我整个人瘫了下去。我心想,这下可好了,比尔把我轰上半天高了。其他人被轰惨了,我又何尝不惨?”
“对。”史迈利同意,仿佛能感受杰里的疑虑,同时直盯着杰里半晌,明白表现出臆测的神情。“对,对,有道理。只不过,总的说来,看来他根本没机会轰惨临时雇员。有关他的档案资料,每个角落我们几乎全翻遍了,临时雇员的数据归档在‘友好人脉’之下,归类在‘本土防卫队队员’里面,自成一个档案,他无权调阅。并不是说他认为你不够重要,”史迈利很快补充说明,“只是他另有优先处理的事项。”
“那我就放心了。”杰里露齿一笑说。
“那就好。”史迈利没有察觉对方在说笑。他起身斟酒,走到壁炉前,拿起黄铜火钳,开始一面沉思,一面拨动炭火。“卢卡。对,安恩和我去过。大概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吧。雨天。”他笑了一下。办公室另一端有个塞满东西的角落,杰里瞥见一张狭长、骨感的行军床,床头摆了一列电话。“我们去过澡堂,我记得,”史迈利接着说,“当时是很流行的疗法。我们去治疗什么,只有上帝清楚。”他再度戳戳炉火,这一次戳得火苗蹿旺,为他圆脸的轮廓涂抹上橙色,厚厚的镜片则形成两湾金池塘。“诗人海涅9在那边有段奇遇,你听过没?一段罗曼史?现在一想,我跟安恩去那里,原因大概就是这个。我们本以为有些过节可以一笔勾销。”
杰里嘟哝了一声,此时不太确定海涅是谁。
“他去了澡堂,泡了泡澡,过程中遇见了一位小姐,光是这位小姐的芳名就让他倾倒,结果还逼自己妻子从此改名。”火苗让他驻足了好一会儿。“你在那边也有一段奇遇,对不对?”
“昙花一现而已,不值一提。”
贝思·山德斯,杰里立即联想到,脑中世界顿时动摇一下,然后自行站稳脚步。贝思这人,是天生好手。父亲是退役将军,曾任郡长。白厅各个秘密办公室里,老贝思肯定各安排了一个三姑六婆。
史迈利再度弯腰,将火钳立在角落,甚为吃力,宛如献上花圈致哀。“我们不尽然是在跟感情竞赛,只想知道那段情的地位。”杰里不发一语。史迈利回头瞥了杰里一眼,杰里报以龇牙咧嘴一笑,好让他开心。“告诉你好了,海涅的女友,她的姓名是尔雯·玛提德。”史迈利接着说,杰里的浅笑转为别扭的大笑,“没错,用德文发音比较好听,我承认。小说呢?写得怎样了?要是吓走了你的灵感女神,我们可担当不起。我绝对没办法原谅自己。”
“没问题。”杰里说。
“写完了吧?”
“这个嘛,多多少少。”
一时之间四下无声,惟有妈妈们打字的声响,以及楼下街道传来的车流噪音。
“这件事告一段落后,我们会对你有所补偿,”史迈利说,“我坚持。史大卜那边,场面弄得怎样?”
“没问题。”杰里又说。
“不需要再帮你铺路吧?”
“应该不必。”
前厅之外传来脚步声,全朝同一方向前进。杰里心想,是沙盘推演,召集相关部门会议。
“你呢?愿不愿意?”史迈利问,“怎么说才好……你,准备好了吗?有没有意愿?”
“没问题。”干吗老用这三个字?他问自己。死脑筋就是转不过来。
“最近很多人都不愿意。没意愿。特别是在英国。很多人将怀疑视为合理的哲学立场。他们自认中庸,其实啊,他们其实左右不是人。只有旁观者,战争怎么打得赢?这一点,我们这一行的人了解。我们很幸运。我们现在这场战争在一九一七年开打,是布尔什维克革命。还没有改变。”
史迈利走到另一个位置,隔着办公室中间与他对站,离行军床不远。在他身后有张老旧相片,颗粒粗大,在重新旺盛的炉火照耀下闪烁。杰里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在气氛紧绷的此刻,他觉得自己受到双重审视:一对眼睛是史迈利,另一对眼睛压在相框玻璃下,模糊不清,在炉火中跳跃。准备会议的声响加倍。他们听见人声与间歇笑声,听见椅子吱吱响。
“我在某个地方读到,”史迈利说,“好像是历史学家写的。如果不是,至少是美国人没错。我读到的是,有些家族几世代出生在债权人的监狱里,终生想办法偿债获得自由。我认为,我们这一代就是这样。你不觉得吗?我仍然强烈认为自己有所亏欠。你不认为吗?对这个单位,我一直感激不尽,因为这个单位让我有机会偿债。你呢,是不是有同感?我不认为我们应该害怕……贡献自己。我这样想,算不算太老套?”
杰里的脸孔紧绷无表情。离开史迈利身边时,他总是忘记史迈利的这一面,回到史迈利身边时想起来已经太迟。老乔治身上有点落魄神父的味道,年纪越大越明显。他似乎认定,整个西方世界对他的忧虑皆有同感,必须接受他的劝诫才能从事周到的思考。
“如果这样说的话,我认为我们或许能光明正大地恭喜自己有那么一点点老套——”
杰里听够了。
“伙计,”他笨拙地一笑,脸色涨红,以规劝的语气说,“看在老天分上。你说个字,我一定照办。行吗?扮猫头鹰的人是你,不是我。告诉我怎么做,我一定遵命。这世上到处都是文弱的知识分子,想轰掉自己鼻子,脑袋里却有十五条互相矛盾的论点禁止自己动手。我们不需要再制造一个这种人。行吗?我的意思是,拜托。”
门上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宣布吉勒姆再度出场。
“主子,长烟斗全点燃了。”
让杰里诧异的是,在吉勒姆开门说话的时候,他似乎隐约听见“大情圣”一词,指的是他或是诗人海涅,他无法判断,也不特别在意。史迈利犹豫着,皱着眉头,随后回过神来,注意到周遭。他瞥了吉勒姆一眼,然后再度看着杰里,再将视线投注在两人中间的地方。英国学术人士专门以这种眼光看人。
“这样的话,好吧,我们开始为时钟上紧发条。”他以退缩的嗓音说。
三人列队走出办公室时,杰里歇脚欣赏墙上照片,双手插在口袋里,对着照片龇牙咧嘴笑,希望吉勒姆也能歇脚。吉勒姆果然停下。
“看来像是他吞下了自己最后一毛钱,”杰里说,“是谁啊?”
“卡拉,”吉勒姆说,“是他吸收比尔·海顿的。俄国间谍。”
“听来像女生的名字。怎么取的,知道吗?”
“是他第一个情报网的代号。有一派人士认为,卡拉是他一个女朋友的名字。”
“取得好啊。”杰里漫不经心地说,仍保持浅笑,轻步走向他身边,朝喧闹室的方向走去。史迈利或许有心,刻意走在前头,离开两人谈话的听觉范围。“还跟那个神经女孩在一起吗?那个吹笛子的?”杰里问。
“没以前那么神经了。”吉勒姆说。两人再走几步路。
“跑掉啦?”杰里以同情的口吻询问。
“差不多。”
“他呢?还好吧?”杰里随便一问,对着前方独行的人点头,“吃得好、穿得暖吧?”
“比以前都还好。为什么要问?”
“只是问问而已。”杰里说,口气非常愉悦。
到机场后,杰里打电话给女儿猫咪。他很少打电话给女儿,但这次非打不可。投币之前,他就知道不该打这个电话,但他坚持不放手,连熟悉至极的前妻嗓音也无法阻止他。
“哇,哈啰!是我啦。太棒了。飞利还好吧?”
飞利是她的丈夫,公务员,几乎到了可以领退休金的年龄,只不过比起杰里少了三十年奋斗的岁月。
“好得很,谢谢你关心,”她以冷若冰霜的口气回敬,这是前妻捍卫新任丈夫惯用的语气。“你打电话,想问的就是这个?”
“这个嘛,我其实是想跟小猫咪聊聊啦。要到东方去一趟。又开始卖命了。”他说。他觉得自己应该道歉。“因为报社想派人过去写东西。”他说,然后听见听筒触及门厅柜子的声音。橡木柜,他记得,柜脚呈螺旋卷。是老爸杉波遗留下来的东西之一。
“爸爸?”
“嗨!”他嚷着,仿佛电话线路有问题,仿佛她的声音让他措手不及。“猫咪?哈啰,我寄给你明信片之类的东西,你收到了吗?”他知道女儿收到了。每周一信里,女儿定期感谢他。
杰里只听见声声“爸爸”,尾音上扬。他以快活的口吻问,“你还收集邮票吧?可惜我要走了,去东方。”
扩音机宣布即将登机的班机,也宣布已经降落的班机,来来去去的世界都在变换位置,惟有与女儿通话中的杰里·威斯特贝,在人潮中不进不退。
“你以前集邮集得很疯嘛。”他提醒女儿。
“人家都十七岁了。”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改收集什么了?给我猜。男生!”他以最具机智的幽默维持对话进行,一面将重心由左边羊皮靴移向右边,如舞蹈一般,自顾自地讲笑话,也开自己女儿的玩笑。“是这样的,我想寄给你一些钱,布拉罗尼银行在处理,是生日加圣诞节的红包,最好先跟妈妈讨论怎么花。跟飞利讨论也行。什么?他做人真不错,对不对?你就饶了飞利吧,那种事他有时候看不太开嘛。”他打开电话亭门,制造匆忙的假象。“可惜宣布要登机了,猫咪,”他大声咆哮以盖过嘈杂声,“好了,你自己要小心哟,听到没?注意安全。别太轻易把自己送给别人。我说的意思你懂吧?”
他在酒吧排队排了一阵子,但到最后关头,内心里的东方好手却清醒过来,因此走向一旁的自助餐厅。下次再喝到新鲜牛奶,可能要过很长一段时间了。排队时,杰里感觉有人在看他。不值得奇怪,在机场,大家都在看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想起了孤女,但愿自己在离开前有时间再找个女人,只为冲淡不得不分离时那份苦涩的回忆。
史迈利走着,矮胖的身形包裹在雨衣里。比杰里更具格调的社会记者,以敏锐眼光观察行走于查令十字街邻近地区的史迈利,必能立即辨识出这种类型:身穿防水衣潜伏于公园的寻芳客,或是流连桑拿浴与色情书店的色狼。长途跋涉近来成了他的习惯。凭借他近日泉涌的精力,可以不知不觉走完伦敦大半街道。从圆场出发,在摸熟了小路之后,有二十条路线供他选择,随便一条都不会有任何一段重叠。选好了起点,他会任凭运气与本能带路,让另半边的心思在灵魂偏远地带进行掠夺。然而这晚的路程具有拉力,冥冥之中带他往南、往西走,而他也不加抗拒。空气潮寒,飘在冷冽的雾气中,终日不见日光。他一面走,一面随身携带自己的小岛,岛上堆满了影像而非人物。白墙有如披在身外的另一件斗篷,将他包围在自己的思绪中。在门口,两名身穿皮外套的杀人犯低声交谈着;在街灯下,有个黑发男孩气冲冲地抓着小提琴盒。在戏院外,等候入场的群众接受头上布篷照耀而下的灼热强光,包围身边的雾气如同浓烟。所知的如此之少,期望得到的却如此之多,是史迈利上战场时从未碰到过的状况。他感觉前有引诱,也感觉后有追兵。然而他疲倦时,暂时向后退一步;考虑自身的逻辑时,几乎找不出逻辑可言。他转头一看,看见了败仗之影张开血盆大口等候。他往前瞭望,透过沾满湿气的镜片,看到远大希望形成的幻影在浓雾中舞蹈。他眨眨眼望向四周,知道这里没有他要的东西。然而他在没有百分之百笃定的情况下挺进。重温来时路,也无法获得答案:俄国的金棱线,卡拉私人大军的足迹,海顿彻底清除对这两者的所知。超出这些外在因素范围之外,史迈利在内心理出更黑暗的动机,模糊的程度也无限大,连他自己的理性也不断排斥。他称之为卡拉。事实如此,在内心深处,如同光环退尽的传奇般,仇恨的余烬未熄,仇恨的对象是一心希望摧毁他私人信仰殿堂的人,尽管殿堂已倾颓得所剩无几。这人一心想摧毁他热爱的单位,他的朋友,他的国家,对人间事物合理平衡点的概念。事实如此,在恍若前世的过去,史迈利与卡拉的确曾对坐于铁桌两边,只不过当时史迈利没有理由知道他面对的竟是自己的命运。在莫斯科,卡拉是待宰的羔羊;史迈利试着想引他投奔西方,而卡拉保持沉默,宁可一死,宁可承受更坏的下场,也不愿轻易投诚。事实如此,如今偶尔回想起当初见面的经过,回想起卡拉满脸胡子,回想起那双机警深沉的眼睛,这时往事宛如从他小房间的混沌中窜出的幽灵,指责着他,烦得躺在床上的他辗转难眠。
然而仇恨,这种情绪他无法维持太久,除非是敬爱的反面情绪。
他逐步接近切尔西的国王路。由于靠近河边,雾气更显浓厚。球状的街灯悬挂在头上,犹如中国灯笼挂在无叶的树枝上。往来车辆稀疏谨慎。过街后,他一路循人行道走,最后转进贝瓦特街,走进一处死巷,三面是雅致的排屋,正面平坦。他现在压低身段行走,靠着西边,挨着停靠路边车辆的阴影前进。现在是喝鸡尾酒的时间(晚餐前,下午四至六点),他看见其他窗户内有交谈中的头,也有无声尖叫的口。有些他认得出,有些她甚至取了绰号:腓力猫,麦克白夫人,河豚。他来到与自家平行的地方。回来之前,她请人将百叶窗漆成蓝色,如今仍是蓝色。窗帘打开着,因为她讨厌被关在里面。她独坐书桌前,也许刻意为他编写了这个场景:美丽而细心的妻子,忙完一天家事后,照料着收支大计。聆听着音乐,回音飘荡在雾中,传进他耳里。西贝流士。音乐他不在行,但她所有的唱片,史迈利都能如数家珍,也数度出于礼貌而称赞西贝流士的音乐。他看不见留声机,却知道摆在地板上,是她与比尔·海顿偷情期间为了情夫而改放在地板上的。他纳闷的是,德文字典是否摆在留声机旁,德文诗集是否也在。过去十几二十年来,她几度表现出学习德文的意愿,通常是在求和的期间,如此史迈利就能够朗诵德文诗给她欣赏。
在他旁观下,她起身,走到客厅另一边,停在漂亮的镀金镜前整理头发。她写给自己的备忘纸条夹在镜框里。这次写了什么?他纳闷。丢垃圾。取消和麦德林的午餐。消灭屠夫。有时候情势紧绷时,她会以这种写法寄信给他:逼乔治微笑,为粗心之过虚情假意道歉。情势大乱时,她写给他完整的信,通过邮局寄给他,好让他收藏。
让他惊讶的是,她已经熄灯。他听见前门的门栓滑动。别麻烦了,他不自觉地想。班罕锁要锁两次。门栓和固定门栓的螺丝钉都一样不牢靠,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同样怪异的是,他竟假想她不会插上门栓,以免他万一回来。接着浴室灯亮起,他看见窗上映出她身体的轮廓侧影,以天使般的动作,将双臂伸展至窗帘,几乎将窗帘拉到身前,停止动作,一时之间他担心已经被她看见,后来才想起她近视,而且拒绝戴眼镜。她准备外出,他心想。她准备好好打扮一番。他看见她的头半转过来,像是有人对她说话。他看见她嘴唇在动,双手再度伸起时淘气一笑,这一次伸向颈后,开始解开家居长袍最上面的纽扣。在此同时,窗帘间的缝隙被他人不耐烦的双手骤然合起。
不妙,史迈利无望地心想。拜托!等我走了以后再关嘛!
他站在人行道上,有一分钟之久,或许更久,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盯着漆黑的窗口,直到怒气、羞耻心以及自惭形秽,三种情绪同时爆发,有如肉体上的痛楚,他转身,盲目地快步往国王路走去。这一次是谁?又是嘴上无毛的芭蕾舞者,表演着某种自恋仪式?是她那个丑陋的亲戚,那个终生混政治圈的人?还是从附近酒吧钓上的一夜情美男子?
外面的电话铃响时,彼得·吉勒姆独坐喧闹室里,略有醉意,对默莉·米金的肉体,也对乔治·史迈利的归来同样充满渴望,因此而意志消沉。他立刻拿起话筒,听见法恩的声音,气喘不已,怒发冲冠。
“我跟丢他了!”他大喊,“他把我甩掉了!”
“你啊,一个天大的白痴。”吉勒姆语带满足地讥讽。
“才不是白痴!他不是要回家吗?跟往常一样。我在等他,我站在一边,他走回大街,看着我。把我当做粪土一样。只是粪土。结果一下子,我就孤零一个人了。他怎么做到的?他上哪里去了?我是他的朋友,不是吗?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可恶的矮冬瓜胖子。看我宰了他!”
吉勒姆挂掉电话时仍大笑不已。
6 除霜10行动
香港又逢周六,但台风已为人淡忘,白天热如火炉,晴空万里,令人喘不过气。在香港俱乐部,静如基督徒的时钟敲了十一下,清脆的钟响在木板装潢的静谧中,宛如汤匙掉落在远方厨房地板上。较佳的座位,已由正在阅读上周四《电讯报》的人占据。报纸刻画出祖国道德与经济沉沦的景象,愁云惨雾。
“英镑又贬到谷底了,”苍老的嗓音咆哮着,仍咬着烟斗,“水电工罢工。铁路局罢工。飞行员罢工。”
“谁在上班?问题是这个。”另一人附和,嗓音同样苍老。
“如果我是克里姆林宫,我敢说我们的成绩一定最杰出。”刚才发言的人说。最后三个字用力吼出,以增加军人的愤慨意味。他叹了一声,点了两杯无甜味的马丁尼。两人的年龄都不超过二十五,然而身为远走他乡、寻求快速致富的爱国人士,岁月不饶人的速度相当快。
外籍记者俱乐部这天气势不足,一般民众的数目压过新闻工作者。没有老库洛的召集,上海保龄球员已纷纷离去,其中几人甚至已离开殖民地。由于雨季已结束,摄影记者眼看激烈战事可望再起,因此被吸引至金边。牛仔到曼谷,期待学生暴动再起。陆克在分社里,侏儒老板一肚子火,驼背坐在吧台前,四周都是嗓门洪亮的英国郊区人,身穿深色长裤与白衬衫,大谈汽车经。
“不过这次要凉的。听到了吗?冰冰凉凉的,快快端来!”
连摇滚客都沉默不语。今早夫人陪他前来。他的妻子从前在婆罗洲的圣经学校教书,是个干瘪的悍妇,头发扎了个髻,脚上穿的是及踝短袜,眼睛敏锐到能在别人犯下罪过前察觉出来。
市公交车三毛钱,一票到底,在据说是全地球人口最密集的本地,从云景道搭公交车往东两三英里,来到北角,是市区往山顶扩张的地点,在名为七A的高楼群十六楼,杰里·威斯特贝正躺在弹簧床上。他刚才小睡一阵,没有做梦。现在他顺着《迈阿密日出》的曲调,唱着自创的歌词,欣赏着一位漂亮小姐脱衣服。弹簧床长达七英尺,最初的用意是让华人一家横躺,但杰里直躺正好,是他一生中首度睡觉时脚丫不必悬空。这张床比佩特的小床多了一英里长,甚至比他在托斯卡尼的床还长,只不过在托斯卡尼时,够不够长并不要紧,因为他有个女友相依偎,与女友同睡时,身体不必躺直。相形之下,他眼中的这位小姐身影映在他对面的窗框里,距离他有数英里之遥。在此地起床的九个清晨,每天早上她都以这种方式脱衣洗澡,让杰里看得兴致勃勃,甚至报以掌声。幸运的时候,他全程欣赏,从她偏头让黑发垂至腰际,到优雅地以床单裹住身体,重回隔壁房间,尽收眼底。她的十人大家庭就住在隔壁。他对这家人了如指掌。他们的沐浴习惯,他们在音乐、烹饪与做爱方面的嗜好,他们的兴高采烈,他们激烈而凶狠的争吵。杰里惟一不确定的是,不知道她是两个女孩或是一个。
她离开后,杰里继续歌唱。他兴致高昂,每回行动前都有相同的感觉,无论是在布拉格潜行暗巷,向站在门口、吓得不知所措的老百姓交换小包裹,或是在最出神入化的时刻,以临时雇员前所未有的英勇态度,划着颜色深沉的小艇,将无线电报务员从海滩抬走。情势一紧张起来,杰里发现自己有办法发挥同样的潜能,令自己暗暗称奇,也发现同样的欢乐感,同样的警觉心,还有同样想令人号叫的恐慌感。不尽然矛盾。他心想,就是今天了。好日子告一段落。
这里有三个小房间,全部铺上镶木地板。每天早上,他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镶木地板,因为家具几乎付之阙如,仅有弹簧床,厨房椅,摆放他的打字机的餐桌,一只晚餐盘,充当烟灰缸倒也恰当。另外也有俏女郎的古董月历,年份是一九六〇,主角是红发美女,风姿早已过时。这一型,他最清楚不过了:绿眼珠,脾气大,皮肤敏感,每回以手指碰到,就变得像战场一般。加上一部电话,一台古老的唱盘,只能播放七十八转的唱片。两支如假包换的鸦片烟斗,挂在墙上如办公室的挂钩上。零零总总加起来,等于是寻死匈奴的全数家当与嗜好。寻死匈奴人在柬埔寨,杰里向他租来这间公寓。还有一个书包,他自己的,放在弹簧床边。
唱片播完了。他快乐地站起身来,将应急用的纱笼围在腰间,这时电话响起,因此他又坐下,抓住松紧带,将放在地板另一端的电话机拉过来。和往常一样,又是陆克,想找人陪他玩。
“对不起了,伙计。正在赶稿子。你自己打牌吧。”
杰里按了电话报时,先听到中文报时,再听到英文报时,调整自己的手表,精准到一秒不差。然后他走到留声机前,再播放《迈阿密日出》,音量开至最大。这是他仅有的唱片,却能压过没用的冷气机的闷呼声。他仍在哼歌,拉开惟一的衣橱,从底下一只古老的小皮箱里拿出父亲发黄的网球拍,是一九三〇年前的古董,球拍柄上以墨水注明父亲的姓名缩写SW。他扭开球拍柄,从凹洞里捞出四卷超小型底片盒,一团蠕虫状的灰色填絮,以及一架超小型照相机,附有测量链。沙拉特官僚逼他使用的那种较花哨的机型,个性保守的他比较不喜欢。他将卡式底片盒装进相机,调整底片速度,对准红发美女的胸脯拍了三张调光,然后拖着凉鞋走进厨房,以虔诚的姿势跪在冰箱前,松开“自由佛瑞斯特”板球队的领带。冰箱门关不拢,因此以领带绑住。在粗暴的撕裂声中,他以右手拇指伸进冰箱边缘破烂的橡皮条内,取出三颗鸡蛋,再绑紧领带。他一面等着鸡蛋煮熟,一面倚在窗口,手肘靠着窗台,以喜悦的眼神望着防盗铁丝网外的世界。防盗铁丝网设在他心爱的屋顶,往下垂的态势活像偌大的踏板,方便人一跃而至海边。
屋顶建筑自成一个文明世界,是令人屏息的剧场,演出扰攘城市里求生存的大戏。在带刺铁丝网包围的综合住宅区里,血汗工厂制造出风帽夹克,有的举行宗教仪式,有的打麻将,也有算命师在焚香并参考巨大的褐色书籍。他眼前有座英式庭园,填满了走私进口的泥土。楼下有三名老妇养肥的松狮犬幼犬,准备下锅。有舞蹈班,有阅读班,有芭蕾舞班,有休闲娱乐班,也有武术班,还有传授文化、传授共产党奇迹的补习班。而这天早晨杰里煮蛋期间,一名老人做完了冗长繁琐的早操,接着打开小巧的折叠椅,读着每日必读的《毛主席语录》。家境稍好的穷人,如果没钱盖屋顶,会自行搭建摇摇晃晃的乌鸦巢,两英尺宽,八英尺长,搭建在固定于客厅地板上的自制悬臂梁。寻死匈奴信誓旦旦,这里经常传出自杀事件。他说,这是让他着迷此地的原因。寻死匈奴自己没跟人上床时,喜欢托着尼康相机探出窗户,希望捕捉到交媾的镜头,却从来没拍到。右下方躺着一片墓园,寻死匈奴说墓地招霉运,硬是与房东讨价还价,房租压低了几块钱。
他享用鸡蛋时,电话再度响起。
“赶什么稿子?”陆克说。
“湾仔妓女绑走了大牛,”杰里说,“绑到昂船洲等着收赎金。”
打电话的人除了陆克之外,通常是寻死匈奴的女人,她们找不到匈奴,却不肯要杰里。淋浴间没有防水帘,因此杰里不得不蹲在铺有瓷砖的角落,像个拳击手,以免弄湿整个浴室。他回到卧房,穿上西装,抓来面包刀,从卧室角落开始数着木板。数到第十三块后,他以刀锋挖起,底下有个掏空的凹穴,黑如柏油,平放的是一只塑料袋,装有一卷面额大小不一的美钞,一份逃命用的护照、驾照与航空卡,姓氏沃瑞尔,职业为承包商。此外也有一个小型武器。杰里违反圆场每项大大小小的规定,向寻死匈奴购来,因为寻死匈奴远行时不喜欢带在身上。从这个藏宝箱里,杰里抽出五张百元大钞,其余一碰也不碰,然后盖上木块。他将相机与两盒备用胶卷放进口袋,走上狭小的门口,吹着口哨。他的前门有涂上白漆的铁架子守卫着,能抵挡技巧尚可的窃贼九十秒。有天杰里无聊,自己撬开锁,就花了九十秒。他按下电梯按钮,抵达时站满了华人,全数下电梯。每次都一样。杰里身材太高大,太丑太洋,他们无法接受。
杰里一面走上漆黑一片、前往市区的公交车,一面努力保持愉悦的心情,心里想着,圣乔治的子民就是从这样的场面出发,卖命解救大英帝国。
在反跟踪方面,育成所耳提面命的座右铭是“有准备必定有所收获”。
有时候,杰里变成典型而纯粹的沙拉特人。依照寻常的逻辑,他大可直接前往目的地。他绝对有权这么做。依照寻常的逻辑,他绝对没有理由不直接搭出租车到前门,特别是他昨晚一夜狂欢后,没理由不欢欢喜喜、大摇大摆走进去,扯住刚拜把兄弟的胡子,两三下解决。可惜现在无法依照寻常逻辑来办事。以沙拉特流传的轶事来说,杰里正走上情报行动的不归路,步出后门,门轰然关上后,无法回头,只得往前走。这时二十年来学习到的情报手法一一浮现,对他大呼“当心”。如果他正要走进陷阱,此处就是设下陷阱的地方。就算他们事先知道这条路线,定点盯梢人会在他前头布桩,躲在车上,躲在窗户里,跟踪团队也会锁定他,以防失误或他临时更动路线。若说跳水前有最后机会试试水深,现在就是机会。昨晚在酒吧附近,可能早就有一百名当地的跟踪天使在监视他,而且还无法确定是否跟对了目标。然而到了这个地步,他能够以蛇行的方式数出跟踪的人影。就在这里,至少理论上而言,他有机会知道。
他看了一下手表。正好还有二十分钟,即使是以华人而非欧洲人的步调来算,他只需要七分钟。因此他漫步前进,却绝算不上步伐闲散。若在其他国家,几乎在除了香港之外的每个地方,他给自己的时间会长得更多。沙拉特的口传轶事指出,在铁幕内,最好花上半天或者更久。他会寄一封写给自己的信,以便能在马路上走到一半,忽然在邮筒前停下,调头往回走,察看慌乱的脚步,察看骤然偏头的脸孔,寻找典型的分组,这边有两人,马路对面有三人,前方是徘徊不去的前哨。
然而矛盾的是,虽然这天上午他一头热地履行步骤,内心却知道自己是在浪费时间,知道西方欧洲人住在东方时,可能在同一街区住了一辈子,却对门阶上神秘的声响毫无概念。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每次他一转进街角,总有男子在等候、闲荡、观望,费尽心机摆出什么也不做的姿态。乞丐会忽然伸展双臂打哈欠。跛脚擦鞋童会向下直击他的双脚,没抓中,便会并拢两只鞋刷背面,敲打出声。贩卖跨种族色情书报的老妪,会一手合成杯状,对着头上的竹竿鹰架尖声呼出一个字。这些人物景象,虽然杰里一一记录在脑海里,今天却如同初抵东方时一般模糊不解。二十年了吧?愿上帝保佑我们,二十五年了。皮条客?同性恋的男孩?推着糖果纸卷兜售毒品的摊贩:“黄色两元,蓝色五元,要不要?你爱追龙吗?爱快爽吗?”或者是坐在对面小吃摊,点着一碗米饭的人?在东方啊,伙计,想生存,就要弄清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
他正善用店面的大理石覆面的倒影。店面橱窗里摆了琥珀、玉饰,有信用卡标志,电子用品,以及黑色行李箱。这种行李箱堆积成金字塔,但似乎从来没看到有人提过。在卡地亚,小美女将珍珠放在天鹅绒浅盘上,让它们就寝。她察觉到杰里的存在,抬眼看人。尽管杰里心事重重,内心的亚当仍蠢动一下。但她只看了一眼杰里磨磨蹭蹭的浅笑,寒碜的西装,羊皮靴子,就得到了她所需的全部信息:杰里·威斯特贝不是潜在顾客。经过书报摊时,杰里注意到刚开打的战事消息。中文报纸头版刊登的相片,包括夭折的儿童、哭天喊地的母亲,以及戴着美式头盔的士兵。究竟是越南,或柬埔寨,或韩国,或菲律宾,杰里无法分辨。标题的红色中文字体,制造出血溅头版的效果。也许寻死匈奴走运了。
昨晚酒喝多了,杰里这时感到口渴,推开华人,钻进灯光昏黄的船长酒吧,但他只进男士洗手间喝自来水。走回大厅后,他买了一本《时代》杂志,却因不喜欢便衣守门人盯着他的眼神而离去。他再度走进人群,漫步往邮局前进。邮局于一九一一年落成,已闲置多年,但此时却是稀有而狰狞的古迹,在笨拙的钢筋水泥高楼之间显得美轮美奂。随后他小跑穿越拱门,走上毕打街,穿过绿色波浪状的桥下。这里的邮件袋大排长龙,有如火鸡等着上绞刑架。他再度小跑,穿越干诺中心,走上人行天桥,以冲淡跟踪眼线。
在晶亮的钢铁大厅里,有位农妇正以钢刷清理静止的电梯凹槽。在丽海堤岸路,一群华人学生凝神欣赏亨利·摩尔11的双孔青铜雕喷泉。杰里回头看,瞥见旧法院的褐色圆顶,在希尔顿的蜂窝墙下显得矮小。公诉被告威斯特贝,他心想:“囚犯被控罪名包括敲诈、贪污、假示关爱,以及本庭结束前再编造出的其他罪名。”港口船来船往,热闹不已,多数都是小船。更远处是新界,挖掘得坑坑洞洞,被无力地推挤在龌龊的烟雾边。烟雾之下是新建的仓库,以及猛吐黑烟的工厂烟囱。
他往回走,经过苏格兰籍的商业集团,怡和、太古,也注意到铁栅门深锁。一定是假日,他心想。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假日?皇后广场正在举行园游会,气氛轻松,有喷泉,有海滩伞,有可口可乐的小贩,有大约五十万个华人,不是一群群站着,就是拖着脚步与他擦身而过,有如赤脚军团,对他的身材投射眼光。扩音器,建筑钻孔机,哇哇叫的音乐。他穿越昃臣道,噪音分贝降了一度。他前方有片修剪得无可挑剔的英式草坪,站了十五个白衣人。延续整日的板球赛刚开始。在打击区,一个表情轻蔑、身材瘦长的人,戴着过时的帽子,正在调整打击手套。杰里暂歇脚步旁观,浅笑中带有熟悉感。投手投出球。速度中等,略为内偏,死球。打击手以优雅的姿势挥板落空,以慢动作告别球场。杰里预见冗长枯燥的一局,没人鼓掌。他想知道对打的双方是谁,后来认定是山顶常见的那群人自己打自己。球场外,在马路对面,耸立的是中银大厦,占地辽阔,如同凹槽点点的纪念碑,挂满了深红色的口号——爱戴毛主席。银行正门前的花岗岩石狮茫然看守着,两侧有一群又一群的华人,身穿白色衬衫,互相拍照取景。
然而杰里注视的银行,却在投手的手臂正后方。银行顶端竖有大英国旗,一辆装甲面包车大胆停在底部。大门开着,抛光的门面犹如愚人的金子一样金碧辉煌。杰里继续以蹒跚的脚步朝银行前进,采取弧形路径,这时一队头戴钢盔的警卫在佩有猎象枪的高大印度人陪伴下,突然从阴暗的内部出现,怀抱三只黑色钱箱走下宽阔的台阶,仿佛怀中物是天主本人。装甲面包车开走,一时之间杰里看花了眼,以为银行大门随之关上。
不合逻辑。也不是因为紧张。只是一时之间,杰里认为自己可能出现失误,这种屡经历练而造就的悲观态度,如同园丁预见干旱,或是运动员在重大比赛前夕竟笨到扭伤脚踝,又或是具备二十年经验的外勤情报员,预见又将遇上无可预期的挫折。尽管如此,银行大门仍开着,杰里靠向左边走。让警卫有时间放松心情,他心想。护送钞票会让警卫紧张,眼睛会变得太敏锐,会记住事物。
转身后,他幽幽缓缓朝香港俱乐部散步而去。威吉伍式门廊,百叶窗,门口可嗅到发霉的英国菜味道。掩饰并不算谎言,他们会告诉你。掩饰是你相信的东西。掩饰是你的身份。“周六上午,名声并不十分显赫的杰里·威斯特贝先生前往知名社交场所……”来到俱乐部台阶,杰里停住脚步,拍拍口袋,然后转了一圈,刻意朝目的地推进,走完长方形的两个长边,一面再看最后一眼,注意有无乱了节奏的脚步以及忽然往下看的眼神。“杰里·威斯特贝先生发觉身上没带足周末花销的钱,决定到银行跑一趟。”印度警卫将猎象枪毫不经心地吊在肩膀上,了无兴趣地打量他。
“只是,杰里·威斯特贝先生进不去!”
他咒骂自己是大笨蛋一个,竟然忘记时间已过十二点,而银行准时在十二点打烊。十二点后,只有楼上开张,而这正是他事先计划好的部分。
他心想,放轻松,你想得太多了。别想了,做了就是。“最初有行动。”是谁对他说过这句话?老乔治,那还用说吗?是他引述歌德的诗句。不是别人,居然是他说的话!
他开始跑步,一股仓皇之情油然而生,他知道是恐惧感在作祟。他很饿,他很累。乔治为何放他一人单独行动?为何每件事他都必须自己来?“堕落”前,圆场必定会先派遣人马打前锋,甚至会安排某人在银行里,以防万一。他们几乎会在他离开大楼前派迎接部队来验收成果,也会安排逃命车,以防他离去时过于狼狈。他甜蜜地想着,努力压倒恐惧之心,在伦敦,他们也会逮住亲爱的比尔·海顿吧?将全部转交给俄国人吧?一想到这里,杰里任自己产生一种不寻常的幻觉,快如相机闪光灯,然后缓缓消散。上帝已经响应了他的祈祷,他心想。毕竟已恢复往日光景,街头又因出现阵容浩荡的配角而活跃起来。在他身后,一辆蓝色标致靠边停车,两名壮汉坐在车上研究跑马地的赛马顺序单。无线电的天线,一应俱全。他左边,几名美国夫人漫步经过,拿着相机与观光指南,履行观看的义务。他快步走向银行正门时,里面出现两名表情严肃的银行职员,眼神阴森,希望用来劝退有心询问的人。
老了,杰里告诉自己。伙计,你已经过气了,毫无疑问。老朽、恐惧,逼得你站不起来。他跃上台阶,如同知更鸟在炎热的春日般轻松活泼。
大厅宽敞如火车站,罐头音乐有如军乐。财务组装设铁窗,他看不见潜伏的人,连放哨的幽灵都没有。电梯是个金笼子,里面有个装沙的痰盂供人捻熄烟蒂,但上到了九楼时,楼下的气派已消失殆尽。空间就是金钱。乳白色的狭长走廊,将他带到无人坐镇的柜台。杰里轻松散着步,记住紧急出口与公务电梯。这些细节,老大已事先绘图告知,以免到时必须“鸭子潜水”。他心想,他们资源少得可怜,怎么知道这么多,真奇怪。想必是从建筑师那里挖出设计蓝图吧。柜台上有面柚木牌子写着“信托部询问处”。牌子旁打开的是一本肮脏的平装书,内容是星座算命,密密麻麻地做了笔记。星期六不一样,柜台小姐不上班。圆场告诉过他,星期六进行最顺利。他高高兴兴地四下张望,没有令人不安的事物。又一条走廊通往大楼纵深处,左边是一间间办公室的门,右边是覆盖潮湿塑料布的隔间板。隔间板后面传来电动打字机缓缓敲动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打法律文件。杰里也听见华人秘书周六以慢板节奏聊天的声音,只等午餐时间到来,等待没事做的下午。四道光面的门,硬币大小的窥视孔,从里面或外面都可窥视。杰里在走廊上散步,对着每个窥视孔瞥一眼,仿佛这是他的嗜好,双手插口袋,稍显疯癫的微笑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们说过,左边第四个,一道门,一扇窗。一名职员走过他身边,接着是鞋跟精致、发出喀哒声的秘书。虽说杰里穿着邋遢,但因为他好歹是穿了西装的欧洲人,两人都没有停下来质问他。
“早安,各位。”他喃喃地说。而两人也回他:“你好,先生。”
走廊尽头设有铁栅栏,窗户也加装铁窗。一盏蓝色夜灯固定在天花板上,他想大概是为了安全吧。到底是为了消防还是保安,他并不清楚,老大并没提过,而搞破坏方面的事务他不常涉猎。第一个房间是办公室,没人,只在窗台上摆放几个布满灰尘的体育奖杯,在木栓板墙上挂有本银行体育社团的刺绣臂章。他走过一堆标示了“理事”的苹果箱。里面似乎装满了契约与遗嘱。显然的,老式华人洋行锱铢必较的传统很难改掉。墙上贴了一张告示,“闲人勿进”,另一张是“来宾请先预约”。
第二道门通往走廊,再通往一小间档案室,同样无人。第三道门是“理事专用”的洗手间。第四道门边挂着员工公告栏,也在边框上装了一只红色灯泡,看似来头不小的名牌以专业字体写着:“弗罗斯特,副理事长,来宾请先预约,灯亮时切勿进入”。这时灯并没有亮,而硬币大的窥视孔显示有位男子单独坐在办公桌前,陪伴他的只有一叠档案,以及数卷价值不菲的文件,用绿色丝带绑着,上面有代表英国法律的图样。两台播放股价用的闭路电视机,没开。外面有海港的景观,是高级主管必备的配件,由必备的软百叶窗切割成铅笔灰色的线条。一名油亮、富态的矮小男子,身穿亚麻猎装,颜色是罗宾汉绿,工作辛勤的程度不像是星期六。额头潮湿;腋下出现黑色新月形汗渍。在杰里知情的眼中,可看出他行动迟缓,显然是一夜淫乐后精力尚未恢复。
角落办公室,杰里心想。只有一道门,就这道。对方一推,你就进不去了。他对空旷的走廊上下打量最后一眼。他心想,杰里·威斯特贝上台了。如果口才不行就跳舞吧。门一推就开。他快活地走进去,挂出他最拿手的羞涩笑容。
“天啊,老弗,哈啰,太棒了。我是早到还是迟到了?好友啊,外面那堆东西,可真是不得了。在走廊,差点被绊倒了。好多苹果箱子,装满了法律文件。‘老弗的客户是何方神圣啊?’我问自己。‘是考克斯苹果吗?还是贝斯美女苹果?’肯定是贝斯美女,我懂得你这个人。想着想着噗嗤笑出来,因为昨晚在酒吧闹得太疯了。”
说了一大串,弗罗斯特在讶然之余或许觉得摸不着边际,却让杰里得以进入办公室,而且迅速关上门,以宽阔的背部遮住惟一的窥视孔,内心则因如愿滑垒成功而对沙拉特致上感激之情,也向上帝爱人之心致敬。
杰里进门后,出现了充满戏剧性的一刻。弗罗斯特缓缓抬头,眼睛仍维持半闭,仿佛灯光刺眼,其实灯光可能真的刺眼。他一瞧见杰里,先是眯眼移开视线,接着再看一眼,以确认他是血肉之躯。然后他以手帕擦拭额头。
“老天哪,”他说,“是你嘛。你这个恶心的贵族,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仍站在门边的杰里一听,再度以咧嘴浅笑回敬,举起一手行印第安人礼,一面精准记下令人担忧之处:两部电话、办公室间通讯用的灰盒子、有锁孔却无号码锁的衣柜型保险柜。
“他们怎么让你进来的?我猜你是亮出‘阁下’的头衔吧。闯进来这里,你用意何在?”弗罗斯特口气虽冲,态度却和气。他离开办公桌,蹒跚走过去。“这里可不是什么妓院。这里是家有头有脸的银行。差不多可以这样说。”
走到杰里巨大身形前,他双手叉后腰,盯着杰里看,不解地摇摇头。然后他拍拍杰里的手臂,接着戳他腹部一下,继续摇着头。
“你这个爱喝酒、放荡、好色、淫乱的……”
“狗仔记者。”杰里提示。
弗罗斯特年纪未上四十,岁月却已在脸上印下残酷的痕迹,犹如卖场巡视员特别注重袖口与手指,喜欢舔嘴唇的同时皱皱嘴唇。幸好他为人轻松俏皮的一面透明易见,如日光般跃上潮湿的脸颊。
“来,”杰里说,“毒死你自己。”说着递给他一根香烟。
“老天哪。”弗罗斯特又说。他以钥匙圈上的钥匙打开老式胡桃木橱柜,里面贴满了镜子,有一排排鸡尾酒签,插上人工樱桃,也有精巧的有盖单柄大酒杯,画着美女与粉红大象。
“血腥玛莉要不要?”
“血腥玛莉感激不尽,伙计。”杰里回应。
钥匙圈上的钥匙,是黄铜制的恰伯牌钥匙。保险柜也是恰伯牌,高级产品,上面的圆形金浮雕褪色至接近柜子本身的绿色旧漆。
“你们这些出身显赫、作风放荡的人啊,”弗罗斯特大声说,一面倒酒并摇动原料,活像进行化学实验,“你们最知道哪里有好玩的。把你们眼睛蒙住,丢在萨里斯平原,我打赌,三十秒钟一到,你们一定能找到妓院。我这人本性敏感如童男,昨晚受到的打击实在太沉重,动摇了脆弱的根基。随时奉陪!改天我复原了,再跟你要几个地址,要是能复原的话——我很怀疑。”
杰里缓步至弗罗斯特的办公桌前,漫不经心翻阅着他的书信,然后开始拨弄通话盒上的按钮,以偌大的食指一一上下拍动,却没有回音。另有一个按钮注明“使用中”。杰里按下,看见窥视孔出现玫瑰色亮光,因为走廊亮起警示灯。
“至于那些小姐嘛,”弗罗斯特开口时仍背对杰里,忙着摇动酒瓶,“她们啊真调皮。吓死人了。”弗罗斯特一面欣喜地大笑着,一面朝杰里站立处走去,端着酒杯的两手分得很开。“她们叫什么名字来着?真是的,真是的!”
“一个是小七,另一个是二十四。”杰里心不在焉地说。
他说话时弯着腰,寻找警报按钮。他知道一定在办公桌上某处。
“小七和二十四!”弗罗斯特重复,欣喜若狂,“多么诗情画意!留下多美好的回忆!”
杰里在与膝盖等高处发现一只灰盒子,以螺丝固定在直立式抽屉柜上。钥匙是垂直型钥匙,处于“未锁”的位置。他拉出钥匙,放进自己的口袋。
“我说啊,那样的回忆多么美好。”弗罗斯特重复,语带疑惑。
“狗仔记者嘛,你也不是不知道,朋友。”杰里直起身子说,“说到回忆嘛,我们这些狗仔记者啊,比老婆更厉害。”
“给你。过来这边。那边是圣地。”
杰里拾起弗罗斯特的办公桌大记事簿,研究着这天的待办事项。
“天啊,”他说,“忙得很嘛。谁是N啊,朋友?N,八点到十二点?不会是你岳母吧?”
弗罗斯特低头凑酒杯,喝状贪婪,吞了下去,假装噎住了,脸孔扭曲,然后恢复原状。“别扯到她行吗?差点害我心脏病发作,臭小子。”
“N代表的是疯子吗?还是拿破仑?谁是N嘛?”
“娜塔莉。我的秘书。非常正点。两腿向上一路长到屁股去,是别人告诉我的。我自己从没到过那边,所以不知道。我坚持这个原则。记得提醒我,哪天要丢掉这个臭原则。臭小子。”他又说。
“她在吗?”
“刚才好像听到她悦耳的声音,应该在。要不要我叫她进来?据说啊,她对上流人士特别有好感。”
“不用了,多谢。”杰里说完放下记事簿,双目直视弗罗斯特,一人对一人,打起来想必一面倒,因为杰里足足比弗罗斯特高出一个头,体形也比他粗壮得多。
“令人难以相信,”弗罗斯特虔敬地高声宣布,炯炯目光仍盯着杰里,“令人难以相信,就这么简单。”他的举止倾心热衷,甚至表现出占有欲。“令人难以相信的小姐,难以相信的朋友。我说嘛,像我这样的人,干吗跟你瞎混?你不过是个阁下,我的层次可是公爵。公爵和妓女。今晚再来一次吧。好嘛。”
杰里大笑。
“我是认真的。以童子军的荣誉发誓。在老得动不了前,先死在牡丹花下。这一次我请客,全部我请。”走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知道我想怎么做吗?你猜猜看。我要跟你回流星,要找那个什么名字来着的老鸨,然后我坚持要——你怎么啦?”他瞄中了杰里的神情。
脚步声缓和下来,然后停止。黑影占据了窥视孔,逗留不去。
“他是谁?”杰里轻声说。
“小银。”
“谁是小银?”
“银河啦,我老板。”弗罗斯特说,脚步声也跟着离去,然后弗罗斯特闭上双眼,故作虔诚地画十字。“回家陪他那位非常可爱的娇妻,高贵的银河夫人,绰号大白鲸。六英尺八,留着骑兵的八字胡。不是指我老板。是他老婆。”弗罗斯特吃吃笑。
“他刚才为什么不进来?”
“大概以为我有客户吧。”弗罗斯特随口说,再度对杰里如此警觉感到不解,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沉默。“另一个原因是,如果大白鲸闻到他在大白天嘴唇有酒味,肯定会踹死他。开心点嘛,有我照顾你,放心啦。剩下半杯,干了吧。你今天有点保守。让我觉得毛毛的。”
一进到里面,立刻行动,老大说过。别花太多时间摸他底细,别让他跟你称兄道弟。
“嘿,老弗,”脚步声退得差不多时,杰里唤他,“夫人近况如何?”弗罗斯特伸手要接杰里的酒杯。“你太太。她最近还好吧?”
“病情稳定,谢谢你。”弗罗斯特语气不太自在。
“有没有打电话到医院找她?”
“今天早上吗?你疯了不成?十一点以前,我讲话都还语无伦次。要是十一点打过去,也会被她闻出酒味。”
“下一次探病是什么时候?”
“喂。给我闭嘴。别再提她了。行吗?”
弗罗斯特看着他,他则缓步移向保险柜。他试试大把手,锁上了。保险柜上放了一根粗重的警棍,覆满灰尘。他以双手取来,漫不经心地拿来当做板球棒,放回原位,弗罗斯特大惑不解的眼光仍紧跟不放,态度机警。
“我想开个户,弗罗斯特。”杰里仍站在保险柜前说。
“你?”
“我。”
“从你昨晚说的东西判断,你连存钱罐都养不肥吧。除非你显赫的老爸在弹簧床垫里藏了一些。这一点我还是怀疑。”弗罗斯特快站不住脚了,不过他仍竭尽全力站稳。“喂,再喝一杯,别想学科学怪人在下雨的星期三走路,行吗?我们去看赛马。跑马地,我们来了。我请你吃午餐。”
“我其实不是想替自己开户,伙计。我是想开别人的。”杰里解释。
这时上演的是步调缓慢、场面伤感的喜剧,弗罗斯特小脸上的欢乐气息流失,他喃喃地说:“不要,噢杰里。”说给自己听,仿佛正目睹一场意外,遇害者是杰里而非弗罗斯特。脚步声第二度从走廊另一端接近。是女生,步伐短促急速。接着是急促敲门声。然后一片寂静。
“娜塔莉?”杰里轻声说。弗罗斯特点头。“假如我是客户,你会不会把我介绍给她认识?”弗罗斯特摇摇头。“让她进来。”
弗罗斯特的舌头宛如受惊的粉红蛇,从双唇间探头偷看,快速看了四周一下,然后消失无踪。
“进来!”他以沙哑的嗓音呼唤,一名高挑、戴深度眼镜的华人女孩从他待发信件夹中取走几封信。
“祝你周末愉快,弗罗斯特先生。”她说。
“礼拜一见。”弗罗斯特说。
门再度关上。
杰里走过办公室,一手搂住弗罗斯特双肩,带着不加抗拒的他快步走到窗前。
“开信托账户,老弗。用你那对不贪不污的手。快一点。”
广场上,园游会持续进行。板球场上,有人出局。头戴过时球帽、身材瘦长的打击手弯腰,耐心修正投手的球路。外野手四处走动聊天。
“你陷害我,”弗罗斯特简单说,拼命想接受被陷害的这个概念,“我还以为终于交到真朋友了,你却想害我。亏你还有爵位。”
“不应该跟狗仔记者鬼混的,老弗。很难搞定,没有体育精神。你当初不应该吹牛的。记录都放在哪里?”
“朋友间本来就可以吹牛的,”弗罗斯特抗议,“朋友本来就这样!无话不说嘛!”
“那就说给我听吧。”
弗罗斯特摇摇头。“我是基督徒,”他傻傻地说,“我每个礼拜天都上教堂,一次也少不了。我恐怕帮不上忙了。我宁愿失去社会地位,也不愿意背信。这是我做人一向的原则,懂吗?我不答应。对不起了。”
杰里挨近窗台,直到两人手臂几乎相碰。大窗框因车流而震动。软百叶窗沾上建筑工地的红灰。弗罗斯特的脸孔因努力应付个人噩耗而露出令人同情的神情。
“跟你谈个条件,好友,”杰里说,音量非常小,“仔细听我说了。这是萝卜和棍子的问题。如果你不照做,报社会放出对你不利的风声。头版大头照,大横幅标题,正文未完内页待续,六栏,等等。‘你愿向这名男子购买二手信托账户吗?’香港是贪污腐败的化粪池,而弗罗斯特是淌口水的怪兽。诸如此类。我们会跟他们说,你在银行青年俱乐部玩欧洲人的多人娈交,像你讲的一样。我们也会说,一直到最近,你在九龙区还筑了个爱巢,可惜因为女的要更多钱,结果不欢而散。刊登出来之前,当然了,他们会先向你们董事长查证,也许还会向你夫人查证,如果她身体撑得住的话。”
弗罗斯特脸上的汗珠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中如暴雨直下。前一秒钟,他面带菜色的五官只见油亮潮湿的模样,如今却被汗水淋个湿透,毫无拦阻地流下他圆润的下巴,落在墨绿色的西装上。
“喝多了,”他傻傻地说,尽量以手帕止汗,“每次喝酒都这样。可恶的气候,我不应该住在这里。没有人应该住在这里。在这里等着烂掉,我最讨厌了。”
“听来不太妙呢。”杰里继续说。他们仍站在窗前,左肩碰右臂,如同两人正在欣赏美景。“好消息是,会有五百美金放进你发烫的小手,由潦倒文人奉送,不足为外人道也,而且推弗罗斯特担任董事长。所以说,为什么不干脆跷二郎腿享受享受?知道我在讲什么吧?”
“可否容我请教一下,”弗罗斯特终于开口,希望造成讽刺的效果却弄巧成拙,“查阅此档案,你究竟是想到达什么目的?”
“犯罪和贪污,伙计。牵连至香港。落魄文人街点名了几个带罪在身的人。账户号码四四二。是不是放在这里?”杰里手指保险柜说。
弗罗斯特以嘴唇做出“不是”的形状,却无法出声。
“两个四,然后一个二。放在哪里?”
“喂!”弗罗斯特喃喃地说。他的脸交杂了恐惧与失望,神情绝望。“行行好嘛。别让我做这件事。找个华人职员去贿赂好吗?那样比较妥当。好歹我在这里小有地位啊。”
“老弗,俗话说,在香港,连蒲公英都会乱讲话。我要的是你。你在这里,你的资格比较符合。是放在这个金库里吧?”
一定要持续行动,他们说,一定要不断提高门槛。一旦失去主导权,就休想追回来。
正当弗罗斯特犹豫时,杰里假装失去耐心。他伸出巨无霸的手掌,抓住弗罗斯特的肩膀,将他转过来,往后推,把他的小肩膀抵在保险柜上。
“是不是放在金库里?”
“我怎么知道?”
“我来告诉你好了,”杰里承诺,对着弗罗斯特用力点头,额发因而上下摆动,“我告诉你,伙计,”他重复,一面以另一只手轻拍弗罗斯特的肩膀,“不依的话,四十岁的你,丢了饭碗,老婆卧病,小孩嗷嗷待哺,缴不出学费,大灾难一场。当做是非题,非现在选择不可。不是五分钟后,而是现在。你怎么做,我管不了,只要表面看起来正常,别让娜塔莉知道就行。”
杰里拉着他走回办公室中间,办公桌与电话就摆在这里。人生中有些角色,就是不可能秉持尊严来扮演。弗罗斯特这天扮演的角色正是如此。他拿起话筒,拨了一个数字。
“娜塔莉?噢,你还没下班啊。听好,我还想再待一个钟头,因为正好跟客户通电话。跟席妮说,钥匙就留在金库上,我下班前会锁上。”
他瘫在椅子上。
“头发整理一下。”杰里说。两人等待时,他走回窗前。
“犯罪和贪污个狗屁,”弗罗斯特喃喃地说,“好吧,就算他抄了几条快捷方式好了。哪个华人不是,你举个例子啊?哪个英国人不是?你还以为香港会因为这样倒下去吗?”
“他是华人吧?”杰里说得非常刺耳。
杰里走回办公桌,自己拨了娜塔莉的号码。没人接听。他轻轻扶弗罗斯特起身,带他到门口。
“别锁上了,”他警告,“你离开前,东西还得放回去。”
弗罗斯特走回来。他情绪低落地坐在办公桌前,吸墨纸上摆了三份档案。杰里为他倒了杯伏特加,站在他肩膀旁等他喝下,再解释如何合作。他说,老弗,你不会有什么感觉的,只要物归原处,然后走进走廊,小心关上门。门边贴出员工公告栏,老弗无疑经常查看。老弗应该站在公告栏前,用心阅读告示,一项不漏地看,等杰里从门内敲两下再进门。阅读告示时,他应该刻意站到可遮掩窥视孔的角度,如此杰里才知道他仍站在门口,路过的人也无法窥向门内。如此一来,弗罗斯特也能安慰自己,因为他并未知情渎职,杰里解释。上级,或客户,对他的指控,最严重的不过是留下杰里在办公室,违反银行基本的保密规定。
“档案里有多少文件?”
“我怎么知道?”弗罗斯特问。因为的确不知情,对方这么一问,让他反而口气稍微大胆起来。
“数看看啊,伙计。真乖。”
总共正好五十份,比杰里最乐观的预期多出甚多。尽管防范措施周到,为了预防有人进来搅局,杰里仍有备用计划。
“我也需要申请表格。”他说。
“什么鬼申请表格?我这里不放表格。”弗罗斯特反驳,“表格的话,我都叫小姐送来。这里没有。小姐都回家了。”
“用来在贵银行帮我开信托账户,老弗。放在桌上,动动你的镀金钢笔,表现待客热诚嘛。趁我忙的时候,你就休息一下。头款在这里。”他说。他从后口袋掏出一小叠美钞,扔在桌上,发出悦耳的啪声。弗罗斯特注视着钞票却不伸手取走。
别无旁人时,杰里手脚很快。他将档案夹里的文件解开,两两并排拍照,大手肘贴近身体以防镜头震动,大脚则稍微岔开,以维持重心,宛如板球员准备接地滚球。测量链轻擦文件表面以测距离。不满意时,他会重拍一张。有时候他会以手遮光。他经常转头查看窥视孔是否仍呈现墨绿,以确定弗罗斯特是否仍坚守岗位,而不会趁机叫武装警卫。弗罗斯特一度失去耐性,敲着酒杯,杰里则对他咆哮,叫他安静。他偶尔听见脚步声接近,这时他会将所有东西留在桌上,与美钞、申请表放在一起,将照相机放进口袋,缓行至窗口,欣赏海港景色,拉拉头发,如同思索着人生重大决定。又有一次,碍于手指粗大,情绪紧绷,任务又如此精细,他因此更换胶卷匣,希望旧相机的声响能降低半度。等到他叫弗罗斯特进来时,档案夹再度摆在办公桌上,美钞放进档案夹,杰里感到自己的冷血,稍微动了凶意。
“你这个大笨蛋。”弗罗斯特高声说,一面将五百元喂进有扣的外套口袋。
“没错。”他说。他四下查看,抹清自己的痕迹。
“你少动歪脑筋了。”弗罗斯特对他说。他的表情坚决得出奇,“像他那样的人,你以为整得垮?别想搞垮他们那群人。你不如拿根撬棍、拿盒鞭炮去攻打诺克斯堡,可能比较轻松。”
“大人物先生本人。这个点子我喜欢。”
“别想,你不会喜欢的。”
“你,认识他吧?”
“我们就像火腿和炒蛋,”弗罗斯特口气刻薄,“他的地方,我每天进进出出。我对位高权重的人有股狂热,你也不是不知道。”
“是谁帮他开户的?”
“我的前任。”
“来过这里吧?”
“在我任内没有。”
“看过他吗?”
“在澳门的逸园。”
“什么地方?”
“澳门赛狗场。输得精光。跟老百姓混在一起。我跟我的华人小妞在一起,上一任的前一任。是她指给我看的。‘他?’我说。‘他,没错,他嘛,是我的一个客户。’她厉害得没话说。”弗罗斯特压抑下的表情闪现出从前的本色。“告诉你一件事,他啊,混得还不错。身边的金发妞真不赖。欧洲人。外表看来是电影明星。瑞典人。看来是精心挑选过的。这里——”
弗罗斯特挤出鬼魅般的微笑。
“快一点,伙计。想讲什么?”
“我们谈和吧。好嘛。我们进市区去。花光五百块。你本性不是这样吧?只是为五斗米折腰吧。”
杰里摸索口袋,掏出警报钥匙,放入弗罗斯特被动的手掌里。
“你用得上。”他说。
离去时,有个衣冠楚楚、身穿低腰美式西装裤的苗条青年站在大台阶上。这人正在阅读一本精装书,内容看似严肃,杰里看不出主题。书本才翻到前几页,却阅读得起劲,如同决心增长智慧的人一样。
又成了沙拉特人,其余一片空白。
先别干杯,老大说过。千万不要直接前往。要是无法得手,至少必须破坏线索。他搭出租车,却总是搭至特定地点。到女皇码头,观看乘客登上外岛渡轮,观看褐色中国式帆船穿梭于大船间。到香港仔码头,漫步于观光客之间,看着他们直瞪船民与海上餐厅。到赤柱村沿着公众海滩,看着身体肌肤苍白的华人玩水,和蔼地陪儿女游泳,他们有点驼背,仿佛城市的重量仍压在肩上。中秋节过后,华人绝不游泳。他不知不觉提醒自己,但他一时想不起中秋节是几月几日。他考虑过,把照相机留在希尔顿饭店的衣物寄放室。他考虑过夜间保险柜,也考虑过寄包裹给自己。也考虑利用记者的身份请特别送信人来帮忙。但对他而言,全部行不通。对老大而言,更是行不通。他们说过,这是单独行动。如果不能自行解决就功败垂成。所以他买了塑料购物袋,将相机装在里面,再买两件棉质衬衫充场面。教科书上说,被敌人追得紧时,务必使出障眼法。即使是最老到的监视人也会上当。要是对方朝你动手,你掉了袋子,说不定能拖延一点时间,得以全身而退。他全程对所有人保持距离,最怕不巧碰上扒手。在九龙区的租车场,他们为他准备好了车子。他心情平静——逐渐笃定下来,但警觉心丝毫不松懈。他觉得打了一场胜仗,其余的感觉都不重要。有些差事,做了本就会弄脏手。
他一面开车,一面特别注意本田车。在香港,可怜的跟踪部队爱用本田。离开九龙之前,他两度钻进后街。没人。上了联合道,他加入野餐行列,继续朝清水湾行驶一小时,庆幸塞车严重。在车阵中行驶十五英里,挤在三辆本田车之间,还想变换车道,简直比登天还难。其余工作事项是查看后视镜、开车、抵达目的地、单飞。午后烈日持续发威,冷气开至最大,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他经过了数英亩的盆栽植物,精工招牌,然后是如方块花布般的稻田,以及栽种春节应景小树的园地。来到左边一处狭窄的沙巷时,他陡然转弯,查看后视镜。他靠边停车一会儿,打开后车厢,假装要让引擎冷却。一辆豌豆绿的奔驰车滑过,毛玻璃,一名驾驶,一名前座乘客。已经尾随好一阵子了。但并未转入小巷。他过马路到对面的餐饮店,拨了号码,让电话响四声后挂掉,再拨同样号码,响了六声,有人接起时他再度挂掉。他继续开车,笨重地穿越废弃的渔村来到湖边,灯芯草蔓生至离岸甚远处,直立的倒影让它们数目加倍。牛蛙聒噪着,轻型游艇在蒸汽中转进转出。天空呈现死白,直接延展入湖水中。他下车。这时有辆旧雪铁龙面包车颠簸而来,车上有几个华人,戴着可口可乐帽子,鱼饵,儿童;两名男子,没有女人,对他视而不见。他朝一排有护墙板外加阳台的洋房走去,此处年久失修,门前竖立格栅状水泥墙,如同英国海边的房子,但这几栋的油漆因日晒而淡化。名称以制作木船剩下的木块雕刻,以火钳用力烫出字形:浮木、苏丝梅、当若敏。小路尽头有个泊船区,如今已关闭,游艇因此另泊他处。杰里向房子接近,随便看看楼上的窗户。从左边数来第二个窗户,里面摆了一瓶绚丽的干花,花梗以银色纸包裹。这表示一切安全。请进。他推开小栅门,按下门铃。雪铁龙停在湖边。他听见车门用力关上,同时也听见对讲机传出电子仪器操作错误的警报声。
“哪来的杂种?”沙石般的嗓音质问,浓浓澳大利亚口音轰隆穿过杂音传来,但门锁这时已应声开启,他一推开立刻看见老库洛身穿和服的粗大身影,杵在楼梯最上层,神情甚为愉悦,以法文称呼他“先生”,以英文叫他“你这个英国贼狗”,催他拖着丑陋的上流臀部上楼,赶紧吞下一杯再说。
库洛的房子弥漫檀香味。底楼门口的阴影中,有位无牙的女佣对着他浅笑。库洛前往伦敦期间,陆克曾对这个小怪物问过问题。客厅在二楼,肮脏的木板装潢墙上贴满了卷曲的相片,都是库洛的老友,是他在五十年疯狂的东方岁月里共事过的新闻工作者。客厅中间有张桌子,上面摆着他身经百战的武器:雷明顿打字机。原本这桌子是供他撰写回忆录的地方。客厅装饰稀疏。库洛一如杰里,六七段人生中的各任妻子儿女散居各地,应付了日常生活当务之急后,钱已不够买家具。
浴室没有窗户。
洗手盆旁有个冲片罐,也摆了几罐定色剂与显色剂。也有一架小型编辑机,有用来看底片的毛玻璃网板。库洛关灯,在全然漆黑的环境中卖命无数年,又哼又骂又向教宗祷告。站在他身边的杰里流着汗,尽量从老头的咒骂声想像出他的动作。他猜,现在库洛正取出胶卷中的狭长底片,绕上转轴。杰里想像他尽量放轻,以免指纹沾上感光纸。再过一分钟,他会开始怀疑是否根本没拿在手上,杰里心想。到时候,他必须强迫自己的指尖继续动作。他想吐。黑暗中,老库洛的咒骂声显得更吵,却仍盖不过湖上水鸟的啼声。杰里心想他双手灵活,因此放心不少。这事他睡觉都能做。他听见库洛转下盖子时胶木的摩擦声,也听见他喃喃说“上床去,你这个异教小杂种”。随后听到的是干燥而古怪的声音,是他小心将气泡摇出显色剂的声响。随后安全灯亮起,啪的一声,如手枪发射般响亮,老库洛再度现身,在红光照耀下如鹦鹉般鲜红,弯腰于加盖的冲片罐之上,快速倒进海波,然后充满自信地将冲片罐倒置,再恢复原状,一面看着烹饪用的旧定时器,一秒秒答答而过。
紧张加上炎热,杰里几乎喘不过气,因此单独回到客厅,为自己倒一杯啤酒,无力坐在藤椅上,两眼无神地倾听水龙头持续流水的声响。窗户外传来华人交谈的吱喳声。湖边有两名钓客正在装鱼饵。儿童在一旁观看,坐在尘土上。浴室又传来盖子摩擦声,杰里赶紧跳起身来,但库洛必定听见了,怒吼着“再等一下”并关上门。
航空客机飞行员、新闻工作者、间谍,沙拉特教科书警告着,都属同一种人。可恶的惰性中穿插了间歇发作的慌乱。
杰里心想,他一定先看为妙,以免没冲洗好。依照资格,先向伦敦呈报的人是库洛而非杰里。假设出现最严重的突发状况,库洛会命令他暂时站一边,让他先咬弗罗斯特一口。
“你到底在里面干吗?”杰里大吼,“怎么啦?”
也许是在小便吧,他荒谬地想。
门缓缓打开。库洛一本正经的态度令人畏惧。
“还没洗好。”杰里说。
他以为库洛完全没听到。他其实正准备大声地重复一遍。他准备气得直跺脚,大闹一场。因此当库洛最后终于搭腔时,来得正是时候。
“正好相反,小子。”老头向前一步,杰里这时看得见底片,如湿答答的黑色毛虫吊在库洛身后的短晒衣绳上,以粉红色夹子夹住。“正好相反,先生,”他说,“每幅都是大胆而惊人的杰作。”
7 再谈赛马经
在圆场,杰里大有斩获的新闻,于大清早一片死寂之中陆续抵达,之后整个周末因此翻天覆地。先前吉勒姆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前一晚十点便提早就寝,然而却辗转难眠,一面为杰里感到焦虑,老实说也因为脑中浮现默莉·米金的影像,或身穿庄重的泳装,或一丝不挂,令他心痒难熬。杰里在伦敦时间凌晨四点过后即将与弗罗斯特交手。到了三点半,吉勒姆开着保时捷老爷车铿锵穿越雾街开向圆场。若不知时间,会误以为是黄昏。抵达喧闹室后,他发现康妮正在玩《泰晤士报》的填字游戏,狄沙理斯博士阅读着诗人托马斯·特拉赫恩12的冥思,一面抓着耳朵,一面抖着脚,有如单人敲击乐队。法恩与以往一样坐不住,在两人之间穿梭,掸掸灰尘,打扫环境,活像等不及要安排下一批客人入座的领班。偶尔他会透过牙齿吸气,发出“啧”声,几乎不掩失望之情。香烟在喧闹室另一端上空形成烟幕,从茶汤壶里可闻到熟悉的陈年茶臭。史迈利的大门深锁,吉勒姆找不到理由去打扰他。他翻开一本《乡村生活》。好像是在等着看牙医,他心想。他心不在焉地坐着欣赏豪宅的相片,直到最后康妮轻轻放下填字游戏,坐直上身,说:“你听。”他听见表亲绿色电话发出急促响声,史迈利随后即接听。吉勒姆的办公室门没关,他瞥见里面一排电子盒,其中一个亮着绿色警示灯,表示对话进行中。随后喧闹室的“友情电话”响起——是内部电话的术语,这一次吉勒姆赶在法恩之前接听。
“他进了银行。”史迈利通过友情电话语带保留地宣布。
吉勒姆传话给在场人士。“他进银行去了。”他说,但这话如同说给死人听,因为现场无人作出丝毫反应。
到了五点,杰里已走出银行。由于反复思考其他可能的选择,想得紧张过度,吉勒姆感到浑身不舒服。硬上弓这种玩法具危险性,吉勒姆与多数专业人士同样痛恨,只不过痛恨之因并非有所顾忌。首要原因是对象,或者更糟的,当场还有保安人员。第二是硬上弓的做法,并非人人面对敲诈勒索时都能作出合乎逻辑的反应。有人装英雄,有人爱撒谎,也有人是歇斯底里的处子,头向后仰,尖叫着杀人啊,内心却喜不自胜。然而,真正的危险现在才开始,硬上弓告一段落,杰里必须背对冒烟的炸弹奔逃。弗罗斯特会往哪一方面跳下?他会打电话报警吗?还是打给母亲?上司?妻子?“亲爱的,我全部招了,救救我,我们重新来过。”吉勒姆甚至不排除下列这项恐怖的可能性:弗罗斯特或许会直接找上客户说:“先生,我严重渎职,违背银行规定,我是来自首的。”
清晨霉臭古怪的气氛中,吉勒姆打了个寒战,然后将心思坚决地锁定在默莉身上。
过了半晌,绿色电话铃响,吉勒姆没有听见。乔治一定是把电话放在正前方。突然间,吉勒姆办公室里的小灯闪动,持续亮了十五分钟,熄灭后,众人将眼光集中在史迈利的门上,静候其变,希望他能结束隐居生活。法恩动作到一半,成了木头人,手上端着一盘没人想吃的棕色果酱三明治。随后把手转动,史迈利手持一份普通的检索令表格出现,已经用自己工整的笔迹填妥,标明“横杠”,意指“主任速件”,等于是最急件。他递给吉勒姆,请他直接送至档案室的女王蜂,盯着她调查上面的人名。吉勒姆收下表格时,回想起稍早前也收过类似表格,调查对象是伊丽莎白·伍辛顿,别名丽姬,最后脚注是“高级妓女”。他转身离去时,听见史迈利悄声请康妮与狄沙理斯陪他进入觐见室,同时派法恩到无机密等级的图书室检索最新一版的《香港名人录》。
女王蜂特别奉命清晨加班,吉勒姆走进来时,撞见她的巢穴如同《伦敦大火之夜》的场景,双层铁床、手提式煤气炉一应俱全,只不过走廊上有台咖啡机。他心想,就缺一套连身工作服和一幅丘吉尔的相片。表格上详述着“姓柯名德雷克,别名不详,一九二五年生,上海,现址香港赫兰道七门,职业为香港中国海空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女王蜂接到后开始大量翻阅资料,最后却只发现,柯曾经于一九六六年在香港受大英帝国册封,原由是“对殖民地社会与慈善事业贡献卓著”。在册封审查通过前,总督府曾委托圆场进行调查,圆场的响应是“经查无不良背景”。吉勒姆赶紧带着这份情报上楼,略带睡意的头脑仍记得山姆·科林斯曾说过,香港中国海空公司是万象那家小航空公司最大的股东,从商务波里斯的战利品获利的单位,就是这家航空公司。如此一想,让吉勒姆理解出最合理的关联。他得意于自己头脑精明,回到觐见室碰见的却是一片死寂。散放在地板上的,不只是最新版本的《名人录》,还包括数份旧版本。法恩与往常一样,再度用功过度。史迈利坐在办公桌前,盯着一张自己笔迹写下的笔记。康妮与狄沙理斯盯着史迈利看,但法恩又不见人影,大概是又出去跑腿了。吉勒姆将检索表交还史迈利,附上女王蜂的检索结果,写在正中央,字体是她最美观的肯辛顿圆形草体。在此同时,绿色电话再度作响。史迈利拿起话筒,开始在眼前纸张上做笔记。
“好,谢谢。记下来了,请继续。对,我也记下来了。”这样持续了十分钟,最后他说:“好。今天晚上到。”然后挂掉。
街头上有位爱尔兰送牛奶工,口气激昂地宣布再也不要浪迹天涯了。
“威斯特贝拿到完整档案了。”史迈利终于说,只不过如其他所有人一样,他用的是杰里的代号。“数据全部到手。”他点点头,仿佛赞同自己的说法,目光仍研究着那张纸。“底片今晚才到,但一切总算有了眉目。所有最先通过万象支付的款项,最后都流进香港的账户。从一开始,香港就是金棱线的终点站。全部都是。每一分钱都是。没有扣钱,连银行手续费都没扣。最先是小数目,然后暴涨,原因何在,我们只能猜测。全部都如科林斯描述的。最后涨到一个月两万五,维持这个数字。万象的安排一结束,莫斯科中心连一个月也没有漏掉。他们立刻转到替代路线。康妮,你猜对了。卡拉做事,一定都有备用方案。”
“亲爱的,他是专业人士嘛,”康妮·沙赫斯喃喃地说,“像你一样。”
“才不像我。”他继续研究自己的笔记。“是个闭锁式账户,”他以同样理所当然的语调宣布,“只写出一个名字,是信托的创办人。柯。‘收益人不详。’他们说。也许今晚就能分晓。一分钱都没被提领。”他专挑康妮·沙赫斯说。他重复一遍:“两年前开始付款后,账户里连一分钱都没被提领。结存总额有五十万美元。利上滚利,增值自然快速。”
对吉勒姆而言,最后这一点简直无可理喻。五十万美元转手后,竟然连一毛钱也没动过,究竟用意何在?对康妮·沙赫斯与狄沙理斯而言,这一点却含义深远。康妮脸上漾起鳄鱼般的微笑,婴儿眼安静而欣喜地直盯史迈利。
“噢,乔治,”理出头绪后,她吐气说。“亲爱的,闭锁账户!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怎么不是?迹象全部都很明显。打从第一天开始。如果又胖又笨的康妮不是这么瞎眼又老又朽又懒,老早就被她看穿了!你别来烦我,彼得·吉勒姆,你这条好色的小蟾蜍。”她正要努力起身,行动不便的双手紧抓椅子扶手。“只是,有谁值这么一大笔钱?难不成是整个情报网?不对不对,他们绝不会帮整个情报网做这种事。没有前例可循。不是批发,因为前所未闻。这么说来,究竟是谁?这人能献什么宝,值这么多钱?”她跛着脚走向门口,拉拉肩膀上的披肩,思绪已从现场钻回自己的世界。“卡拉付钱不像那样。”他们从她身后听见喃喃自语声。她走过妈妈座位一列盖上盖子的打字机,如同蒙上嘴巴的哨兵站立阴影中。“卡拉是卑鄙小人,他认为情报员应该免费为他效劳才对!他当然有这种想法。他付给情报员的钱以毛计算。给零钱。管他通货膨胀率。五十万美金付给小小一个地鼠。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过!”
举止稍嫌古怪的狄沙理斯,专注的神情不下康妮。他偏斜不均衡的上半身往前倾,以银刀激烈拨弄烟斗,仿佛拨弄的是着了火的炖锅。他的银发歪斜矗立,在皱瘪黑夹克沾满头皮屑的衣领上有如鸡冠。
“难怪啊,卡拉想把尸体埋起来。”他突然脱口而出,仿佛拼命将这句话挤出口,“难怪。你们知道,卡拉也负责中国事务。有证据显示。是康妮说的。”他挣扎着起身,一双小手里握了太多东西:烟斗、烟草盒、削笔刀、特拉赫恩。“自然称不上很巧妙。料想不到卡拉有那份能耐。卡拉不是学者,他是军人。但也说不上盲目,一点也不盲目,康妮告诉过我。柯。”他以不同音量重复这个字数次。“柯,柯。这个中文字,我非确认它是不是‘柯’不可。关键全在中文字上。是怎么写来着?对,我甚至看见了‘郭’……是真的看见了吗?……噢,还有几个其他概念。德雷克,联想到教会学校,不用说。上海教会学校的学生。对,对。你们也知道,上海是源头。第一个党组织就设在上海。我为什么这样说?德雷克·柯。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毫无疑问的,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对,好。我嘛,差不多该回去看书了。史迈利,你觉得是不是该发一个煤桶给我的房间?没有暖气,准会被冻死。我跟管家们要过十几次了,费尽唇舌只招来白眼。好歹也不是上古时代了嘛。不过冬天也快到了。原始数据一来,应该会给我们看吧?没人喜欢拿浓缩版研究太久。我会列出一份简历。应该先做这件事。柯。啊,谢谢你,吉勒姆。”
他的特拉赫恩从手上滑下,接过来后,烟草盒又掉了,所以吉勒姆又帮他拾起。“德雷克·柯。上海人当然不代表什么。上海是真正的大熔炉。据我们所知来判断,答案就在潮州。话说回来,一定不能偷跑。浸信会。潮州的基督教徒多半都是吧?潮州人。我们以前在哪里碰过?对了,曼谷那家中介的银行。这样想,就容易想通了。或者是客家人。这两个族群并非老死不相往来,一点也不是。”他尾随康妮步入走廊,留下吉勒姆与史迈利独处。史迈利起身,走向扶手椅,弯腰坐下,两眼无神地盯着炉火看。
“真怪,”他最后说,“一点都没有震惊的感觉。怎么会这样,彼得?你很清楚我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
吉勒姆具有保持缄默的智慧。
“一条大鱼。拿卡拉的钱。闭锁式账户,来自俄国间谍的威胁,竟在香港生活的最中心点。这么说来,为什么没有震惊的感觉?”
绿色电话再度吠叫。这一次吉勒姆接听。接听时,他讶然发现办公桌上出现山姆·科林斯的远东报告,是刚才没看见的一份档案。
该周末就如此度过。康妮与狄沙理斯消失无踪;史迈利专心准备提出报告;吉勒姆修身养性,召回妈妈们排班打字。星期一,史迈利对他耳提面命后,他致电拉康的私人秘书。吉勒姆表现非常出色。“别大肆声张,”史迈利警告过他,“尽量低调。”吉勒姆照办。他向对方说,前几天晚餐时有人提到要召开情报程序小组会议,一起讨论某些表面证据:
“这案子已经稍具雏形了,所以定个日期也许是合理的做法。打击顺序传过来,让我们先传阅一下。”
“打击顺序?雏形?你们的英语是跟谁学的?”
拉康的私人秘书名叫皮姆,嗓音听来脑满肠肥。吉勒姆从未与他见过面,对他却厌恶得不合情理。
“我只能转告他,”皮姆警告,“我只能转告他,再回电给你,向你报告他讲的话。他这个月的日程已经填得满满的了。”
“小事一桩,请他务必相助。”吉勒姆说完气得挂掉电话。
他心想,最好等着瞧,在你身上爆发以后保准好看。
据说伦敦总部进入产房时,外勤情报员只能在等候室来回踱步。民航机长、狗仔记者、间谍。杰里又产生该死的惰性。
“我们被冷冻了,”库洛宣布,“上级说,干得好,暂时按兵不动。”
他们至少每两天通一次电话,是“过渡电话”,经由两个第三方电话接通,通常是从旅馆大厅打至另一旅馆大厅。他们通话时夹杂沙拉特暗号与报社术语,以防露出马脚。
“你的报道,上级正在查证。”库洛说,“编辑若有智慧,会在适当时机善用。现在,上级命令,要你一手叠在另一手上,乖乖坐着别动。”
库洛如何与伦敦通话,杰里并不清楚,只要安全,杰里也不在意。他猜想某个台面上的大型情报单位选出的官员,正在扮演中间人的角色。至于是谁,他并不在意。
“你的任务是帮报社跑腿,多写些文章,下一次出现危机时,可以用来应付史大卜老哥。”库洛对他说,“没有别的任务了,听到了吗?”
杰里从自己与弗罗斯特交手的经过获得灵感,写出一篇文章,报道美军撤退对湾仔夜生活的影响:“口袋膨胀的美国大兵,不再涌入寻欢作乐,苏丝黄情何以堪?”他捏造了“破晓采访”——或以记者偏好的说法是“现场直击”,访问了一名虚构的苦情吧女,被迫接日本客人。写完后,他以空运送出,请陆克的分社将运货单号码电传给报社,全都依照史大卜的指示办事。再怎么说,杰里不算是差劲的记者,但如同压力能让他表现出最佳身手一样,闲荡也能让他露出最恶劣的一面。陆克从分社打电话通知杰里,说史大卜不仅立刻采用,甚至表现得极有风度,令杰里震惊不已,因此决定再寻挑战。这时有两三件贪污官司开庭,各大媒体炒得沸沸扬扬,主角是常见的那种备受误解的警察。杰里看了一眼,认定这类新闻不值得远渡重洋报道。近来英国也有类似丑闻。一份“请查证”的线索,令他去追友报放出的风声,宣称香港小姐怀孕,然而在他起跑前毁谤官司就捷足先登。他出席“浅喉咙”主持的港府记者会,内容乏善可陈。“浅喉咙”个性沉闷,原服务于北爱尔兰一家日报,后来被开除。杰里检索过去的重大新闻,希望找出值得炒冷饭的材料,如此晃掉一上午的时间。当时盛传陆军财务吃紧,他由少校公关带着巡视廓尔喀要塞。少校看似十八岁左右,在杰里愉悦的访问下表示不知情,不知道一旦廓尔喀士兵的眷属被遣回尼泊尔后,他们要如何解决房事问题。杰里心想,大约每三年回老家一趟吧。他似乎认为,对任何人而言,三年一次就够了。他尽可能夸张事实,将廓尔喀人扯得有如一群军队鳏夫,“气候酷热,大英佣兵冲冷水澡”,而且也洋洋得意地找到内线消息来源。他另外写了两三份报道,以备不时之需。晚上到俱乐部闲晃,内心却焦躁万分,等着圆场生下娃儿。
“老天爷啊,”他向库洛抗议,“这人简直成了公家财产了。”
“没办法。”库洛坚定地说。
杰里只好以“是的,长官”回应。两三天后,他在穷极无聊的情况下,着手针对曾获大英勋章的德雷克·柯先生进行全然非正式的调查。柯也是香港赛马会的理事兼百万富翁,是不容怀疑的公民。没有戏剧化的背景;以杰里的字典定义,没有违法的背景;因为只要是外勤情报员,必定至少背离过个人信仰一两次。他以踌躇的态度着手进行,宛如正要去妈妈不准碰的饼干盒偷拿饼干。他也正好考虑向史大卜提议采访香港巨富阶级,分上中下三篇加以报道。有天午餐之前,他来到外籍记者俱乐部,无意中效法史迈利,从参考书架上找到最新版的《香港名人录》,查到德雷克·柯。已婚,育有一子,一九六八年夭折;曾于伦敦格雷法律学院念法律,显然成绩不甚理想,因为没有记录显示他通过律师资格考试。接着列出的是他近二十年担任过的管理职位。嗜好:赛马、游艇以及玉器。这些嗜好谁没有?接着列出他惠顾的慈善机构,包括一所浸信会,一间潮州庙宇以及德雷克·柯免费儿童医院。恩泽四方,杰里觉得很有意思。相片显示出寻常的容貌,目光温柔,年约二十,美德与身外之物同样满载,其余不值一提。早夭儿子名为纳尔森。杰里注意到:德雷克与纳尔森,同为英国海军名将。在他脑中萦绕不去的是,父亲的名字竟与首位进入南海的英国将领雷同,儿子竟以特拉法加战役13的英雄来命名。
将香港的中国海空公司与万象的印支包机公司联想在一起,彼得·吉勒姆认为非常困难,但杰里联想起来则比较轻松。阅读中国海空公司的简介时,杰里看得津津有味。简介将该公司描述为“于东南亚战区广泛从事贸易与运输工作”,包括稻米、海产品、电器、柚木、房地产与船运。
在陆克的分社叨扰时,他采取更大胆的一步:刻意以最凑巧的方式发现德雷克·柯的姓名。没错,他是利用检索卡调查过柯的背景。碰巧是在检索香港十几二十位华人富豪时顺带一查;碰巧是他向华人女职员询问,她认为谁是最国际化的华人百万富翁,问得落落大方。尽管德雷克或许并非名列前茅,只消稍微提示,就从她口中套出这个大名,随后也调出这人的资料。的确,他早已向库洛抗议过,这人众所周知,雕虫小技就能追查出其人其事,感觉不到成就感,甚至有点如梦似幻。杰里与苏联情报员接触的经验有限。苏联情报员的地位通常较低。相形之下,柯有如巨无霸。
杰里心想,让我不禁想起老爸杉波。忽然想起两者近似之处,这是第一遭。
最详细的资料出现在一份光鲜的期刊《金东方》里,如今已停刊。停刊前最后几期之一,刊出长达八页的专题报道,附有插图,标题为“南洋红骑士”,探讨越来越多海外华侨与中国大陆进行贸易,获利颇丰。这些华商一般称为肥猫。就杰里所知,南洋指的是中国以南的领域,对华人而言,暗指遍地黄金的祥和国度。接受专访的名人各占一页,附上一张相片,背景是个人财产。接受采访的名人有曼谷人、马尼拉人,也有新加坡人,代表香港的是“备受爱戴的体育界人士,也是香港赛马会的理事德雷克·柯先生,中国海空股份有限公司总裁、董事长、总经理兼最大股东”。他与爱马“幸运纳尔森”合照,时间是爱马在跑马地凯旋一季后。马名一时之间镇住了杰里的眼睛。父亲居然以死去儿子的名字来为爱马命名,令他觉得毛骨悚然。
相片中的柯,比《香港名人录》的平板大头照透露出更多信息。柯显得神情愉快,甚至可说是神采飞扬,尽管戴了帽子,看来像顶上无毛。这顶帽子是现阶段让他最感兴趣的对象,因为以杰里有限的经验来看,他从未看见任何华人戴过这种帽子。帽子属于贝雷帽,斜戴,让柯有如英国军人与法国洋葱贩的综合体。然而最重要的是,这帽子让他显出华人身上最罕见的特质:自我嘲讽。他显然身材高大,身穿巴宝莉名牌风衣,纤长的双手如树枝般伸出袖口。看来他真心衷情爱马,一手轻松搭在马背上。记者问他,一般认为经营帆船队无利可图,为何他仍执意经营,他的回答是:“我们是潮州来的客家人。我们呼吸的是水,栽种养殖也靠水,睡也睡在水上。出海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文章也提到,他喜欢描述一九五一年自上海前往香港的那段往事。当时边界仍开放,移民管制尚未实行。尽管如此,柯仍选择开着捕鱼用的帆船前行,不顾海盗、海上封锁,以及恶劣天气。这种做法至少也算是特立独行。
“我这人很懒,”报道引述他的话,“如果有风吹,免费推着我跑,我干吗走路呢?我现在拥有一艘六十英尺的动力游艇,还是喜欢海洋。”
文章表示,他的幽默感人尽皆知。
优秀的情报员,必须拥有娱乐价值,沙拉特的老大说。莫斯科中心也深知这一点。
杰里趁无人观看时,漫步走到检索卡边,几分钟后抱了厚厚一档案夹的剪报,主题是一九六五年一桩股票弊案,柯与一群潮州人涉案。不出人所料,证交所进行调查后不了了之,因此归档搁置。翌年柯获得大英勋章。“想买通人的话,”老爸杉波以前常说,“一次买个彻底。”
陆克的分社聘请了一批华人研究员,其中有位名叫占美的广东人,喜好交际应酬,经常出没外籍记者俱乐部,经常有人以华人行情付费给他,请他对中国事务发表预测。占美说,汕头人独树一帜,就像“苏格兰人或犹太人”一样,吃苦耐劳,向心力强,节俭得令人不敢恭维。汕头人喜欢住在海边,受人迫害、闹饥荒或是债台高筑时,方便逃命。他说,汕头的妇女是热门媳妇,因为不但长得美,个性勤勉节俭,床笫之间也如狼似虎。
“阁下是想再写一部小说吗?”小矮人问得亲密。他走出办公室,看看杰里正在做什么。杰里本想问他,为何汕头人会从小在上海长大,但继而一想认为不妥,将话题转到较不敏感的方向。
隔天,杰里借来陆克的老爷车。他带了标准大小的三十五厘米相机,开车至赫兰道,位于浅水湾与赤柱之间,是百万富翁聚集之地。他故意学很多没事找事做的观光客,在此处别墅外徘徊引颈。他掩人耳目的说法,仍是为史大卜撰写香港富豪的深度报道。即使是现在,即使对他自己,他也几乎不会承认专为德雷克·柯而前来此地。
“他去台北花天酒地啦,”库洛打过渡电话给他时随口一提,“礼拜四之前不会回来。”杰里再次接受库洛的沟通方式,不加过问。
他并未对名为七门的房子拍照,却几度傻傻对着房子注视良久。他看见的是一幢低矮的别墅,上面铺着波形瓦,前门距离马路有段距离,靠海的一边有座大阳台,以白漆柱搭建的凉亭伫立在蓝色地平线。库洛说过,德雷克将房子命名为七门,想必与上海有关,因为上海的古城墙有七道门。“怀旧啊,小子,绝不能低估亚洲人怀旧的力量,也绝不能轻信。阿门。”他看见几片草坪,包括一处槌球场,令他眼睛一亮。他看见整齐宜人的杜鹃与木芙蓉丛。他也看见帆船模型,大约十英尺高,漂流在水泥大海上,也看见有如舞台的圆形庭园吧台,上方以蓝白相间的条纹帆布遮盖。几张无人坐的白椅围成一圈,由一名身穿白外套、白长裤、白皮鞋的男孩负责照料。柯家显然邀请了客人。他看见另几名小男仆清洗着烟草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房车。长长的车库打开着,他看见克莱斯勒某款旅行车,也看见一辆黑色奔驰,车牌拆下,据分析正接受整修。然而杰里也极为细心,对赫兰道上其他住宅同等关切,也对其中三户拍照留念。
他继续往深水湾走,站在海边欣赏股市交易员的帆船与汽艇小舰队,这些船停泊在多浪的海面上,起伏不定。然而他找不到纳尔森司令号,柯那艘知名的大洋游艇。纳尔森之名随处可见,越来越令人透不过气来。正当他想就此罢手,他听见底下传来吆喝声,因此走下一条摇晃的木板堤道,看见舢板上有名老妇人。原本以没牙的嘴巴含着鸡脚的老妇,现正对着他龇牙咧嘴笑,以黄色鸡脚指着她自己。杰里爬上舢板,指着旁边的船只,她就摇船带杰里参观,一面摇橹,一面又唱又笑,鸡脚仍含在嘴巴里。纳尔森司令号流线光鲜。又有三名少年身穿白细帆布衣,认真地刷洗甲板。杰里心算着,光是这些工作人员,柯每月要拿出多少治家费用。
开车回家途中,他在德雷克·柯免费儿童医院稍事停留,认为就医院本身的价值而言,维修得也算是尽善尽美。隔天一大早,杰里来到中环一栋寒酸的大楼的大厅,看着贸易公司的黄铜名牌。中国海空与相关企业占据最高的三层,但并不太出人意料的是,万象印支包机之名并未出现其中。印支包机先前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五,固定收到两万五千美元。
陆克分社的剪报也建议参考美国领事馆数据库。杰里隔天致电美国领事馆,表面上是想报道湾仔美军的专题。杰里在一位美得不像话的女孩注视下,在档案室里游走,随手翻看,最后停留在年代最久远的一批数据上,是五十年代最初期杜鲁门对中国大陆与朝鲜实施贸易禁运的资料。驻香港领事馆应上级要求,必须报告违规情事,这份档案记录的是领事馆的调查结果。最受欢迎的走私物资是药品与电器,其次是石油,而“美国政府单位”——此处统一以这种称呼来代表相关部会——大举查缉,不但设下陷阱,而且派遣炮艇出巡,审问投奔人士与囚犯,最后于众议院与参议院小组委员会前提出大批档案。
时间是一九五一年,是共产党执掌中国大陆的两年后,也是身无分文的柯自上海航向香港的同一年。陆克分社的参考数据将他归类于上海,而柯与上海的关联仅止于此。当年许多上海移民居住在德辅道一家拥挤又不卫生的旅馆。报告前言写道,上海移民有如大家庭,一同吃苦受难,因此团结在一起。
有人的说法较为咄咄逼人。“香港肥猫从这场战争里赚到好几百万。红军的电子仪器、青霉素、白米饭,都是谁卖给他们的?”
报告指出,一九五一年对大陆开放的方式有两种。其一是贿赂边界守卫,以卡车载石油穿越新界,开过边境。另一种方式是贿赂海港当局,以船运走私。
一名网民又说:“我们客家人对海最熟了。我们会找船,三百吨,先用租的,一桶桶石油往上载,捏造假的货单,谎报目的地。一到公海,开始朝厦门没命狂奔。获利率是百分之百。走私几次就能买船。”
“最初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审问官质问。
“丽致舞厅。”答案颇令人困窘。脚注写道:丽致就在国王路上,紧临海边,是供人挑选高级妓女之地,多数小姐是上海人。同一脚注也写出这一伙人的姓名。德雷克·柯名列其中。
“德雷克·柯是硬汉一条,”附录里以小字印刷的证词写道,“别想跟他胡诌。政治人物他一概不喜欢。”
至于组织犯罪方面,经调查后并无结果。根据历史记载,上海于一九四九年解放后,黑道有四分之三倾巢迁入香港。根据历史记载,红帮与青帮为了在香港收取保护费争得你死我活,让二十年代芝加哥的帮派火并显得像是扮家家酒。然而就三合会或其他犯罪组织而言,调查员找不到证人作证。
不出人意料的是,星期六一到,杰里动身前往跑马地,对调查对象的面貌已所知甚详。
出租车加倍收费,因为目的地是赛马场,杰里乖乖付钱,他知道这是规矩。这一趟他向库洛报备过,库洛并未反对。他带陆克一起来,因为他深知有时两人比一个人较不醒目。他很担心撞见弗罗斯特,因为香港的欧洲人社群小之又小。来到大门口,他致电赛马场管理阶层,希望拉点关系,没多久一位名唤葛兰特上尉的年轻男子出现,是赛马场的高级职员,杰里向他解释这一趟公事公办,是想好好介绍这地方,刊登在报上。葛兰特机智、优雅,以托盘烟斗抽土耳其烟,杰里说的每件事,似乎都能让他欣然一笑,只是笑意稍嫌疏远。
“这么说来,你是他儿子喽。”他最后说。
“你认识他?”杰里龇牙一笑说。
“只是听过而已。”葛兰特上尉回答。他听过的事似乎让他很高兴。
他发给两人通行证,稍后再请他们喝饮料。第二场比赛刚结束。三人聊天时,他们听见观众的声浪此起彼落,有如雪崩一般。等待电梯时,杰里查看公布栏,看看私人包厢里有哪些人。这些大人物是山顶帮的人:有喜欢自称大银行的汇丰银行,有怡和集团,有总督、英军司令。德雷克·柯虽然贵为俱乐部理事,却未名列其中。
“威斯特贝!天啊,老兄,是谁让你进来的?喂,你爸死前破产了,是真的吗?”
杰里露齿一笑,犹豫一阵,迟迟从记忆库里搜索出名片:克莱夫,姓不详,是暴发户初级律师,家住浅水湾,苏格兰人,喜欢强人所难,表面虚假可亲,众所周知爱走旁门左道。杰里曾在报道澳门一桩黄金欺诈案时向他请教该案背景,认定他其实也分了一杯羹。
“哇,克莱夫,太棒了,好极了。”
两人客套一番,仍等着电梯。
“来,赛马卡给我们。快嘛!让你赚大钱也不好吗?”朴尔腾,杰里回想起来:克莱夫·朴尔腾。朴尔腾将杰里手中的赛马卡夺去,舔舔肥大的拇指,翻至中间一页,以圆珠笔圈起一匹马。“第三场七号,错不了的,”他以气音说,“孤注一掷,听到没?我可不是天天散财哟,告诉你。”
“那个舔手指的人卖你什么东西?”他走后陆克询问。
“叫做‘开阔空间’的东西。”
两人各走各的路。陆克前去下注,挤过人群上楼到美国俱乐部。杰里冲动之下买了一百元的“幸运纳尔森”,然后快步前往香港俱乐部的午餐室。“要是输了钱,”他意带挖苦地想,“我就找乔治销账。”双扉门开着,他直接走进去,里面弥漫着肮脏钱的气息,相当于萨里高尔夫俱乐部周末下雨时的情景,差别在于有些人胆量够大,敢冒着被扒的风险穿戴真正珠宝。一群太太分开坐着,宛如昂贵而未经使用的仪器,皱着眉头关上闭路电视,发牢骚抱怨下人与抢劫事件。空气中的气味夹杂了雪茄、汗酸与腐坏的食物。一见他蹒跚走来,难看的西装,羊皮靴子,全身上下写满了“报社”,她们的眉头皱得更紧。她们的脸孔说道,在香港啊,会员制俱乐部很不好的一点,就是应该被赶走的人永远不嫌多。一群认真的酒客聚集在吧台,主要是伦敦的商业银行外派代表,啤酒肚腩,脖子粗肥,外表比实际年龄老。这些人属于怡和集团的二流队员,想登上私人包厢还不够格。这些人梳理整齐,想法天真,却不讨人欢心,对他们而言,所谓的天堂是金钱与升官。他忧心忡忡地四下搜寻老弗,然而不是今天马儿拖不动他,就是与另有其他嗜好的朋友同在。杰里露齿一笑,一手朝他们全体挥动,目标不明,从中挑出了副经理,以失散好友的态度向他致敬,以爽朗的口气提及葛兰特上尉,塞给他二十元,违反所有规定,请他划位至楼座。然后杰里满心感激地走上顶层楼座,距离开赛仍有十八分钟。烈日、马粪的臭味、观众兽性的鼓噪,以及杰里加速的心跳,低声说着“赛马”。
杰里在上面逗留一阵子,欣赏美景,因为每次看见都算是第一次。
跑马地赛马场的青草必定是全球最具身价的作物。少得可怜。赛马场周围长出窄窄一环,看似伦敦自治区的休闲场地,任凭烈日与人脚践踏成泥巴。八座磨损的足球场,一座橄榄球场,一座曲棍球场,散发出都市那种三不管的气息。然而,包围寒碜场地的这道细长绿缎带,一年却有可能利用合法下注而吸金上亿英镑,地下的赌注总额也同样高。此地英文地名为“快乐山谷”,其实称呼为“火盆”较为适切,因为一面是闪闪发亮的白色体育馆,另一面则是褐色的丘陵,在杰里正前方与左边则是另一个香港,是灰色大楼组成的贫民窟,犹如扑克牌搭成的曼哈顿,簇拥成堆,在高温中仿佛彼此紧挨着站立。每个小小的楼座皆有一根竹竿,宛如用来固定结构。竹竿挂着无数似黑衣的旗子,仿佛庞然大物从空中扫过赛马场,身后留下残布片片。就在这样的地方,仅有极少数赌客今天荣获恩宠,获得跑马地速成的救赎。
在杰里右方闪耀的是较新、较宏伟的大楼。他记得,在那些大楼里,违法收注的组头建立基地,利用十几种老旧的手法,如收音机、对讲机、闪光灯,与在跑道周围收集情报的助手进行对话。这些手法一定会让沙拉特叹为观止。海拔更高处是采石后光秃的山脊,散立着电子窃听仪器转播站。杰里曾听说过,表亲在山上架设了小耳朵,借以追踪美军资助的台湾U2战机空中侦查。丘陵上方是饭团般的白云,无论天气如何,似乎总赖住不走。当天白云上方是由艳阳漂白的中国苍穹,孤鹰缓缓盘旋。这一切,杰里愉快地尽收眼底。
对观众而言,现在是全无焦点的时刻。如果硬说确有注意力集中点,应是场中的四名肥胖的华人妇女,头戴流苏客家帽,身穿黑色睡衣形套装,手持耙子,大步走在跑道上,将奔驰的马蹄踩乱的珍贵青草整理好。她们带有一种全然无视周遭环境的尊严,仿佛举手投足皆代表中国所有农民。短短一秒间,观众全体对她们抱有一股亲切的感情,然而稍纵即逝。
下注结果,克莱夫·朴尔腾的“开阔空间”看好度排名第三。德雷克·柯的“幸运纳尔森”赔率是四十比一,几乎无人看好。杰里碎步挤过一群兴高采烈的澳大利亚人,来到楼座的角落,伸长脖子,跳过一层层的人头望向私人包厢。包厢以绿色铁门与一名警卫将普通老百姓隔绝在外。他一手遮在眼睛上方,暗想早该带望远镜来才对,最后分辨出一名外表强悍的肥胖男子,西装,墨镜,陪伴一旁的是极为美貌的年轻小姐。他看来是华人与南美人的混血儿,杰里猜测他是菲律宾人。身边的女孩是金钱能买到最好的一个。
一定是跟爱马在一起,杰里想着想着,回忆起老爸杉波。最有可能的地方是围场,叮咛着驯马师与骑师。
他阔步走回午餐室,回到大厅,下了两层宽阔的后楼梯,走过一个门厅,来到参观廊。这里挤满了若有所思的华人,清一色男性,以虔诚静肃的神情向下盯着加顶的沙坑,里面满是麻雀,有三匹马,每匹由特定的马夫牵引。马夫执行任务起来神颓气丧,仿佛神经紧绷到浑身不适。姿态优雅的葛兰特上尉在一旁观看,一名白俄罗斯裔的老驯马师也在场。这位驯马师名叫沙侠,颇受杰里爱戴。沙侠坐在小折叠椅上,微微倾身向前,仿佛正在垂钓。沙侠在上海租界时期曾训练过蒙古迷你马,听他讲故事讲一整夜,杰里也不觉厌烦。他娓娓道尽上海曾有三座赛马场:英国、国际、中国;英国商业巨子每人拥有六十甚至多达一百匹赛马,利用船运沿着海岸线南征北讨,如精神异常般彼此竞争,从这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沙侠个性温和,富哲学思想,带有遥望远方的蓝色眼珠,以及自由式摔跤选手的下巴。他也负责训练“幸运纳尔森”。他独自坐着,看着杰里视线外应该是门口的地方。
看台忽然骚动起来,杰里因此陡然转身面对日光。哄堂鼓噪,随后听到被勒住脖子后的高声尖叫,一层群众倾向一边,身穿灰黑相间制服的男子如斧头般切入人群。转眼间,一队警察拖出狼狈的扒手,又流血又咳嗽,将他带进楼梯间作笔录。杰里眼睛被晒得发慌,因此将视线转移至黑暗的围场,一段时间后才聚焦在德雷克·柯先生的朦胧轮廓上。
要辨识出柯并不轻松。杰里注意到的第一人丝毫不像柯本人,而是站在老沙侠身旁的年轻华人骑师,高瘦如衣架子,丝质长裤紧夹股沟。他以马鞭抽着自己的马靴,仿佛模仿自己曾在英国体育报刊看过的动作。他身穿柯的颜色(“天蓝与海灰的方格”,据《金东方》报道)。与沙侠一样,他也凝视着杰里视线之外的东西。接下来,杰里注意到自己站立的平台下方来了一匹枣红色新进马匹,牵引的马夫是个痴笑的胖子,穿的是肮脏的灰色连身服。它的号码被小毯遮住,不过杰里看过相片,亲眼看到后对它更加熟悉。其实他很了解这种马。有些马匹基本上就比同侪高出一等,在杰里眼中,“幸运纳尔森”就是这样的骏马。本质有点优秀,他心想,乖顺听话,目光大胆。但不是每场赛事让女人猛下注的年少栗色马。受本地气候的限制,马匹体型较小,但“幸运纳尔森”的状况不输任何人。这一点杰里很确定。一时之间,他为“幸运纳尔森”的状况担忧起来。它在冒汗,侧腹与蹄侧过于油亮。随后他再看一次“幸运纳尔森”大胆的目光,以及稍显不自然的汗水痕迹,他的心脏再度噗噗悸动。那家伙狡猾得很,事先为爱马淋过水,让它外表可怜。他津津有味地回想起老爸杉波。
细看良久,这时杰里才将视线由骏马移向马主。
德雷克·柯先生,曾荣获大英勋章、轻松赚进莫斯科中心的五十万美元、离群独立,站在直径十英尺宽的白色水泥梁柱阴影下。一眼望去,这人丑陋却不碍眼,高大而微微驼背,这种姿态本该与职业有关,像是牙医或补鞋匠的样子。他做英国式打扮,宽松灰色法兰绒长裤,黑色双襟西装外套,腰身过长,突显了双腿无法站直的缺陷,为削瘦的躯体增添皱垮的外貌。他的脸与颈光滑如旧皮件,无须,众多皱褶看来如熨过的褶线般明显。他的肤色比杰里料想的还深,几乎令人怀疑混有阿拉伯人或印度人的血统。他头戴相片中那顶不称头的帽子,是深蓝色贝雷帽,耳朵从帽子下探出,有如蛋糕上的玫瑰。眼睛极细,帽子压顶后显得更窄。棕色意大利皮鞋,白色衬衫,上排纽扣敞开。没有装饰品,连望远镜也没带,却带了五十万美元的迷人微笑,嘴角接近耳朵,露出金牙。他的微笑似乎品味着人人的好运,也包括自己的好运在内。
然而,他身上有点必须细察方能察觉的小细节。有些人具有这样的细节,如同紧绷的情绪,看在服务生总管、门房、记者的眼中,一眼就能看出。老爸杉波也几乎有。这种细节代表着坐拥资源、随传随到、呼风唤雨。需要东西时,躲藏一侧的人会跑步奉上。
现场活跃起来。赛马场职员借扩音器要求骑师上马。痴笑的马夫拉下小地毯,杰里很高兴地注意到,柯事先倒梳爱马的皮毛,以强调其状况差劲。高瘦的骑师别扭地缓缓走到马鞍旁,以紧张而亲切的口气对另一边的柯呼唤。此时开始离去的柯忽然转身,爆出一个单音节的字回应,是什么字听不清楚,并没有特定对象,也不见任何人有所反应。是责骂,还是加油?是对下人的命令?丝毫无损他原有的灿烂笑意,嗓音却严厉如鞭响。马匹与骑师纷纷离去。柯也离开。杰里火速冲上楼梯,走过午餐室,来到楼座,拖着脚步走到角落,向下望去。
这时柯已不再独身,有伊人随侍在侧。
两人是一同登上看台,或是女人间隔一段距离尾随柯而来,杰里无从确定。她好娇小。人群纷纷入座时,他只瞥见周围男人敬让时黑丝一闪,起初他视线过高,没瞧见她。她的头与周围男子的胸部等高。随后他再度瞧见坐在柯身边的她,娇小,毫无邪气的华人贵妇,上了年纪,肌肤白皙,打扮得整齐雅致,让人难以想像她曾年轻过,或曾穿过这身巴黎定做黑丝套装以外的衣服,上面的盘花纽扣和凸起的刺绣花纹,犹如轻骑兵制服。库洛播放迷你幻灯片供他欣赏时顺口提及,这老婆很会惹麻烦。爱去大商店拿东拿西。柯派手下抢先一步,向店家承诺有拿必付。
《金东方》里的报道指出,她是“早年的生意伙计”。杰里看出言外之意,猜想她曾在丽致坐过台。
群众的狂啸越来越带劲。
“威斯特贝,签了没?你签它了没,老兄?”苏格兰人克莱夫·朴尔腾冲着他直来,酒喝多了,汗水直流,“‘开阔空间’哪,老天爷!即使大家看好,你还是能赚个一两块啊!去签去签,必中无疑!”
“开跑”一声为杰里省下回应的口水。群众呼声暂停,高升,然后涨满全场。一连串马名与号码,噼噼啪啪从四周的座位传来,马匹从栅栏里飞奔而出,由嘈杂声牵引向前。起跑两百公尺步伐闲散。再等一阵,激烈癫狂会取代怠惰的气氛。杰里记得,破晓时分训练马儿时,马蹄必须罩上软垫以免扰人清梦。从前杰里跑战争新闻的空当,有时会起个大早,过来这里欣赏训马过程。幸运的话,会碰上够力的朋友,跟他们回到多层而具有空调的马厩,观看呵护宠爱的程序。由于日间车流声淹没了马匹嘶吼声,缓缓前进的耀眼马群看似无声无息,只是漂流在薄薄的翡翠河上。
“‘开阔空间’一路领先,”戴着眼镜的克莱夫·朴尔腾以不确定的语气高呼,“不愧大家看好。精彩。干得好,‘开阔空间’,干得好。”众马开始弯进最后直线跑道。“快呀,‘开阔空间’,跨大一点嘛!骑呀!抽鞭子啊,蠢材一个!”朴尔腾尖叫着,此时就算是肉眼也能看出,天蓝与海灰色的“幸运纳尔森”正往前头冲去,对手很识相地让路。另一匹马做出挑战之姿,随后泄气,不过“开阔空间”已落后三个马身,骑师则高举马鞭,猛力抽向后腿。
“抗议!”朴尔腾大喊,“理事哪里去了?有人作弊让马放慢脚步!一辈子从没看过作弊做得这么明显!”
“幸运纳尔森”优雅地奔过终点,杰里迅速将目光转向右边,压低视线。柯不为所动。不是东方人那份谜样的神情。杰里从不信那套迷思。当然也称不上是淡然无感。只像是心满意足观看仪式进行,如同德雷克·柯先生正在大阅兵。他娇小的疯妻直挺挺站在他身边,仿佛历经一生风风雨雨之后,总算听到专门为她演奏的颂歌似的。杰里霎时想起老佩特如花似玉时的模样。杰里心想,杉波的“骄傲”夺得第十八名时,佩特的神情正是如此。站姿也一样,勇敢面对失败。
颁奖仪式如梦似幻。
虽然典礼中缺少蛋糕桌,如此普照的阳光,连最乐观的英国村宴主办者也不敢奢求,只是镀银奖杯之华丽,远胜过赢得二人三脚赛跑后乡绅颁发的有磨痕的小杯。六十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或许有点夸张。一位头戴三十年代无檐帽的女士气质出众,站在白色长桌中间,显得既多愁善感又骄矜自大,如忧国忧民的志士。她行礼如仪。理事会主席递给她奖杯,她立刻转交出手,仿佛怕烫到玉手一般。德雷克·柯与妻子两人开怀浅笑,柯仍戴着贝雷帽,从欢欣簇拥的支持观众中走出接过奖杯;无奈仪式进行过快,他在围起来的草地上欣然来回走动时,摄影师没抓住镜头,只得要求演员重演光辉的一刻。气质出众的女士因此不太高兴,旁观者窃窃私语之际,杰里隐约听见她说出“真无聊”等字。奖杯最后总算归柯所有,气质出众的女士闷闷不乐地送出价值六百美元的栀子花,之后东方人与西方人心满意足地各自离去。
“签了它吗?”葛兰特上尉和气地问。两人漫步走回看台。
“这个嘛,对,没错,”杰里干笑着承认,“有点出乎意料,对不对?”
“噢,那场全看德雷克喽,没错。”葛兰特一本正经说。两人再走几步。“竟然被你看穿,厉害。比我们还高明。想不想访问他?”
“访问谁?”
“柯。趁他获胜之后陶陶然时。说不定你这次真能问出什么东西。”葛兰特以他惯用的宜人微笑说,“来,我来介绍。”
杰里并未迟疑。身为记者,他没有理由回绝。身为间谍的话呢,有时候沙拉特的人说,凡事无危险,多想多担心。两人漫步回人群中。柯一伙人围着奖杯,大致形成圆圈,笑声极大。圆圈中央最靠近柯的是那位菲律宾胖子,美丽女友陪伴一旁,柯则对着他女友耍宝,亲亲她双颊,然后又亲她一下,惹得众人大笑,惟一例外的是柯夫人。她刻意退到圆圈边缘,开始与年龄相仿的一名华人妇女交谈。
“他是阿沛戈,”葛兰特凑近杰里耳朵说,手指着菲律宾胖子,“马尼拉是他的,多数外岛也是。”
阿沛戈的大肚超前坐在皮带上,宛如石头塞在衬衫里。
葛兰特并未直接上前与柯交谈,而是挑上一名五官平坦的华人壮汉,年约四十,身穿电光蓝色西装,似乎是助手。杰里远远站着,等待机会。华人壮汉向他走过来,葛兰特站在一旁。
“这位是刁先生。”葛兰特悄声说,“刁先生,这位是威斯特贝先生,是知名的威斯特贝先生的公子。”
“想访问柯先生吗,威斯贝先生?”
“方便的话。”
“当然方便。”刁先生爽快答应。肥厚的双手在腹部前方不住浮动。右手戴着金表。手指弯曲,仿佛想舀水喝。他油光满面,年龄可以是三十到六十之间。“柯先生赢了赛马,一切都方便。我请他过来。别走开。令尊大名是?”
“杉谬尔。”杰里说。
“杉谬尔爵爷。”葛兰特语气坚定,用错了尊称。
“他是谁?”杰里偏头问,壮汉这时走回喧哗的华人圆圈。
“柯的总管。经理、负责人、杂役长、打杂人。一开始就跟着他。中日战争时两人一起逃难。”
也是他的主要打手吧,杰里心想,一面望着老刁大摇大摆走回主子身边。
葛兰特再度开始介绍。
“先生,”他说,“这位是威斯特贝,父亲是知名的威斯特贝爵爷,生前养了一批跑得慢吞吞的马,也替赌注经纪人买下几座赛马场。”
“哪家报纸?”柯说。他的嗓音深沉,严苛而有力,但令杰里吃惊的是,他发誓听到了一丝英格兰北方的乡下口音,令他想起老佩特的腔调。
杰里报上报纸名称。
“就是喜欢登女孩子相片的那家嘛!”柯高兴地大喊,“我以前在伦敦时常看,那时在名校格雷法律学院念法律。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你们的报纸吗,威斯特贝先生?依在下之见,现在更多家报纸偏好报道美女,尽量少报道政治,这世界就更有机会变得更好,威斯特贝先生,”柯大声说,言语中强烈夹杂了误用的成语与会议室英语,“请代我转述给贵报,威斯特贝先生。免费提供你做参考。”
杰里大笑一声,打开笔记簿。
“我签的是你的马,柯先生。赢了感觉如何?”
“总比输了感觉好吧。”
“不会越赢越乏味吗?”
“越赢越喜欢。”
“在商场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那还用说?”
“能让我采访柯夫人吗?”
“她在忙。”
杰里一面做笔记,一面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令他心神不定。这种气味接近体臭,是极为浓烈刺鼻的法国香皂,混合了杏仁与玫瑰水,是前妻之一爱用的香皂。但显然的是,油光满面的刁先生也爱用,希望增加吸引力。
“制胜的公式是什么,柯先生?”
“努力工作,别钩心斗角,睡眠充足。”
“比起十分钟前,你是不是变得更有钱了?”
“十分钟前我就已经很有钱了。你也可以跟贵报说,我非常仰慕英国的生活方式。”
“就算我们英国人不爱努力工作,而且喜欢钩心斗角,你也欣赏吗?”
“帮我传话就是了。”柯当面对他说,等于是命令。
“怎么运气这么好,柯先生?”
这问题,柯似乎没听见,只是他的微笑慢慢消失。他直盯杰里,以非常细的双眼打量着他,脸部明显僵硬起来。
“怎么运气这么好,请问?”杰里再问一次。
两人静默良久。
“无可奉告。”柯仍紧盯杰里的脸说。
追问下去的诱惑变得难以抗拒。“公平一点嘛,柯先生,”杰里敦促着他,笑容满面,“这世界到处是梦想能跟你一样有钱的人。给他们一点建议,好吗?你的运气怎么这么好?”
“你少管闲事。”柯对他说。他连最基本的虚礼也不屑,径自转身离去。在此同时,老刁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半步,截断杰里的前进路线,一手轻轻握住杰里的上臂。
“下一次还会赢吗,柯先生?”杰里探头往老刁肩头喊,希望渐去的背影能听见。
“问马儿比较好吧,威斯贝先生。”老刁露出肥滋滋的微笑对他提出建议,一手仍抓住杰里的上臂。
任他去抓吧,反正柯已回到菲律宾友人阿沛戈先生面前,两人一如刚才有说有笑。德雷克·柯是硬汉一条,杰里记得。别跟他乱编故事。老刁其实也不赖嘛,他心想。
他与葛兰特走回看台途中,葛兰特轻轻笑了起来。
“上一次柯赢了,比赛后甚至不愿意牵马回围场,”他回忆,“挥挥手把马赶走。不想要了。”
“干吗不要?”
“没想到会赢啊。他事先没通知潮州的朋友,没面子。你问他怎么那么好运时,大概他就有这种感觉。”
“他怎么当上理事?”
“噢,肯定是老刁帮他买票。司空见惯了。干杯。别忘了领奖金。”
就这样:高手威斯特贝挖到了事先没料到的独家。
最后一场赛马结束后,杰里进账四千美元,陆克已不见踪影。杰里试过了美国俱乐部,葡萄牙俱乐部,也找过其他几个,问过的人不是说没见到他,就是把他赶走了。包厢处仅有一道门,因此杰里加入人潮。交通一团混乱。劳斯莱斯与奔驰互争路边停车位,人群则从后方推进。杰里决定别跟大家抢出租车,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没想到竟瞧见德雷克·柯,令他大吃一惊。柯独自从马路对面一处关口走出,这是杰里首度见到没有微笑的他。来到路边,他似乎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过马路,接着站在原地,注视往来车流。他在等劳斯莱斯幻影,杰里心想,因为他记得赫兰道住处车库里的车队。或是奔驰,或是克莱斯勒。突然间,杰里看见他掼下贝雷帽,以耍宝的姿态对着马路握着,仿佛当做步枪标靶。他眼睛四周与下巴浮现皱纹,金牙闪闪发光,欢迎的不是劳斯莱斯,也不是奔驰或克莱斯勒,而是长型的红色捷豹E型敞篷车,车顶打开,紧急煞车停在他身旁,无视路上其他车辆。就算杰里不想注意也难。轮胎戛然而止的声响,令人行道所有人转头一看究竟。杰里以目光扫描车号,以大脑记录下来。柯爬上车,兴奋之情宛如一辈子从未搭过敞篷车。车子还没开走,就已经有说有笑了。开车前,杰里有机会看清楚驾驶,看见她随风飘逸的蓝色头巾,墨镜,长长的金发,也看够了她的上身,看见她靠向德雷克锁上车门,这才知道她是风情万种的女人。德雷克一手搭在她裸露的背部,手指叉开,另一手挥舞着,无疑正逐一描述胜利的过程。车子载着两人离去时,他在她脸颊献上非常不合乎华人作风的一吻,随后再补上两记。但这三吻与亲吻阿沛戈先生的女伴比较起来,诚意不可同日而语。
马路对面,柯刚才走出来的关口,铁门仍未关上。杰里动着脑筋,挡住车流,走到对面。他来到旧的殖民地墓园,蓊蓊郁郁,飘散着花香,头顶是枝叶繁茂下垂的大树。杰里从未到过这里,进入如此封闭的地方令他颇感震惊。墓园设在斜坡上,对面有座老旧的小教堂,逐步走进荒废的命运。教堂墙壁裂痕处处,在点点夜光中微微发亮。小教堂旁有座六角形铁丝网围成的狗屋,一只消瘦的亚尔萨斯狼犬对他愤怒咆哮。
杰里四处张望,不知道为何来这里,也不知道想寻找什么。葬身墓园的人不分年龄、种族、教派。有白俄罗斯人的坟墓,东正教的墓碑阴沉,涡卷形装饰带出沙皇时代的光辉。杰里想像着大雪飘落在上,仍不掩其外形。另一块墓碑描述的是俄国公主马不停蹄的旅行,杰里停下脚步阅读:塔林(爱沙尼亚首都)至北京,附上日期,北京至上海,也附上日期,一九四九年迁居香港后逝世。“祖籍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州”。碑文结束得突兀。上海是中间站吗?
他重返活人世界。三名老人穿着蓝色睡衣,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没有交谈,鸟笼高挂头上枝丫,因为挂得够近,让鸟儿在车流与蝉声中彼此以音乐交流。两名掘墓工头戴钢盔,正铲土填上新坟。没有人致哀。他仍不清楚自己想找什么,不知不觉走到了小教堂台阶上。他往门内看,里面全无日光,漆黑一片。一名老妇人怒视着他。他往后退。有块招牌写着“教堂司事”,他循着指示方向前进。尖锐的蝉鸣震耳欲聋,甚至淹没了狗吠声。花香闻来湿热,带有些许腐臭。他忽然灵光一现,几乎是一道提示。他决心一试。
教堂司事和蔼而疏远,不会说英文。记录簿非常老旧,内容与古老的银行账簿相仿。杰里坐在书桌前,慢慢翻阅沉重的页片,阅读着姓名,出生、死亡、下葬的年月日。最后是图解,分区,分号。他终于找到了想找的数据,再度回到清风中,走上不同于刚才的小径,穿越浓密如云的蝴蝶群,朝上走向悬崖边。一群小学女生站在人行桥上看着他,嗤嗤笑着。他脱下外套,搭在肩上。他走过高树丛,走进大丛倾斜的黄草堆,里面的墓碑很小,坟堆只有一两英尺长。杰里小心走过坟墓,看着号码,最后来到注明七二八的低矮铁门前。铁门是长方形边界线的一部分。杰里抬头发现一尊小男童的塑像,穿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及膝短裤,披着伊顿夹克,与真人同高,石雕卷发与玫瑰花苞般的嘴唇,捧着石书朗读或歌唱,真正的蝴蝶则在头部周围翩然起舞。他是百分之百的英国男童,碑文却记载着“纳尔森·柯永在我心”。下面刻了很多日期,一时不解的杰里随后顿悟,连续十年,一年不漏,最后是一九六八,原来代表的是男童在世的十年,年年都值得珍惜留念。墓碑底座的最底层摆了一大束兰花,包装纸未拆。
柯是来感谢纳尔森保佑他胜利。如今至少杰里了解到,难怪他不喜欢记者追问他运气的问题。
有一种疲乏感,有时候只有外勤情报员能体会,是一种心软的诱惑,不慎落入,可能将与死神有约。杰里再多待一会儿,凝视兰花与石雕男童,将这些物体与他目前所知的柯联想在一起。结果他内心兴起一阵如狂浪席卷而来的感受,就那么短暂一刻,但何时出现都可能带来危险。是一份圆满的感受,仿佛他结识一家人,却发现是自己至亲。他有种抵达终点的感受。
此处这位男子,以这种方式居住,以那种方式结婚,以杰里理解起来毫不困难的方式奋斗玩乐。严格说来,这人并不特别,但此刻杰里能看穿他,比对自己的了解还清楚。他是潮州穷人子弟,摇身一变成为赛马会理事,获得大英勋章,赛马前以水管淋湿爱马。他是客家籍,海上吉卜赛人,为儿子举行浸信会丧礼,为他雕刻英国人肖像。一个痛恨钩心斗角政治的资本家,半途而废的律师,黑道老大,开设医院却经营走私鸦片的民航公司,义助庙宇,喜欢打棒球,喜欢开劳斯莱斯。中国式庭园里盖了美国式吧台,信托账户里存了俄国黄金。如此复杂而相互抵触的特点,当时丝毫不让杰里兴起戒心。也未彰显出不祥前兆或似非而是的事实。相反的,他看到的是,上述特点与胼手胝足的柯结合为一,形成一位单一而多面相的男子,与老爸杉波并非相去甚远。这份感觉难以抗拒,维持了数秒钟,认为自己与好人同在,是他一向喜欢的感觉。重回关口时心情澄净,仿佛赢得赛马的人是他而非柯。一直等到他走上马路,真实世界才让他恢复神志理性。
车流已舒缓下来,他立即招到出租车。车子开出一百码,他才看见陆克在路边表演寂寞的回旋芭蕾。杰里劝他上车,载他到外籍记者俱乐部,赶他下车。他从富丽华酒店致电库洛寓所,让铃响两声,挂掉再拨,听见库洛破口质问:“他妈的谁啊?”他想找萨威奇先生,却遭对方呵斥,说他打错号码。他给库洛半小时,让他找另一部电话,然后走到希尔顿接听来电。
杰里告诉他,我们要的人亲自现身了。因为大胜一场而出现公众场合。结束后,一个金发美女开着跑车接他。杰里念出车牌号码。两人肯定是朋友,他说。表现得非常明显,很不像华人的作风。至少是朋友,应该这样说。
“欧洲人?”
“当然是欧洲人啦!有谁听过一个——”
“天呀。”库洛柔声说,然后挂掉电话,杰里还没机会提到小纳尔森的圣祠。
8 大人物商议
美轮美奂的外交部会议中心位于卡尔登庭园,等候室里的人逐渐增多,三两成群,彼此不相往来,犹如丧礼中前往致哀的人。墙上挂了一张印刷告示,写着“警告,禁止讨论机密事宜”。史迈利与吉勒姆坐在告示下方的灯绒长椅上,郁郁寡欢。等候室呈椭圆形,装潢着建筑部门惯用的俗气过时风格。天花板绘有壁画,画中酒神巴克斯追逐着小女妖。她们远比默莉·米金更希望被追上。未装水的消防桶靠墙站,两名政府传达员守卫着通往内部的门。在弯曲的上下推窗外,秋天的日光洒满公园,晒得每片树叶松脆,互相摩擦。索尔·恩德比大步走进来,带领外交部代表团。吉勒姆只认得他的姓名。他是前任驻印度尼西亚大使,如今是东南亚事务首席专家,据说大力支持美国强硬派。伴随而来的是一名毕恭毕敬的国会事务次长,一名商业工会的代表,以及一名穿着过度花哨的男子。这名男子正朝史迈利方向踮脚尖前进,双手水平举起,仿佛逮到了史迈利打瞌睡。
“可能吗?”他低声说,感情丰富,“是吗?的确是!乔治·史迈利,如假包换。亲爱的,你掉了好几磅吧。这位年轻人是谁?别告诉我。彼得·吉勒姆。我久仰大名。据说他百折不挠。”
“啊,不会吧!”史迈利不自主地惊呼,“啊,上帝。罗迪。”
“什么意思?‘啊,不会吧。啊,上帝,罗迪。’”马丁台尔质问,全然没有收敛之意,喃喃低声说,感情同样丰富,“应该是‘啊,是你’才对吧!‘是你,罗迪。真高兴见到你,罗迪!’言归正传。在闲杂人等进来之前,我想先问候你夫人。她最近如何?我不会到处乱讲的。能不能请两位到寒舍吃个晚餐?来宾由你们选。意下如何?对,我在名单上,如果你的小贼脑正在盘算的话,小彼得·吉勒姆,我被调动了。我做人正派。新老板欣赏我。是该欣赏我才对,看我对他们多尊敬。”
内门轰然开启。传达员之一高喊“男士们!”懂规矩的人向后站,让女士先行进入。只有两名。男士跟随在后,吉勒姆殿后。前几米犹如圆场:临时瓶颈形检查口,由看门人查看每人脸孔,然后是临时隔开的走廊,通往状似工棚的小屋,坐落于挖空的楼梯井中央。只是这个工棚没有窗户,而且是上面吊着钢丝,四周以钢缆紧紧固定。吉勒姆完全看不到史迈利人影,登上硬木阶梯、进入安全室时,他只看见蓝色夜灯下有阴影徘徊。
“动动脑筋嘛,来人啊。”恩德比咆哮,语调犹如穷极无聊的用餐者抱怨服务不周。“灯光啊,老天爷。你们这些人真可恶。”
吉勒姆进入后,门用力关上,钥匙转动门锁,电动仪器嗡嗡作响,耳朵几乎听不见。三盏日光灯嗤嗤闪烁后转为全亮,病态的惨白洒满每人身上。
“好了。”恩德比说,然后坐下。事后吉勒姆回想,不知何以确定当时是恩德比在黑暗中呼喊,不过有些人在出声前就能让人听见。
会议桌铺上裂开的绿色贝斯呢布,有如少年俱乐部的撞球台。外交部坐在一端,殖民部坐在另一端。双方隔桌而坐,象征了内心隔阂,而不是法令上的隔阂。过去六年来,两部正式结合,共处于外交事务部的宏伟布篷之下,但只要神志清楚的人,想必不会认真看待两部结合一事。吉勒姆与史迈利坐在中间,肩并肩,两侧各有空椅。吉勒姆观察着与会人士,竟荒谬到注意他们的服装。外交部衣冠笔挺,炭灰色西装,系上卓越特权的秘密表征——恩德比与马丁台尔皆系着旧伊顿领带。殖民部的人则如同身穿井字图案的乡下人,领带最体面的是一位皇家炮兵,是代表团的领队克理斯·威布汉,诚实正直,具有小学校长般精瘦身材,饱经风霜的脸颊浮出深红色静脉。一旁辅佐的冷静女士,身穿教堂风琴般褐色衣服。另一旁坐的是个初出茅庐的男孩,长了雀斑,一头蓬乱的姜黄头发。委员会其余人员坐在史迈利与吉勒姆对面,宛如以助手的身份参加一场他们不愿苟同的决斗,还两两成行,互相关照。肤色稍黑的是境内情报处长,其助手则是不知名的女性;来自国防部的两名肤色苍白的勇士;两名来自财政部的财金专家,其中一人是汉姆·韦尔斯,韦尔斯榔头。奥立佛·拉康远远离开众人独坐,与人绝少来往。每人双手前摆着史迈利的报告,放在粉红与红色的档案夹里,注明“最高机密,保留”,有如纪念品部卖的节目单。所谓“保留”,意思是禁止泄露给表亲。报告由史迈利起草,交由妈妈们打字,吉勒姆亲自操作复写机印刷十八页,监督二十四份的装订。如今他们的心血结晶散布在这张大桌上,摆在开水杯与烟灰缸之间。恩德比举起一份,离桌面六英尺高,然后任其降落,啪的一响。
“全都看过了?”他问。全看过。
“那我们就开始了。”恩德比以布满血丝、傲慢自大的双眼环视,“谁先开炮?奥立佛?是你找我们来的。你先请。”
吉勒姆忽然注意到,圆场与其业务的大祸害马丁台尔,竟出奇地收敛。他的双眼乖顺地固定在恩德比脸上,嘴角向下,不甚高兴。
拉康这时摆出防卫姿态。“我先声明,我和各位一样,看了报告后大吃一惊。”他说,“乔治,这事非同小可啊。要是能事先稍微准备一下该有多好。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看得有点不自在,因为我的工作是为本单位担任联络人,而最近本单位却希望切断联络关系。”
威布汉说:“说得好。”史迈利维持官僚的缄默。普利托里亚斯皱眉表示赞同。
“时机也不太对劲。”拉康接着以不祥的口气说,“我的意思是,这套理论,光是你的理论嘛,事关重大。很难下咽。很难面对啊,乔治。”
这话先为自己找台阶下后,拉康摆出“反正事态可能不算太紧急”的模样。
“我来概述一下好了。可以吗?摊开来明白讲,乔治。香港华裔名人疑为苏联间谍。重点是这个吧?”
“经调查,他收受大笔苏联资助。”史迈利纠正他的说法,却对着自己双手说话。
“款项转自资助渗透情报员的秘密基金?”
“对。”
“单纯用来资助情报员,或者有其他用途?”
“就我们所知,完全没有其他用途。”史迈利以同样庄重简洁的语调回答。
“例如说,用来宣传,用在非正式的促进贸易行动上,回扣,诸如此类的用途。没有吗?”
“就我们所知,没有。”史迈利重复。
“啊,可惜,他们所知的,能好到哪里去?”威布汉白须下的嘴巴呼喊,“以前一向不太好嘛,对不对?”
“我想说什么,你清楚吧?”拉康问。
“我们希望看到更多、更多的佐证。”身穿风琴褐色的殖民部女士说,亮出窝心的微笑。
“我们会的。”史迈利轻声同意。一两颗头讶然抬起。“我们要求许可,就是为了获得证据。”
拉康恢复攻势。
“暂时接受你的理论。一个秘密的情报基金,依照你的说法。”
史迈利冷淡地点头。
“有没有迹象显示,他意图颠覆香港?”
“没有。”
拉康瞥了一眼自己的笔记。吉勒姆心想,他事先做了不少功课。
“比方说,他没有倡议从伦敦提出英镑准备金吧?准备金一走,我们的赤字会增加九亿英镑的。”
“就我所知,没有。”
“他没有提倡赶我们走吧。也没有制造暴动或提倡与中国大陆统一,或是拿着条约在我们面前乱挥吧?”
“就我们所知,没有。”
“他不是追求平等的人吧?不会要求商业工会认真做事,不会要求自由选举,或是订定最低薪资,或是提供义务教育,或是提倡种族平等,或是让华人自组国会,撤除乖乖牌的什么会议来着?”
“立法会和行政会议,”威布汉脱口而出,“不是乖乖牌。”
“对,他的确没有。”史迈利说。
“这么说来,他做了什么事?”威布汉激动地插嘴,“什么也没有。没错。他们全搞错了。根本是白费心机一场。”
“其实呢,”拉康继续说,仿佛没听见,“他和有钱有势的其他华商一样,对殖民地作出的贡献可能一样多。或者一样少。他跟总督应酬,不过就我猜测,他不会去乱翻总督的保险柜吧。事实上,从外在每个角度来看,他是典型香港人,是赛马会的理事,支持慈善事业,是融合社会的支柱,飞黄腾达,乐善好施,富可敌国,具有妓院的商业道德。”
“那样讲,有点太过火了吧!”威布汉反对,“沉着一点嘛,奥立佛。那些新的住宅区,可别忘了。”
拉康再度不予理会,说:“只差没获颁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战残抚恤金和准男爵的爵位了,因此不难看出为什么英国单位想骚扰他,为什么苏联单位想吸收他。”
“在我们的圆场里,我们认为那是很不错的伪装。”史迈利说。
“一针见血,奥立佛。”恩德比满意地说。
“噢,最近什么东西都说得上是伪装。”威布汉语调感伤,却未能替拉康解围。
吉勒姆欣然想着,史迈利撑过了第一回合,同时回忆起拉康家那顿可怕的晚饭:“希弟皮弟在墙外……泊弟佛啪一声掉下去!”他在心里念诵,向女主人致意。
“汉姆?”恩德比说。财政部曾与史迈利短暂交手一次,质疑史迈利的金融账户,进行严格调查,但除了财政部之外似乎没人觉得史迈利的逾矩与此事有所关联。
“当初准许给你秘密的散装文件,用意并不在此,”满怀韦尔斯怒火的汉姆紧咬不放,“那只是事后资金而已——”
“好了,好了,就算乔治以前是个坏小孩,”恩德比最后插嘴,阻止他继续发言,“问题是,难道他乱撒过银子吗,还是因此背着良心发财了?该轮到大英帝国请客了吧。”
接获邀约,殖民部威布汉正式起立发言,陪同的人有身穿教堂风琴褐色的女士以及姜黄发色的助理。助理的年轻脸孔已摆出勇于护主的态势。
有些人一开始思考,往往忘记时间,威布汉就是这种人。“对,”思考了一世纪,他才开口,“对。对。可以的话,我希望先从钱开始谈起,和拉康一样。”至此明朗化的是,他认为此报告进犯了他的领土。“因为钱是我们目前惟一能查的线索。”他语气尖锐,翻过档案夹里的一页。“对。”之后又是一段永无止境的沉默。“你这里说,这笔钱最先从巴黎流向万象。”停顿。“然后俄国人等于是改变方式,可以说,改由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渠道支付。汉堡加万象加香港的组合。可以说,复杂得无以复加,无所不用其极的逃避。我们先把你的说法当真来看,好吗?可以说,同样款项,不同来源?对。他们为什么那样做,你有什么看法?”
对口头禅最敏感的吉勒姆记下,可以说。
“隔一段时间更动固定方式,是很合情合理的做法。”史迈利回答,说出报告里已提出的解释。
“情报手法,克理斯。”恩德比插嘴。他喜欢用术语。表情依旧乖顺的马丁台尔对他投以景仰的眼神。
威布汉再度慢条斯理热身起来。
“我们应该从柯做的事来探讨。”威布汉高声说,带有费解的热诚,指关节在绿布上嗒嗒敲。“而不是看他得到了什么。我的论点在此。再怎么说啊,那钱又不是柯自己的钱,对吧?法律上来说,跟他没有关系。”这个论点引来一阵迷惑的肃静。“第二页,最上面。钱全存在信托里。”众人纷纷伸手翻开档案夹,惟有史迈利与吉勒姆例外。“我是说,不只是一毛钱未花,本身就有点怪异——这一点稍后容我再谈——根本算不上是柯的钱。钱存在信托里,领取人出面时,不管是男是女,钱才归这人所有。可以说,领取人出现前,钱是信托里的钱。所以,我想说的是,柯做错了什么事?开了信托账户吗?又没有法律禁止开信托账户。家常便饭。特别是在香港。信托的受益人呢?可能住在随便一个地方!莫斯科啦,或是廷巴克图14……”看来他想不出第三个地名,所以说不下去,让姜黄头发助理不甚自在。助理对吉勒姆怒目相向,仿佛想挑战他。“重点是,对柯不利的地方是什么?”
恩德比拿根火柴凑在嘴边,以门牙卷动着。或许是察觉到对手说得有道理却词不达意——而他的专长却往往相反——因此取出火柴,看着潮湿的一端沉思。
“拇指纹呢,又有什么关系,乔治?”他问,或许是趁机挫挫威布汉的锐气,“像是小说家欧本海姆写的东西嘛。”
吉勒姆心想,伦敦上流口音,是语言崩盘的最后阶段。
史迈利的回答所带的感情,大约可比拟报时钟。
“中国沿海使用指纹来从事金融活动,由来已久,因为旧时文盲到处都是。很多海外华侨比较喜欢英国银行,不喜欢华人银行,这种账户的结构一点也不特别。开户时没有指定受益人,以视觉方式验明身份,例如从中撕开钞票,或以左手拇指盖印,因为右手经劳动的磨损比左手严重。只要开信托账户的人保障受托人不受意外支付或不当支付的风险,银行不太可能过问。”
“谢谢你,”恩德比说,继续以火柴棒挖嘴,“我猜大概是柯自己的指纹吧。”他暗示。“没人规定不行吧?这样看来,钱的确是他的没错。如果他既是受托人又是受益人,钱当然是他自己的。”
对吉勒姆而言,这件事已出现相当荒诞而错误的转折。
“那只是纯粹臆测而已。”过了寻常的两分钟沉默后,威布汉说,“假设柯是帮朋友一个忙。只是暂时假设而已。这个朋友是个骗子,或是隔好几层关系跟俄国人做生意。华人啊,最喜欢搞阴谋了。可是说,用到所有诡计,连心地最善良的华人都一样。柯也是,我敢担保。”
姜红头发男孩首次开口,正面支持老板的论点。
“这份报告依据的是谬论。”他唐突地宣布,对象是吉勒姆多于史迈利。吉勒姆心想,十六岁的清教徒,以为性爱伤身,以为间谍行动有违道德。“你们说柯拿俄国人的钱,帮他们办事。我们说,没有证据显示如此。我们说,信托可能含有俄国人的钱,不过柯和信托是不相干的两个个体。”愤慨之余,他的发言拖得太长。“你们谈的是有罪。我们呢,则认为柯没有触犯香港法律,应该享受殖民地子民应享的权利。”
几个嗓音同时扑向前去。拉康的嗓音获胜。“没人在谈有罪没罪的问题,”他反驳,“这里一丁点儿也扯不上犯罪。我们谈的是安全。很单纯。安全,以及有无意愿调查明显的威胁。”
韦尔斯榔头的财政部同事是个表情阴沉的苏格兰人,风格淡而无味,与那个小男生一样。
“没人打算侵犯柯的殖民地人权,”他脱口而出,“他什么权利都没有。香港法里又没规定总督不能拆开柯先生的信件、监听柯先生的电话、收买下女或在他家安装窃听器,搞到天下大乱为止。没有一条法律禁止。要是总督高兴,还有其他几件事可做。”
“同样纯属推测,”恩德比说,一眼瞥向史迈利,“圆场反正也没有地区性的编制耍这些把戏,就算有,反而会危及他们的安全。”
“会惹出丑闻的。”姜黄发男孩说得很不明智。恩德比懂得品味美食的眼睛抬起。眼球因一生享用午宴而变黄。他以眼光记下姜黄发男孩一眼,以便未来处置。
第二回合交战到此结束,并无结论。众人如此你来我往,一直讨论到休息喝咖啡为止,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尸体。吉勒姆认定,第二回合平手。他意志消沉地想,究竟会举行多少回合呢?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在嘈杂声中压低声音问史迈利,“讨论再久,他们也不能把这件事变不见。”
“他们必须将这件事变小,小到他们的尺寸。”史迈利以不带批判意味的语气解释。除了这句话外,史迈利似乎坚决效法东方人自我贬抑的作风,任凭吉勒姆再如何旁敲侧击,他仍不愿恢复原来的他。恩德比叫人来倒烟灰缸。国会事务次长说,大家应该努力谈出个进展。
“想想看,光是找我们坐在这里,要花掉纳税人多少钱。”他骄傲地督促大家。距午餐时间仍有两小时。
第三回合开始,恩德比提议讨论是否告知香港政府。以吉勒姆的见解,他认为恩德比爱说笑,因为影子殖民部(恩德比如此称呼他平凡的同行)的立场仍是没有威胁的存在,因此无需通知任何人任何事。然而诚实正直的威布汉未看清此陷阱,掉了进去,说:
“我们当然应该告知香港!他们是自治区。我们别无选择。”
“奥立佛?”恩德比镇定如手握好牌的赌客。拉康抬头,显然讨厌被拱出来。“奥立佛?”恩德比重复。
“我很想讲的是,这是史迈利的案子,是威布汉的殖民地,我们应该让他们自行解决。”他坚定中庸的立场。
史迈利只好说:“好吧,如果是总督,我就不太能反对其他人了,”他说,“换句话说,如果你们认为不算太麻烦他的话。”他说得模棱两可,吉勒姆看到姜黄发男孩再度扬首。
“太麻烦总督,扯什么鬼?”威布汉质问,这下子真正迷糊了,“他是经验丰富的行政官,精明干练的协商人。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为什么太麻烦?”
这一次,停顿的人换成史迈利。“从此他的电报,都要亲自锁码解码了。”他沉思后说,仿佛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大悟地考虑所有的影响。“我们当然不能让他的部属分享秘密。那样对任何人而言都太麻烦了。个人密码手册——我们当然可以帮他弄几本。若有必要,帮他恶补密码。我想,还有一个问题,总督显然有必要继续在社交场合上接见柯,因此总督会被迫扮演卧底密探的角色。在这个阶段,我们不能打草惊蛇。他会不会在意呢?也许不会。有些人扮演起来轻松自然。”他瞥了恩德比一眼。
威布汉已开始说教了。“可是,天啊,老兄,如果柯是苏联间谍,我们可没说他是,如果总督私下请他吃晚餐,完全合情合理。若不小心泄露了机密,那样的话,也太不公平了,会坏了他的前途哪。更不用说会对香港造成什么危险!一定非告知他不行!”
史迈利的睡意更加浓厚了。
“对,当然了,如果他行事不够谨慎的话,”他顺从地喃喃说,“可能有人会说,根本就不适合通知他。”
冰冷的沉默中,恩德比再度懒洋洋地取出口中的火柴。
“后果会变得很怪,对不对,克理斯,”他欣然对会议桌另一端的威布汉高声说,“如果北京哪天早上醒过来,高高兴兴听见身兼女王代表、三军统帅等等的香港总督,居然每个月宴请莫斯科的王牌间谍,还颁发奖章给他。他目前为止拿过什么?没册封骑士吧?”
“大英勋章。”某人很轻地说。
“可怜的家伙。尽管如此,我认为他还是大有前途。他会继续往上爬,跟我们一样。”
其实恩德比早已受封骑士,而威布汉则由于殖民地日渐减少,册封之途上遇到塞车。
“本案不成立。”威布汉断然说,一只毛茸茸的手平放在眼前颜色艳丽的档案夹上。
接下来是自由讨论时间,在吉勒姆的耳里算是间奏曲,是众人默契下让小角色提出无关痛痒的问题,以求列名会议记录。韦尔斯榔头希望现在、当场确定,假使莫斯科中心的五十万元最后掉进英国手里,应该如何处置。他警告,这笔钱无疑会由圆场吸收。财政部具有独家处置权。懂了没有?
懂,史迈利说。
吉勒姆开始察觉出一道鸿沟。有些人假设,就算是假设得不情不愿,也认为这项调查是既成事实;也有一些人继续打后卫战,避免调查开始进行。他惊讶地发现,韦尔斯榔头似乎宁可进行调查。
一连串有关“合法”与“非法”驻地情报单位的问题,尽管讨论起来累人,却有助于巩固对红色灾难的恐惧心。国会派的勒夫希望明确定义出两者的相异处。史迈利捺着性子解释。他说,“合法”或“台面上”的驻地情报员,是顶着官方或半官方防护罩的情报官。北京对俄国敏感,港府为了尊重北京,禁绝苏联在香港建立任何形式的代表,无论是大使馆、领事馆、塔斯社、莫斯科电台、俄新社、苏联民航、苏联国际旅行社,以及其他合法驻地传统上方便利用的国家机构,全部免谈。因此就定义上而言,苏联在香港的任何活动,都是由非法或台面下的单位进行。
他说,在这个前提下,圆场的研究员才发现这笔款项的动线。他避免使用术语“金棱线”。
“那可妙了。是我们把俄国人逼上梁山了,”勒夫满意地说,“要怪就怪我们自己。是我们害惨了俄国人,现在他们反扑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上一任政府的烂账,由我们来收拾。根本不是我们的错。去引诱俄国人上钩,结果自作自受。理所当然。我们只是和往常一样自食恶果而已。”
“在这之前,俄国人在香港有什么机构?”内政部一个聪明的办公男孩问。
殖民部立刻生龙活虎起来。威布汉开始奋力翻阅档案夹,但一看红发助理急于表现的态度,他喃喃地说:“约翰,这题就交给你了,好不好?”说完靠后坐,表情凶悍。褐衣女士对着有破洞的绿桌布愁眉苦脸地微笑,仿佛记得桌布无破洞时的模样。小男生第二度出击,战果惨烈:
“我们认为,先例能提供非常好的教训,”他野心勃勃地开始说,“莫斯科中心先前想在香港建立小小的立足点,一概半途而废,完全属于低层次的做法。”他滔滔不绝搬出一堆乏味的例子。
他说,五年前一名俄国人假冒东正教修道院院长,从巴黎飞来希望与硕果仅存的白俄罗斯社群搭上线,“这人想强征一个开餐厅的老头为莫斯科中心服务,结果立刻被逮捕。比较接近现在的案子,是俄国货轮进港修理,船员趁机上岸,想吸收左倾的码头工人和仓储工人,结果手法拙劣,被逮捕、被侦讯、被媒体当做傻瓜来耍,最后被软禁在货轮上,直到离港为止。”他继续道出无关痛痒淡而无味的实例,在场人都越来越觉昏睡,等着他说完最后一例。“我们的政策每回都完全一样。一旦他们被抓,马上就公然示众。记者想拍照?欢迎,拍越多越好。想找他们上电视?快去架好摄影机。结果呢?北京嘉奖我们,感谢围堵苏联的扩张。”激动过头了,他竟敢直接面对史迈利发言。“所以说嘛,你刚才所谓的非法情报网,老实讲,我们不相信。合法,非法,台面上下,我们的看法是,圆场其实是想求情,希望能东山再起!”
吉勒姆开口打算予以反驳,却感觉到手肘被人按住,因此闭上金口。
现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威布汉的表情比其他人都来得尴尬。
“依我看来是放烟幕弹,克理斯。”恩德比一本正经地说。
“目的是什么?”威布汉紧张地质问。
“只是响应你的打手帮你提出的见解而已,克理斯。烟幕。欺敌。俄国人会在敌人可见之处挥舞军刀,趁敌人的头全转错边时,他们在香港岛另一边干坏事。斗智,柯大哥。对不对,乔治?”
“这个嘛,我们的见解的确如此,”史迈利承认,“我想我应该提醒你,其实报告里有提到,海顿本人一直急着辩称,俄国人在香港搞不出名堂。”
“午餐。”马丁台尔以不太乐观的语气宣布。
他们上楼用餐,气氛低迷。是面包车送来的餐点,盛在外膳塑料餐盘上。餐盘中的间隔不够高,吉勒姆的布丁流进牛肉里。
填饱肚皮后,史迈利利用餐后头脑迟钝的机会,提出拉康之前说的恐慌因子。更确切而言,他希望在会议中确立苏联在香港抢滩背后的逻辑,就算柯案不成立亦然。
香港是中国第一大港,如何处理百分之四十的国际贸易。
香港居民中,据估计每年有五分之一合法进出中国,只不过重复进出的人无疑提高了这个平均数字。
中国大陆如何私下在当局默许下,在香港维持一流团队,有协商专家,有经济学家与技术人员,以关照北京的贸易、船运、开发等权益。团队成员,人人无不是理所当然的吸收目标,以进行各式秘密行动。
香港的渔船与帆船队,可在香港与中国大陆沿海两边重复注册,自由进出中国领海——
恩德比打断他的话,慢条斯理地提出相关问题:
“柯拥有帆船队。你不是说过,他是海上最后勇士?”
“对,他的确是。”
“不过他并没有亲自到大陆去?”
“没有,从来没有。他派助理去,我们猜柯本人不去。”
“助理?”
“他有个经理人,姓刁。两人合作已经二十年了。或者更久。两人背景一致,客家人,出身上海等等。他有好几家公司,都是找刁来挂名。”
“刁定期去大陆吗?”
“一年至少一次。”
“走遍各地喽?”
“广州、北京、上海,根据记录。但记录不见得完整。”
“不过柯却待在家里。奇怪。”
这一方面由于无人提出进一步问题或意见,史迈利继续向大家介绍在香港成立间谍基地的优点。香港很特别,他简单说。想在中国抢占立足点,从香港出发只要花十分之一的资源,全球无人能比。
“资源!”威布汉附和,“换成诱惑,比较妥当吧。”
史迈利耸耸肩。“随你便,诱惑就诱惑,”他同意,“苏联的情报单位抗拒不了这些诱惑,人尽皆知。”在会意的笑声中,他继续重述莫斯科中心迄今试图对付中国的目标所作的努力,这是康妮与狄沙理斯联合撰写的摘要。他描述莫斯科中心努力从北方进击,整批吸收并渗透境内华人。无功而返,他说。他也描述出一大监听网络,沿着四千五百英里的中苏陆地边界建立。成效不彰,他说,因为监听成果属于军事方面,而威胁在于政治方面。他也重述苏联曾接触台湾的谣传,向台湾提议合作对抗大陆威胁,联合情报作业,分享成果。回绝,他说,或许用意在于恶作剧,以惹恼北京,不能看表面而误以为真。他也举例说明俄国人在海外华侨大城如伦敦、阿姆斯特丹、温哥华与旧金山,吸收人才。他也稍微提及莫斯科中心数年前秘密向表亲提议建立“情报资源库”,开放给同以中国为敌人的国家使用。没有成果,他说。表亲不从。最后他提到莫斯科中心长年对付北京驻外官员的历史,以霸王硬上弓与贿赂的方式进行活动。成效不明,他说。
一一讲述完毕后,他往后坐,重新说明引起这阵风波的理论。
“莫斯科中心迟早必须进入香港。”他说。
这话再将话题转回柯,也转到罗迪·马丁台尔身上。在恩德比的鹰眼下,罗迪会主导下一场真枪实弹的争论。
“乔治,那笔钱做什么用?我们刚才听过了一堆理由,说明那笔钱不是用来做什么,也听到了一毛钱也没花。可是我们却没有进展嘛,对吧?好像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同样的老问题是,钱是怎么赚到、怎么花用、我们应该怎么办?”
“总共三个问题。”恩德比压低嗓音,残酷地说。
“因为我们不知道,”史迈利木然说,“所以才要求许可,以利调查。”
财政部的某人说:“五十万算很多吗?”
“就我经验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数字。”史迈利说,“莫斯科中心,”——他谨慎避免用到卡拉——“无论何时都痛恨收买忠诚。以这个数字收买,就他们而言是前所未有的。”
“可是,他们收买的是谁的忠诚?”有人抱怨。
竞技场斗士马丁台尔再度攻击:“乔治,你有事情隐瞒着,我知道。你有一些直觉,你当然有。赶快讲出来嘛,别扭扭捏捏的。”
“是啊,难道不能提出一些看法,我们来讨论讨论?”拉康说,口气同样哀怨。
“稍微讲一点,有什么不行?”汉姆恳求。
即使在三方攻击之下,史迈利仍不为所动。恐慌因子总算有代价。是史迈利亲自触动的。他们有如吓坏了的病人,恳求他作出诊断。而史迈利拒绝诊断,推说资料不足。
“真的,我手上的事实全报告给各位了。要我在现阶段说出个人臆测,用处不大。”
会议进行至此,褐衣殖民部女士首度开口。她的嗓音聪慧,韵律优美。
“就先例来说呢,史迈利先生?”——史迈利低头做出微微鞠躬的姿势——“俄国人的钱,以前有没有付给利害关系人的例子?比方说在其他战区?”
史迈利并未立即回复。距离他身旁仅几英寸的吉勒姆发誓,他感觉气氛突然紧绷,如同能量直冲而上,传遍史迈利全身。但他瞥见史迈利无动于衷的侧面时,只见倦容渐深,微微压低疲惫的眼皮。
“从前发生过几个例子,我们称为赡养费。”他终于让步。
“赡养费,史迈利先生?”殖民部女士重复,一旁的姜黄头发男孩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仿佛他不赞同离婚。
史迈利高度戒备恐惧,避免踩到地雷。“显然有些情报员,在敌对国家活动——以苏联的角度而言属于敌对国家——碍于伪装,无法享受外勤活动时赚取的金钱。”褐衣女士秀气点头,表示了解。“这种情况下,通常的做法是把钱存进莫斯科的银行,等情报员能自由花用时再供其花用。或者是给家属——”
“如果不幸殉职的话。”马丁台尔饶富兴味地接下。
“可是,香港不是莫斯科啊。”殖民部女士微笑提醒他。
史迈利速度放慢,几乎停顿下来。“在很罕见的例子中,动机是钱,而情报员或许最后不愿定居苏联,这时莫斯科中心据说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会安排他们定居瑞士之类的国家。”
“不是定居香港?”她追问。
“不会。从莫斯科过去的做法分析,竟然会付出这么一大笔赡养费,令人难以想像。别的不说,情报员收了这么多钱,会成为从外勤退休的一大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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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大笑,但当笑声退去时,褐衣女士已准备好下一个问题。
“但是,一开始的款项微薄,”她以愉悦的神情追问,“诱因只在最近的日期才发作吧?”
“正确。”史迈利说。
正确得很哪,吉勒姆心想,一面开始警觉。
“史迈利先生,如果对俄国人的利益够大,你认为他们准备压下反对声浪,付这么多钱吗?毕竟以绝对值而言,那笔钱和重大情报优势比较起来,根本不够看。”
史迈利哑然无语,纹丝不动。他保持礼貌,甚至挤出微微一笑,但他根本不想继续臆测下去。幸好恩德比这时以见怪不怪的语调慢条斯理发言,挡开了女士的问题。
“各位小朋友,不留意点,可能会整天谈理论,谈个没完没了,”他边大叫边看表,“克理斯,要不要找美国人?如果不通知总督,对其他英勇的盟友,我们应该采取什么立场?”
乔治幸免于难,吉勒姆心想。
一提到表亲,殖民部威布汉如愤怒的蛮牛般直闯而入。吉勒姆猜他感觉到这问题即将浮现,因此决心在初露端倪时立刻砍除。
“否决,抱歉了,”他脱口而出,丝毫不见他惯用的拖延战术,“绝对否决。理由一牛车。先说主权好了。香港是我们的领土。美国连个鸟权都没有。再来,柯是英国子民,有权接受我们的保护。我猜这样讲,现在已经不流行了。老实讲,我才管不了那么多。让美国人知道,他们肯定气到没力。以前看过了。天知道他们何时能罢手。第三,是礼数方面的小问题。”他以反讽的方式说。他诉求的对象是前任大使,希望煽动其同情心。“只是小问题而已,恩德比。通知美国人却没通知总督嘛,假如我是总督,碰上这种状况,我会摸摸鼻子回家吃自己的。就只有这样而已。换了你,你也会这样做。我知道你会。你知道。我也知道。”
“假设你后来发现的话。”恩德比纠正他。
“别担心。我一定会发现的。我会先找人偷偷潜进他家,装上窃听器。非洲有一两个地方可以放他们进去。灾难。死光光。”说完前臂重重落在桌上,一手压在另一手上,怒气冲冲地瞪着双手。
这时只闻一阵急促的突突声,仿佛舷外马达声响,表示一台电子整流器接触不良,喘不过气后恢复正常,再消失在听力范围之外。
“敢耍弄你的人,一定胆大无比,克理斯。”恩德比喃喃对着紧绷的寂静说,露出仰慕而灿烂的微笑。
“赞成。”拉康突然说出。
他们知道,吉勒姆简单地想着。乔治已经协调过了。他们知道乔治与马铁娄交换条件,他们知道他不会说出口,因为他决心不动声色。然而那天吉勒姆没看见任何明显迹象。别将美国人扯进来这一问题,看似直截了当,尽管财政部与国防的派系谨慎地附和,史迈利本人显得满心不情愿加入,神秘至极。
“不过,这份初步情报究竟如何处理,仍然是令人头痛的问题,”他说,“我是说,万一你决定禁止本单位追查下去的话。”他在一团雾水中添加了疑虑。
吉勒姆发现恩德比同样困惑,因此松了一口气。“讲什么鬼东西?”恩德比质问,大动一番脑筋。
“整个东南亚,柯都有投资,”史迈利提醒大家,“报告的第一页。”商业;哗啦一大叠。“举例来说,我们得到的信息显示,他通过白手套和中间人,经营了五花八门的行业,如好几家西贡夜总会,总部设在万象的航空公司,也拥有泰国一支油轮船队的股份……这些企业当中,有几家大可被视为具有政治内涵,全在美国影响力范围之内。假如要我忽视现行的双方协议,我自然必须取得各位的书面指示。”
“继续说下去。”恩德比命令,再从面前火柴盒取出另一支火柴。
“噢,我已经讲完了,谢谢,”史迈利客气地说,“真的,道理非常简单。进行调查,拉康告诉我,进行调查,才能平衡现今的可能性,假设我们不进行调查,我能怎么办?把这份情报丢到垃圾堆去?或是在现行的情报交换条约下,交给我们的盟友处理?”
“盟友,”威布汉大喊,口气不满,“盟友?你简直是拿手枪对准我们自己的头啊,老兄!”
史迈利硬邦邦的响应,在刚才被动的气氛中显得更加令人心惊。
“本委员会指示过我,必须修复英美关系,这项指示仍有效力,写在我的契约上,是你们亲笔写的,命令我尽全力培养特别关系,恢复双方互信的精神。互信的精神在海顿之前存在过。帮助我们重返上座,你们说过……”他正面看着恩德比。
“上座,”有人附和——至今鲜少发言,“不如说成献祭台吧。在这个献祭台上,我们已经宰过中东和半个非洲。只是为了培养特别关系。”
但史迈利似乎充耳未闻。他再度显出哀伤而不情愿的表情。他的悲情脸孔诉说着,有时候,公事的重担简直压得他直不起腰杆。
午餐后,重新漾起闷闷不乐的气息。有人抱怨烟味太重。因此召来传达员。
“抽风机怎么一回事?”恩德比不高兴地质问,“都快闷死了。”
“零件有毛病,”传达员说,“几个月前就申请过了,长官。现在想一想,是在圣诞节之前申请的,长官,都快一年了。看来要怪就怪罪事情耽搁了,长官。”
“天啊。”恩德比说。
茶水端了进来,盛在纸杯里,漏到桌布上。吉勒姆将心思转到默莉·米金完美的身材。
将近四点,拉康才满面轻蔑地起立,站在众人面前,邀史迈利说明。“讲实际一点,乔治,你究竟想要什么?全摊开来,大家一起讨论个结果。”
表现出热心的话,会导致致命的后果。史迈利似乎了解这一点。
“第一,我们需要在东南亚战区活动的权利与特许,这事可以商量。好让总督能跟我们断绝关系,”——对国会事务次长瞄一眼——“这边的主子也可以跟我们断绝关系。第二,在国内进行某些调查。”众人纷纷骤然抬头。内政部立刻不安地骚动起来。为什么?谁?如何?什么调查?如果是国内,应该找对方商量。境内情报处的普利托里亚斯已骚动起来。
“柯在伦敦读过法律,”史迈利强调,“他在这里有人脉,包括社交和企业界,我们没有道理不调查这些人。”他瞥了普利托里亚斯一眼。“会将所有调查结果摊开给竞争对手看。”他承诺。他继续陈述。
“至于金钱,我的报告完整分析了目前所需的各条款项,另外也对紧急应变方案作出估价。最后,我们要求地方层级和白厅的许可,恢复香港驻地的工作,作为此次行动的前置基地。”
最后这项要求震惊全场,众人陷入沉默,吉勒姆也讶然以对。就吉勒姆所知,在先前与圆场的讨论中,或与拉康对谈,或与任何人商议时,都未提及这一项,甚至连史迈利本人也不动声色,全不触及重开巍安居或派遣继任人选的问题。新一轮的喧嚷声再起。
“若无法办到,”他最后说,音量压过反对声浪,“如果无法建立驻地,恕我们要求,最低限度应闭眼核准在香港指挥台面下的情报员。当地人不知情,但是由伦敦方面核实、保护。现有的情报来源,就地合法化,白纸黑字。”他画下句点时对拉康狠狠瞄一眼,然后起立。
情绪低迷的吉勒姆与史迈利,再度坐在等候室,坐在刚才的鲑鱼色长椅上,肩并肩,如同朝同一方向前进的乘客。
“为什么?”吉勒姆一度喃喃地问,然而这天若向乔治·史迈利发问,不仅有失格调,而且是明言禁止的活动。高挂墙上的告示如是说。
手中握烂牌,却要打肿脸充胖子,硬玩下去,这是最傻的一种玩法,吉勒姆心灰意冷地想。被你搞砸了,他想。可怜的老家伙,终于过气了。偏偏这次行动可以让我们重现江湖。贪婪之心啊,就这么简单。老间谍欲速则不达。我会跟在他身边的,吉勒姆心想。船要沉,我也跟着沉下去。一起去开个养鸡场嘛。由默莉来管账,安恩可以跟工人共谱乡间艳曲。
“你觉得怎样?”他问。
“不是觉得怎样的问题。”史迈利回答。
好心没好报,吉勒姆心想。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转眼已过二十分钟。史迈利纹丝不动,下巴落至胸口,双眼闭上,或许正进行祷告。
“你今晚休息一下比较好吧。”吉勒姆说。
史迈利只是皱眉。
一名传达员出现,请他们重回会议室。拉康如今端坐上座,采取长官的言行举止。恩德比距离他两个座位,正与韦尔斯榔头窃窃私语。普利托里亚斯的怒容如山雨欲来,不知名的女士伫立着紧皱双唇,无意间作出反对之吻。拉康摇摇手中笔记,要求肃静,然后有如爱卖关子的法官,开始逐一朗诵委员会讨论结果,再读出判决。根据会议记录,财政部严正抗议史迈利违规使用管理账户。此外,史迈利亦应谨记在心,要求国内的授权、许可,应该事先征求境内情报处同意,而非“在召开正式委员会时如小白兔跳出帽子,掉在他们身上”。重开香港驻地一事无从讨论起。单从时间问题来看,这一步窒碍难行。他暗示,提出如此要求其实算是厚颜无耻。此事涉及原则问题,必须请示最高层。既然史迈利已明确反对通知总督——说到这里,拉康举手向威布汉敬礼致意——在可预见的未来,重新建立驻地是难上加难,特别是,请记住,巍安居撤离时那段令人不悦的新闻仍挥之不去。
“尽管满心不情愿,我必须接受各位的见解。”史迈利语气沉重。
拜托老天爷啊,吉勒姆心想,要倒下去,至少先大战一场嘛!
“如何接受,随你便。”恩德比说。吉勒姆敢发誓,他看到恩德比与韦尔斯榔头两人眼睛闪现一丝胜利的光芒。
狗杂种,他心想。算你捡到便宜。他在心中向整群人告别。
“至于其他部分,”拉康边说边放下一张纸,拿起另一张,“在部分条件下,在顾及合适性、金钱与特许的期限之下,本会核准。”
公园空无一人。中下阶层的上班族退去,让位给专业人士。几个情侣躺在潮湿的草地上,有如战后士兵。几只红鹤打着盹儿。吉勒姆心情愉快地跟在史迈利身后漫步,罗迪·马丁台尔则走在他身旁,对史迈利大加颂扬:“我觉得乔治真的很杰出,天下无敌,而且具有掌握力。我仰慕掌握力。人类所有特质中,我最欣赏的就是掌握力。乔治掌握得没话说。调职后,对这些事务的看法大不相同。我承认,成长了不少。你父亲生前是阿拉伯专家,我好像记得。”
“对。”吉勒姆说,心思再次转向默莉,心想是否仍有时间共进晚餐。
“令人肃然起敬的《哥达年鉴》。他喜欢A.D.还是B.C.?”
吉勒姆正要回以淫秽不堪入耳的答案时,及时回过神来,想到马丁台尔问得毫无邪念,只是想知道他父亲做学问的偏好,研究公元前(B.C.)还是公元后(A.D.)?
“噢,公元前啦——绝对是公元前,”他说,“要是他有能力,一定会回到伊甸园。”
“一起来我家吃晚饭。”
“谢谢。”
“来帮你介绍个女伴。换换口味,谁比较好玩?你对谁有意思?”
他们听见两人前方有人声飘浮于露气沉重的空气中,是恩德比拖长尾音的口音,庆贺着史迈利的胜利。
“会议开得不错。谈出不少结果。没泄露什么东西。牌打得不错。这事一成功,你们就准备加盖大楼了吧?表亲呢?他们会跟着玩吧?”他咆哮,仿佛仍置身安全室,“那边,你测试过状况了吗?他们会帮你忙,不会霸占整场赛事吧?有点让人七上八下吧,应该是,不过我认为你们有能力应付。你告诉马铁娄,叫他有平底鞋的话穿平底鞋,不然马上就跟香港人吵个没完了。威布汉真可怜。原本印度归他管,应该很不错的。”
在他们两人更远处,几乎被树木挡住,矮小的韦尔斯榔头对着拉康生龙活虎地比手画脚,拉康则弯腰以免听漏。
吉勒姆心想,这阴谋也搞得不错嘛。他回头一看,看见法恩快步跟来,甚感惊讶。一开始他似乎距离遥远。阵阵浓雾完全遮掩了双腿,只有上身露出雾海之上。转眼间他已跟上,吉勒姆听见他熟悉的嗓音,哀怨刺耳地叫着“长官,长官”。希望引起史迈利的注意。吉勒姆迅速抛开马丁台尔,不让他有机会旁听,自己跨步走向前去。
“到底怎么啦?干吗大声嚷嚷?”
“他们发现一个女孩子!长官,是沙赫斯小姐,她派我来特别通知他。”法恩双眼明亮,略显疯狂,“跟主子说,他们找到女孩了。一字不漏。亲自通知首领。”
“你是说,是她派你来的?”
“立刻亲自通知头子。”法恩语带闪躲地回答。
“我问的是:‘是她派你来的吗?’”吉勒姆动了肝火,“回答,‘不是,长官,她没有派我来。’你这个可恶的小子,装模作样,穿着布鞋跑遍全伦敦!你神经有问题。”他从法恩手里抢过捏皱的字条,随便看过。“连名字都搞错。歇斯底里胡说八道一通。你直接回家,听到了没?头子回去后会亲自处理。再像刚才那样大声嚷嚷,看我要不要收拾你。”
“到底是哪里来的啊?”吉勒姆回来后马丁台尔询问,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小东西真可爱!所有的间谍都像他一样漂亮吗?多富有威尼斯风情啊。我应该自愿当一次间谍看看。”
同天晚上,喧闹室召开非正式会议,会议质量并未因欢乐气息而有所提升。欢乐气息来自史迈利在程序会议上的胜利,以康妮而言却来自杯中物。过去数月来的忍耐与紧绷后,康妮朝四面八方进击。那个女孩!线索在那女孩身上!康妮摆脱智慧上的枷锁。派托比·伊斯特哈斯去香港,给她房子住,对她拍照,跟踪她,搜她房间!找山姆·科林斯过来,马上去!狄沙理斯动来动去,假笑着,抽着烟斗,抖着双脚,但这天晚上,他完全臣服在康妮的魔咒下。他甚至一度提及“通往事物核心的自然线索”,意思仍是那位神秘女郎。难怪小法恩也被他们的热度感染。吉勒姆在公园对法恩发脾气,如今几乎感到抱歉。其实,若无史迈利与吉勒姆稍微浇熄热火,当晚他们极可能集体做出傻事,天知道这样的傻事会不会“扯出”什么样的后果。情报世界里,神智正常的人因此骤然失常,实例不胜枚举,但吉勒姆是首度见识到这种现象。
因此直至十点以后,才为老库洛草拟出一份简报,十点过半,吉勒姆走向电梯时才睡眼惺忪地撞见默莉·米金。偶遇正合彼得·吉勒姆之意——或者默莉事先计划过?他无从得知——结果在他生命中点燃烽火,从此猛烈燃烧着。默莉以平常那副默许的表情,同意让吉勒姆开车送她回家,只不过她住在海格区,距离他住处有数英里之遥。来到前门阶时,她一如往常请他进门喝一小杯咖啡。由于吉勒姆预期碰上熟悉的钉子——“不行彼得,拜托彼得,亲爱的,对不起”——吉勒姆眼看即将被婉拒,此时他看出对方眼神有种镇定的刚毅,因此改变心意。一走进她的公寓,她便关上门,拴上链条,然后端庄地牵他进卧房,充满欢愉高雅的肉欲,令他大开眼界。
9 库洛的小战舰
四十八小时后在香港是星期日晚上。库洛在小巷子里小心走动。由于起雾,暮色提早降临,却因住家过于紧密接触,容不得暮色进逼,因此高挂数层楼上,与晒衣绳和电线同高。高温、污染的雨珠喷洒而下,小吃摊的柳橙香味随之扬起,滴答打在库洛草帽檐。他人在中国,身处海平面,他最爱中国的这一面。而中国人正逐渐清醒,准备庆祝夜晚来临:歌唱声、喇叭声、警报声、锣声、讨价还价声、烹饪声、以二十种乐器演奏小调,或是一动也不动站在门口,观看这位外表华丽的洋鬼子小心翼翼东闪西躲。这些库洛全都喜欢,却最疼爱小战舰,华人都如此称呼他们的秘密耳语人。其中他最疼爱的是菲比·崴费尔,是典型而平实的例子。这趟路为的就是去看她。
他吸了一口气,品味熟悉的乐趣。东方从未让他失望过。“阁下,我们对他们殖民,我们腐化他们,我们剥削他们,我们轰炸他们,抢尽他们的城市,无视他们的文化,再以我们分支无穷的宗教派系来混淆他们。我们又丑又臭,让他们遮眼又掩鼻。欧洲人之臭,让他们退避三舍,而我们钝到不自知。然而我们坏事做绝,还拼命想更尽力使坏,却几乎无法探知亚洲微笑下面的奥秘。”
其他独自前来此地的欧洲人,可能就不是如此心甘情愿了。山顶那帮人,就不会知道这地方的存在。居住跑马地的英国太太,整日闭关于政府住宅区,若来到这里,会发现本地最令她们讨厌的事物全集中在此。此区并非治安欠佳,但也不是欧洲。欧洲风情的中环与毕打街距离这里半英里远,那里电动门为你开启,迎接你进入空调室。其他欧洲人在担忧之余,恐怕会在无心的情况下瞪人几眼,那可太危险了。在上海,库洛知道因看人不顺眼而意外死亡的事件不下一桩。尽管库洛注视的眼光一向亲切,他尽量让步,言行举止保持谦逊。停下来购物时,他会向路边摊业者客气问好,他的广东话词汇丰富,发音却不标准。付账时,业者会因他是异族而加价,他也不找碴。
他买的是兰花与小羊肝。每星期日都买,光顾所有竞争的摊位以示公平。广东话派不上用场了,他会搬出辞藻华丽的英语来应付。
他按下门铃。菲比与库洛一样,都装有门口对讲机。总部曾下令,对讲机应该属于标准配备。她在信箱里塞进一片石南以招来好运,而这也是安全讯号。
“嗨。”是女孩的嗓音,从对讲机传出。有可能是美国人,也有可能是广东人。她以“什么事?”来质问对方。
“赖瑞叫我皮特。”库洛说。
“上来吧,赖瑞正好在。”
楼梯间伸手不见五指,散发着呕吐秽物的恶臭,库洛的脚跟踏地时,发出锡板压石子路般的声音。他按下定时开关的灯光,灯没亮,因此不得不摸黑走上三层楼。上级曾通过提案,想为她找更好的公寓,却因西辛格离去而不了了之,如今希望消失,某种程度上讲,连菲比也一起完蛋了。
“比尔。”她喃喃地说,等他进门后关上门,在长了老人斑的双颊各亲一下,是漂亮女孩亲吻亲切叔伯的动作,只不过她并不漂亮。库洛送她兰花。他的神态温柔热切。
“亲爱的,”他说,“我亲爱的。”
她在颤抖。套房里摆了一张床,一台瓦斯炉,一座洗手台,另外有一附带淋浴间的厕所。如此而已。他走过菲比身边来到洗手台,打开羊肝,喂给猫吃。
“噢,比尔,你会宠坏她的。”菲比边说边对着鲜花微笑。他在床上摆了一只棕色信封,但两人避而不谈。
“‘比尔’最近怎样?”她说,故意把他的名字说得怪腔怪调。
库洛在门上挂好帽子与手杖,正在倒苏格兰威士忌:纯酒给菲比,加苏打的给自己。
“菲比最近怎样?这样问比较合适。那边情况怎样?又长又冷的一个礼拜?怎样,菲比?”
库洛进来前,她已将床铺弄乱,将蕾丝边的睡衣放在地板上,因为就这一带而言,菲比是半“鬼佬”混血儿,跟肥胖的洋鬼子上床赚钱。在压扁的枕头上方,挂着瑞士阿尔卑斯山的风景画,似乎每个华人女孩都爱挂,而在床边抽屉柜上贴的是她英国父亲的照片,是她惟一见过的照片:出身萨里郡多金的小职员,当时刚抵达香港岛,圆形衣领,蓄小胡子,直盯前方,眼神略显疯狂。库洛有时候心想,该不会是在他被枪杀后拍的吧。
“现在没事了,”菲比说,“现在还好,比尔。”
她站在他肩头边,让水注满花瓶,双手抖得厉害。星期天她的双手通常会抖。她身穿灰色长袍女装以表现北京精神,金项链是表扬她服务圆场十周年的纪念品。总部一时兴起,荒谬到想表达骑士精神,决定在珠宝名店“Asprey”定做,然后包装后寄给她,附上一封信,由潘西·阿勒莱恩亲笔签名。潘西在位时运气欠佳,后来由史迈利接班。那封信她只准看不准留。装满水后,她想将花瓶捧到桌上,手却滑了一下,所以库洛伸手接下。
“嘿,放轻松一点嘛。”
她站了一会儿,仍对着他微笑,随后长长缓缓地啜泣起来,瘫坐在椅子上。有时候她会啜泣,有时候她会打喷嚏,或是讲个不停,笑个不停,但是一定忍到与库洛见面后才开始,再忍也忍得下去。
“比尔,人家有时候好害怕。”
“我晓得,亲爱的,我晓得。”他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深度报道版的那个新来的男生。他喜欢盯着我看,比尔,不管我在做什么,他都一直看。我敢确定,他一定是在帮人做事。比尔,他到底在帮谁?”
“也许他只是有点痴情而已,”库洛以最轻柔的语调说,一面有韵律地拍着她的肩膀,“菲比,你是个充满魅力的女人,你可别忘记了,亲爱的。你可能对人造成影响力而不自知。”他装起为人父亲严肃的神态。“你呢?有没有跟人家打情骂俏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像你这样的女人,有可能在浑然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人打情骂俏。见过世面的男人,一看就知道了,菲比。一看就知道。”
上星期是楼下工友。她说工友记下她进出的时间。再上一个星期,是她不断看见的一辆车,是欧宝,一直是同一辆,绿色。库洛深知要诀,既要平息她的恐惧,又不能让她松懈警戒心。库洛绝不允许自己忘记的是,因为总有一天,她的疑心有可能成真。菲比从床边翻出一叠手写笔记,开始做简报,但动作之突然,连库洛也难以招架。她的脸蛋大而苍白,就白种人或黄种人而言,都称不上美丽。她的躯干长,双腿短,双手白皙,既丑陋又粗壮。她坐在床边,突然显出母仪庄重的神情。她戴上深度眼镜来阅读。她说,广州星期二即将派学生政委前来对干部演讲,因此星期四的会议取消,庹埃伦又丢了一次当一夜秘书的机会……
“嘿,慢慢来嘛,”库洛笑着大喊,“难不成哪里失火了?别激动嘛!”
他翻开膝盖上的笔记本,尽量跟上,然而菲比不愿受约束,她甚至连比尔·库洛也不看在眼里,只不过别人告诉过她,比尔其实官拜上校,阶级可能更高。这整份告白书,她希望赶快忘掉。她日常的目标之一,是一个左派知青团体,成员有大学生与共产党记者,表面上稍微接纳了她。她每周做出报告,进展却不大。如今这团体因故大张旗鼓活跃起来。她说,比利·陈被召去吉隆坡参加特别会议,尊尼·方以及贝林达·方也奉命寻找放置印刷机的安全处。夜色快速降临。她一面继续叙述,库洛谨慎起身,打开台灯,以免日光消逝后打开电灯会吓她一跳。
她说,他们计划与北角的福建人会师,但学术界的同志一如往常加以反对。“他们什么都反对,”菲比以野蛮的口气说,“瞧不起人。还有,那个傻子贝林达已经好几个月没缴党费,除非她戒赌,否则干脆把她撵出党外算了。”
“很有道理,亲爱的。”库洛语气平静。
“尊尼·方说,贝林达怀孕了,孩子不是他的。我嘛,倒希望她真的怀孕了,可以让她闭嘴……”菲比说,而库洛心想,那种麻烦,你不是也惹过两三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结果你还不是没闭嘴?
库洛乖乖做笔记,心知伦敦或其他人永远也不会看一眼。在圆场财源充足的时代,曾经渗透过数十个类似团体,希望有朝一日能搭上北京——香港短程班机,借此进入大陆。短程班机的名称取得白痴。计划最后无疾而终,而圆场也无简报员的编制来监管香港的安全,因为这个角色已由伦敦警察局的政治治安处收编,惟恐肥水落入外人田。然而库洛深知,风向说变就变,却无法轻易改变小战舰的航道。库洛依着她的步调进行,偶尔追问几个问题,检查情报来源与次级来源。是传闻吗,菲比?那件事,比利·李是从哪里听来的,菲比?有没有可能是比利·李为了面子,在那个说法里加油添醋?他使用新闻界惯用的说法,是因为菲比与杰里和库洛一样,另一项专业是新闻工作者,是自由撰稿的八卦作家,专门报道香港上流华人的生活花絮,投稿香港英文媒体刊登。
倾听,等待,以演员的说法是“即兴演出”,库洛将她的故事说给自己听,如同五年前回沙拉特温故知新、重新磨炼地下工作技巧时说故事的方式。沙拉特的人事后告诉他,他的演讲是两星期来最轰动的一场。为了迎接这场演讲,他们顺便召开全体会议。连指挥处的工作人员都前来捧场。当天没上班的人,还申请专车,早早前来沃特福德镇的住宅区接他们去参加,为的是聆听东方老手库洛,坐在改装后的图书馆里,坐在墙上的鹿角下,听他概述一生的间谍故事。题目是,吸收自己的情报员。讲台上备有讲稿架,但他用不着,反而坐在普通椅子上,脱下外套,露出大肚子,膝盖张开,汗水沾湿衬衫形成深色片片。而他讲述的方式,如果情况许可的话,在香港的那个刮台风的周六,他也会用同样方式对上海保龄球会员演说。
阁下,吸收自己的情报员。
他们告诉他,没人比他对这行更熟,而他也听信了。若说东方是库洛的归宿,小战舰就是他的家人,他对小战舰宠爱有加。外面的世界,从来没给他机会表现温柔的一面。他以爱心培养、训练小战舰,直可比拟父爱。而当塔夫蒂·西辛格趁夜潜逃,未事先通知就留下库洛一个人,让他一时之间失去人生目标,失去生命线,是他这老人生命中最难熬的一刻。
各位,有些人从出生就是情报员,他告诉大家,由出生时的历史环境、地点,以及天生个性决定其任务。以这些人而言,谁先找上他们,他们就为谁服务。
“不管是我们,还是对手,还是他妈的传教士。”
哄堂大笑。
随后讲述个案史,姑且隐去其真名与地点,其中最特别的莫过于代号苏珊的小战舰,女性,东南亚战区,出生于混乱的一九四一年,混血儿。他指的是菲比·崴费尔。
“父亲是多金人,是身无分文的小职员。来到东方,加入苏格兰海盗集团,一星期六天沿海抢夺,第七天则对加尔文祈祷。穷得娶不起欧洲女子,只好偷偷找了华人女孩,给她几便士,结果就有了苏珊。同一年,日本人登场。换成是新加坡、香港、马来西亚,故事都一样,各位。他们一夕之间到处都是。打算长住下来。在混乱中,代号苏珊的父亲做了一件非常高贵的事。‘各位阁下,去你的谨慎行事,’他说,‘正直诚恳的好男人,挺身而起就要趁现在。’所以他迎娶那位女士,这种做法我通常不建议,不过他执意结婚,婚后为女儿施洗,自己加入自愿军。自愿军是一群有勇无谋的傻瓜,组成地区自卫队抵挡日本鬼子。隔天,由于他天生不是从军的料子,被入侵的日本人射中臀部,旋即气绝身亡。阿门。愿多金小职员安息,各位阁下。”
老库洛在身上画十字时,讲堂里掀起阵阵大笑。库洛并没有跟着笑,假装一本正经。前两排有新来的脸孔,没有刀疤,没有皱纹,一副看电视的脸孔;库洛猜想他们是新人,被迫前来听“伟人”演讲。有他们在场,库洛更加卖力演出。因此他才特别留心前几排。
“代号苏珊的慈父上天时,她还穿着连裤童装,不过她一辈子都将记得:在关键时刻,英国人坚守承诺不放。一年又一年,她都更加敬爱那位死去的英雄。战争过后,她父亲以前服务的贸易公司仍将她放在心上一两年,随后便自然忘记她。没关系。十五岁的她,由于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又要到舞厅上班赚学费,因此自己累出病来。没关系。一名社会福利工作人员开始救济她,幸好是我们杰出的一员,引导她走向我们的方向。”库洛擦擦额头。“代号苏珊就此开始飞黄腾达,”他宣布,“我们为她准备新闻工作者的伪装,让她开始表现,先是给她中文报纸来翻译,派她跑点腿,让她参与,让她完成教育,训练她从事夜间作业。一点点钱,一点点施舍,一点点爱,一点点耐心,不消多久,我们的苏珊就已合法进入中国大陆七次,也用过虚晃一招的情报手法。表现很有技巧。她扮演过信差,紧急到北京接触一个舅舅,完成了任务。尽管她是半个‘鬼佬’,华人直觉无法信任她,但她却努力完成了这一切,各位。”
“这期间,她认为圆场是何许人也?”库洛对如痴如醉的听众咆哮,“她认为我们是谁?”老魔术师降低音量,举起肥胖的食指。“她父亲,”他静静地说,“我们相当于那位多金来的小职员。我们相当于圣乔治。说什么为海外华侨社群清除‘有害分子’,破坏三合会、稻米联合集团、鸦片黑道、雏妓问题。在有必要时,她甚至将我们视为北京的秘密盟友,因为我们,圆场,将所有善良中国人的利益摆在心中。”库洛以恶狠的眼光扫射前排稚气未脱、渴望被凶的脸孔。
“我是不是看到有人在微笑,各位?”他质问,嗓门如雷。没有看到。
“其实说实在话,阁下,”库洛最后说,“她内心时而感觉到,这一切其实全是扯淡。而各位想施展身手就趁这机会。外勤情报员随时待命,用意就在此。没错!我们是负责坚守信念的人。信念动摇时,我们来加强。信念崩盘时,我们伸出双臂扶正。”他达到最高峰。而为了制造效果,他将音量降至柔缓低语。“就算所谓的信念疯狂荒谬,阁下,千万不能加以唾弃。近来,我们能拿来抚慰人心的东西少之又少了。阿门。”
终其一生,老库洛回想起现场掌声时,会毫不羞愧地激动落泪。
菲比做完报告,弯腰向前,前臂放在膝盖上,大手的指关节如疲惫的情人慵懒地彼此依偎。库洛神情严肃地起身,拿起桌上的笔记,以瓦斯炉火烧掉。
“精彩,亲爱的,”他悄声说,“可以说是优秀的一星期。还有没有其他的?”
她摇摇头。
“我的意思是,要烧掉的东西。”
她再度摇头。
库洛研究着她。“菲比,我亲爱的,”他最后高声说,仿佛完成了重大决定,“起来吧,我该带你出去吃晚饭了。”她转头看着他,神态迷惘。酒精已冲至大脑,屡试不爽。“两个写稿子的同事,偶尔和和气气出去吃个晚饭,应该不会坏了伪装身份。要不要?”
她叫库洛面壁,等她换上美美的连衣裙装。她以前养了只蜂鸟,可惜死了。他后来送她一只,结果也死了,所以两人一致认为这间公寓与蜂鸟的八字不符,因此不再养蜂鸟。
“找一天我带你去滑雪。”他说。两人出门后,她锁上前门。两人常开这个玩笑,原因是她床头墙上那幅雪景海报。
“就一天而已啊?”她回应。也是开玩笑,是两人惯耍的嘴皮子。
库洛向他人说,那年情势混乱,在铜锣湾的舢板用餐仍是聪明之举。聪明人尚未发现这里的餐饮便宜,风味与众不同。库洛决心赌赌运气,来到海边时,雾已散去,夜空净朗。他选择离岸最远的舢板,由一簇小帆船重重包围。厨子蹲在煤炭烤炉前,妻子负责端菜,帆船的船身则在背景里耸立,遮掩繁星,船家儿童则在甲板上奔跑,从一个甲板奔向另一甲板,如螃蟹一般,父母亲则在墨色海水另一边念经。库洛与菲比弯腰坐在木板凳上,上方是卷起的布幕,离海面两英尺高,两人凑着小灯光享用乌鱼。在台风避风区之外,大船驶过他们身边,如亮灯的大楼游街。往内陆看,香港岛呜咽着、铿锵着、脉动着,庞大的贫民窟一闪一闪有如珠宝盒,由擅长骗人的夜美人开启。船桅如向下沾料的手指,从支支桅杆间隐约可见黑色山顶,维多利亚山,高高在上,无表情的脸孔笼罩月光发丝之下,是女神,是自由,是山谷里抗争奋斗的诱惑。
他们聊着艺术。菲比聊的东西,在库洛听来是她爱好艺术的幌子。非常无聊。她睡意浓浓地说,总有一天,她想到如假包换的中国去导演一部电影,也许两部。最近她欣赏过邵逸夫的历史爱情剧,全是扑朔迷离的宫廷秘史。她认为拍得可圈可点,不过稍微有点太——太可歌可泣了。谈到戏剧,有个好消息不知道库洛听过没,就是剑桥剧团可能于十二月来港演出新的时事讽刺剧。目前仅止谣传,但她希望下星期能证实。
“应该会很好玩才对,菲比。”库洛开怀地说。
“一点也不会好玩。”菲比毅然反驳,“剑桥剧团的拿手好戏是讽刺时局的东西。”
库洛在黑暗中微笑,为菲比再倒些啤酒。他告诉自己,活到老学到老。各位,活到老学到老。
后来在未经暗示的情况下,或有暗示但她并未察觉,菲比开始谈论她的华人百万富豪。库洛整晚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在菲比的世界里,香港富豪相当于皇室。他们的瑕疵与放纵,为人津津乐道,犹如其他地方的女演员或足球明星。这些人菲比倒背如流。
“菲比,这礼拜的冤大头是谁啊?”库洛开心地问。
菲比不确定。“应该选谁呢?”她假装娇羞,拿不定主意。冤大头PK,那还用说吗,星期二他过六十八岁生日,第三任妻子年龄只有他一半,结果PK如何庆祝生日?带二十岁的淫娃逛大街。
好恶心,库洛赞同。“PK啊,”他说,“PK不是那个立了门柱的家伙吗?”
十万港币,菲比说。九英尺高的巨龙,外层是玻璃纤维加透明塑料,内部的灯光可照亮整体。她贤明地转转脑筋,改变主意,或许本周冤大头非YY莫属。YY新婚刚满一个月,迎娶的是JJ何的宝贝千金。JJ何是油轮巨子“何陈”家的人。婚礼招待一千尾龙虾。前天晚上,他带着崭新的情妇出席宴会,是用他妻子的钱买来的;他以圣罗兰为这个默默无闻的女子打扮,还在她脖子缠上四串一组的御木本珍珠项链,当然是租来的,不是送她的。尽管说得兴高采烈,菲比的嗓音开始动摇,转为轻音。
“比尔,”她深呼吸,“那女生陪在老蟾蜍身边,看起来艳光四射,可惜你没看见。”
或者是哈勒戴·陈,她懵懵沉思。哈勒戴最近特别爱乱来。这次过节,他把几个孩子从瑞士的社交礼仪学校接回来,日内瓦来回机票,头等舱。凌晨四点,子女和朋友在游泳池畔裸体嬉戏,酒醉之余,将香槟倒进游泳池,哈勒戴则在一旁捕捉镜头。
库洛伺机而动,心中为她敞开大门,可惜她仍无进门之意,而库洛这条老狗老得无法推她。潮州人最棒了,他调皮地说。“潮州人不会搞那套无意义的东西。对不对,菲比?潮州人口袋深得很,手却很短,”他忠告她,“你的潮州人,会让苏格兰人脸红,对不对,菲比?”
菲比不想玩反讽的游戏。“我才不信,”她端庄地反驳,“很多潮州人既慷慨又高尚。”
他想让她说出那人的名字,如同魔术师变出某张牌一样,然而她却迟疑着,绕过那人名字而行,另辟他径。她提到这个名字那个名字,忘了自己在说什么,再要一些啤酒,等到他几乎放弃了,她才以颇朦胧的口气说:“至于德雷克·柯呢,他是彻彻底底的小绵羊。对德雷克·柯这人呢,别说他坏话,一个字都不准。”
现在轮到库洛撤退。菲比对老安竹·郭的离婚有什么看法?天啊,一定是天文数字吧!听人说,她老早想甩掉老郭了,现在才离婚,是因为她想等到老郭赚饱,身价百倍后再下堂求去。是不是真的啊,菲比?如此续谈了三五个姓名,再允许自己上钩。
“老德雷克·柯包养了一个欧洲情妇,你听说了吗?香港俱乐部的人,前几天才在谈这件事。金发美女,据说秀色可餐。”
菲比喜欢想像库洛在香港俱乐部的模样,因为这样能满足她的殖民渴望。
“谁没听说过,”她语带倦意,仿佛库洛又和往常一样,距离热门八卦数光年之遥,“以前有段时间,每个老头都在包养,你难道不知道?PK养了两个,那还用说?哈勒戴·陈养了一个,后来被犹斯第·周抢走。查理·吴想带情妇参加总督的晚宴,结果大老婆不让司机去接她。”
“他们都从哪里找到这些情妇啊,真是的。”库洛大笑一声,问道,“连卡佛名店吗?”
“航空公司啦,不然还有哪里?”菲比以重重反对之意反驳,“空中小姐过境兼差,五百美金,白人妓女陪你一夜。而且连英国的航空公司也包括在内,少自己骗自己了,英国人其实最糟糕了。那时候,哈勒戴·陈爱死了英国空姐,跟几个空姐定下条件,帮她们安排公寓,每次来香港四天,就带着她们逛街,把她们当做公爵妇人似的,恶心透顶。话说回来,丽泽与众不同。丽泽气质独具。她充满贵族气息,父母亲于法国南部拥有大片值钱的房地产,在巴哈马也拥有一座小岛。她拒绝接受父母亲的财产,单纯是为了在道德上保持独立。看看她的骨架就知道。”
“丽泽,”库洛重复,“丽泽?是不是姓克劳特的德国人?我看不起德国人。不是种族偏见,只是不喜欢他们而已。像德雷克那样好好的一个潮州男人,干吗找个令人讨厌的番婆当情妇嘛。我不懂。不过啊,你应该懂才对,菲比,你是专家,八卦是你的专业,亲爱的,我没有置喙的余地。”
他们回到舢板后方,并排躺在软垫上。
“少乱讲话了,”菲比脱口而出,“丽泽是英国贵族女孩。”
“被我说中了吧。”库洛说完,凝视着星光半晌。
“她对德雷克有极正面、极高尚的影响力。”
“谁?”库洛,仿佛已忘记她在讲什么。
菲比咬牙说:“丽泽嘛,她对德雷克·柯有高尚的影响力。比尔啊,你是不是睡着了?比尔,我看你还是带我回家算了。拜托,带我回家吧。”
库洛缓缓叹了一口气。这些情夫情妇,每六个月至少吵一次,对双方关系具有涤净的效果。
“亲爱的。菲比。你好好听我说,行吗?仔细听一下就好。英国女孩子,只要是出身望族,教养良好,或就座时双膝并拢的女孩,绝对不可能取丽泽这种名字,除非血统书里找得到德国祖先。其他的先不谈。她姓什么?”
“伍芝。”
“‘我值’多少?好吧,冷笑话一个。不好笑就算了。全名应该是伊丽莎白吧。简称丽姬。或是莉莎。家住兰贝斯区的莉莎。是你耳朵不管用了。血库不缺血,你可以去打一筒补补身子。伊丽莎白·伍芝小姐。这样看来,骨架的确不错。不是丽泽啦,亲爱的。是丽姬。”
菲比不掩怒意。
“怎样发音,用不着你管!”她对他大吼,“她的名字是丽泽,重音节元音是长音,拼成Liese。我问过她,还写下来,用印刷体写在——噢,比尔。”她将额头搭在库洛肩膀上。“噢,比尔,带我回家。”
她开始啜泣。库洛抱住她,柔柔拍着她的肩膀。
“好了,别难过了,亲爱的,是我不好,你没错。我早该知道她是你的朋友。像丽泽这样气质出众的上流女子,美貌、财富兼具,竟被香港新贵套牢,像菲比新闻跑得这么勤快的新闻人,怎么可能不结交这个朋友?是我有眼无珠,原谅我。”他空出合理的对话空当。“怎么了?”他以溺爱的口吻问,“你访问过她,对不对?”
菲比以库洛的手帕擦干眼泪,是当晚第二次。
“是她求我的。她不是我的朋友。她太上流了,我高攀不上。怎么可能是我的朋友?她求我别注销她的名字。她在这里隐姓埋名。不然会送掉小命。要是被她父母亲发现,肯定马上找人押她回家。她家的影响力大得惊人,有私人飞机,样样不缺。她和华人同居的事一旦被他们知道,一定马上对她施压,压到她不得不回家为止。‘菲比,’她说,‘香港这么多人当中,你一定最能体会活在歧视阴影下的滋味。’她向我恳求。我答应了。”
“做法很对,”库洛严肃地说,“菲比,可别食言喽,答应了就要做到。”他回以仰慕的叹息。“我老说啊,人生的小路,总比人生的公路来得奇怪。如果你写出来,编辑会认为你的心太软,我敢说。那样说其实没错。大大彰显出人性正直的一面。”说到这里,她的眼睛早已闭上,因此他轻推一下,希望她能睁开。“像那样的感情,是从哪里结缘的?是哪一颗星星,是什么样幸运的巧合,能让两个相互需要的灵魂结合在一起,而且还是在香港?”
“是天意。她当时甚至不住在香港。历经一次不愉快的恋情后,她已经与世隔绝,决定终生设计精美的珠宝饰品,为充满苦难的世界增添美意。她飞来香港一两天,只是想买些金饰,碰巧参加萨莉·凯尔的盛大餐会,遇见了德雷克·柯,就这么简单。”
“从此甜蜜真情永不渝喽?”
“当然不是。丽泽碰上他,爱上他。不过她决定不要牵扯进去,因此打道回府。”
“打道回府?”库洛重复,满头雾水,“像她这样高洁的女子,回哪个家?”
菲比笑了起来。“不是回法国南部的家啦,傻瓜。回万象。是外人从来不去的城市。是没有上流社会的地方,没有出生至今习惯享用的一切奢侈品。是她自己选择这地方的。她的小岛。她有朋友在那里,她也对佛教、艺术、古董有兴趣。”
“现在呢?她都在什么地方逛?还是住在不起眼的小农场,紧抱着洁身禁欲的观念不放吗?或者柯大哥改变她的观念,让她走上比较不节俭的道路?”
“你嘴巴少贱了。德雷克当然是给她漂亮得不得了的公寓了。”
库洛的极限在此:走到极限,他立刻知道。他将手上这张牌混入其他牌中,告诉她老上海的故事,却不朝行踪隐秘的丽泽·伍芝更进一步,只不过菲比或许可以省下他不少脚程。
“在每位画家的背后,”他喜欢说,“在每位外勤情报员的背后,各位,都应该站着一名同事,拿着木槌。走得够远了,这名同事就准备敲他头。”
搭出租车回家途中,她心情再度平静下来,身体却不住颤抖。他维持绅士风度,送她到门口。他已经完全原谅她了。在门阶上,他作势亲吻她,却被她推离。
“比尔。我真的有用吗?告诉我。没用处的时候,你一定要把我丢掉,我坚持。今天晚上什么成果也没有。你心肠好,你会假装,我尽了力。可是还是什么成果也没有。如果有其他任务给我,我一定接下。不然的话,你一定要把我丢开。手下不留情。”
“以后会有成果的。”他请她宽心,这时她才让库洛亲吻她。
“谢谢你,比尔。”她说。
“到此为止,阁下,”库洛搭出租车回希尔顿时愉悦地回想,“代号苏珊苦心奔走,身价一天不如一天,因为情报员的身价随瞄准目标的身价涨跌,这是事实。她捧来黄金的那次,黄澄澄的纯金,阁下,”——脑海浮现他举起同一根肥胖的食指,点醒前排如痴如醉的初生之犊——“那一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捧的是黄金,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
库洛曾经写过,香港最棒的笑话很少让人笑得出来,因为香港笑话过于严肃。那一年,举例来说,有栋未完工的摩天大楼开了一家都铎式小酒吧,如假包换的英国姑娘板着脸,身穿历史剧的低胸露背礼服,端来如假包换的英国啤酒,温度比英国低二十度,而小酒吧外,在大厅里,头戴黄色头盔的苦力二十四小时无休,卖命完成电梯工程。或者你可以前往意大利餐馆看看,铸铁回旋梯指向朱丽叶的阳台,最后却通往空白的石膏天花板;或是苏格兰小旅馆,有身穿苏格兰裙的华人,偶尔因天气炎热而罢工,或是因为天星渡轮涨价而鼓噪。库洛甚至光顾过一家吸鸦片店,备有空调,电台播放着《绿袖子》。但库洛惠顾过最奇特、最格格不入的店家,莫过于这家屋顶酒吧,俯瞰港口,华人四重奏演出诺埃尔·科沃德15综艺秀,华人酒保一脸正经,头顶假发,身穿长礼服,缓缓从黑暗中出现,以标准美国腔询问:“请问您想品尝什么美酒?”
“啤酒,”库洛的客人咆哮,一面伸手取来一把盐粉杏仁,“要冰的,听到没?冰冰凉凉的。快快端来。”
“近日万事可顺遂?”库洛询问。
“少文绉绉了,可以吗?别惹我生气。”
警司沧桑的脸上有一种表情,只有这一种,诉说着无尽的愤世嫉俗。他的怒容说道,如果人类得以选择善恶,他随时都选恶。他也相信,这世界一分为二,一边是知道这一点,也接受这一点的人,另一边则是白厅那些留长发、相信圣诞老公公存在的娘娘腔。
“找到她的档案没?”
“没有。”
“她自称伍芝。省略了好几个音节。”
“她自称什么,我他妈的知道了。就算她自称大间谍玛塔·哈里,我也管不了。现在还是没有她的档案。”
“这么说来,以前有喽?”
“对,朋友,以前是有。”摇滚客满面怒容地假笑,模仿库洛的口音,“‘以前是有,现在没了。’听懂了没?还是要请我用隐形墨水写在传信鸽的屁股上,你这个可恶的异族澳大利亚佬?”
库洛默默坐了半晌,持续做出稳定而重复的饮酒动作。
“是柯干的吗?”
“干了什么?”摇滚客刻意装迟钝。
“偷走她的档案。”
“不无可能。”
“档案遗失症似乎正在流行,”库洛继续喝酒后说道,“伦敦一打喷嚏,香港就感冒。是我职场上的同情心,是我父爱的关怀。”他压低音量,变成平板调的喃语,“告诉我,萨莉·凯尔这姓名有无印象?”
“从没听过。”
“做什么生意?”
“奇奇古董有限公司,九龙区。里面都是抢来的艺术宝藏,高级仿造品,佛祖的画像。”
“哪里来的?”
“真品打从缅甸过来,经过万象。冒牌货在本土生产。她是六十岁的男人婆,”他语带不满地说,以谨慎的神态再请自己喝一杯啤酒,“养亚尔萨斯狼狗和猩猩。跟你同一条街。”
“漂不漂亮?”
“你在开玩笑。”
“有人跟我说,把那女孩介绍给柯的人是凯尔。”
“那又怎样?凯尔帮那个欧洲骚包拉皮条。潮州人就是这样才看上她。我有一次也找她帮我介绍,竟然说她找不到够矮的。那条母猪真放肆。”
“据说我们这位纤弱的美女是来买金子,是真的吗?”
摇滚客再以嫌恶的眼光看着库洛,库洛也看着他,如同两个无法移动的物体正面撞击。
“当然是他妈的真的,”摇滚客口气轻蔑,“凯尔不是从澳门弄来一大堆金饰吗?”
“柯呢?他又扮演什么角色?”
“啊,少来了,别旁敲侧击了。凯尔是挂名负责人。公司真正的老板是柯。他那只胖牛蛙跟凯尔合伙。”
“姓刁吗?”
摇滚客再度陷入带酒意的忧郁中,但库洛不愿就此分心,将斑驳的头凑近摇滚客历经百战的耳朵,靠得很近。
“若提供有关凯尔小姐的任何情报,我叔父乔治会感激不尽,必有重赏。我叔父最感兴趣的部分,是她介绍小姐给潮州包养人的关键时刻,一直到现在。姓名、日期、背景,任何相关事项都行。听到了吗?”
“这样吧,你告诉你叔父乔治,他会害我进赤柱监狱蹲五年。”
“进去后,不愁没人陪你吧,阁下?”库洛语气尖锐。
这话说来伤和气,因为最近摇滚客两名资深同事各遭判刑数年,也有人悲哀地等着进去共襄盛举。
“贪污,”摇滚客盛怒之下喃喃地说,“接下来他们什么也发现不了。可恶的童子军,让我想吐。”
这些话库洛已听过了,但他再度听进耳里,因为他具有宝贵的天赋,懂得倾听的重要,在沙拉特,倾听的天分比沟通能力更受重视。
“三万个该死的欧洲人,四百万个该死的亚洲人,一套不同的道德观,全世界组织最完善的黑道之一。他们又能指望我们怎么办?犯罪,我们停止不了,我们又怎么维护治安?我们挖出老大,跟他们谈个条件,不然能怎样?‘好,大哥,别随便犯法,别侵犯领土主权,做什么事都得干干净净,光明正大,好让我女儿能在大白天或晚上任何时候安全上街。我想逮捕一大票,让法官高兴,赚赚少得可怜的退休金。谁坏了这规矩,谁不尊重权威,谁就该死。’他们是贿赂一下意思意思没错。你说说看,这个未开化的小岛上,有谁从来不贿赂一下意思意思?有人拿出钱来,就有人收钱。合乎常理。如果有人收钱……更何况,”摇滚客忽然对自己提出的主题感到厌倦,“你们乔治叔父早就知道了。”
库洛的狮子头缓缓抬起,最后吓人的视线紧盯摇滚客偏闪一旁的脸。
“乔治知道什么,愿闻其详。”
“他妈的萨莉·凯尔。几年前,我们早帮你们把她翻得一干二净了。计划颠覆英国货币或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在苏黎世黄金市场倾销金块。和往常一样,鬼话连篇,如果你想听我的见解的话。”
再经半小时,老澳大利亚人库洛才拖着疲惫的双腿起身,祝摇滚客幸福美满,长命百岁。
“你呢,皮捏紧一点。”摇滚客咆哮。
库洛当晚并未回家。他有朋友住在山顶,男主人是耶鲁毕业的律师,与妻子共同拥有一间私人住宅,这种房子在香港不到两百间。房子位于山顶的普乐道,他们给了他一把钥匙。车道上停了一辆使馆车子,但库洛的友人沉迷周旋于外交界,是人尽皆知的事。走进房间时,一名外表体面的美国青年坐在扶手藤椅上阅读厚重的小说,库洛发现时并不感到诧异。这名金发青年身材苗条,身上穿的是有外交人员味道的整洁西装。库洛并未向他打招呼,也未对他置身此地作任何评论,只是径自坐在玻璃面的写字桌前,取出一张纸,依恩师史迈利的习惯开始以大写印刷体写信,仅准恩师阅读,闲人勿近。之后,他取出钥匙,在另一张纸上描绘。一切完成后,他将两张纸递给青年,而青年也以高度顺从的态度收下,放进口袋,旋即离去,不发一语。独处的库洛等到听见大轿车引擎声,再打开并阅读青年为他留下的信息。然后他烧掉信息,将纸灰冲入洗手台,最后才快意地伸伸懒腰,上床睡觉。
神探的一天,不过我还能再让他们惊讶一下,他心想。他累了。天啊,他真的好累。他看见沙拉特子弟兵群集的脸孔。我们仍向前迈进,阁下。我们勇往直前。就算我们以盲人的速度前进,在黑暗中一脚一步前进也是一样。该抽点鸦片了,他心想。该找个好姑娘来让我高兴高兴了。天啊,他真的好累。
史迈利也同样累,或许吧,不过史迈利一小时后收到库洛的信息时,心跳显著加快,特别是该档案主角是萨莉·凯尔小姐,最近已知定居点为香港,从事伪造艺术品工作,违法买卖金块,偶尔走私海洛因。她的档案,总算在圆场数据库中复活,安然无恙。不只如此。山姆·科林斯的匿名,以圆场驻万象台面下情报员的身份,在其中随处可见,如期盼已久的胜利彩旗般醒目。
10 茶与同情
海豚案落幕后,大家不只一次把责任推到史迈利头上,认为进行到这一步时他早该回去找山姆·科林斯,直接对他严刑拷打。当初那样做的话,乔治可以省下不少工夫,知情人士说,可以省下关键时间。
他们说的根本是缺乏头脑的瞎话。
首先,时间并不重要。俄国的金棱线,以及资助的行动,暂且不管是何种行动,都已进行多年,若不受干扰,预计还会继续进行多年。惟一要求采取反制的人是白厅大亨、圆场,以及间接建议的杰里·威斯特贝。在史迈利一丝不苟为他下一步作准备时,杰里又枯守了两三星期,差点抓狂。此外,圣诞节即将来临,更让大家沉不住气。再来是柯,无论他控制的是什么行动,都没有显出进一步发展的迹象。“柯和俄国人的钱就像一座山,站在我们面前,”史迈利事后在终结海豚案的报告里写道,“我们想重审本案,随时可以,就是不能主动。采取主动后,问题将不是在于激发自己人,而是如何动摇柯先生到我们能解读他的地步。”
个中的启示显而易见:早在任何人(康妮除外)看清之前,史迈利已经将这位女孩当做具有潜在价值的杠杆,也是整个阵容中独挑大梁的角色,其重要性远比,举例来说,杰里·威斯特贝更大。而杰里无论在任何时间点都可以由他人替代上场。史迈利在安全考虑允许下,殚精竭虑设法接近她,其原因很多,这只是其中之一。另一原因是山姆·科林斯与那女孩的关系,其性质的真相仍在未定之天。如今凭后见之明表示“好明显”,说来轻松,但当时无人能斩钉截铁道出究竟。凯尔档案给了一道线索。史迈利对山姆脚下工夫的直觉,也有助于增添一些线索。档案室仓促逆向操作,也找出线索数条,以及数叠类似个案。山姆的外勤报告选集也具解开疑团的功效。事实依旧是,史迈利押着山姆的时间越久,就越能独立了解女孩与柯之间的关系,以及女孩与山姆的关系。下次与山姆面对面时,也具有较大的讨价还价筹码。
迫于压力,山姆会如何反应,世上又有谁说得准?侦讯官是有过成功的例子没错,但也不乏败阵的经验。山姆是颗极难敲破的坚果。
史迈利也斟酌过另一项考虑,只不过他重视绅士风度,在报告中并未提及。圆场“堕落”后的日子里,谣言如鬼影般流传,其中之一是惟恐比尔·海顿的指定接班人,仍躲藏在圆场某处;大家担心的是,比尔看上他,吸收他,教育他,为的是防范自己有一天因某种原因失势。山姆最初是海顿中意人选之一。他后来遭海顿陷害,极有可能是预设的伏笔。当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有谁敢说设法重新进入的山姆·科林斯,其实并不是海顿叛国行动的指定接班人?
基于上述种种原因,乔治·史迈利披上雨衣,走向街头。这一趟无疑走得心甘情愿,因为他骨子里仍是办案人。甚至连批评他的人都不得不这样说。
伦敦的伊斯林顿区老旧的邦斯贝里地带,在史迈利终于秘密前往的那天,雨水于上午十点左右停歇。维多利亚式小屋的石板屋顶上,滴着雨珠的烟囱管帽被电视天线簇拥,如同脏湿狼狈的鸟儿。更远处矗立的是大众住宅区的轮廓,搭着鹰架,早因资金不足而弃建。
“哪一位?”
“史坦法斯特。”史迈利客气地回答,手持雨伞。
正直人士彼此心有灵犀,一眼便能知晓。彼得·伍辛顿开启前门,对门阶上臃肿、雨水浸湿了的身形打个照面。这人手提黑色公家公文包,外层塑料夹鼓胀,印有EIIR的字样。来人神态畏首畏尾、略显寒酸。他只需打开门看一眼,就整脸堆满亲切的表情,欢迎对方进门。
“所以你来啦。欢迎光临寒舍。外交部最近搬到道宁街了是吧?你怎么过来的?搭地下铁从查令十字站过来的吗?进来喝杯茶吧。”
他是公立学校教员,进入义务教育界是因为感觉收获较大。他的嗓音不高不低,具有安抚的作用,感觉忠诚。在狭窄的走廊上,史迈利跟在他身后,这时注意到,即使是他的服装也带有一种忠贞之感。彼得·伍辛顿尽管年仅三十四,厚重的粗呢西装不计流行与否,只要主人有需要,将继续为他效劳。他家没有庭园。书房后直接与水泥游戏场接壤。一道坚固的铁窗保护着窗户,游戏场以高高的铁丝网围墙分隔为二。游戏场另一边是学校,是有卷纹装饰花纹的爱德华七世时代建筑,与圆场不无相似之处,不同的是外人可以看见学校内部活动。史迈利注意到,学校一楼墙上挂了学童的绘画作品。楼上有试管放在木架上。现在是下课时间,女生自成一国,穿着连身短裙装,中间系腰带,追着手球奔跑。在铁丝网另一边是男生成群静静站立,如同工厂大门外站岗抗议的人群,黑人与白人分开站。彼得的书房摆满了练习簿,堆积到与膝盖同高。烟囱架上放着一本介绍英国历代国王女王的图片集。乌云遮天,学校因此显得阴森锈蚀。
“外面的噪音,希望你别介意,”彼得·伍辛顿从厨房高呼,“我啊,早就听不见了。要不要糖?”
“不要,不要。不用加糖了,谢谢你。”史迈利露出告解般的浅笑。
“担心卡洛里是吧?”
“是啊,有点担心。”史迈利正在扮演自己,但扮演得更像,如沙拉特那些人说的。稍微更朴实,稍微更历尽风霜,是温文儒雅的公务员,四十岁不到已升不上去,从此在原地踏步。
“要柠檬的话也有!”彼得·伍辛顿从厨房大喊,生疏的手敲得盘子乱响。
“噢,不用了,谢谢你!加牛奶就行了。”
表层磨尽的书房地板上,是另一个更年幼的儿童存在的证据:积木,涂鸦簿里潦草写满了D与A。台灯下挂了一颗厚纸板裁成的圣诞星星。灰褐色墙壁上贴着朝拜初生耶稣的东方三博士、雪橇以及脱脂棉。彼得·伍辛顿端着茶盘回来。他身形高大,不修边幅,铁线般的棕发出现少年白。茶杯被他敲了半天,仍然不算十分干净。
“你真聪明,我这节正好没课。”他说,一面对着练习簿点头,“有那么多等着我改,没课也算上班。”
“我真的认为老师的重要性被严重低估了,”史迈利边说边微微摇头,“我自己也有朋友在当老师,晚上一半时间熬夜改作业。是他们跟我保证的,我没理由质疑他们。”
“他们算是有良心的一群。”
“我应该可以把你归类于同一群吧。”
彼得·伍辛顿露齿一笑,突然喜上心头。“恐怕可以吧。值得做的事,就值得好好去做。”他说,一面帮史迈利脱下雨衣。
“老实讲,那样的见解,我倒希望更多人能认同。”
“你应该来当老师才对。”彼得·伍辛顿说,两人笑了起来。
“儿子怎么办?”史迈利边说边坐下。
“伊恩吗?噢,他在爷爷家。我爸。不是她爸。”他倒茶时接着说。他递给史迈利一杯。“你结婚了没?”他问。
“有,我已婚,生活可以说很美满。”
“有小孩吗?”
史迈利摇摇头,允许自己稍稍皱眉,露出失望之情。“唉。”他说。
“让人难过的就是这个了。”彼得·伍辛顿说得完全合情合理。
“应该是吧,”史迈利说,“我们倒希望能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在我们这年纪,感触更深。”
“你在电话说,你有伊丽莎白的消息。”彼得·伍辛顿说,“不瞒你说,你能说出来听听,我会感激不尽的。”
“这个嘛,其实没什么值得兴奋的。”史迈利谨慎地说。
“满怀希望总行吧。一个人不能没有希望。”
史迈利弯腰取来官方黑色塑料公文包,打开粗制滥造的锁夹。
“好吧,现在有些事项,不知你愿不愿意配合,”他说,“不是我故意吊你胃口,是我们希望能先确定一下。我这人习惯系上皮带又挂吊带,喜欢查证再查证,这一点我不介意承认。处理海外死亡的同事时,我们也有相同的程序,不到百分之百确定前,绝对不能定案。姓、名、详细地址、出生年月日,如果能取得就尽量确认,再麻烦也不辞辛劳。以策安全。死因呢,我们当然不负责,死因要由当地警方判定。”
“有话尽管问吧。”彼得·伍辛顿说得开朗,史迈利不禁注意到他语调中夸张的成分,抬头看他一眼,他的诚实脸孔却偏开,似乎研究着堆在角落的一叠旧的乐谱架。
史迈利舔舔拇指,煞费周章地打开大腿上的档案,翻了几页。档案是外交部档案,注明着“失踪人口”,是由拉康托词向恩德比取得。“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想从最开始跟你对照所有细节?只有最明显的细节,当然,只有你愿意向我透露的——我用不着这样说吧?是这样的,让我头痛的是,这项工作,通常不是由我负责。我的同事温多瓦你见过,他请病假。还有,我们不是凡事都喜欢写报告,他做人很好,不过在写报告方面,我觉得他有点太简洁了。不是漏东漏西,只是有时候稍微缺乏对人物的描写。”
“我一向百分之百坦诚,一向都是,”彼得·伍辛顿对着乐谱架说,口气相当不耐烦,“我认为坦诚最好。”
“至于我们的立场,我敢向你保证,外交部绝对保密。”
慵懒气氛突然笼罩下来。一直到这一刻之前,史迈利从来没想过,儿童的喧哗声竟然具有抚慰人心的功用。如今喧哗停止,游戏场空旷下来,他兴起一阵置身他处之感,过了半晌才调适过来。
“休息结束。”彼得·伍辛顿微笑说。
“什么?”
“下课时间。牛奶加面包。纳税人缴的钱。”
“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根据我同事温多瓦的笔记——我跟他无冤无仇,赶紧在此声明——毫无疑问的是,伍辛顿夫人是在任何压力下离开……等一等。让我解释一下。拜托。她自愿离开的。她独自离开。她不是在不公平的情况下被迫、被诱惑,或是成为非自然因素压力下的受害者。压力举例来说,可以这么说,可能你未来提出法律诉讼时,或其他人针对目前为止未出面的第三方提起诉讼时,可以拿这个压力来进行诉讼。”
史迈利深知长篇大论的妙用。必须忍受长篇大论的人,往往捺不住性子,几乎产生一股非说不可的冲动。这些人若不是直接插嘴,至少会以蓄势待发的能量加以反制,而身为老师的彼得·伍辛顿,就任何一方面而言,绝非天生好听众。
“她单独离开,绝对只有她一人,我自始至终的立场都是,她想离开是她的自由。如果她不是单独离开,如果有其他人牵扯在内,上帝知道我们都是凡人,有无第三者并没有差别。这样回答,你满意了吗?儿童有权利拥有双亲。”他最后以格言结束。
史迈利认真做笔记,却写得很慢。彼得·伍辛顿以手指敲着膝盖,然后折手指发出声响,一指接着一指,以不耐烦的态度快速噼啪作响。
“目前的情况中,伍辛顿先生,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监护权事宜是否已经安排——”
“我们一向都知道她会走偏。我俩都了解。我以前是她的船锚。她把我称呼为‘我的船锚’。不然就是‘小学教员’。我不在意。反正她没有恶意。只是因为她叫不出‘彼得’。她爱我,是爱我的这个‘概念’,或许爱的不是我这个人,不是这个身体,这个头脑,这个实体,甚至不是这个伴侣。而是一个概念,是完成她个人、人体的必要附属品。她具有取悦他人的欲望,这一点我了解。与她的自卑感有关,她渴望受人仰慕。如果她称赞别人,是因为她希望别人也能称赞她。”
“原来如此。”史迈利说,然后继续做笔记,仿佛以实际行动表示信服此观点。
“我是说,像伊丽莎白这样的女孩子,没有人能娶来当老婆,还期望独享她的一切。那样做不自然。我现在已经可以面对了。就连小伊恩都一定要叫她伊丽莎白。这一点,我也了解。她无法忍受‘妈咪’这种称呼的锁链。无法忍受小孩跟着她跑,叫她‘妈咪’。她承受不了。那没关系,我也能了解。对你来说一定很难理解,因为你没有儿女,这一点我能想像。你一定很难理解的是,怎么会有女人,身为人母,饱受呵护、疼爱、照顾,甚至不必出门赚钱,居然能丢下亲生儿子一走了之,而且从出走那天起,连一张明信片都不寄。换成是你,你可能会担心,甚至感到恶心。我呢,看法恐怕有所不同。在当时,我跟你保证,没错,一开始的确很痛苦。”他转向有铁丝网的游戏场。他悄声叙述,丝毫没有自怜的意味。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正在对学童讲课。“在学校,我们教大家自由的意义。身为公民的自由。让他们发展出个体性。我又怎么能限制她的个性和想法?我当时只想陪在她身边,就这么简单。当伊丽莎白的朋友,她的外野手。这是她对我的另一个称呼,‘我的外野手’。重点是,她并没有一走了之的必要。在这里,她照样可以自由自在。在我身边。女人需要支柱,你也知道,没有支柱的话——”
“结果她还是音讯全无?”史迈利顺从地询问,“连一封信都没有,甚至连寄给伊恩的信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史迈利做笔记。“伍辛顿先生,就你所知,夫人是否曾使用过别名?”不知何故,这问题似乎引来触怒彼得·伍辛顿的危险。他的怒气向上冲,仿佛低下阶层人无礼犯上,一指陡然竖起,示意别出声响。但史迈利赶紧接着说。“她的娘家姓,比方说?也许用过夫家姓的缩写,或许在有些非英语系国家,夫家姓氏可能会与当地人产生摩擦——”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不了解基本的人类行为心理学不行。她是教科书上典型的个案。她等不及要改掉父姓。她嫁给我的一大原因,就是能换个父亲,换个姓氏。换了姓氏之后,干吗放弃?改姓和她喜欢空想的个性一样,希望漫天胡编故事。她是想脱离周边的环境。改了姓,成功了,找到了我,也看上我所代表的稳定性,她自然不再需要成为别人。她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她满足心愿了。干吗要走呢?”
史迈利再度拖时间。他以仿佛不确定的眼神看着彼得·伍辛顿,再看看自己的档案,再翻至最后记载处,调整眼镜位置,阅读笔记,显然绝不是第一次阅读。
“伍辛顿先生,如果我们的信息正确的话——这一点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我敢说保守估计也有百分之八十确定,我敢提出这个数字来保证——夫人目前使用的姓氏是伍芝。她使用的名字以德文拼音,说来也怪,拼成Liese。有人告诉我,发音不是‘莱莎’,第一个元音是长音。这个说法,不知你是否能够证实或否认。另外一个说法是,她积极从事一家远东珠宝公司的运作,公司营运范围遍及香港和其他大城市。她显然生活优渥,经常现身社交场合,涉足的圆场属于上流社会。”
彼得·伍辛顿显然听不太进去。他在地板上站定,却似乎无法弯下膝盖。他再次折手指,以不耐烦的神情怒视角落如枯骨般堆积的乐谱架,在史迈利的话仍未讲完时就想发言。
“听好,我希望不管是谁负责接触她,千万别激动向她恳求,别要求她拿出良心。别讲那些。只要直接表白我的心意:她随时能回来,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史迈利在档案中寻求庇护。
“这个嘛,暂时先不要讨论,我们先继续一一对照事实,伍辛顿先生——”
“哪来的事实?根本没有,”彼得·伍辛顿说,脾气再起,“只有两个人。加上伊恩的话,三个。像这样的事情,没有所谓事实的存在。在任何婚姻里都一样。这是人生让我们学到的教训。感情关系完完全全属于主观。我坐在地板上,这是事实。你在写字,也是事实。她母亲在背后鼓动她,也是事实。懂了吗?她父亲是个目无法纪的疯癫精神病患者,也是事实。伊丽莎白不是希巴女王的千金,也不是前首相劳合·乔治的亲生孙女。别管她怎么说。她没有拿过梵文的学位,却向女校长撒谎,让她到现在仍坚信不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那位迷人的东方妻子?’她对珠宝的认识不比我多。那也是事实。”
“日期和地点,”史迈利喃喃对着档案说,“让我先检查这两项再说。”
“没问题。”彼得·伍辛顿风度翩翩说,再持绿色锡壶倒满史迈利的茶杯。他的大手指沾上粉笔灰,有如他头发的银丝。
“带坏她的人,其实就是她母亲,”他继续以同样完全合乎情理的语调说,“老是急着让她上舞台,然后学芭蕾舞,接着想让她上电视。她母亲只希望别人仰慕伊丽莎白。把伊丽莎白当做是她个人的替代品,那还用说。心理学上而言,完全合乎自然。念念伯恩16。念念任何一个心理学家的书。她就是靠这种方式来定位自己的个体性。通过她女儿。这种事情,你不尊重不行。我现在一切都能谅解了。她很好,我很好,全世界都很好,伊恩很好,结果突然间她跑掉了。”
“她是否仍与她母亲保持联络,你该不会知道吧?”
彼得·伍辛顿摇摇头。
“恐怕完全不清楚。她离开之前,早已看清了母亲的用意。完全跟她断绝关系。这一个难关,我敢拍胸脯说,我帮她渡过了。我对她个人幸福的贡献——”
“她母亲的地址,你该不会有吧?”史迈利固执地翻阅档案。“不会——”
彼得·伍辛顿大声以听写的速度念出。
“现在来谈谈日期和地点,”史迈利重复,“拜托。”
她离开他是两年前的事。彼得·伍辛顿叙述的不仅是年月日,甚至详细到几点钟。当时没有大吵大闹的场面——彼得·伍辛顿无法容忍吵架的场面——因为伊丽莎白与母亲已经吵过太多架了。夫妻俩其实最后一晚过得快快乐乐,特别快乐。为了换换口味,他带妻子上烤肉串的馆子。
“你来的路上,或许看到了,店名是诺索斯,在乳品快餐店隔壁。”
他们享用美酒,吃得尽兴,而安德鲁·威特夏,新来的英文老师,也加入两人的行列。几星期前,伊丽莎白才介绍安德鲁练习瑜伽。他们俩一起到梭贝尔中心上课,变成好朋友。
“她真的对瑜伽很有兴趣,”他点着白发苍苍的头表示认同,“是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安德鲁的个性,正好有助于她发挥这一方面的兴趣。外向、不习惯沉思、喜欢肢体运动……正好适合她。”他语气坚定。
他说,因为帮忙照顾小孩的人十点下班,所以三人,他、安德鲁、伊丽莎白于十点回家。他冲泡咖啡,三人欣赏音乐,十一点左右伊丽莎白给两人各一吻,说她想过去看看母亲。
“据我了解,她不是和母亲断绝关系了?”史迈利轻微反驳,但彼得·伍辛顿置若罔闻。
“当然,对她来说,亲吻并不代表什么,”彼得·伍辛顿解释得理所当然,“她谁都亲,学生、姐妹,连清道夫都亲。她非常外向。值得再提一次的是,她喜欢缠着别人不放。我是说,她的每段人际关系,都非得是一场征战不可。她的小孩也好,餐厅里的服务生也好……等到赢得对方欢心,她又觉得对方好无聊。那还用说。她上楼看看伊恩,而且我相信她还趁这个时间从卧房找出她的护照和安家费。她留下纸条表示‘抱歉’,之后再也不见人影。伊恩也再没见过她。”彼得·伍辛顿说。
“呃,安德鲁有没有她的消息?”史迈利调整眼镜位置,询问彼得。
“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说他们是朋友关系,伍辛顿先生。有时候,第三者会变成中间人,在这种情事中。”
用到“情事”一词时,他抬头,发现自己与彼得·伍辛顿一对诚实、哀凄的眼睛四目相接,一时之间,两副面具同步卸下。史迈利是观察者吗?或者他被对方观察着?也许只是他想像力太丰富,或者他察觉到,在他心中,以及对面这位文弱书生的心中,隐隐有种同病相怜之感?“戴绿帽又顾影自怜的丈夫,应该组成联盟才对。你们全都有无味而可怕的慈悲心!”安恩有次对他丢下这句狠话。史迈利心想,你从来都不懂你的伊丽莎白。他仍盯着彼得·伍辛顿看。我也从来都不懂我的安恩。
“我所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真的,”彼得·伍辛顿说,“之后的事,是一片空白。”
“好,”史迈利无意间在伍辛顿反复强调的说法中找到庇护所。“好,我了解。”
他起身离去。门口站了一名小男童,发出伪装下具有敌意的目光。一名重量级妇女平静站在身后,握住他双手手腕高举,乍看之下如同他在荡秋千,其实他仍站在地上。
“你看,爸爸在那边。”妇女说,以令人依恋的棕色眼珠凝视伍辛顿。
“珍妮,嗨。这位是外交部的史坦法斯特先生。”
“你好。”史迈利客气地说。漫无边际聊了数分钟,史迈利承诺若有进一步消息会立刻通知,然后静静告辞。
“噢,祝你圣诞快乐。”彼得·伍辛顿从门阶上喊。
“啊,对。是的。我也祝你圣诞快乐。全家快乐。年年快乐。”
在休息站小吃店点咖啡,除非你请他们别加糖,咖啡一定是甜的。每次这位印度女子一泡咖啡,蒸汽就灌满小厨房。男人三两成群,默默吃着早餐、午餐或晚餐,要看此时对他们个别的时间而定。在这里,圣诞节也即将到来。六颗油腻的彩色玻璃球挂在柜台上,以增添节庆气氛,另有一只渔网丝袜请求捐款给脑瘫儿童。史迈利盯着晚报,无心阅读。距离他不到十二英尺处的角落,小法恩采取看护人典型的坐姿,深色眼珠对着用餐人与门口和善地微笑。他以左手举杯,右手则闲置于胸口。卡拉也有相同的坐姿吗?史迈利纳闷着。卡拉也在不起疑心的人群里找到喘息空间吗?老总是这样没错。老总在一房一厅的楼上公寓里,为自己找到第二、第三、第四条生命。该公寓位于西部便道旁,登记的姓氏平凡无奇,就叫马修斯,并未向管理组人员报备为假名。其实第二、第三、第四条生命是夸大的说法,但他的确把衣服留在那里,养了一个女人,马修斯夫人,甚至也养了一只猫。每星期四一大早去工匠俱乐部学习高尔夫球,而在圆场的办公桌前,他道尽了对中下阶层与高尔夫球的不屑的看法,对爱情也看不上眼,对其他可能偷偷心动的无聊事务一样不屑。他甚至租了一块公有园地,史迈利记得,在铁路侧轨边。史迈利向马修斯夫人报告坏消息那天,她坚持要开美容过的莫里斯车载史迈利前去参观。他的园地与其他人的同样紊乱:标准型的玫瑰,没吃过的冬季蔬菜,一个塞满水管与种子盒的工具房。
马修斯夫人身为寡妇,柔弱却很能干。
“我想知道的只是,”她看过支票上的数字后说,“我只想确定的是,史坦法斯特先生,他是真的死了,还是回到他老婆身边?”
“他是真的死了。”史迈利向她保证,而她也深信不疑。他克制自己多话的冲动,没有说出老总的元配早在十一年前作古,死前仍相信丈夫在国家煤矿理事会上班。
卡拉有必要在委员会里阴谋算计吗?搞派系,欺骗愚人,巴结聪明人,照着彼得·伍辛顿这类人的哈哈镜,全是为了完成任务?
他看了一下手表,再看法恩。硬币盒立在洗手间旁。但当史迈利想向店主换硬币时,他推说太忙而拒绝。
“叫你换就换,你这个烂王八!”一个皮衣皮裤的长途卡车司机大吼。店主乖乖遵命。
“怎么样了?”吉勒姆问。他从专线电话接听。
“她背景不错。”史迈利回答。
“万岁。”吉勒姆说。
事后诸多不利史迈利的指控当中,有一项指出他浪费时间处理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非分配给部属办理。
在伦敦北郊的城乡景观高尔夫球场附近,盖了几个街区的公寓,犹如永久沉船的上部结构,躺在长长的草坪尽头。草坪上的花朵向来都是半开不开。丈夫在早上八点半左右匆忙驾驶救生船离去,女眷与子女则整日维持船只漂流水面,等男主人回家。回家后的男主人则累得无力扬帆航行。这些建筑物于三十年代兴建,从完工之日起,一直漆着脏兮兮的白色。公寓的窗户呈长方形,加装钢框,向外望去峰峰相连,波澜壮阔,周一至周五有不少女人涂着浓浓眼影,如游魂般闲逛此处。这里有一街区名为亚凯迪豪宅区,裴令夫妇住在七号,在众多建筑物间稍微可见九号果岭,但山毛榉树叶一长出来,果岭也不见了。史迈利按下门铃时,只听见细微的电子铃响,没有脚步声,没有犬吠,没有音乐。大门打开来,一名男子在黑暗中以破锣嗓子问:“谁啊?”开门后史迈利才发现对方是女人。她身材高挑却驼背,一手夹着香烟。
“敝人姓欧茨。”史迈利说着递出绿色大名片,以玻璃纸覆膜。不一样的伪装,需要不一样的姓名。
“噢,原来是你啊,请进。吃饭,看电视。你讲电话的声音比较年轻。”她的低沉嗓音带有不愉快的意味,却极力想增添高雅气质。“他在家。他认为你是间谍。”她说,一面眯着眼看名片。“你该不是间谍吧?”
“不是,”史迈利说,“我不是的。只是个打探消息的人。”
这间公寓里全是走廊。她在前带路,后面拖着一道琴酒味。她走路时拖着一条腿,右手臂显得僵硬。史迈利猜想她中风过。她的穿着仿佛透露出没人对她的身高或性别感兴趣。也仿佛她不在乎。她穿着平底鞋,男人式样的套头衫,系上皮带,让她肩膀显得宽阔。
“他说他从没听过你。他说他查过电话簿,你这个人不存在。”
“我们这一行喜欢保密。”史迈利说。
她推开一扇门。“他存在,”她人未进房间就大声报告,“他不是间谍,他只是来打探消息。”
在远处的椅子上,一名男子正在阅读《每日电讯报》,遮住脸孔,史迈利只见光秃秃的头,居家长袍,以及跷起的短腿,穿的是真皮卧房拖鞋。然而不知何故,他立即知道裴令先生是只愿娶高挑女人的那种矮子。房间的陈设以一个人生活使用为原则,有电视,有床铺,有煤气取暖器,有张餐桌,以及一张用来对号涂色的画架。墙上挂了一幅色彩过于艳丽的相片,主角是美丽非凡的女孩,角落上以对角线潦草签名,是电影明星向老百姓致意的签法。史迈利认出是伊丽莎白·伍辛顿。他已见过很多相片了。
“欧茨先生,这位是南可。”她说着差点行屈膝礼。
《每日电讯报》以卫队降旗的速度缓缓落下,显出一张咄咄逼人、闪闪发光的小脸,眉毛粗厚,戴着管理阶级的眼镜。
“我是。请问你究竟是谁?”裴令先生说,“你是特务对不对?别跟我支支吾吾的,说个清楚,一了百了。我不跟打探消息的人打交道的。什么东西?”他质问。
“他的名片,”裴令夫人说着递出,“绿色的呢。”
“噢,看来是要交换名片喽?这样的话,没名片不行吧,西丝?最好去印几张,亲爱的。快到史密斯的店去印,好吗?”
“想不想喝茶?”裴令夫人偏头看着史迈利问。
“泡茶给他干吗?”裴令先生质问,这时她已插上电热壶。“他不用喝茶了。他不是客人。他甚至不是情报单位的人。我没问过他。留下来住一星期,”他对史迈利说,“喜欢的话,搬进来住也行。睡她的床铺。环球黄金安全顾问公司,狗屁。”
“他想谈的是丽姬的事,亲爱的。”裴令夫人说,为丈夫端来茶盘,“就这么一次,做出爸爸的样子嘛。”
“睡她的床,保证你爽上天。”裴令先生说完再度举起《每日电讯报》。
“讲得真亲切。”裴令夫人大笑一声说。这句话只有两个语调,有如鸟鸣,不具幽默。一阵不协调的寂静随之而来。
裴令夫人端给史迈利一杯茶。他接下后,对着裴令先生的报纸背面自言自语。“先生,海外某大企业正考虑面试贵千金伊丽莎白,事关重大。敝公司接受委托必须保密,这是近年来非常必要的正当程序,我们得向本国的朋友和亲戚接触,取得当事人品行背景的参考。”
“他说的就是我们啦,亲爱的。”夫人解释,以免丈夫没听懂。
报纸刷的一声落下。
“你是在暗示,我女儿品行不良?所以你才坐在这边,喝我家的茶水,作这种暗示?”
“不是的,先生。”史迈利说。
“不是的,先生。”裴令夫人说,帮不上忙。
沉默了一阵,而史迈利也不想煞费苦心终结这段沉默。
“裴令先生,”他最后以坚定而具耐心的口气说,“据我了解,您在邮局服务多年,也晋升至要职。”
“很多很多年。”裴令夫人附和。
“我动手工作,”裴令先生再度从报纸后面说话,“这世上讲话讲太多了。工作做得不够。”
“贵部门是否曾雇用罪犯?”
报纸嗦嗦动了一下,随后静止。
“或是共产党员?”史迈利说,口气同样和缓。
“要是雇了,也会尽早扫地出门。”裴令先生说,这一次报纸总算放下。
裴令夫人弹指。“啪一声全扫出去了。”她说。
“裴令先生,”史迈利继续说,保持坐守床边的态度,“有意聘请贵千金的公司,是东方一家大企业。若被录取,贵千金将专门负责空运事宜,将能提前得知大批黄金运送进出我国的消息,她也将负责外交快递以及机密邮件的运送,薪资极为优厚。我认为,我相信您也有同感,如此责任重大而且人人争取的职位,贵千金应与其他人选接受同等程序的检验,这样的要求应不算不合理。”
“你老板是谁?”裴令先生说,“我只想知道这一点。是谁要你负责这件事的?”
“南可,”裴令夫人恳求,“谁说谁要负责的?”
“少乱叫我名字!再给他添茶水。你是女主人吧?要有女主人的样嘛。他们早该补偿丽姬了。老实讲,到现在才想到她,想到亏欠她一份人情,我很不高兴。”
裴令先生继续研究史迈利抢眼的绿色名片。“‘驻亚洲、美国与中东特派员。’大概是笔友吧。总公司位于南莫顿街。有问题请打电话几号几号。打过去,谁接?大概是你的共犯吧。”
“在南莫顿街的话就不会有问题的啦。”裴令夫人说。
“有权无责,”裴令先生边说边拨号,讲话的口气仿佛有人捏住鼻孔,“可惜我不信这一套。”
“有责,”史迈利纠正他,“本公司推荐客户雇用的员工若有不实情事,一概全力保障客户权益。本公司在这方面已投保。”
电话响了五声,圆场的交换机才接听,史迈利求上帝保佑不要有所闪失。
“找总经理接电话,”裴令命令,“他开不开会我才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叫什么来着?好,你去叫安德鲁·富比士莱尔,说裴令先生有话想直接跟他讲。现在就去叫他。”漫长等待。干得好,史迈利心想。这招厉害。“我是裴令。我这边来了一个自称欧茨的男人,坐在我面前,矮胖,一脸担忧。你要我怎么处置他?”
史迈利听见话筒那端传来彼得·吉勒姆的语调,中气十足,公事公办的口气,只差没有命令裴令起立遵命。息怒之后的裴令先生挂掉电话。
“你来找我们,丽姬知不知道?”他问。
“知道的话,一定会笑到没力。”他妻子说。
“可能连公司正考虑雇用她也不知道,”史迈利说,“最近越来越常见的做法,是先身家调查后再进行接触。”
“是为了丽姬好,南可,”裴令夫人提醒他,“尽管她已经有一整年没打电话回家了,你还是知道你疼爱她的。”
“你们从来不写信给她?”史迈利以同情的口吻问。
“她不要我们写信。”裴令夫人向丈夫瞄一眼。
史迈利嘴唇间冒出极轻微的咕哝声,可当做是惋惜,但其实是如释重负。
“再给他添茶水,”丈夫命令,“已经被他大口喝光了。”
他以质疑的眼光再度盯着史迈利看。“我还是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特务,甚至到现在都不确定,”他说,“是不怎么体面,不过有可能是故意的。”
史迈利带表格来。圆场负责印刷的人昨晚为他准备好,印在黄褐纸张上。幸好事先有所准备。因为史迈利这时发现,在裴令先生的世界里,任何事物合法的表征就是表格,而黄褐色是值得敬重的颜色。因此两人如朋友合作玩填字游戏,史迈利弯腰陪伺一旁,裴令先生动笔,妻子则坐着抽烟,盯着灰色网状窗帘外面的景物,一面不停转动结婚戒指。填好了出生年月日与出生地——“在亚力山卓私人产院,就在同一条马路上。现在是不是关门了,西丝?变成卖冰淇淋的店了。”填好了学历,裴令先生针对这主题发表见解。
“我不让她在同一所学校待太久,对吧,西丝?让她头脑保持精明,不让她的想法固定下来。换个环境等于是度个假,我说。是不是啊,西丝?”
“他读过教育方面的书。”裴令夫人说。
“我们结婚结得晚。”他说,仿佛解释她为何在场。
“我们希望她能上台表演,”她说,“别的不说,他希望当她经理人。”
他填好其他日期。其中一所是戏剧学校,也修过秘书课程。
“新娘学校,”裴令先生说,“作准备,不是受教育。我觉得这样才对。什么都给她一点。让她见见世面。教她仪态。”
“噢,仪态她是有啦,”妻子附和,喉咙咔嗒一声,吐出白烟,“也见过世面。”
“她怎么没念完秘书专校?”史迈利指着表格问,“戏剧学校也没念完?”
“没必要。”裴令先生说。
填到过去任职单位,裴令先生列出伦敦一带六七家公司,任职期皆不超过一年半。
“全都很无聊。”裴令夫人愉快地说。
“她是在东看西找,”丈夫气定神闲地说,“在全心投入之前先把脉。是我叫她这么做的,是不是啊,西丝?那些公司全都想留她,可惜我才不上当。”他对妻子挥出一手。“到最后心血都有回报,你别不承认!”他大吼,“即使她不准我们谈!”
“她最喜欢芭蕾舞,”裴令夫人说,“教小朋友跳舞。她好爱小孩子。好爱小孩子。”
这句话大大激怒了裴令先生。“西丝,她在做的是生涯规划,”他怒吼,重重将表格拍在自己膝盖上,“上帝啊,你这个蠢女人,难道你希望她回去找那男的?”
“好了,她在中东待过,是做什么?”史迈利问。
“修一些课。商业学校。学阿拉伯文。”裴令先生说。他的眼光突然远大起来。令史迈利惊讶的是,他竟然起身,傲慢地比手势,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她到中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告诉你也没关系,是因为一场很不幸的婚事。”
“天哪。”裴令夫人说。
他挺直身子时,硬朗的身形让他显得难以对付。“不过后来我们把她救了回来。没错。她想回自己的房间住,随时可以。就在我隔壁。随时都找得到我。没错。我们帮她渡过那个难关,是不是啊,西丝?后来有一天,我对她说——”
“她带一个卷发的英国老师回家,很有人缘,”他妻子插嘴,“安德鲁。”
“苏格兰人。”裴令先生主动纠正她。
“安德鲁是很不错,可惜南可看不上,是不是啊,亲爱的?”
“他配不上我女儿。搞什么瑜伽的东西。我看以后没什么出息。后来有一天我对她说:‘丽姬,你的前途在阿拉伯。’”他弹着手指,指向想像中的女儿。“石油。钞票。权力。现在就去。打包。去买机票。去。”
“飞机票是夜总会帮她买的,”裴令夫人说,“结果占尽她的便宜。”
“才没有那回事!”裴令反驳,拱起宽厚的肩膀对她大骂,但裴令夫人视若无睹,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的,她看到广告去应征。那女人在布拉福,甜言蜜语的。老鸨一个。‘诚征女服务生,其实不是你想的那种。’她说。他们买机票给她,一降落巴林,就逼她签约,所有薪水用来付公寓的房租,从此以后她就成了他们的人,对不对啊?她哪里也去不了,对不对?大使馆帮不上忙,谁也没办法。跟你说,她长得好美。”
“你这个又丑又笨的老太婆。我们讲的是生涯规划啊!你难道不爱她?你自己的女儿哪!做什么母亲!我的天哪!”
“她是有生涯规划,”裴令夫人满足地说,“全世界最好的规划。”
气急败坏之下,裴令先生转向史迈利。“就写‘柜台工作,学习语言’,然后再写——”
“或许能请您介绍一下,”史迈利以轻缓的语气插嘴,一面舔舔拇指,翻至下一页,“这样说好了,她在运输业的历练。”
“再写”——裴令先生紧握双拳,先盯了妻子一眼,再盯着史迈利看,是否继续讲下去,似乎拿不定主意——“再写下‘英国高等特务’。地下工作。写啊!写下来!好了,总算说出来了。”他转身面对妻子。“他负责保密,他说过的。他有权利知道,她也有权利让别人知道这个背景。我女儿才不当什么无名英雄,或是什么不支薪员工!退休之前,她会得到乔治勋章的,等着瞧好了!”
“算了吧,”裴令夫人语带倦意,“只是她编的故事之一。你也知道。”
“能否请各位一件一件来?”史迈利要求,语气温柔而节制,“我们刚才提到运输业方面的经验。”
裴令先生摆出智者般的姿态,以拇指与食指顶住下巴。
“第一个商场上的经验,”他边沉思边说,“是自行处理自己的事业,你也了解,就是在所有事情有了眉目,具体成型,真正开始有所回报——除了我刚才提过的情报工作之外——她雇了一些员工,处理大笔现金,行使她负责的责任,地点是,那地方怎么发音来着?”
“万象。”他的妻子口气呆板,以标准英国腔说。
“雷国首都。”裴令先生将老挝发音为“雷国”。
“请问公司名称?”史迈利询问,铅笔停在应填的空格上。
“酒厂,”裴令先生堂皇说出,“我女儿伊丽莎白在那个战火蹂躏的国家开了一家大酒厂。”
“名称是?”
“一桶一桶没商标的威士忌,卖给美国浪人,”裴令先生朝窗户说,“一桶赚两成佣金。他们买下来,放在苏格兰酿熟,当做是投资,以后可以转卖。”
“您说的‘他们’,指的是……”史迈利问。
“后来她的钱被男朋友拐走了,”裴令夫人说,“是个吸金公司,手法很高明。”
“彻彻底底的狗屁胡说八道!”裴令先生大骂,“这女的疯了,别理她。”
“请问当时的地址是什么?”史迈利问。
“就写‘代表’,”裴令先生边说边摇头,仿佛状况失控,“酒厂代表兼秘密情报员。”
“她跟飞行员同居,”裴令夫人说,“她叫他小不点。幸亏有小不点,不然她就要饿肚皮了。他人长得不错,可惜战争一打下来,让他整个人彻头彻尾变了个样。是,当然是!就像我们英国的男孩子一样,不对吗?夜复一夜,日复一日出任务。”她往后仰,纵声尖叫,“拔腿跑啊!”
“她发疯了。”裴令先生解释。
“那些士兵有一半十八岁就精神崩溃。不过他们还是坚持下去,告诉你,他们欣赏丘吉尔,爱到心底去了。”
“瞎疯子,”裴令先生说,“乱吠乱叫,又疯又傻。”
“抱歉,”史迈利奋笔疾书,说,“那个飞行员,小不点姓什么?全名是什么?”
“瑞卡度。小不点瑞卡度。小绵羊一只。跟你说啊,他死了,”她正面对丈夫说,“丽姬的心都碎了,是不是啊,南可?话说回来,说不定这样最好。”
“她才没有跟任何人同居咧,你这个人猿!是表面工作,全部都是。她是替英国特务局工作!”
“噢,老天啊。”裴令夫人口气绝望。
“少叫老天了。梅伦(Mellon)。写下来,欧茨。写下来给我看。梅伦。她在英国特务里的直属长官是梅伦。”他将字母一个个拼出,“和香瓜(melon)同音,多一个l。梅伦。伪装是个普通的贸易商人,而且还赚得不少。他头脑聪明,自然会赚钱。不过面具下面啊,”——裴令先生一拳打在另一手的掌心,发出令人错愕的巨响——“平淡和气的英国生意人表面下,这个有两个l、叫做梅伦的人,秘密孤军奋战,对抗英国敌人,我的丽姬则在背后帮他。不管是毒枭、同性恋,只要是宣誓颠覆我们的岛国,我英勇的女儿丽姬和她的朋友梅伦上校一定合作,破解对方阴谋!我说的句句属实。”
“她是得谁真传,问问我啊。”裴令夫人嘟哝给自己听,一面开着门出去,踽踽独行在走廊上。史迈利朝她背影瞄一眼,看见她停住脚步一会儿,似乎偏着头,在阴影中对他示意。他们听见远方有门用力关上的声响。
“是真的,”裴令勇敢地说,音量却稍压低,“她的确是,她的确是。我女儿是英国情报单位备受尊重的资深工作人员。”
史迈利最初并未搭腔,因为他全神贯注在做笔记上,因此有一段时间四下无声,只有铅笔在纸上搔刮以及翻页的声音。
“好。这样的话,如果不介意,连这些细节我都记下。当然保密。其实告诉你也无所谓,我们这一行经常碰到这种事。”
“那就好。”裴令先生说,接着用力坐在一只塑料面的大坐垫上,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纸,往史迈利手里塞。是一封手写的信,有一页半长。笔法时而高贵,时而童稚,第一人称写得既大又弯曲,其他字体则显得较谨慎。一开头写着“我最亲爱的老爸”,最后是“你惟一真心的好女儿伊丽莎白”,内容几乎全让史迈利默记在心,大致如下:“我已经抵达万象,是个平淡的城镇,有点法国味道,有点乱,不过别担心,我有重要消息相告,必须立即通知你。你有可能会一阵子听不到我的消息,甚至听到坏消息也别担心。我没事,有人照顾,而且是为了远大志向而奋斗,你一定会感到骄傲的。我一到这里立刻通知英国贸易领事麦克尔沃先生,是英国人,派我向梅伦报到待命。上面不准我说出来,所以你一定得信任我,他的姓是梅伦,是这里一位有钱的英国贸易商,但是其实另有春秋。梅伦正要派我到香港,要我去调查金块和毒品,假装是另有任务,他在各地都安排了人照顾我,他的真名不是梅伦。这件事麦克尔沃只秘密知道而已。如果我发生了任何事情,一定不虚此行,因为你我都知道国家最重要,亚洲这么多条生命都不被当做人看,我一条命又算什么?爸,这是义行,是你我都梦寐以求的事,对你来说意义更重大,因为你曾经上过战场,为家人和心爱的人打仗过。帮我祈祷,照顾妈妈。我永远爱你,甚至进了监狱也一样。”
史迈利交回信纸。“没有日期,”他淡然说,“裴令先生,能不能让我知道日期?大致日期就行。”
裴令给的不是大致而是确切日期。总算不枉在皇家邮局服务一生。
“之后就再也没写信给我了,”裴令先生骄傲地边说边折好信纸,放进皮夹,“一个字也没有,从那天起,连一声也没听见。完全没有必要。我们父女连心。话已经说了,我绝口不提,她也一样。她对我偏头眨过眼。我晓得。她知道我晓得。父女之间的了解程度,不会比我俩更微妙了。随后发生的事:瑞卡度,管他叫什么名字,是死是活,谁管他。她跟某个中国佬混在一起,不管。男朋友,姐妹,生意,不管你听到什么,一概别理会。都是障眼法。他们拥有她,他们完全控制她。她为梅伦效劳,而且她爱自己的父亲。完毕。”
“感谢您鼎力相助,”史迈利边说边收拾纸张,“请别担心,我会自己走。”
“随你自己走吧。”裴令先生自认机智地说。
史迈利关上门时,他已重回扶手椅,装模作样地寻找刚才看的《每日电讯报》文章。
黑暗的走廊上,酒味更浓。门用力关上前,史迈利数了九步,所以一定是左边最后一道门,距离裴令先生最远的一间。一定是洗手间,只不过洗手间以牌子写着“白金汉宫后门”。他以极轻的声音唤她的名字,听见她大喊“滚出去”。他走进去,发现置身于她的卧房。裴令夫人趴在床上,一手端着酒杯,翻着一堆风景明信片。房间本身一如丈夫的卧房,陈设以一个人生活使用为原则,有火炉,有洗手台,有一叠待洗的餐盘。四面墙壁上挂着相片,主角是高挑艳丽的女孩,有些与男性友人合照,有些是独照,背景主要是东方。空气中弥漫着琴酒与猫味。
“他就是不肯让她自由,”裴令夫人说,“南可就是不肯。一向都不肯。他是试过,就是不行。她长得漂亮,你也知道。”她二度解释起来,转身面朝上,高举一张明信片阅读内容。
“他会不会进来?”
“用拖的,才拖得进来吧。”
史迈利关上门,坐在椅子上,再次取出笔记簿。
“她找到一个华人,对她很好,”她说,仍注视着上下颠倒的明信片,“她为了救瑞卡度才去找他,结果最后却爱上他。他是她真正的父亲,是她从小到大第一个父亲。长大后,一切总算没有差错了。吃了那么多苦。全部都结束了。他叫她丽泽,”她说,“他认为她取这个名字比较美。真的很好笑。我们不喜欢德国人。我们爱国心重。现在他在帮她张罗好工作,对不对?”
“据我了解,她偏爱伍芝这个姓,比较不喜欢伍辛顿。原因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大概是想把那个无聊的老师砍成一半吧。”
“你说,她为的是救瑞卡度,意思当然是——”
裴令夫人做出演员般的呻吟声。
“噢,你们男人啊。什么时候?谁?为什么?怎么会?在草丛里啦,亲爱的。在电话亭里,亲爱的。她为瑞卡度买下一条命,用的是她惟一的货币。她让他感到光荣,然后离开他。管他的,那男的是条懒虫。”她拿起另一张明信片,研究着棕榈树与空旷的海滩。“我的小丽姬跑遍了半个亚洲的草丛,最后才遇上她的德雷克。最后还是遇上了。”她似乎听见声响,骤然起身,以极为热切的眼神直盯史迈利,一面整理头发。“我认为你最好还是走吧,亲爱的。”她说,嗓音仍旧低沉,边说边转头面向镜子,“老实说,你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身边出现值得信赖的脸时,我会受不了。对不起,亲爱的,知道我的意思吗?”
回到圆场,史迈利花了两三分钟证实他已知道的重点。两个l的梅伦,如同裴令先生强调的一个字母不漏,是经过登录的勤务名与假名,使用人是山姆·科林斯。
11 上海特快车
如今众人忆起往事经过,表面上像是有一连串事件压缩在这段时期里。杰里的人生走到此处正是圣诞节前后,期间他在外籍记者俱乐部连续漫无边际地应酬,也在最后一刻包好一连串包裹,寄给猫咪,在夜半时分以红绿冬青图案的纸拙劣地包好。追查瑞卡度行踪的申请,经修正后已正式向表亲提出,而为了对马铁娄解释得更详尽,史迈利本人将申请函带到别馆。可惜的是,申请函卡在圣诞节,再加上即将沦陷的越南与柬埔寨,结果申请函一直到新年过后数日才走完美国相关部会,有海豚档案上的日期为证。的确,史迈利与马铁娄以及马铁娄的缉毒署友人那场关键的会议,一直到二月初才开会。事情耽搁了,让杰里的精神备受压力,圆场内部在理智上欣赏他,但在持续的危机气氛中,并没有人表示同情或采取行动。针对这一点,依个人立场而定,有人或许会再度怪罪史迈利,然而除了召回杰里之外,很难想像史迈利还能做出什么动作。尤其是库洛,他热情洋溢地继续报告杰里的意向。五楼夜以继日赶工,几乎没有人记得圣诞节,只有在二十五日正午举办个相当简陋的酒会,下午休息时康妮与妈妈们播放女王的演说,音量开得非常大,为的是让类似吉勒姆与默莉·米金的异端感到羞愧。这两人觉得女王演说爆笑,还在走廊上怪腔怪调学舌作乐。
正式将山姆·科林斯引进圆场微薄的支薪阶级,发生在元月中某个寒风刺骨的日子,有轻松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轻松的一面是他遭到逮捕。星期一上午,他于十点整抵达,并未身穿晚礼服,而是整洁的灰色外套,纽扣孔别上玫瑰,在寒风中显得出奇年轻。但史迈利与吉勒姆出差,与表亲闭门研商,看门人与管理组人员皆未接获允许进入的指示,因此将他锁在地下室三个小时,害他直发抖,怒气冲天,直到史迈利回来,证实两人有约,他才恢复自由身。至于他的办公室,也闹了不少笑话。史迈利原本将他安排在四楼,在康妮与狄沙理斯隔壁,无奈山姆不喜欢,希望到五楼,他认为那里对于代理协调人的身份比较合适。可怜的看门人有如苦力,得把家具搬上搬下的。
黑暗面较难描述,但有些人试过。康妮说山姆冷感,形容词选得难听;对吉勒姆而言,山姆饥肠辘辘;对妈妈们而言,山姆鬼鬼祟祟;对掘穴人而言,山姆过于圆滑。对不明白背景的人,最奇怪的事莫过于他自给自足的程度。他不调阅档案,也不愿将责任左拢右揽过来,几乎不使用电话,只有偶尔赌马,或是关照俱乐部的经营状况。然而,他所到之处都带着微笑。打字员宣称,他连睡觉都在办公室里,周末还亲手打扫清洗。史迈利与他面谈时大门深锁,谈话内容一点一滴传至团队耳里。
没错,那名女孩在万象的确与两个常去加德满都的嬉皮凑在一起。没错,他们甩掉她后,她确实请麦克尔沃帮她安插工作。没错,麦克尔沃把她介绍给山姆,认为光靠姿色她必有可供利用之处。上述一切,多半吻合女孩家书中的描述。山姆当时手上有两三件低级别的缉毒任务待办,除此之外,拜海顿之赐,他无事可做,所以心想干脆安排她去与飞行员鬼混,看看有何发展。他没向伦敦报告,因为当时伦敦样样封杀。他径自试用她,以自己的管理基金付她薪水。后来发展出瑞卡度。他也派她追寻一条老线索,到香港追查金块暴利集团的动静,直到后来他才了解这女孩只会闯祸。山姆说,瑞卡度将女孩从他手中接收过去,安排她到印支包机上班,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他还知道什么?”吉勒姆以愤慨的口吻质问,“那样太不够意思了吧?打乱了阶级顺序,还干涉到我们的行动。”
“他懂得她。”史迈利捺着性子说,然后继续研究杰里·威斯特贝的档案。近来杰里的档案成了他的主要读物。“我们自己有时候也免不了稍微勒索他人啊,”他以令人抓狂的容忍态度说,“偶尔接受他人勒索,也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事。”而康妮却以罕见的粗俗口气引用显然是约翰逊总统对FBI局长胡佛的看法:“乔治宁愿拉山姆·科林斯进帐篷,对着外面小便,不愿他站在帐篷外面向内小便。”她大声说,像女学童痴笑着自己的斗胆直言。
更特别的是,一直到元月中,在狄沙理斯博士持续调查柯背景的过程中,有了重大发现,查出某位希博特先生仍健在。此人代表浸信会至中国传教,柯申请就读伦敦的法律学院时,他是推荐人之一。
如此一来,事件脉络更加繁杂,记忆中难免遗漏,因此堆砌在杰里身上的压力更加沉重。
“他有可能受封骑士。”康妮·沙赫斯说。他们在电话中已谈过。
场面非常严肃。康妮剪短头发,头戴深棕色帽子,深棕色套装,手提内装无线电麦克风的深棕色手提包。小车道外停了一辆蓝色出租车,开着引擎与暖气,匈牙利街头艺术家托比·伊斯特哈斯戴着船形帽,佯装打盹儿,却暗中接收并记录对话,收录在座位底下的仪器里。康妮原本夸张的身形外表,此时显得端庄节制。她手握一本文具处的笔记簿,一支公家圆珠笔夹在她的风湿指间。至于冷淡的狄沙理斯,重点是让他的打扮稍微现代化。在他抗议声中,他穿上吉勒姆的条纹衬衫,配上相称的深色领带。结果令人微微称奇,竟然相当具有信服力。
“这事极为机密。”康妮对希博特先生说,音量大而清晰。这句话她在电话里也说过了。
“极度机密。”狄沙理斯喃喃地附和,双臂乱挥,最后一手肘别扭地落在凸起如瘤的膝盖上,另一只龟裂的手掌握住下巴,然后搔着下巴。
总督推荐过了,她说,现在由理事会决定是否通过推荐案,再向白金汉宫推荐。说到白金汉宫时,她朝狄沙理斯抛出压抑的一眼,而狄沙理斯立即微笑起来,爽朗却矜持,如同参加脱口秀的名人。他的灰发涂上发油,模样(如康妮事后的说法)宛如涂抹上肉汁、准备送入烤箱一般。
“所以希望您能了解,”康妮说,她的腔调标准如女主播,“为了防止崇高的传统蒙羞,必须进行甚为彻底的调查。”
“白金汉宫,”希博特先生应和,朝狄沙理斯的方向眨眨眼,“哇,不得了。白金汉宫,听到没,朵乐丝?”他年纪非常大。数据上注明八十一岁,然而五官却到了无法增添岁月痕迹的年龄层。他围着神职人员项圈,身穿棕黄色羊毛衫,手肘部位缝上真皮补丁,披着披肩。背景的灰色海洋在他的白发周围形成光圈。“德雷克·柯爵士,”他说,“说真的,这一点我倒没有料中。”他的英格兰北方口音之纯净,犹如顶上雪白的头发,都有可能是伪装。“德雷克爵士,”他重复,“哇,不得了。是不是,朵乐丝?”
女儿与他们坐在一起,三四十岁,金发,身穿黄色裙衫,施粉却未涂口红。自从少女时期过后,她的脸蛋似乎从未历经任何事,惟一稳步消逝的是希望。她开口讲话时会脸红,不过她鲜少发言。她准备了一些甜点,三明治做得薄如手帕,茶籽饼放在小布垫上。为滤出茶汁,她用一片胚布缝上珠子以增加重量。天花板垂挂着尖头星形羊皮纸灯罩。直立式钢琴靠着墙边,《慈光引领》的乐谱摆在架上。吉卜林的名诗《倘若》挂在空荡的壁炉之上。海景窗两旁的天鹅绒窗帘厚重,如同用来遮掩人生废弃不用的一部分。房子里没有书,连《圣经》也付之阙如。有一台非常大的彩色电视,还有一长串的圣诞卡,横向挂在绳子上,翅膀向下垂,犹如中弹飞禽即将落地的模样。这里找不到可以回忆中国海岸的事物,除非将冬海阴影算在内。这一天天气不好不坏,也没有风。在庭园里,仙人掌与灌木在寒气里乖乖等候。步道上的行人快步走过。
康妮说他们希望做笔记,因为根据圆场流传的说法是,偷到声音后,应该留下笔记,当做是预防万一,也可以当做掩护。
“噢,尽量去写吧。”希博特先生语带鼓励,“我们又不全是大象,对不对啊,朵乐丝?朵乐丝啊,记性可好着呢,跟她母亲一样好。”
“这样的话,我们想先了解的是……”康妮说。她同样保持谨慎的态度,以配合老人的步调。“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这是我们访问所有关键证人的标准程序,希望了解您与柯先生结识多久,以及两人之间的关系状况。”
她其实是以略有差异的语言说,描述一下你与海豚案的关联。
老年人论及他人时,其实是在谈论自己,面对消失的镜子端详自己的影像。
“我一出生就注定为上帝服务,”希博特先生说,“我祖父,他是神职人员。我父亲,他也是,在英格兰西北的麦克莱斯菲尔有片好大的教区。我叔叔十二岁就死了,不过他还是宣誓入教,是不是啊,朵乐丝?我二十岁就进传教训练学校。二十四岁,我坐船到上海,加入主生教会。船叫做帝国女王号。就我记得,服务生比乘客还多呢。真是的。”
他说,他的目标是在上海教书学语言几年,后来碰巧转到中国内陆教会,迁居内地。
“要是能在上海教书学中文就好了,我喜欢那种挑战。我一向喜欢中国人。主教的工作并不光鲜,不过照样完成任务。这些个罗马学校啊,比较像是你们那些修道院,以及和修道院相关的东西。”希博特先生说。
曾经信奉耶稣会的狄沙理斯,淡淡一笑。
“我们是从街头找来小朋友,”他说,“跟你讲啊,上海这地方鱼龙混杂,是很少见的现象。我们碰过各种人各种事。黑道、贪污、卖淫,多得是。我们也有政治、金钱、贪婪、各种惨事。凡人的生活,在那边全找得到,对不对啊,朵乐丝?她记不得了,真的。大战过后,我们也回去过,是不是?不过他们马上把我们赶出来。她那时不超过十一岁吧,是不是?后来那地方面目全非,不像上海了,所以我们回到这里。不过我们很喜欢这里,是不是啊,朵乐丝?”希博特先生说。他非常留心代表两人发言。“我们喜欢这边的空气。好喜欢。”
“非常喜欢。”朵乐丝说,然后清清嗓子,对着大拳头咳嗽。
“所以只要能找到人,一概拉进教会,”他继续说,“我们找到方小姐。记得黛西·方吗,朵乐丝?你当然记得——那个拿着铃铛的黛西。算了,她其实不记得了。哇,时间过得真快呀。黛西就像魔笛手一样,只不过她拿的是铃铛,而且她不是男人,而她做的是上帝的工作,可惜后来堕落了。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位改信基督教的人,直到日本鬼子来了。黛西她会上街,猛摇着铃铛,摇个不停。有时候老万查理会陪她去,有时候我会陪她去,我们会选择码头或是夜总会区,也许是去提防后面吧,那条街我们称作血巷,记得吗,朵乐丝?她其实不记得了。老黛西会摇着铃铛,叮当,叮当!”他回忆起来不禁大笑:他清楚看见黛西就在他面前,因为他在无意识间举起一手做出激烈摇铃的动作。狄沙理斯与康妮礼貌性地加入大笑的行列,然而朵乐丝只是皱眉。“霞飞路,那地方最糟糕了。在法国租界,没什么好惊讶的,罪恶之家就在那一带。那种地方其实到处都有,上海只是塞满了一大堆。他们叫做罪恶之城。那样叫就对了。后来有几个小孩子聚集过来,她会问:‘你们有谁没娘?’会有两三个举手。不是一次两三个,而是这里一个,那里又一个。有些小孩子会说谎,比方说是为了吃顿白米晚饭,结果吃了一巴掌后被扫地回家。不过我们总能找到几个真正没娘的小孩,是不是啊,朵乐丝?渐渐的,我们集合了一个班,最后有四十四个小朋友,对不对?有些住宿,不是全部。圣经班,教教读写算数,教一些地理历史。我们的能力就只有这么多了。”
狄沙理斯为了克制不耐烦的性情,凝神注视灰色大海,不愿移开视线,然而康妮则持续笑脸迎人,以示景仰,双眼寸步不离老人的脸。
“就是这样,黛西才遇上柯家兄弟。”他继续说,不顾跳跃式的逻辑。“在码头那边,对不对啊,朵乐丝,来寻找他们的母亲。他们是从汕头北上,兄弟俩。是哪一年来着?一九三六年吧。德雷克只有十岁或十一岁,他弟弟纳尔森八岁,两人瘦得像晒衣架,好几个礼拜没有好好吃一餐了。他们一夜之间变成白米基督徒,不骗你!那个时候的他们,连名字都没有,我是说英文名字。他们是船民,潮州人。我们从来没找到他们的母亲,是不是啊,朵乐丝?‘被枪射死,’他们说,‘被枪射死了。’有可能是日军,也有可能是国民军。我们一直都没有问出究竟。又何必问呢?她在上帝身边,那就好了。干脆什么都别问,继续过日子。小纳尔森的手臂血肉模糊,看了好吓人,骨头断了,穿透衣袖,大概也是被炮弹炸到的。德雷克一手握住纳尔森没受伤的手,起先说什么也不愿松手,甚至也不让他自己吃饭。我们以前常说,他们两人之间只用一只手,记得吗,朵乐丝?德雷克会坐在餐桌前,一手抓着弟弟,另一手拼命喂他吃饭。我们找来大夫,连大夫都没办法分离兄弟俩。我们只好忍耐了。‘从现在起,你叫做德雷克。’我说,‘你呢,叫做纳尔森,因为你俩都是勇敢的水手,怎样?’是你母亲的点子,对不对,朵乐丝?她一直都想生个男孩。”
朵乐丝望着父亲,本想说什么,最后却改变心意。
“他们以前常摸她的头发,”老人以略为神秘的语调说,“摸你母亲的头发,摇黛西的铃铛,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事。他们从来没看过金头发。喂,朵乐丝,添一点‘溲’吧?我的凉了,他们的肯定也凉了。溲是上海话的茶。”他解释,“广东人则说‘洽’。以前有些单字,现在我们还用,也不知道为什么。”
朵乐丝发出气急败坏的嘶声,跳出客厅,康妮抓住机会说话。
“是这样的,希博特先生,一直到现在,我们的笔记里都没有弟弟这个人。”她以稍显责备的语气说,“您说是弟弟,小他两岁,还是三岁?”
“怎么会没有纳尔森?”老人讶然说,“他好疼弟弟的!德雷克一辈子都疼纳尔森。什么事都帮弟弟。没有纳尔森的记载,朵乐丝?”
然而朵乐丝人在厨房,准备“溲”。
康妮参考笔记,露出严厉的微笑。
“恐怕要怪我们自己人喽,希博特先生。政府单位在兄弟姐妹栏留下空格。看样子没过多久,香港会出现一两张红脸,不骗您。纳尔森的出生年月日,您该不会还记得吧?记得的话可省下不少麻烦。”
“不记得了,怎么会记得!黛西·方会记得,当然,可惜她已经去世多年了。就算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黛西也会帮他们挑一个。”
狄沙理斯拉拉耳垂,低头下去。“他的中文名字,记得吗?”他以尖嗓子脱口说出,“如果要查的话,中文名字可能很有用。”
希博特先生摇摇头。“没有纳尔森的记载!保佑我的灵魂!想到德雷克时,怎么可能没想到他身边的小纳尔森?两人就跟面包和芝士一样,我们以前常说。孤儿嘛,那也难怪。”
从走道,他们听见电话铃响,令康妮与狄沙理斯暗暗称奇的是,他们竟清楚听见厨房里的朵乐丝冒出“该死,天杀的”,一面冲向电话。在渐次升高的茶水壶呜咽声之外,他们听见愤怒的打电话声的片段。“怎样?为什么不是?如果是该死的刹车,干吗说是离合器?不要,我们不买新车。去你的,我们要的是把老车修好。”然后重重骂一声“天呀”,挂掉电话,回到厨房面对尖叫的茶水壶。
“纳尔森的中文名字。”康妮轻柔地提示,面带微笑,然而老人摇摇头。
“那可非问老黛西不可喽,”他说,“她老早上天堂去了,保佑她。”老人宣称不知道,狄沙理斯似乎正要质疑,但康妮以眼示意他闭嘴。让他讲下去,她暗中要求。逼急了,可能全盘皆输。
老人坐的椅子是旋转椅。无意识之间,他以顺时针旋转,现在面对大海说话。
“他们就像粉笔和芝士,”希博特先生说,“从没看过差别这么大的兄弟,也没看过信仰这么坚贞的兄弟,是事实。”
“差别在哪里?”康妮以诱导的口气问。
“小纳尔森啊,他最怕蟑螂了,别的不说。我们当时当然没有现代这种卫生设备,上厕所要到外面茅屋,哇,那些蟑螂啊,像子弹一样到处乱飞!纳尔森说什么也不肯靠近。他的手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吃饭快得像斗鸡,不过他宁愿一连憋上好几天,也不愿意去茅屋。你母亲千拜托万拜托,就希望他进去。黛西·方拿棍子伺候,我现在还看得到他的眼神,有时候会一直看着对方,完好的一手握拳,让对方觉得会被他变成石头,那个纳尔森啊,从出生那天就叛逆。后来有一天,我们望向窗外,看到他们两人,德雷克一手搂着小纳尔森的肩膀,带他走上小路,在他方便时在一旁陪他。船民的小孩,走路姿势不太一样,注意到了吗?”他问话的声音清亮,仿佛他们就在眼前。“O形腿,因为拥挤。”
房门哗然打开,朵乐丝以盘子端着刚泡好的茶进来,放下茶具时发出不少噪音。
“歌喉倒是一样好。”他说完再度沉默,凝望大海。
“唱赞美诗歌的歌喉吗?”康妮以爽朗的声音提示,朝擦亮的钢琴瞥一眼。钢琴上摆着无蜡烛的烛台。
“德雷克,他啊,只要你母亲坐在钢琴前面,他什么都会扯开喉咙唱。宗教颂歌。‘有座碧绿小山丘啊。’德雷克啊,愿意为你母亲割喉。可是小纳尔森呢,我从来没听见他唱一句。”
“后来听到了嘛。”朵乐丝提醒他,口气严厉,但他选择不去注意女儿。
“午餐晚餐时,他不肯说阿门,饭菜都撤走了,不肯说就是不肯说。他从一开始就爱跟上帝吵嘴。”他突然精神一振,大笑起来。“我老是讲啊,那些人才是真正的信徒。其他人只是表示礼貌而已。没有跟上帝吵过嘴,就不是真正改信基督教的人。”
“可恶的修车行。”朵乐丝喃喃说,电话挂掉了仍火气十足,一面用力砍着茶籽饼。
“端去!你们司机还好吧?”希博特大喊,“要不要叫朵乐丝端去给他吃?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冷死了!带他进来,去啊!”在两人来得及响应前,希博特先生又开始谈论战争。不是德雷克的,也不是纳尔森的,而是他个人的战争,以残缺不全的图像记忆拼凑而成。“好笑的是,那时有很多人觉得日本鬼子来得正好。给那些中国国民军暴发户一点教训。也给共产党颜色瞧瞧。结果呢,好久以后情势才开始逆转。一直到开始轰炸之后。欧洲商店关门,大班也全家撤离,乡村俱乐部变成医院。可是还是有人嚷嚷‘别担心’。后来有一天,轰的一声,把我们全关起来,是不是啊,朵乐丝?结果害死你母亲。她的耐力不够,因为得过肺结核。尽管如此,柯家兄弟还是过得比多数人好。”
“噢。怎么说?”康妮询问,大感兴趣。
“他们拥有耶稣的知识,能引导他们,安抚他们,是不是啊?”
“当然了。”康妮说。
“自然是了,”狄沙理斯也应和,扣住十指互相拉动,“的确是的。”他说得虚情假意。
因为日本鬼子来了,他说,教会也关门,黛西·方拿着铃铛带着小孩加入难民潮,有的坐推车,有的搭公交车或火车,不过多半是徒步,往上绕去,最后到重庆。蒋介石的国民军已经在重庆建立临时首都。
“不能让他讲太久,”朵乐丝一度警告,偏头偷偷告诉康妮,“他会疯癫起来。”
“噢,我能讲很久,亲爱的。”希博特先生以窝心一笑纠正她,“我一辈子,该看的都看过了。想做什么随我高兴。”
他们饮茶聊着庭园。定居此地后,庭园一直令他们伤脑筋。
“他们告诉我们,要种就种有银色叶子的那种,能抵抗盐分。我不知道,有没有啊,朵乐丝?好像种不活吧?”
希博特不知因何提起,妻子过世后,他自己的生命也随之结束,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等待与亡妻会合。他在英格兰北部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到伦敦服务一阵,传播圣经福音。
“然后我们搬来南部,是不是啊,朵乐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了这边的空气。”她说。
“是不是会开个宴会啊,在白金汉宫?”希博特先生问,“德雷克应该会把我们列入邀请名单吧。想想看哪,朵乐丝。你会喜欢的。皇家庭园宴会。礼帽。”
“可是您回到过上海,”康妮最后终于提醒他,一面翻动笔记来唤回他的思绪,“日本人战败,上海重新开张,您回上海。当然妻子没有跟您回去了,不过您还是回去了。”
“噢,是啊,我们是回去了。”
“所以您又见到柯氏兄弟了。大伙见了面,欢欢乐乐叙旧一阵,一定是。是不是这样啊,希博特先生?”
一时之间,他似乎没将问题听进去,但忽然间他慢半拍地笑了出来。“哎呀,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不是小朋友啦。机灵得很哪!还在你面前猛追女孩子呢,朵乐丝。我老是说啊,德雷克本来会娶你的,亲爱的,如果你给他任何希望的话。”
“噢,别乱讲了,老爸。”朵乐丝喃喃地说,对着地板摆出苦瓜脸。
“纳尔森呢,他呀,血气方刚啊!”他以汤匙喝茶,小心翼翼,仿佛在喂小鸟。“‘夫人呢?’德雷克问的第一个问题。他想找你母亲。‘夫人呢?’他把英文全忘光了,纳尔森也一样。我后来不得不再帮他们上课。所以我告诉他。那个时候,他肯定已经看过够多人死掉了。但又不是说已经麻木了。‘夫人死了。’我说。其他没什么好说了。‘她死了,德雷克,她和上帝同在。’以前没看他哭过,以后也没有,不过他哭了,看了更让我疼爱。‘我失去了两个母亲,’他对我说,‘母亲死了,现在夫人也死了。’我们为她祷告。不然能怎样?小纳尔森呢,他不哭也不祷告。他不同。他从来没有像德雷克一样接受她。不是个人因素。她是敌人。我们全都是。”
“‘我们’指的是谁,希博特先生?”狄沙理斯以诱导的口气问。
“欧洲人、资本家、传教士:我们全是外地人,来那里不是为了他们的灵魂,就是为了他们的劳动力,或是他们的银矿。我们全部都是——”希博特先生重复,丝毫没有恨意,“剥削者。他认为我们全是。其实就某些方面来说也对。”对话至此稍停,别扭了好一阵子,后来康妮才谨慎重开话匣。
“所以说,您重建教会,一直待到一九四九年,是吧?那四年之间,您至少可以用父亲的角色照顾德雷克和纳尔森。是不是这样,希博特先生?”她问,圆珠笔停住不动。
“噢,我们是重新开张没错。一九四五年,我们满心欢喜,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战争结束了,日本鬼子被打败了,难民也可以回家了。马路上到处有人在拥抱。我们领到钱,应该是补偿金、补助金之类。黛西·方也回来,不过没待很久。头一两年,日子过得还可以,不过其实就算当时,也不是真的好过。只要蒋介石治理得了,我们就能待下去——这个嘛,他向来就不太能治理,对吧?一九四七年,共产主义在马路上随处可见,到了一九四九年,共产党就向下扎根了。国际殖民时代老早结束,租界也是,算是好事一桩。其他的东西,结束得比较慢。有些人瞎了眼,爱说什么老上海会永远不变,之前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也说这样。他们说,上海腐化了满族人、军阀、国民党、日本人、英国人,现在上海即将腐化共产党。他们当然是料错了。朵乐丝和我,我们父女俩嘛,不屑贪污腐败那一套,对不对啊?没办法解决中国的问题,你母亲也没法子解决。所以我们回国了。”
“柯氏兄弟呢?”康妮提醒他,朵乐丝则从褐色纸袋拖出编织品,弄出不少噪音。
老人迟疑着,这一次并非因年老迟钝。年老迟钝或许减缓了叙述的速度。但这次迟疑是因为无法肯定。“这个嘛,好,”他经过突兀的停顿后退让一步,“那两个啊,我告诉你,历经了罕见的奇遇。”
“奇遇,”朵乐丝以怒音附和,一面敲得钩针咯咯响,“说成暴动比较对吧。”
日光仍依恋着海面,室内的光线则逐渐暗淡,煤气灯如远方的马达般噗噗响。
老人说,德雷克与纳尔森在逃离上海时,几度被拆散,没找到对方之前,处心积虑去找。弟弟纳尔森终于抵达重庆,毫发无伤,熬过饥饿、操劳,以及水深火热的军机轰炸,数千人因此丧生。但哥哥德雷克奉召进入国民党军队服役,只不过蒋介石束手无策,一路撤退,希望共军与日军能互相残杀。
“到处跑啊跑,德雷克想到前线,又担心纳尔森,担心得要死。当然了,纳尔森啊,他在重庆努力翻书,苦读教条。他们那边甚至有《新中国日报》,他后来告诉我,甚至还刊登蒋介石的协议书。想想看!当时有几个人跟他的想法一致,在重庆集思广益为战后重建世界而努力,结果有一天,感谢上帝,战争总算结束。”
一九四五年,希博特先生说,两人因奇迹出现而重逢:“千分之一的几率,百万分之一的几率。返乡的路络绎不绝的是卡车、推车、军队、枪炮,全往海岸一股脑前进,德雷克则像疯子一样来回奔跑:‘有没有看到我弟弟?’”
此刻的戏剧效果忽然触动了他内心的传教士,因此嗓门拉高。
“有个脏兮兮的小孩,一手搭在德雷克的手肘上。‘喂,你,姓柯的。’就像他想借火抽烟似的。‘你弟弟在后面,第三辆卡车,想骗得客家共产党团团转。’转眼间,兄弟彼此紧紧拥抱,回上海前,德雷克不愿让弟弟离开视线范围,之后也不愿意!”
“所以他们来看您喽。”康妮以舒缓的语气暗示。
“德雷克回到上海后,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弟弟纳尔森非接受正规教育不可。全天下再重要的事,也抵不过弟弟就学。纳尔森非上学不行。”老人一手重击椅子扶手。“兄弟至少一人必须受教育。噢,意志坚定如山,德雷克啊!最后也办到了,”老人说,“德雷克达成心愿了。当时的他,已经很能奔走谈条件了。战争结束,德雷克回家时还不满十九岁。纳尔森快十七岁了,不分昼夜用功——当然是看书了。德雷克也很用功,不过他用的是身体。”
“他专动歪脑筋,”朵乐丝悄声说,“他加入帮派骗钱,在他没有乱摸我的时候。”
希博特先生是没听见她,或只是响应标准的反对意见,不得而知。
“好吧,朵乐丝,三合会这东西,不能只看表面,”他纠正女儿,“上海是个城邦城市。统治者是一群商业巨子、抢钱大王,还有更坏的人。当地没有工会,没有法治,人命不值钱,生活困苦,要是你看仔细点,现在的香港我怀疑也差不到哪里去。有些所谓的英国绅士,相形之下让兰开夏郡的磨坊主人像是基督教慈善事业的模范生。”提出轻度责难后,他继续面对康妮,继续叙述。康妮让他感到熟悉,是坐在前排的典型女士,肥胖、全神贯注、戴帽、倾全心注意老人的字字句句。
“他们会过来喝茶,五点,兄弟俩。我会先准备好所有东西,在桌子上摆吃的,准备好他们喜欢的柠檬水,说是汽水。德雷克从码头过来,纳尔森放下书本过来,吃东西时几乎不讲话,然后又回去上班念书,是不是啊,朵乐丝?他们会翻出某个传奇式学者,车胤。车胤小时候生活穷苦,不得不借萤火虫亮光识字写字。他们会一直说,纳尔森以后会效法他。‘车胤,再来块馒头吧,’我会说,‘再吃个馒头,才有力气念下去。’他们会笑一下,然后离开。‘拜拜,车胤,慢走哟。’偶尔纳尔森嘴巴没塞满东西,他会跟我讨论政治。哇,他的想法真多!老实讲,我们书读得不够多,教不了他那么多。金钱是万恶之根源,我可从来不否认这一点呀!我自己多年来一直宣扬这一点呢!博爱、义气、宗教是大众的鸦片剂,这个嘛,我可不赞同,不过在神职、教会高层的胡扯、天主教义、偶像崇拜方面,他啊,他的想法也没有错到哪里去,就我看来。他也讲了一些我们英国人的坏话,不过是我们活该,恕我直言。”
“骂归骂,还天天过来吃您的,不是吗?”朵乐丝又压低声音偏头说,“还扬弃个人的宗教背景,还捣毁教会。”
然而,老人只是捺着性子微笑。“朵乐丝,亲爱的,这话我以前说过,还是要再说一遍给你听。上帝显灵的方式有很多种。只要好人准备到外面追求真理和正义和博爱,他就不会在门外苦等太久。”
朵乐丝脸红了,低下头编织去。
“她说的当然没错。纳尔森确实捣毁教会。也扬弃了宗教。”一抹哀伤的云眼看即将袭上他的老脸,后来笑声忽然胜出。“结果呢,德雷克点醒了他!好好训了他一顿!了不起,了不起!德雷克说:‘政治,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拿来卖,虽然朵乐丝在这里,我还是要说,你也不能跟政治这东西上床!只能用来捣毁寺庙,滥杀无辜!’我从没看过他这么生气,而且骂得纳尔森一脸口水!德雷克在码头干活,的确是学到了一两招,没话说!”
“请您务必,”狄沙理斯在晦暗的光线中发出如蛇般的嘶声,“务必一五一十告诉我们。这是您的义务。”
“学生示威游行,”希博特先生继续说,“火把,宵禁开始后,一群人走上街头,大闹一场。一九四九年初,应该是春天,情势才刚火热起来。”与先前的漫谈比较起来,希博特先生的叙述法变得意外地简明扼要。“我们当时坐在壁炉前,是不是啊,朵乐丝?十四个人,朵乐丝,还是十五人?我们以前喜欢生火,即使天气热也一样,可以带来一种麦克莱斯菲尔老家的感觉。那时我们听见外面有人敲敲打打,呼着口号。有铙钹,有哨子,有铜锣,有铃铛,有鼓,吵得令人心惊。我有预感,这种事可能正在酝酿中。我帮小纳尔森上英文课时,他不断警告我:‘你回家,希博特先生。你是好人。’他以前常说,保佑他,‘你是好人,但是水坝闸门一破,不论好人坏人,一律淹死。’有必要时,纳尔森很会讲话。跟他的信念相辅相成。不是凭空出现的,是感受。‘黛西,’我说,就是黛西·方,她跟我们坐在一起,摇着铃铛——‘黛西,你和朵乐丝去后院,看来有客人要上门了。’才说完,啪的一声,有人用石头扔破窗户。我们听到声响、叫嚣声,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也分辨得出小纳尔森的嗓音,一听就知道是他。他是潮州出生的上海人,当然,不过他用上海话对青年喊话。‘谴责帝国主义走狗!’他大喊,‘打倒宗教土狼!’噢,他们真会乱编口号哪!中文听起来还可以,一换成英文就毫无意义。这时门被踢开,他们走进来。”
“他们打坏了十字架。”朵乐丝说,停下来盯着编织花样看。
这次是希博特而非女儿,以凡俗言语震惊听众。
“他们打坏的,可恶,还不只十字架呢,朵乐丝?”希博特快活地接着说,“他们打坏了所有东西。教堂座椅、圣桌、钢琴、椅子、电灯、诗歌集、《圣经》。噢,告诉你们,他们出手可凶得很哪!狠角色啊。‘随便你们,’我说,‘悉听尊便。凡人建造之物,必有毁坏之日,只是你们无法毁坏上帝的真言,整座教堂被你们拆掉做火柴棒,也毁不了上帝精神。’纳尔森他不愿正眼看我,可怜的小孩。他一看我,我会哭出来的。他们走了以后,我四处看了一下,看到老黛西·方站在门口,朵乐丝在她身后。黛西全看在眼里。乐在其中。我从她眼神里看得出来。她内心里其实跟他们是一伙人。她乐得很。‘黛西,’我说,‘收拾东西走吧。这一辈子,奉献自己或保留自己,随你高兴,不过千万别出借自己。那样的话,比当间谍还卑鄙。’”
康妮行注目礼表示赞同的同时,狄沙理斯冒出尖锐的一声喘息,带有受辱的味道。然而老人真的乐在其中。
“接着,我们坐下,我和朵乐丝,一起哭了,承认也没关系,我们有没有哭,朵乐丝?掉眼泪不丢脸,我从来也不觉得流泪不好意思。我们好想念你母亲,想得心痛。跪下来祷告。然后开始打扫。不知从哪里开始。然后德雷克走进来了!”他摇头表示惊异。“‘晚安,希博特先生。’他用低沉的嗓门说,夹杂一点我的英格兰北方腔调,每次他开口讲英文都让我们开怀大笑。在他身后,站的是小纳尔森,手里拿着扫把和畚箕。他一手仍然弯曲,我猜现在也一样,小时候被炸伤过。一手弯曲,还是拿着扫把扫地。这时德雷克开始臭骂他,口气跟挖土工一样难听!从没听过他讲那种脏话。他啊,就某一方面来说,其实跟挖土工人差不多吧?”他悠悠然对女儿微笑。“幸好他讲的是潮州话,是不是,朵乐丝?我自己只听懂一半,那就够了!炮火猛烈,好像我完全听不懂似的。”
他停嘴,闭上双眼半晌,不是在祷告,就是舌头累了。
“当然了,错并不在纳尔森。我们啊,早就知道了。他是队长。
事关面子。他们开始游行,漫无目标,然后有人对他大喊:‘嘿!教会小子!你的心偏那边,挖出来给我们瞧瞧!’逼得他只好下手。不做不行。即使这样,德雷克仍对他破口大骂。兄弟俩清理完毕,我们上床睡觉,两兄弟睡在小教堂地板上,以防暴徒回来。早上我回教堂,发现没被毁坏的诗歌集整整齐齐叠好,《圣经》也一样。他们也自己修好了十字架。甚至把钢琴拼凑好,只不过没有调音,不用说。”
狄沙理斯挪身另换坐姿,提出一个问题。他与康妮一样,也翻开一本笔记簿,只是一字未记。
“那段时期,纳尔森是受哪方面训练?”他质问,特有的鼻音显得气愤,握笔准备记载。
希博特先生皱眉,露出疑惑的神情。
“怎么了,当然是共产党了。”
朵乐丝低头钩毛线,低声说:“噢,老爸。”这时康妮连忙解释。
“纳尔森念的是哪一方面的书,希博特先生,在哪里念?”
“啊,原来如此。你指的原来是这个!”希博特先生恢复较自然的语调。
答案他完全清楚。否则上英文课时,除了纳尔森个人志向之外,他与纳尔森又能谈什么——共产党福音不算的话。纳尔森最热衷工程。他坚信能破除中国封建制度的东西是科技,而非圣经。
“造船、铺路、铺铁轨、盖工厂,那才是纳尔森的志向。他是拿着计算尺的天使加百利,是白领大学毕业生。在他心中,他就是这个模样。”
希博特先生说,在上海停留期间不够久,没能看见纳尔森顺遂心愿,因为纳尔森一直到一九五一年才毕业——
狄沙理斯的笔在笔记簿上疯狂划动。
“可是,那些年来,德雷克为了弟弟到处挣钱。”希博特先生说,希望盖过方才朵乐丝对三合会的指涉。“德雷克熬过来了,总算得到报偿,纳尔森也是。他看见纳尔森手上领到那张关键的证书,知道自己的任务已完成,可以收山了,按照他一开始的计划去做。”
狄沙理斯兴奋之余,态度转变得热切万分。他的丑脸显出片片血色,在椅子上动个不停。
“毕业后呢?”他急着问,“毕业后他做什么?他后来怎么了?请继续讲,麻烦您再讲下去。”
希博特先生见到他如此热切,不禁欣喜,微微一笑。他说,这个嘛,根据德雷克的说法,纳尔森在一家最先进造船厂当制图员,绘制蓝图,参与造船工程,疯了似的向俄国技师学习。共产党战胜后,俄国的技师纷纷涌进中国。然后到了一九五三年,如果希博特先生没记错,纳尔森有幸得到前往俄国列宁格勒大学深造的机会,一直待到,待到大概50年代末。
“噢,他就像长了两条尾巴的小狗一样,我说的是德雷克,讲得眉飞色舞的!”希博特先生叙述的对象若是自己的儿子,神情也不会比现在更骄傲了。
狄沙理斯突然往前倾,甚至在康妮以眼神警告他之下,仍以笔指着老人。“列宁格勒之后呢,他们怎么重用他?”
“他嘛,当然是回到上海了,”希博特先生大笑一声,“而且受到提拔,因为拿到了学位,有头有脸了,造船专家,留学俄国,科技专家,管理阶级!噢,他爱死了那些俄国人!特别是在朝鲜战争之后。他们有机器,有权力,有点子,有哲学。俄国啊,简直是他的乐土。他景仰俄国的模样,就像——”他的嗓音,以及他的热度,双双落难。“噢,真是的,”他喃喃地说,沉默下来,是这次对话第二度中断,“向俄国学习,总不会一直学习下去吧?在共产党的新仙境,俄国热又能流行多久?朵乐丝乖女儿,帮我拿条披肩来。”
“已经在你肩膀上了。”朵乐丝说。
有欠圆通的狄沙理斯对他说话毫不留情。除了答案之外,他一概不管,连打开放在膝盖上的笔记簿都可抛开。
“他回国了,”狄沙理斯尖嗓说,“很好。一路向上爬。他留学俄国,向俄国看齐。很好。接下来呢?”
希博特先生注视狄沙理斯良久。老人脸上毫无虚假,目光流露真情,如同慧黠的男童看人的眼神,了无老练世故的横阻。豁然明朗的是,希博特再也不信任狄沙理斯,而且真的不喜欢他。
“他死了,年轻人。”希博特最后终于说。他转动椅子,凝视海景。室内已半暗,光线多半来自煤气灯。灰色的海滩空无一人。旋转栅门上只停了一只海鸥,在夜空最后一丝光线中显得身影幽暗,体型庞大。
“您刚说他现在一手还是弯曲,”狄沙理斯直接反攻,“您刚才说,现在应该还弯曲的。您自己刚才说的!我亲耳听见的!”
“好了,我们已经叨扰希博特先生够久了。”康妮爽朗地说,同时向狄沙理斯狠瞪一眼,弯腰取来手提包。但狄沙理斯不肯罢休。
“我不相信他!”他以尖锐的嗓门大叫,“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说出日期啊!”
但老人只是拉紧肩上的披肩,两眼直盯海面。
“那时候,我们在德罕市,”朵乐丝说,边说边打毛线,只不过天色已暗得无法看清毛线,“德雷克坐着有司机开车的大轿车,过来看我们。他带着左右手过来,那个他叫做老刁的人。他们俩在上海搭档干坏事。想过来炫耀。送我白金打火机,捐一千英镑现金给我爸的教会,亮出镶框的女王勋章给我们看,还把我拉到角落,要我去香港当他小老婆,当着我爸的面呢。狗胆包天!他想叫老爸帮他签名,担保什么东西。说他要去格雷法律学院念法律。那把年纪了,怎么念!四十二岁!什么活到老学到老!他当然不是。跟往常一样,只是为了面子。老爸对他说,‘纳尔森最近怎么样?’结果——”
“请等一下。”狄沙理斯再度误判情势插嘴进来,“日期呢?请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非要日期不可!”
“一九六七年。老爸快退休了,是不是啊,老爸?”
老人没有动静。
“好吧,一九六七年。几月?请详细一点!”
他差点说的是“详细一点,娘们”,让康妮极为紧张。然而当康妮再度试图克制他,他置之不理。
“四月,”朵乐丝想了一下,说,“我们刚帮老爸过完生日。所以他才带一千英镑过来捐给教会。他知道老爸不愿意收下来自己用,因为老爸不喜欢德雷克赚钱的手法。”
“好了。好。解释得很好。四月。所以说,纳尔森是在一九六七年四月之前死的。德雷克有没有详细解释当时状况?你记不记得?”
“没有。没有详细解释。我告诉过你了。老爸问了,他只是说‘死了’,好像死掉的是一条狗似的。谈什么手足之情。老爸不知所措。他听了差点心碎,德雷克却无动于衷。‘我没有弟弟。纳尔森死了。’亏老爸还替纳尔森祷告,是不是啊,老爸?”
这一次轮到老人开口。在暮色中,他的语气显著加强。
“我为纳尔森祷告过,现在还是为他祷告,”他口气直率,“他在世时,我祈祷希望他能为这世界服务上帝。我相信他有心成就一番大事业。德雷克呢,他到哪里都能应付。他骨头硬。我以前常这样想,主生教会门前的蜡烛不会白烧,如果纳尔森·柯能成功为中国打下正义公理社会的基础的话。纳尔森喜欢称之为共产主义,随他去。不过在漫长的三年里,你母亲和我为他灌注的是基督教的爱心。朵乐丝,我不愿你这么说,也不愿任何人说上帝的爱火能被熄灭,永远不再燃烧。政治没有办法熄火,刀剑也没办法熄火。”他长长吸了一口气。“现在他死了,我为他的灵魂祷告,如同我为你母亲祷告一样,”他说,奇怪的是口气不再那么笃定,“如果那样说算是说教,我也无所谓。”
康妮其实已经起身准备离去。她知道极限所在,她眼光敏锐,很害怕狄沙理斯持续猛攻下去。然而嗅出线索的狄沙理斯全然不顾极限。
“所以说,是惨遭横祸喽,对不对?政治和刀剑,您刚才说的。哪门子政治?是德雷克告诉您的吗?您也知道,真正动刀剑杀人的事件相对罕见,我认为您有所隐瞒!”
狄沙理斯也站着,但他站在希博特先生身旁,向下对着老人的白头喋喋不休地问话,仿佛是在沙拉特表演短剧,模拟讯问手法。
“多谢你热情款待,”康妮对朵乐丝说,感情溢于言表,“真的,收获比我们想像的还丰富,相信对受封骑士有所帮助。”她说,话中充满了对狄沙理斯的暗示,“我们这就告辞了,真心感谢两位。”
然而这次拂逆她心意的是老人他自己。
“来年呢,他也失去了另一个纳尔森,愿上帝帮助他,是他的儿子,”他说,“德雷克从此是个寂寞的人。他写过信给我们,对不对啊,朵乐丝?‘为我犬子纳尔森祷告,希博特先生。’他写道。我们为他祷告。他希望我搭飞机过去,帮他主持葬礼。我没办法,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实讲,葬礼花那么多钱,我从来都不愿苟同。”
说到这里,狄沙理斯简直是直扑过去,让场面尴尬。他正对着老人弯腰下去,激动得以滚烫的小手一把抓住披肩。
“啊!看吧!他却没有请您为弟弟纳尔森祷告?回答啊。”
“对,”老人简单说,“他没有。”
“为什么没有?除非他不是真死,那还用说!在中国,死的方式不止一种,对不对,不是每种死法都会要人小命!‘罢黜’,那样讲是不是更贴切?”
在煤气灯照亮的房间里,尖嗓说出的字句如恶灵般四处飘动。
“他们准备走了,朵乐丝,”老人对着大海平静地说,“向司机问候一声,好不好,亲爱的?刚才应该出去问候的,算了。”
他们站在廊厅,互相道别。老人留在椅子上,朵乐丝关上门。有时候,康妮的第六感灵敏得吓人。
“希博特小姐,丽泽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她问,一面扣上厚重的塑料大衣,“柯先生的档案里,有提到丽泽这个人。”
朵乐丝未施脂粉的脸庞皱眉怒视。
“那是我妈的名字,”她说,“她是德裔路德教派信徒。那只猪连她的名字都不放过啊?”
托比·伊斯特哈斯开车,康妮·沙赫斯与狄沙理斯博士赶回去向乔治报告惊人的消息。路上,他们首先针对狄沙理斯不知自制一事吵嘴。托比·伊斯特哈斯特别感到震惊,康妮真的担心老人可能写信向柯报告。尽管如此,这一趟的发现很快压过了担忧,以凯旋的心情抵达秘密城市的大门。
安然进入城墙后,现在是狄沙理斯的光荣时刻。他再度召集黄祸家族,启动了各式各样的调查,众人连忙顶着各种假借口奔走于伦敦各地,足迹遍及剑桥。本质上,狄沙理斯是个独行侠。没人了解他,或许除了康妮之外吧,但如果连康妮都不喜欢他,就没人喜欢他了。与人相处时,他显得格格不入,时常做出荒谬举动。但大家从来不怀疑他那种猎人般的意志力。
他翻阅上海交通大学的旧资料。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交大的共产党学生运动风起云涌。狄沙理斯将目标集中在海洋系,课程包括管理与造船。他找出一九四九年之前与之后的共产党干部名单。受命接收需要科技专长的大企业的人当中,线索少得可怜,但他一一加以审视。这些大企业中,他特别注意的是江南船厂,其中的国民党党员不断遭到清算,工程浩大。他找出了不下数千人的名单,再调阅其中前往列宁格勒大学深造、学成归国重回船厂、职位晋升的人。列大的造船研究所三年毕业,依照狄沙理斯的计算,纳尔森应该在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六年间就读列大,随后正式分派到上海市政部,负责海洋工程,因此有机会重回江南。他先认定纳尔森不但有未知的中文名字,同时也很有可能连姓也顺便更改,因此提醒研究助理,纳尔森的资历可能分成两半,上下各有不同姓名,应该注意两者吻合之处。他从交大与列大骗来毕业生名单,两者并排加以对照。中国观察家彼此和乐融融,因臭味相投,规章与国别都能抛诸脑后。狄沙理斯的人脉不仅限于剑桥,也遍及所有东方数据库,连罗马、东京、慕尼黑也有。他写信给所有人,将真正意图埋藏在不相干的问题里。事后发现,甚至连表亲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向他公开档案。他也调查了一些年代更为久远的线索。他派遣掘穴人到浸信会,抱着一丝希望,但愿教会记下纳尔森的中文名字归档。他也寻找上海造船业的中级官员去世的消息,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以上是他第一段辛苦的过程。第二段始于康妮所谓的“文化大革命”,时值六十年代中期,他寻找符合以下条件的上海官员:因亲苏遭到官方斗争、羞辱,或下放劳改,以重新发掘农民的美德。他也参考送往劳改的名单,但没有重大收获。他也查阅红卫兵的激昂演说,寻找是否谈及某位具有浸信会背景的下台官员,也与柯这个姓氏大玩猜字游戏。他隐约认为,纳尔森改姓的话,可能会采用与原姓具有某种渊源的姓,不是同音字就是谐音字。然而当他极力向康妮解释时,康妮不懂就是不懂。
康妮·沙赫斯追查的方向全然相异。她的兴趣围绕在卡拉调教出来的已知征才手,研究这些人在五十年代的列宁格勒大学针对外籍学生的活动。她也研究从未经证实的谣言。据谣言指出,卡拉年轻时曾任共产国际情报员,战后曾借调至上海共产党地下组织,协助重建秘密单位。
在这一次新的掘穴过程中,葛若斯芬诺广场送来一颗小炸弹。希博特先生的情报仍热腾腾之际,研究两个家庭的人员仍忙成一团,这时彼得·吉勒姆带来急件,面呈史迈利。史迈利一如往常正在阅读数据,浑然忘我,吉勒姆进入办公室后,他才将档案塞入抽屉关上。
“是表亲,”吉勒姆轻声说,“跟瑞卡度有关,你最欣赏的飞行员。他们想请你尽快到别馆会见他们。我昨天就应该回电的。”
“他们想干吗?”
“想见你。不过用的是‘会见’一词。”
“是吗?真的吗?天呀。大概是德文的影响吧。或者是古英文的影响?会见。真是的?”说完拖着沉重的身子进入浴室刮胡子。
吉勒姆回自己办公室,发现山姆·科林斯坐在软椅上,抽着他的野蛮棕色香烟,脸上挂着一抹一洗即去的微笑。
“有事吗?”山姆问,问得非常随意。
“给我滚出去。”吉勒姆动了肝火。
一般而言,山姆四处串门子太过火,让吉勒姆不高兴,但这天他有坚决理由对他不信任。他前往内阁府递送圆场每月定额账户请拉康过目时,讶然发现山姆从他私人办公室冒出来,与拉康以及外交部的索尔·恩德比有说有笑。
12 瑞卡度复生
在“堕落”之前,具特别合作关系的情报双方经常认真举行非正式会议,每月举行,接着进行史迈利前任阿勒莱恩喜欢称为“酒池肉林”的酒会。若是轮到美国方面招待,阿勒莱恩与他的同伙,包括人缘极佳的比尔·海顿,会由美国人带上一家占地极广的屋顶酒吧,圆场内部昵称为天文馆,享用苦味马丁尼以及西伦敦的美景。若非美国人邀请,他们可无福享受。如果轮到英国人做东,他们会在喧闹室摆出支架桌,铺上补缀式的花缎桌布,美国代表团受邀前来向俱乐部区情报工作的最后要塞致敬,而这里碰巧也是美国情报单位的源头。双方啜饮南非雪利酒,以带盖的雕花玻璃瓶伪装,假设他们喝不出差别。进行没有议程的讨论,传统而言也没人做笔记。老友之间不需搞这一套,特别是反正隐藏式麦克风已安置妥当,比人工更可靠。
“堕落”之后,这些礼尚往来喊停了一段时间。马铁娄位于弗吉尼亚的兰利总部下令,“英国联络渠道”——美国对圆场的称呼——必须列入保持距离的名单中,与南斯拉夫以及黎巴嫩并列,一时之间两单位如同走在马路两旁人行道,路过时连眼睛也不抬起,双方犹如正在打离婚官司的分居夫妻。然而到了那天灰沉的冬日上午,在史迈利与吉勒姆匆忙赶到葛若斯芬诺广场的法律顾问别馆门口之前,双方关系解冻的迹象已随处可见,甚至从门口盘查的两名陆战队员僵硬的脸色也可看出。
大门为双扉门,黑铁门外装设黑色铁栏杆,栏杆上点缀着镀金羽毛。光是大门的造价,就足供全圆场至少苟延残喘个两三天。一走进大门,他们感觉如同从小村落进入大都会。
马铁娄的办公室非常大,没有窗户,就算是半夜也不知道实际时间。空无一物的办公桌后墙上挂着美国国旗,仿佛在微风吹动下飘逸,占据半面墙。办公室中央有一圈客机座椅,围绕玫瑰木桌摆设,马铁娄坐在其中,身材魁梧,神情愉悦,出身耶鲁的他穿着乡村西装,怎么看都不对季节。他两旁各坐一人,默默不语,两人同样面带菜色,表情诚恳。
“乔治,劳驾你了。”马铁娄诚挚地说,嗓音温暖、令人信赖,他本人则快步向前迎接。“不用说,我知道你们都很忙。我晓得。索卢。”坐在他对面另有两名陌生人,史迈利现在才注意到,马铁娄转头介绍他们。其中一人与默默不语的两人同样年轻,只是略显不够圆滑;另一人矮胖、强悍、年纪大很多,脸上纹深如疤,理小平头,退伍军人的类型。“索卢,”马铁娄重复,“介绍你认识本行真正传奇人物之一,乔治·史迈利先生。乔治,这位是索卢·艾克朗。在本国优秀的缉毒署掌大权。缉毒署的前身是麻药与危险药品管制局,现在改名了,对不对,索卢?索卢,向彼得·吉勒姆说声哈啰。”
年纪较长的一位伸出手,史迈利与吉勒姆分别与他握手,握起来有如干树皮。
“没错,”马铁娄边说边旁观,带着媒人的满足神情,“乔治,呃,记得艾德·芮斯妥吧?也是负责缉毒的,几个月前过去跟你打过招呼的那个?是这样的,索卢接替了芮斯妥的职位。他现在负责东南亚。这位是赛伊,同单位。”
美国人的姓名,只有他们自己记得住吧,吉勒姆心想。
赛伊是较年轻的一位。他留了腮须,戴着金表,看似传教士,虔诚却带戒心。他的微笑仿佛是家常便饭,吉勒姆也报以微笑。
“芮斯妥怎么啦?”史迈利问。大家坐下。
“冠状动脉。”退役军人索卢咆哮,嗓音与手一样干燥。他的头发有如钢丝卷,起伏成数道小沟。搔头时,头发沙沙作响。他经常搔头。
“真遗憾。”史迈利说。
“可能一辈子好不了。”索卢说,并没有看着他,径自抽着香烟。
就在此地,吉勒姆首度嗅到重大事件即将发生的气氛。他察觉到两组美国人之间对立的情势。毫无预警的撤职,依吉勒姆与美国人交手的经验,发生的原因,鲜少是“因病离职”那么简单。他甚至进一步猜测,索卢的前任是如何玷污了自己的名声。
“缉毒,呃,本来就对我们这种合作关系有强烈兴趣,呃,乔治……”马铁娄说。在这种有气无力的鼓吹中,他间接宣布了瑞卡度的关联,只不过吉勒姆察觉到,美国方面仍有一种神秘的冲动,假装这次会议谈的是其他事情,由马铁娄空泛的开场白可见一斑:
“乔治,我们兰利的人,希望跟缉毒署的好友密切合作。”他宣称,热度一如外交协议书般冰冷。
“对双方都好。”退役军人索卢咆哮应和,一面搔着铁灰色头发,一面继续吞云吐雾。在吉勒姆眼里,他似乎本质害羞,置身此地浑身不舒服。陪同的青年赛伊则显得自在多了。
“是范围问题,史迈利先生。在这种案子里,有些区域完全重叠。”赛伊的嗓音太尖,与身形不太搭调。
“赛伊和索卢先前跟我们搭档过,乔治,”马铁娄说,提供进一步保证,“赛伊和索卢是我们一家人,我说话算话。兰利让缉毒署加入,缉毒署让兰利加入,互蒙其利嘛,是不是,索卢?”
“是。”索卢说。
要是双方再不赶快一同上床,吉勒姆心想,可能反而会大打出手。他瞥了史迈利一眼,发现他也留意到紧绷的气氛。他像个假人似的坐着,两手各放一边膝盖上,双眼如常几乎闭上,美国人开始对他解释状况时,他似乎正将自己变为隐形。
“首先,也许我们应该了解最新的细节。”马铁娄这时提议,仿佛是邀请大家洗手。
其次是什么?吉勒姆纳闷。
默默不语的男子之一的勤务名叫默非,皮肤白皙到近乎白化病人的地步。默非从玫瑰木桌取来一个档案夹,开始朗读内容,声音带有高度敬意。他以干净的手指翻阅,一次一张。
“长官,周一的案主搭乘国泰航空前往曼谷,班机号码注明于附录,由陈立接机,参考数据注明于附录,开着私家大轿车。他们直接前往位于四面佛酒店的海空公司永久套房。”他瞥向索卢。“陈先生是亚洲稻米百货的总经理,是海空位于曼谷的分公司,参考数据注明于附录。他们在套房待了三小时,之后——”
“呃,默非。”马铁娄打断。
“有何指教?”
“‘注明于附录’一直重复,可以略过不念吗?这些人,我们都有档案,大家都知道,对不对?”
“对,长官。”
“柯单独一人吗?”索卢质问。
“长官,柯带着经理人刁先生同行。刁先生几乎到处随行。”
此时,吉勒姆碰巧再看史迈利一眼,拦截到质疑的眼神,质疑对象是马铁娄。吉勒姆意识到,他想到的是那位女孩——她也跟去了吗?——但马铁娄满脸微笑并未松动,一阵子过后史迈利似乎接受了,继续摆出全神贯注的姿势。
索卢这时转头面对助理,两人私下简短对话:
“赛伊,那间酒店套房,怎么没人去装窃听器,搞什么鬼?大家都在忙什么东西?”
“我们跟曼谷建议过,索卢,不过他们对公用墙无可奈何,说是里面空间不足。”
“曼谷那些小丑,打炮打到脑筋不清不楚了。这个姓陈的,是我们去年想抓的那个海洛因走私犯吗?”
“那个叫做陈合,索卢。这个叫做陈立。那边有很多姓陈的。陈立只是个幌子。他是洪胖子在清迈的中间人。种植人和大中介商之间的联系,由洪胖子负责。”
“那个狗杂种,应该找人去枪毙掉才对。”索卢说。哪个狗杂种,不得而知。
马铁娄朝苍白的默非点头,示意他继续。
“长官,三人接着开车前往曼谷港口,三人分别是柯、陈立以及刁先生,长官,他们看了沿河绑住的二三十艘沿岸贸易小船。然后开车回曼谷机场,案主飞往菲律宾的马尼拉,参加伊甸巴厘岛酒店的水泥会议。”
“刁没去马尼拉?”马铁娄问,拖延时间。
“没有,长官。飞回家了。”默非回答,史迈利再度瞥向马铁娄。
“水泥个屁,”索卢怒骂,“那些船,是负责跑香港的吗,默非?”
“是的,长官。”
“那些船,我们知道,”索卢指出,“那些船,我们注意好几年了,对不对,赛伊?”
“对。”
索卢突然对准马铁娄,仿佛该怪罪在他个人身上。“离开港口时没运毒。一直到出海后,东西才送上船。没人知道哪艘船运毒,连中选那艘船的船长都不清楚,等到船靠过来,交给他们毒品时才知道。进入香港水域时,绑上浮标,把毒品丢下海,由帆船捞上船。”他说得很慢,仿佛说话会痛,粗着嗓子硬逼字句出口。“我们对英国人喊了好几年,叫他们查一查那些帆船,不过那些狗杂种全都被收买了。”
“报告到此为止,长官。”默非说,放下档案夹。
现场重回别扭的沉默。一名漂亮女孩端来一盘咖啡与小点心,暂时舒解气氛,但她一离开,寂静更令人难以忍受。
“为什么不干脆告诉他?”索卢最后终于脱口而出,“不然由我来讲也行。”
之后大家总算谈到问题核心,套句马铁娄可能用的词。
马铁娄的态度变得既沉重又令人信任,一如家庭律师对继承人朗读遗嘱。“乔治,呃,应我们要求,缉毒署再看了一下失踪飞行员瑞卡度的背景和记录,正如我们半臆测的,他们挖掘出基于诸多因素、目前为止尚未浮上台面的资料,为数相当可观。依我浅见,没有必要指责任何人,更何况艾德·芮斯妥已经生病。无论过程如何,让我们先达成共识,瑞卡度一事发生在缉毒署和我们之间的一个小缝里。那条缝已经补好,我们愿为你们修正信息。”
“谢谢你,小马。”史迈利捺着性子说。
“看来瑞卡度还活得好好的,”索卢大声说,“看来是重大疏漏。”
“是什么?”史迈利陡然说,或许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索卢全句的含义。
马铁娄赶紧翻译。“错误,乔治,人为疏漏。经常碰到的。疏漏。连你也不例外吧?”
吉勒姆研究着赛伊的皮鞋,表面有层橡胶光泽,接缝皮很厚。史迈利的眼睛抬起,望向旁边的墙壁,上面挂着尼克松总统慈祥的相片,以鼓励的神情向下凝视着三方。尼克松早于六个月前辞职,但马铁娄似乎决心继续追随他,令人动容。默非与哑巴同伴静静坐着,宛如等待主教颁发坚信礼的信徒。惟有索卢动作不断,搔抓波浪状的头,吸吮香烟,两种动作交替进行,像是运动型的狄沙理斯。他从来不微笑,吉勒姆接着心想,他忘记怎么微笑了。
马铁娄继续说:“瑞卡度的死,正式记录在我们的档案里,时间在八月二十一日当天或前后,乔治,正确吗?”
“正确。”史迈利说。
马铁娄吸了一口气,参考自己笔记时将头偏向另一边。“然而,他死后,在九月,呃,二日,两个礼拜,对吧?瑞卡度本人似乎和亚洲战区的缉毒单位联系,当时的缉毒单位缩写是BNDD,大致是相同的单位。索卢不太愿意提到究竟是哪个单位,我尊重他。”吉勒姆想通了,“呃”个不停其实是马铁娄边思考边继续说话的方式。“瑞卡度为该单位提供服务,按件计酬,据他的说法,呃,他执行的是运送鸦片的任务,飞越边境直接进入,呃,中国大陆。”
此时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冰手抓住吉勒姆的腹部不放。经过漫长的开场白,讲了一堆毫不相干的细节后,他的随机应变能力更加强化。他事后告诉默莉,感觉仿佛“该案所有线索忽然自动卷成一束”摆在他面前。不过这样说,其实是马后炮,多少有点吹牛的成分。尽管如此,当时感受到的震惊,几乎感觉本身被投射至中国大陆,那种震惊绝对真切无误,不需要添油加醋。
马铁娄再度表演起大律师的角色。
“乔治,我必须再向你报告,呃,一些家庭背景。在老挝那件事期间,公司利用了一些北方山区部落进行战斗用途,也许你已知道了。就在缅甸,知道那些地方吧,掸族人?自愿军,明白吧?很多部落是单一作物社群,呃,鸦片社群。为了顾及当地的战事,公司不得不,呃,对我们无法改变的事物视若无睹,明白吧?这些善良百姓必须生存,很多人认为种植那种作物没什么不好,也不知道更好的求生方式。明白吗?”
“上帝啊,”索卢悄声说,“听见了吗,赛伊?”
“听见了,索卢。”
史迈利说他明白。
“公司执行的这项,呃,任务,造成双方非常简短、非常暂时的嫌隙,双方指的是公司和,呃,在场的缉毒署,前身是麻药管制局。因为嘛,索卢的部属正在,呃,打压毒品滥用的情形,呃,他们的做法相当正确,拦截毒品走私是他们的工作,乔治,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而为了替公司着想,为了替那场战争着想,在当时那一刻,你明白吧,乔治,必须假装没看见。”
“公司对山区部落扮演教父的角色,”索卢咆哮,“男人全都去打仗,公司人飞进村子里,强迫推销罂粟作物,强奸他们的女人,再用飞机载走毒品。”
马铁娄可不是那么好对付。“这个说法嘛,我们认为是有点夸大其词,索卢,不过,呃,双方的嫌隙是在,而就我们的朋友乔治而言,重点就在这里。瑞卡度,这人很难缠。他替老挝的公司飞过多次任务,战争结束后,公司重新安置他,向他吻别,撤走梯子。那些人啊,战争一结束,没人敢惹。所以说,呃,也许正因如此,原来是,呃,保护野生动物的瑞卡度,变成了,呃,盗猎动物的瑞卡度,如果你明白——”
“不能说百分之百明白。”史迈利微微坦承。
对于难以下咽的实情,索卢丝毫没有顾忌。“只要战争还在打,瑞卡度就替公司运毒,好让山村的炊烟继续冒。战争一结束,他就自己运毒。他有人脉,知道守口如瓶。他变成个体户,就这么简单。”
“谢谢你。”史迈利说,索卢则继续搔着小平头。
瑞卡度的复活令人难堪,马铁娄二度回避提及来龙去脉。
吉勒姆心想,他们双方一定敲定过条件。由马铁娄负责发言。“史迈利是我们的人脉,”马铁娄原本应该说,“我们用自己的方式来操纵他。”
一九七三年九月二日,马铁娄说:“东南亚战区一位不知名毒品干员,”他坚持如此称呼这人,“乔治,他是个年轻人,刚派至外勤。”这人晚间在家中接获电话,对方自称小不点瑞卡度机长,此间相信已故,曾追随洛基上尉在老挝担任佣兵。瑞卡度以标准买价求售鸦片原料,数量可观。然而除了鸦片之外,他也想卖烫手情报,价格是他所谓的地下室减价大甩卖,急着脱手。他要求五万美元,小额钞票,一本西德护照,方便他出境一次。不知名毒品干员当晚与瑞卡度约在停车场见面,迅速同意鸦片的买卖。
“你是说,他买下来了?”史迈利问,极为惊讶。
“索卢告诉我,像这种交易,有个,呃,定价,对吧,索卢?这一行的人全懂,乔治,呃,而且是以毒品黑市价的百分之几来计算,对吧?”索卢以低吼代表肯定。“那位,呃,不知名干员经过授权,随时可以依上述定价买进,他也行使这个权力。没问题。干员,呃,也表示同意,在上级核准许可下,愿提供瑞卡度快到期的文件,乔治,”——稍后才知道,他的意思是只剩几天就过期的西德护照——“乔治,在当时,瑞卡度的情报仍未经证实,不知道是否具有合理价值,而当局的政策是不计一切代价鼓励密报。不过干员表明,整套条件,护照和情报的款项,必须经过总部索卢的人手核准和授权。所以他买下鸦片,不过他握着情报不放。对吧,索卢?”
“没错。”索卢低吼。
“索卢,呃,也许这部分你来负责比较好。”马铁娄说。
索卢发言时,让其他部位保持静止不动,只有嘴巴在动。
“我们的干员要求瑞卡度提供一小部分的情报,让总部的人评估一下。是我们所谓的送上一垒。瑞卡度的说法是,他接到命令,将毒品运到北边的中国大陆,运回数量不明的款项。他是这样说的。一小部分。他说他知道买卖双方的身份,他说他知道老大中的老大是谁,他们全都知道。他说他知道来龙去脉,不过他们也全都知道。他说一开始他往大陆飞,中途退缩,低飞回老挝,躲避雷达追踪。他只说这么多。他没说从哪里出发。他说,他欠派他运毒的人一份人情,如果被他们找到,肯定会踢得他牙齿滚进喉咙。记录里是这样写的,一字不漏。牙齿滚进喉咙。所以他才急着跑路,只要五万。对方是谁,他并没有说。除了鸦片之外,他连一丁点儿证据也提不出来,不过他说飞机还在,藏起来了,是毕奇飞机。他主动说,下次见面时,愿意带干员去参观,如果总部真有兴趣的话。就这样而已。”索卢说,接着全心奉献给香烟。“鸦片有两百公斤。品质不错。”
马铁娄以巧妙的身手接下球。
“不知名毒品干员就这样报告,乔治。他做的是我们全都会做的事。他记下那一小部分情报,传回总部,叫瑞卡度低调行事,静候总部回音。十天后见面,也许十四天后。这里是鸦片钱,不过情报钱要再等一下。规定就是规定。明白吗?”
史迈利点头以示同情,马铁娄则点头回敬,继续说下去。
“就是这样。人为疏漏就发生在这里,对吧?情况可能会更糟,但也糟不到哪里去。在我们这一行,对历史有两种看法:阴谋和失误。这里算是失误,毫无疑问。索卢的前任艾德,现在养病中,当时评估了数据——乔治,你也见过他,艾德·芮斯妥,好好先生一个——艾德根据手中的证据,决定不要追下去。他的决定可以理解,却误判情势。瑞卡度要求五万。这个数字嘛,如果是重大情报,五万根本算是鸡饲料。可是瑞卡度这人,他要求一次付清。而艾德呢,艾德身负重任,家里也有不少问题,而艾德就是不愿意眼睁睁拿美国公家钱投资在瑞卡度这种人身上,何况又无法保证获得重大情资。瑞卡度这人懂门路,知道怎么占人便宜,也许正准备暗算艾德那位外勤干员。那位干员只是个年轻小伙子,那一趟累惨了。所以被艾德否决掉,不采取进一步行动。归档遗忘,全收起来。买鸦片,其他别买。”
也许真的是冠状动脉出毛病吧,吉勒姆回想,想得出神。然而,他的头脑另一部分想的是,这种事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甚至已经发生过:兜售情报者握有大鱼,你却让大鱼从手上溜走。
史迈利不想浪费时间指责,反而默然继续询问剩下的可能性。
“瑞卡度现在人呢,小马?”他问。
“不详。”
隔了许久,他才提下一个问题,几乎不算是问题,比较像是自言自语。
“运回数量不明的款项。”他说,“是什么种类的款项,有没有人提出理论?”
“我们猜是黄金。我们没有透视眼,跟你一样。”索卢口气严厉。
这时史迈利停口,暂时不参与讨论。他的脸色僵硬,表情越来越焦虑,懂得他的人知道他在沉思中,突然间轮到吉勒姆上场。他学史迈利,对着马铁娄问话。
“瑞卡度没有暗示他回程款项的交付地点吗?”
“我说过了,彼得,我们情报只有这么多。”
史迈利仍无心战斗。他以哀伤的神情盯着交握的双手看。吉勒姆再问下一个问题。
“也没有暗示回程款项的预期重量吗?”他问。
“老天爷啊。”索卢说。他误解了史迈利的态度,缓缓摇头,怀疑何需与这种小气鬼一同开会。
“不过,瑞卡度主动接触你的干员,这一点你很满意吗?”吉勒姆问,仍坚守岗位,持续出拳。
“百分之一百。”索卢说。
“索卢,”马铁娄向他靠过去建议,“索卢,那份外勤报告的原版,为何不给乔治一份隐名副件?这样一来,我们知道的东西,他也能全部知道。”
索卢迟疑一下,瞥向随行人员,耸耸肩,最后在些许不情愿中,从身旁桌上的档案夹里取出薄薄一张粉面打字纸,板着脸孔撕下签名。
“不列入正式记录。”他低吼。这时史迈利的精神骤然为之一振,从索卢手中接过报告,默默全神研究纸张的正反两面。
“对了,请问,写报告的这位不知名毒品干员,人在哪里?”他最后询问,先看着马铁娄,再看索卢。
索卢抓抓头皮,赛伊开始摇头表示反对。而马铁娄的两个哑巴丝毫不显得好奇。苍白的默非继续阅读自己的笔记,同僚则呆呆凝视着前总统。
“住在加德满都以北的嬉皮共居营,”索卢低吼,一面吐出大片烟雾,“狗杂种加入了敌军。”
马铁娄精彩的结语与主题完全脱节:“所以说,呃,原因就在这里,乔治,所以我们的计算机才把瑞卡度归类为死亡,乔治,而整体的记录呢,在我们缉毒署友人的重新考虑下,发现,呃,查无实据。”
到目前为止,吉勒姆认为责任全在马铁娄身上。马铁娄暗示的是,是索卢的手下自己搞砸的,不过多亏表亲宽宏大量,愿意与索卢和解。马铁娄公开内情的激情过后,一片平静中,这份不实的印象又再持续了一阵。
“所以说,呃,乔治,从今以后,咱们——你们、我们、索卢——三方,彼此尽全力合作。这样的合作关系,我敢说具有非常正面的意义。是吧,乔治?具有建设性。”
但史迈利此时另有思绪盘踞脑海,仅扬眉皱唇示意。
“有心事吗,乔治?”马铁娄问,“我是说,你在想什么吗?”
“噢,谢谢你。毕奇飞机,”史迈利说,“是单引擎飞机吗?”
“天哪。”索卢悄声说。
“双引擎,乔治,双引擎,”马铁娄说,“高层主管用的小飞机之类的东西。”
“鸦片重量是四百公斤,报告写着。”
“差一点就满半吨,乔治,”马铁娄口气极为热切,“一公吨。”他以怀疑的态度补充说明,对着史迈利布满阴影的脸。“不是你们的英吨,乔治,是公制。”
“放在哪里呢,我是说,鸦片?”
“座舱,”索卢说,“极有可能是拆开多余的座椅。毕奇的机型有很多。因为从来没机会亲眼看到这一架,所以无法确定。”
史迈利再度望向自己粗短手指握着的薄纸。“对,”他喃喃地说,“对,我想也是。”说完以金色铅笔在边缘留白处写下一个小符号,然后再度陷入沉思。
“好吧,”马铁娄爽朗地说,“看来我们这些工蜂最好回蜂窝去,看看接下来该怎么办,对吧,彼得?”
吉勒姆起身一半,索卢开口了。索卢具有一种罕见而相当令人不敢恭维的天赋,无礼的动作能自然流露。他内心毫无变化。丝毫没有失去控制。这就是他讲话的方式,这就是他办公的方式,其他方式一概让他觉得无趣:“老天爷啊,马铁娄,我们在这里搞的是什么游戏啊?这条鱼很大,对吧?整个东南亚战区,这个毒品目标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被我们盯上了。好,现在讲到跟各方的关联。公司终于跟缉毒署合作,因为必须买通我们,不去碰那个山区部落。我可不觉得哪一点性感。好,我们跟英国佬谈好了,不碰香港。不过泰国是我们的,菲律宾也是,台湾也是,整个该死的战区都是,战争也是,而英国佬坐着不管。四个月前,英国佬进来推销。好,所以我们推给英国佬。结果这段时间,他们做了什么?在漂亮的脸蛋上涂肥皂。看在老天的分上,他们什么时候才想刮胡子啊?为这个案子,我们钱都准备好了。整个单位都在待命,准备摇出柯在整个半球的脉络。多年来,我们想抓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把握可以逮到他。有足够的立法——立法够得很哪!——能关他个十到三十年,甚至更久!我们查到他贩毒,也走私军火,也运送禁运物资,还查到我们一辈子见过的最大一批莫斯科交给一个人的共产党黄金,也握有第一手证据,如果这个叫做瑞卡度的家伙没说谎的话,证明了莫斯科资助的毒品颠覆计划,磨刀霍霍向中国大陆,希望将对付在我们身上的东西,如法炮制在他们身上。”
这顿脾气发得史迈利如冷水浇头,惊醒过来。他坐在椅子前端边缘,一手将毒品干员的报告拧得皱烂,以惊恐的眼神凝视,先是凝视索卢,最后凝视马铁娄。
“小马,”他喃喃地说,“我的天啊。不会吧。”
吉勒姆显得较为镇定。至少他开口反驳。
“分配下去的话,可能少得可怜呢,索卢,想害八亿中国人口上瘾可不简单吧?”
然而索卢无暇理会幽默,也不理会反对意见,特别是发言人是英国小生的时候。
“结果,我们直捣任督二脉了吗?”他质问,态度坚定不移,“有才怪。我们轻手轻脚。我们站在边线。‘小心一点。是英国人的球赛。是他们的领域,他们的人,他们的宴会。’所以我们左躲右闪,学蝴蝶轻轻飞,咬人时也像蝴蝶不痛不痒。天啊,要是由我们来处理,保证几个月前就把那狗杂种五花大绑起来了。”他以手心重拍桌面,以答案明显的问题来重复自己的重点。“苏联人张牙舞爪想腐化老百姓,走私毒品败坏整个区域,还拿了俄国人的钱,被我们看在眼里,这是破天荒头一遭,而且我们提得出证据!”这些话全对马铁娄说。史迈利与吉勒姆犹如隐形人。“你好好给我记住一件事,”他对马铁娄提出结论,“我们有大人物等着邀功。等得不耐烦了。重量级人物。他们非常生气,因为公司扮演了半黑半白的角色,间接对我们在越南的子弟供应、买卖毒品,就因为这一点,你们才愿意分享情报。所以或许你最好告诉弗吉尼亚州兰利那些开大轿车的自由派,不大便的话就别占茅坑17。”他以不好笑的双关语结尾。
史迈利脸色苍白,吉勒姆真正为他担心。他心想史迈利是否心脏病发,或是即将晕倒。从吉勒姆的位置,史迈利的双颊与脸色霎时成了老年人,两眼也冒出老年人的火焰。他也只对马铁娄发言:
“话说回来,我们有协议在先。只要协议仍具效力,相信你也会信守。你们宣誓过,除非获得允许,否则一概不插手英国区域的行动。你们也特别承诺过,本案的前后发展全由我方负责,不予监看通讯,无论发展方向如何。合约是这样写的。以完全不插手的条件,交换观看产品全貌的权利。我认为那样的条件意思是,兰利不采取行动,美国其他单位也不采取行动。我认为你们的说法绝对如此。我认为你们的承诺仍有效,我也认为这份共识不容打折扣。”
“去告诉他——”索卢说完走出去,面色蜡黄的摩门教同伴赛伊跟在后面。走到门口时他转身,朝史迈利的方向伸出一指。
“你搭的是我们的马车,哪里下车哪里上车,由我们来决定。”他说。
摩门教徒点头:“当然。”他说着对吉勒姆微笑,仿佛邀请着他。马铁娄点头后,默非与哑巴同伙跟着他们步出办公室。
马铁娄正在倒酒。在他办公室里,墙壁也以玫瑰木装潢,吉勒姆注意到,是仅有表层的冒牌货。马铁娄拉动手把时,出现了一台制冰机,稳定吐出橄榄球形的小冰块。他不问其他人想喝什么,自己倒了三杯威士忌。史迈利显得精疲力竭。他的胖手仍呈杯状,分别摆在客舱椅扶手的末端,身体向后仰,犹如两局之间累垮了的拳击手,盯着天花板看。天花板点缀着闪闪亮光。马铁娄将酒杯放在桌上。
“谢谢你,长官。”吉勒姆说。马铁娄爱听“长官”。
“别客气。”马铁娄说。
“你们总部还对谁说过?”史迈利面朝星星说,“国税局?海关?芝加哥市长?他们最要好的十二个朋友?你知道吗,连我的长官都不知道我跟你们合作?愿上帝保佑。”
“啊,少来了,乔治。我们要兼顾政治,你们也一样。我们也有承诺必须信守。也要收买大嘴巴。缉毒署的人想追杀我们。这件毒品案子,在国会很受瞩目。参议员、众议院小组委员会,全想插一脚。打完越战回老家的男生,变成乱嚷乱叫的毒虫,老爸第一个想到的是写信给众议员。那些传得很难听的风言风语,公司才管不了那么多。公司喜欢找朋友站在自己这边。演艺圈就是这样,乔治。”
“能否让我知道你们的交换条件是什么?”史迈利问,“能否至少以白话文告诉我?”
“噢,少来了,乔治,没有交换条件啦。兰利不会跟不属于自己的单位谈条件。这是你们的案子,你们的领土,你们的……我们负责钓他——你们负责钓,也许我们这里帮一点忙——我们尽力协助,如果没有进展,就稍微让缉毒署帮忙一下,在非常友善、可以控制的情况下,让他们试试身手。”
“他们一帮忙,就变成大家一起来了。”史迈利说,“天啊,办案竟可以这样办。”
提到安抚人心的手法,马铁娄的确老练:
“乔治,乔治。假设他们逮到柯好了。假设下一次他离开香港时,他们从树上跳下来抓住他。如果柯准备进入监狱,熬个十年到三十年,我们还是有办法替他脱身。怎么会突然认为像世界末日呢?”
的确没错,吉勒姆心想。直到他恍然想起一事,怀有恶意地欣喜起来,马铁娄自己对弟弟纳尔森一事并不知情,乔治紧紧抱着最好的一张牌不放。
史迈利仍坐在椅子前端。威士忌里的冰块在杯子外围结成潮湿的霜,他注视了一阵,看着水珠滑到玫瑰木桌上。
“我们自己能有多少时间?”史迈利问,“在缉毒署的人冲进来之前,我们能抢先几步?”
“不一定,乔治,不能那样说!就像赛伊说的,时间有个范围。”
“三个月?”
“太乐观了,有点太乐观。”
“不到三个月?”
“三个月,不到三个月,十到十二个礼拜——大致是这样,乔治。范围会流动。由朋友之间决定。三个月吧,我认为。”
史迈利长长慢慢叹了一口气:“今天以前,我们时间还多得是呢。”
马铁娄将薄纱降下一两英寸。“索卢的感知度没有那么高啦,乔治,”他说,谨慎使用圆场而非自己单位的术语,“呃,索卢有盲点,”他说,等于是半承认,“我们不会把整条鱼丢给他的,晓得我的意思吧?”
马铁娄停顿,然后说:“索卢只前进到第一梯队。到此为止。相信我。”
“第一梯队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柯收了莫斯科的钱。知道他卖鸦片。就这样而已。”
“他知不知道那女孩的事?”
“她倒是个恰当的例子,乔治。那女孩。那女孩跟他一起去曼谷。记得默非描述过曼谷之行吧?女孩跟他一起同住酒店套房。她接着跟他一起飞到马尼拉。你注意到了,我知道。我看见你的眼神。不过我们请默非删掉那部分的报告。只是为了索卢好。”史迈利似乎开始复苏,程度极为轻缓。“承诺仍然有效,乔治,”马铁娄慷慨地向他保证,“没加,没减。你扮演鱼,我们帮你吃下柯。过程中需要求助,只要拉拉绿绳子大叫一声就行。”他郑重其事一手搭在史迈利肩膀上安慰他,但察觉到史迈利不喜欢这种接触,赶紧放手。“然而,万一你想换手,我们只要对调——”
“然后剽窃我们的想法,以退出香港当做条件。”史迈利说,为他完成句子,“还有一件事我想确定。我希望能看到白纸黑字。我希望这事成为你我双方书信交流的主题。”
“是你开的宴会,游戏由你选择。”马铁娄说得豪迈。
“敝单位将扮演鱼的角色,”史迈利以同样直接的语气强调,“我们也负责钓上岸。钓鱼术语是这样说吧。可惜我很少运动。”
“钓上岸,拖上岸,钩上来,随便。”
马铁娄的善意在吉勒姆的有色眼镜下,显得有些老套。
“我坚持这是我们的行动。我们要抓的人。我坚持先到者拥有优先权。锁定他,掌握他,一直到我们认为适合放手为止。”
“没问题,乔治,一点问题也没有。随便你怎么处置,他归你处理。等到你想分享,再打电话给我们。就这么简单。”
“明天早上我会送来一份书面确认。”
“噢,不用麻烦啦,乔治。我们有的是人力,会派人过去拿的。”
“我会送过来。”史迈利说。
马铁娄起身。“乔治,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以前就已经说定了,”史迈利说,“是兰利先反悔的。”
两人握手。
这一刻,在个案历史上前所未有。在情报界,有几种聪明的说法。“乔治反手掌控的那日”是其一,只不过他花了整整一星期,马铁娄的期限也更逼近了一点。但对吉勒姆而言,整个过程具有更加堂皇的意义,比单纯技术加工精彩得多。他一面逐渐理解史迈利的意向,一面则出神地欣赏史迈利的做法,看着他一丝不苟布下每条钓线,召来这个或那个人来共同研究,在这里下钩,在那里系上索栓,吉勒姆不禁产生一种感觉,如同观看大型远洋船只转弯,小心更换方位前进,轻轻转回来时路径。
换言之,没错,就是将整件案子上下翻转过来,或是反手掌控。
回圆场路上,他们不发一语。上楼时爬到最后一层,史迈利步伐甚缓,让吉勒姆再度担忧他的健康状况,因此一有机会立刻致电圆场医生,逐一报告他所见的症状,医生却告诉他,其实史迈利两三天前曾为了不相干的事找过他,所有迹象显示他如一条活龙。觐见室的门关着,保姆法恩再度独拥心爱的主子。史迈利要的那些东西,泄露出来的部分让人联想到炼金术。毕奇飞机——他想取得结构图与目录,以及——如果能以不具名的方式取得——东南亚区域的飞机拥有人、买卖等细节。托比·伊斯特哈斯接到命令,乖乖消失于飞机买卖业的混沌丛林中,没过多久,法恩递给默莉·米金厚厚一叠过期的《运输世界》杂志。史迈利以他办公室传统的绿色墨水亲手写下指示,请默莉圈出任何可能吸引潜在买主的毕奇飞机广告,期间是飞行员瑞卡度半途放弃运送鸦片进入中国大陆之前的六个月。
在史迈利书面指示下,吉勒姆秘密探访狄沙理斯几位掘穴人,并且在脾气不稳的狄沙理斯不知情的情况下,知道他们距离找出纳尔森·柯仍路途遥远。其中一名老迈的掘穴人甚至暗示,德雷克·柯最后一次见老希博特时所言不假,弟弟纳尔森确实已经死亡。但当吉勒姆向史迈利报告这份消息时,他不耐烦地摇摇头,递给他一份传送给库洛的信息,并要他通过在香港警方的人脉,最好想个借口,收集柯的经理人老刁进出中国大陆的所有细节。
库洛的回音很长,四十八小时后出现在史迈利的办公桌上,显然带给他罕见的欣喜时光。他吩咐值班司机带他去汉普斯德一带,在石南园独行了一小时,走过阳光下的霜气,并且根据法恩的说法,呆呆看着圆滚滚的松鼠,然后才回到觐见室。
“你还不懂吗?”他当晚向吉勒姆抗议,以同样罕见的兴奋之情说,“你难道不懂吗,彼得?”一面将库洛传来的日期推到他鼻子下,一指戳着其中一个日期,“瑞卡度出任务前六个礼拜,老刁去了上海。他在上海待多久?四十八小时。噢你这个低能儿!”
“我才不是低能儿,”吉勒姆反驳,“我只是碰巧没有直拨上帝的专线而已。”
来到地窖,史迈利与窃听主任米莉·麦克雷格闭门播放老希博特的独白,偶尔对狄沙理斯拙劣的高压问话方式皱眉头——米莉说。其他时间,他不是阅读就是四处走探,不时找山姆·科林斯来讨论一番,简短而激烈。两人的见面,吉勒姆注意到,耗损史迈利的不少元气,也害他脾气发作。以史迈利身负的负担而言,他的脾气已经够少了。而这段期间,他发脾气总在山姆离去后。即使在发完脾气后,他显得更加紧绷,更加寂寞,晚上散完习惯散的步后才消火。
后来到第四天左右,不知何故,第四天在吉勒姆生命中属于危机日——或许是与不愿发津贴给库洛的财政部争吵过的缘故吧,托比·伊斯特哈斯竟有办法逃过法恩与吉勒姆的眼线,直接溜进觐见室,呈给史迈利一大叠影印的买卖合约,主角是一架全新四人座毕奇,买主是曼谷公司瑞士空运,注册地点是苏黎世,细节随后送来。特别让史迈利欢欣鼓舞的是,这架飞机可坐四人,后面两个是可拆式座位,但机长与副机长的座位固定住。至于飞机买卖确切日期,是在七月二十日:不巧是在狂人瑞卡度侵犯中国领空的前一个月,但后来他改变心意。
“连彼得都能联想得到,”史迈利高声说,口气激动,“之后呢,彼得,之后呢?快说啊!”
“老刁从上海回来后两个礼拜,飞机才卖掉。”吉勒姆回复,满心不情愿。
“那又怎样?”史迈利质问,“那又怎样?接下来要注意哪里?”
“我们问自己,瑞士空运的老板是谁。”吉勒姆发火了,被史迈利惹得很不高兴。
“完全正确,谢谢你,”史迈利假装如释重负,“你恢复了我对你的信心,彼得。好,接下来,你认为,我们发现瑞士空运的掌柜是谁?就是曼谷代表。”
吉勒姆瞥了一眼史迈利办公桌上的笔记,但史迈利抢先一步,以双手盖住。
“老刁。”吉勒姆说,脸竟红了起来。
“万岁。是的。老刁。厉害。”
当晚史迈利再请山姆·科林斯进办公室时,阴影已重回他犹豫不决的脸上。
尽管如此,调查行动已然展开。托比·伊斯特哈斯调查飞机界大有斩获之后,新任务是调查酒品业,飞往苏格兰西部群岛,假冒增值税督察,花了三天突袭抽查一批威士忌酒厂的收支簿。这些酒厂专营桶装酒未成熟前出售的生意。他回来后,套句康妮的说法,眼神活像是成功脚踏两条船的丈夫。
这一连串活动所产生的连续高潮,在于传给库洛一篇极长的电报,是在参加情报行动理事会正式会议后起草的;这种会议,再套句康妮的用语,称为黄金耆老会,但还多了个山姆·科林斯与会。会议之前,史迈利与表亲开过冗长的会议探讨手段,会中他克制自己绝口不提纳尔森·柯,只是要求为外勤增加监看通讯的设备。对合作对象,史迈利以这种方式解释其计划。
到目前为止,行动局限在取得有关柯的情报以及苏联金棱线的衍生结果。必须特别提防的是,别让柯注意到圆场对他产生了兴趣。
接着他概述了目前收集到的情报:纳尔森、瑞卡度、老刁、毕奇飞机、日期、种种推论、瑞士注册的航空公司。现在查出该公司既无房地产又无其他飞机。他说,他宁愿等待确实查出纳尔森的身份,然而每项行动都必须妥协,而某方面多亏表亲的帮忙,期限越来越紧迫。
他完全未提及那位女孩,对山姆·科林斯发言时,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然后他进行到他谦虚称为“下一阶段”的步骤。
“我们的问题在于突破僵局。有些行动,悬而未决时反而进行得比较顺利,也有些行动,一直要到解决了才有所价值,海豚案就是一例。”他慎重皱眉,眨眨眼,然后一把摘下眼镜,在众人窃喜之下,无意中符合他人对他的传言,以领带较粗的一端擦拭镜片。“我建议将整个策略翻转过来。换言之,主动向柯宣布,我们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兴趣。”
与往常一样,这段静得可怕却很合适的场面终结者是康妮。她的微笑也是最快,是最善解人意的微笑。
“他是想引蛇出洞,”她欣喜若狂地对大家低声说,“跟他对付比尔的手法一样。好聪明的家伙!在他门口点火,是不是啊,亲爱的,看看他往哪里跑。噢,乔治,你好可爱、好可爱,是我所有乖孩子里面最乖的一个,我是说真的!”
史迈利捎给库洛的信息,描述策略的暗喻却有所不同。他用的是外勤情报员偏爱的“摇动柯的树”,而且从信息内容其他部分看来,尽管危险性相当高,显然他建议让肩膀宽厚的杰里·威斯特贝一肩挑下。
为这一切下脚注的是,两三天后,山姆·科林斯失踪了。人人因此欣喜异常。他不再进办公室,史迈利也不再找他。吉勒姆偷偷进他办公室翻了一下,除了几包没拆开的扑克牌,以及几本西端区夜总会俗丽的火柴以外,完全没有属于山姆个人的对象。他向管理组人员打探消息,他们以不常见的口吻直言不讳,说他的要价是一笔遣散费,而且要他们答应重新检讨他的退休金权益。其实他可卖的东西并不多,他们说他是昙花一现,再也没有复出的机会。一走百了。
尽管如此,吉勒姆对山姆那份不安的感觉,就是难以消除。接下来几星期,他经常向默莉·米金传达这份感受。不只是因为在拉康办公室撞见他,他也对史迈利与马铁娄书信往来一事感到不舒服。上次史迈利与马铁娄口头承诺后,彼此答应以书面确认,史迈利不愿让表亲过来拿,因为对方免不了大摇大摆开着大轿车前来圆场,甚至还派出开道摩托车,所以史迈利吩咐吉勒姆亲自跑一趟葛若斯芬诺广场,让法恩看家。不巧吉勒姆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而山姆一如往常空闲无事,因此山姆自愿代替他跑腿时,吉勒姆求之不得,事后却向上帝祈祷这事从未发生过。现在仍虔诚祈祷着。
法恩说,山姆本可将乔治的信件交给默非或其他无名小卒,却坚持要亲自进办公室见马铁娄。而且还与他独处超过一个小时。
13 丽泽
星辰岗是半山一带最新也是地势最高的街区,自成一圈,在夜间宛如巨大光笔戳入山顶柔和的夜色中。有一条蜿蜒的堤道通往星辰岗,但惟一人行道却是夹在堤道与悬崖之间一道六英尺宽的路缘石。在星辰岗,步行的人品味令人质疑。时间是晚上六七点,社交尖峰期接近高潮。杰里在人行道上踽踽前行时,奔驰车与劳斯莱斯擦身而过,忙着送人载人。他捧了一束兰花,以薄纸包裹:比库洛送给菲比·崴费尔那束大,比德雷克·柯送给夭折的儿子纳尔森那束小。这束兰花谁也不送。“小子,等你长到我这么大,不管做什么事,一定要先想出个好理由。”
他情绪紧绷却也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漫漫等待已经结束。
昨天冗长的简报中,库洛对他建议过:“这是占据有利位置的行动,一脚直接踏进门,开始推销,一直到全身进门才可以停止。”
只剩一条腿吧,杰里心想。
条纹帆布篷通往门厅,空气中弥漫着女人的香水味,有如此次任务的开胃菜。“一定记得,那栋房子的主人是柯。”库洛语带不满地说,当做是告别之礼。内部装潢仍未完工。邮箱旁不见大理石名牌。玻璃纤维的鱼,本应对着水磨石喷泉吐水,然而水管尚未接通,一袋袋水泥堆在干池内。他朝电梯方向走。一间玻璃亭写着“招待处”,华人门房坐在里面看着他。杰里只见对方模糊的身影。杰里刚到时,他在看书,现在却直盯着杰里看,仍未决定是否前去盘查,却因来人手捧兰花而稍感安心。两位涂了大花脸的美国妇女抵达,在他附近站定。
“开得好美啊。”她们边说边戳着薄纸。
“好棒,不是吗?来,送你们。礼物!别客气了,美女。无花令人俗!”
大笑。英国人与美国人就是不一样。门房继续看书,杰里也获得认可。电梯来了。一群外交官、生意人以及老婆,拖着脚步走进大厅,神色阴沉,穿金戴银。杰里让美国妇女走在他前面。雪茄烟雾与香气混合,软弱无力的罐头音乐嗡嗡响着为人所淡忘的旋律。两名妇女按下十二楼。
“你也是来找汉墨斯坦的呀?”她们问,四眼仍直看兰花。
来到十五楼,杰里往楼梯间走。楼梯间有猫骚味,也有垃圾投送口的臭味。下楼时,他遇见一名女佣,捧着尿布篮,对着杰里摆脸色,直到杰里向她打招呼,她才哈哈大笑。他继续往下走到八楼,走回装潢豪华的住家区。他来到一条走廊的尽头。一座小圆厅里有两扇金色电梯门。这一层有四间公寓,每间占有圆形大楼的四分之一圆,每间各有一条走廊。他在B走廊站定,仅有兰花能保护他,观察着小圆厅,注意力集中在C走廊的出口。包裹兰花的薄纸因他握得太紧而湿润。
“每个礼拜固定这一天,”库洛向他保证过,“每个礼拜一,在美国俱乐部有插花课。风雨无阻。她会跟一个女的朋友碰头,奈莉·陈,中国海空的员工。两人一起上插花课,下课后留下来吃晚饭。”
“柯呢?”
“在曼谷。交易。”
“最好向上帝祈祷,他乖乖待在曼谷别回来。”
“阿门,先生,阿门。”
新门的铰链发出吱呀一声,在杰里耳边应声打开,一名身穿晚礼服的细瘦美国年轻人走进走廊,忽然停下,盯着杰里与兰花看。他的蓝眼沉稳,手提公文包。
“你捧着那堆东西在找我?”他询问,操波士顿上流社会口音,尾音拉长。他外表显得富裕自信。杰里猜他不是外交官就是名校出身的银行职员。
“其实不是,”杰里承认,假扮起英国傻瓜,“卡文迪许。”杰里说。他看到美国青年背后那扇门静静关上,里面有座装满书籍的书架。“是我一个朋友叫我送给9D的卡文迪许小姐。自己跑去马尼拉,害我拿着兰花来这里。”
“走错楼了,”美国人说着漫步向电梯,“再上一楼。走廊也错了。D走廊在另一边。那一边。”
杰里站在他身旁,假装等着上楼的电梯。下楼电梯先到,美国青年轻松走进后,杰里重回岗位。标明C的门打开,他看见她走出来,转身锁上两道门锁。她的打扮随意,长发呈灰金色,在颈背扎成马尾巴,身穿素色挂颈露背衫,脚踩凉鞋,虽然杰里看不见她的脸孔,却已知道她是美人一个。她走向电梯,仍未看见杰里,杰里起了一阵幻觉,想像自己站在街上望见窗内的她。
在杰里的世界中,有些女人将肢体当做城堡,只待最英勇的男人进犯,而杰里就娶过几个这样的女人。或许她们是在他的影响下有此转变。也有女人似乎打定主意痛恨自己,弯腰驼背,锁紧臀腿。也有些女人,只需向他走来,就算是送他一件大礼了。这样的女人稀有,而对此时的杰里而言,她属于个中翘楚。她停在金色电梯前,看着楼层号码逐楼亮起。电梯来时,他走到她身边,女子仍未注意到他。电梯挤满了人,正合他意。他侧身蟹行而入,关注着兰花,道歉连连,面带浅笑,故意将兰花举得高高的。她背对着杰里,而杰里向下看就是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强壮,裸露在颈带的两旁,杰里看得见小小的雀斑,以及一道极细的金色毛绒向下消失在脊椎。脸孔只见侧影,他向下凝望。
“丽姬?”他以不太确定的口吻说,“嘿,丽姬,是我啦,杰里。”
她陡然转身,抬头盯着他。他但愿能后退一步,因为他知道对方第一个反应必定是害怕他的体型,他没料错。恐惧在她的灰眼珠里一闪而过,接着视线固定在他脸上。
“丽姬·伍辛顿!”他以较具自信的口吻大声说,“威士忌做得怎样?记得我吧?很荣幸投资贵公司。杰里。是小不点瑞卡度的朋友。五十加仑一桶,标签注明我名字。全部付清上船了。”
他压低声音,因为担心这话可能撩起一阵她急着撇清的往事。他的音量低到电梯其他人只听见闭路电台播放的“雨滴直直落在我头上”,或是担心封死在电梯里的希腊老人咕哝抱怨。
“原来是你啊,”她说,现出空姐般的爽朗微笑,“杰里!”她的嗓音转弱,假装一时想不起来。“杰里,呃——”她皱眉,抬头仰望,摆出剧场演员表演“健忘”的戏码。电梯在六楼停下。
“威斯特贝,”他立刻接着说,替她解围,“记者。你在群星酒吧害我上钩。我寻求的是温暖慰藉,结果只弄到一桶威士忌。”
他身旁某人笑了出来。
“没错!杰里亲亲啊!我怎么会……你怎么会来香港?我的天啊!”
“跑同样的线。火灾和流行病,饥荒。你呢?应该退休了吧,靠你的推销技巧。我一辈子从没被人押着做事,丢脸死了。”
她开怀大笑。电梯门在三楼打开,一名老妇拄着两支拐杖慢慢走进来。
丽姬·伍辛顿总共卖了五十五桶黄汤,老库洛说过。每一桶都是卖给男性买主,根据我的顾问,这些买主有不少人还得到免费服务。我敢说,她为宾主尽欢这成语作了新的诠释。
电梯来到一楼。她先下电梯,杰里走在她身边。通过大门时,他看见她的红色跑车,车顶开着,停在半圆形车道上,旁边挤满了亮晶晶的大轿车。她一定先打电话下来请人开过来待命,杰里心想。如果柯是大楼主人,肯定特别关照她。她正朝向门房的窗口前进。穿越大厅时,她继续说个不停,一直对他说话,一手张得很开,掌心向上,犹如时装模特儿。他刚才一定问过她喜不喜欢香港,只不过他不记得问过:
“我好喜欢,杰里。我爱死了香港。在万象感觉——噢,像是距离这里好几世纪呢。小瑞死了,你知道吗?”她随口提到,带有英雄般的语气,仿佛她与死亡彼此并不陌生。“离开小瑞后,我以为再也不会想去任何地方了。我完全料错了,杰里。香港肯定是全世界最好玩的城市。劳伦斯亲亲,我要去开我的红色潜水艇了。今晚是女士之夜。”
劳伦斯是门房,她的汽车钥匙吊在银色大马蹄铁上,让杰里联想到跑马地的赛马。
“谢谢你,劳伦斯。”她温柔地说,并对他微微一笑,足以供他消受一整晚。“这里的人都好好哟,杰里。”她以旁人听得见的低语对杰里坦承,两人朝大门前进。“在老挝时,我们还老讲华人的坏话呢!可是来到这里后,华人真的是全世界最好心、最外向、最有发明头脑的民族。”她的口音慢慢变成一种难以辨别国籍的外国腔调,杰里注意到。想必是被瑞卡度影响,为求时髦而保留下来。“大家想到香港时,都想到‘购物天堂,免税照相机,餐厅’。不过老实讲啊,杰里,如果看穿表面,认识真正的香港,认识真正的香港人,就会发现这里是应有尽有。我的新车,喜不喜欢?”
“卖威士忌赚的钱,都花在这里喽。”
他打开掌心伸向她,她则递出钥匙,让他为女士开门。仍继续表演傻瓜的杰里请她代捧兰花。黑色的山顶后方满月低垂,尚未升起,宛如森林大火般发光。她上了车,杰里交还钥匙,这一次接触到玉手,再度回想起跑马地,回想起柯一吻芳颊,两人开车离去。
“不介意让我挤后座,载我一程吧?”他问。
她大笑一声,为他推开前座车门。“兰花好漂亮,你到底要捧去哪里啊?”
她发动引擎,杰里却轻轻熄火。她讶然盯着他看。
“伙计,”他悄声说,“我这人没法子说谎。我对你不怀好意,在你开车载我出发之前,最好扣紧安全带,听我解释可怕的事实。”
他小心选择这一刻,是因为不希望让她感到备受威胁。她坐在自己车上,在自家公寓大楼大灯照亮的布篷下,距离门房劳伦斯不到六十英尺,他这时扮起谦逊罪人,以增加她的安全感。
“偶然相遇其实并不完全偶然,这是重点一。重点二,我不打算说得太好听,是报社叫我天涯海角追踪你,逼问你有关已故友人瑞卡度的事。”
她仍看着他,静待发展。她下巴尖端有两道平行小疤痕,有如被爪子抓伤过,相当深。谁造成的,以什么东西抓伤的,他很纳闷。
“可是瑞卡度已经死了啊。”她说,说得太快了。
“对,”杰里以安慰的口吻说,“毫无疑问。可惜报社手里握有所谓可靠线报,指出他其实活得好好的,而我的任务是迁就讨好老板。”
“可是,那未免太荒谬了吧!”
“我同意。完全同意。他们是疯了。安慰奖是两打握烂的兰花,以及全香港最豪华的晚餐。”
她转开原本看着杰里的视线,直盯挡风玻璃外,头上路灯正面打在她脸上。杰里纳闷的是,活在如此标致的肉体内是什么感觉,而且每天二十四小时必须全心配合。她的灰色眼睛再睁大了些,他精明地察觉到,这时他应该注意到对方泪水盈眶,注意到她双手紧握方向盘,寻求慰藉。
“原谅我。”她喃喃地说,“是这样的——爱上一个男人后——为了他放弃了一切——结果他死了——后来有天晚上,突然冒出——”
“我了解,”杰里说,“很抱歉。”
她发动引擎。“何必抱歉?如果他还活着,算是我捡到了。如果他死了,一切都没变。反正胜率百分之百。”她笑了,“小瑞老是说他是金刚不坏之身。”
就像从瞎眼的乞丐身上偷东西,他心想。她这女人非管得紧紧的不行。
她开得不错,只是显得生硬,杰里猜想——因为她容易引发臆测——她最近刚通过路试,车子是她领到驾照的奖品。这晚是全世界最平静的夜晚。两人逐渐沉入市区时,海港宛如一面完美无瑕的镜子,躺在珠宝盒的中央。两人讨论上哪个馆子。杰里提议半岛酒店,但她摇头反对。
“好吧,不然先去喝一杯。”他说,“好嘛,一起去疯一阵嘛!”
让他惊讶的是,她伸手过去,在他手上捏一下。这时他回想起库洛。她对每个人都来这一招,他说过。
她没人看管,就这一晚。这种想法不断涌上心头。他记得女儿猫咪小时候放学后,他会开车带她从事各式各样的活动,以使午后时刻显得更充实。来到九龙区一家阴暗的迪斯科,他们饮用人头马加冰块与苏打。他猜是柯喜欢喝的酒,她为了迎合柯而习惯点同样的酒。时间还早,客人只有少少十几人。音乐声很大,他们不得不对着彼此大嚷才听得见,但她并未提及瑞卡度。她宁愿听音乐,头向后倾欣赏着。有时候她会握住他的手,一度头倚杰里肩膀,也一度漫不经心对他献上飞吻,轻盈步上舞池,表演单人慢舞,闭上眼睛,微带笑意。在场男士忘了女伴的存在,纷纷以肉眼为她脱衣,华人服务生则每隔三分钟过来清理烟灰缸,趁机向下眺望衣下风光。喝了两杯,过了半小时,她宣布自己想听艾灵顿公爵与大乐团的音乐,因此快车赶回香港岛,到杰里知道有菲律宾乐团现场演奏的地方,演奏公爵的歌曲具有相当水平。小号手卡特·安德森是吐司问世之后最棒的发现,她说。有没有听过阿姆斯特朗和艾灵顿合作?他们两个真是全世界最棒的组合。她一面对杰里唱《心情湛蓝》,一面继续喝人头马。
“瑞卡度以前会跳舞吗?”杰里问。
“以前会跳舞吗?”她轻声呼应,配合旋律一脚拍着地板,弹着手指。
“瑞卡度不是有点跛吗?”杰里反问。
“跛也挡不住他,”她说,仍沉醉在音乐里,“你要明白,我永远不会回到他身边了。永远。那一章已经结束了。一了百了。”
“他怎么会……”
“跳舞吗?”
“跛脚。”
她一指绕在虚无的扳机上,朝空中开枪。
“不是打仗,就是碰上气呼呼的丈夫。”她说。他请她重复,她则将嘴唇凑近他耳朵。
她知道有家新开张的日本料理店,神户牛排煎得很好吃。
“那两道疤怎么来的,告诉我。”两人开车前去时他问。他碰碰自己的下巴。“左边和右边。怎么来的?”
“噢,猎捕无辜狐狸的时候,”她淡淡一笑说,“我亲爱的爸爸爱死了马。可惜现在还是。”
“他住哪里?”
“老爸吗?噢,一样待在英格兰夏洛普郡塌了一半的城堡里。有好几英里长,但他们就是不肯搬。没下人,没钱,一年四分之三的时间冷冰冰。妈妈连鸡蛋都煮不熟。”
他仍目眩神迷中,这时她却想到有家酒吧,咖喱小点心是天堂美味,所以开车到处找,最后终于找到,亲酒保一下。没有音乐。不知何故,他不知不觉对她倾诉孤女的一切,最后解释分手的原因时,他才故意一语带过。
“啊,杰里亲亲,”她睿智地说,“你跟她差了二十五岁,又有什么办法?”
你和德雷克·柯相差十九岁,还多了一个华人大老婆,你又能怎么办?他心想,不无愠意。
他们离开酒吧——她再对酒保献上几吻。杰里仍未被她迷昏,也未被白兰地加苏打灌醉,仍能留心注意到她去打个电话,说是想取消约会,电话却打了很久,回来后神情严肃。上了车,他从她眼神中看出微微一抹不信任。
“杰里?”
“什么事?”
她摇摇头,笑了一声,手心抚摸着他的脸,然后亲吻他。“我很开心。”她说。
他猜她是在纳闷,假如真的卖了他那桶无商标的威士忌,怎么可能忘得这么干净。他猜她也在纳闷的是,为了推销威士忌,她是否随货附送库洛粗野指出的那档好事。但他了解,那是她家的事。一开始就是。
来到日本料理店,服务生带他们坐在角落,多亏丽姬的微笑以及其他特征。她坐下后看着餐厅内部,而他坐下后看着丽姬。这种好事,杰里认为可有可无,但有机会的话,仍需向沙拉特鞠躬致谢。烛光下他清楚看见她的脸庞,也首度注意到年华的痕迹。不只是下巴的两道疤痕,也包括奔波、压力导致的小细纹。看在杰里眼里,这些痕迹具有坚定的特质,如同身经百战荣获的伤疤。她佩戴一只金手环,新的,一只出现凹痕的锡质手表,有迪士尼的图案,戴了手套的指针有刮痕,指着罗马数字。她对旧表的忠诚度打动了他,让他想知道手表是谁送的。
“老爸。”她漫不经心地说。
头上天花板镶着一面镜子,除了其他客人的头顶之外,他看得见丽姬的金发与丰满的胸脯,背部如金屑的毛发也见得到。他想追问瑞卡度的事时,她起了戒心。杰里早该想到才对,打过电话后,她的态度起了变化,但他却没想到。
“你怎么保证报纸不会注上我的姓名?”她问。
“我以人格担保。”
“可是,如果你的编辑知道我以前是瑞卡度的女朋友,他自己补上我的姓名,你又有什么办法阻止?”
“瑞卡度的女朋友多得是。你也知道。各种大小,各种形状,交往时间重叠。”
“可是,我这个人只有一个。”她语气坚定。他看见她眼睛瞟向门口。然而,她本来就有这种习惯,不管人在哪里,总喜欢一直搜寻室内各处,寻找某个不在场的人。他让她维持主动。
“你说你们报社接到可靠线报,”她说,“什么意思啊?”
这答案,他事先与库洛临时抱佛脚恶补过。也实际排练过。因此回答起来就算不是斩钉截铁,也具有三分力道。
“小瑞飞机失事是一年半前,地点在泰柬边界拜林佛蒙特州附近丘陵区。这是官方说法。尸体没找到,也没人发现飞机残骸,据说他当时是在运送鸦片。保险公司也没支付保险金,印支包机也从没告他们官司。为什么不告?因为瑞卡度跟他们签约,只帮他们开飞机。这样的话,为什么没有人告印支包机?以你为例好了,你是他的女人。为什么不要求赔偿金?”
“那样讲太低俗了。”她以公爵夫人的口吻说。
“除此之外,最近有人在酒吧看到过他。他留了大胡子,可惜跛脚却治不好,他们说,一天灌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的习惯也改不了。还有,恕我直言,他站立地点方圆五英里内穿着裙子的所有东西,他也非追不可。”
她作势反驳,但他已讲了一半,不如继续讲完全部台词。
“清迈的琳康酒店门房总管看过照片,尽管留了胡子,他还是认了出来。好吧,我们这些欧洲人,他们认为全是从一个模子出来的。不过他十分确定。就在上个月,曼谷一个十五岁女孩,我们掌握了背景,她抱着小宝贝到墨西哥领事馆,指出幸运中奖的父亲是瑞卡度。怀孕十八个月,我才不相信,我猜你也不相信。少给我那种眼色看,伙计。这不是我的点子吧?”
是伦敦的点子,他大可补上这句。用这套事实加编剧的说法来摇树,属于高招。然而她视点落在他身后,再度看着门口。
“另一件想请教你的问题是威士忌诈财的生意。”他说。
“才不是诈财呢,杰里,是光明正大的企业!”
“伙计。当时的你呢,的确老实正直,丝毫不沾丑闻,玉洁冰清之类的。不过如果小瑞走了太多小路,不正有理由来个人间大蒸发的戏码吗?”
“小瑞才不会来那一套。”她最后说,了无说服力。“他喜欢当风风光光的大人物,逃跑不是他的作风。”
让她浑身不自在,杰里真心感到遗憾。换成其他状况下,他多希望她的感受正好相反。他观察着她,知道她属于不善辩的人。争论一发生,她心头浮上绝望,死了心,准备接受失败。
“举例来说,”杰里继续说,她的头已经向前倾表示服从,“要是我们能证明你的小瑞卖掉酒桶后中饱私囊,没有交给酒厂——我纯粹是假设,一丁点证据也没有——然后呢——”
“我们两人拆伙时,每个投资人都领到认证过的合约,利息从购买日开始计算。我们借来的每一分钱算得清清楚楚。”
直到眼前这一刻之前的工作全靠双脚奔走。如今他终于看见目的地浮现在眼前,因此加快脚步前进。
“一点也不清楚,伙计,”杰里纠正她,而她继续低头凝视还没吃的食物,“完全不清不楚。那些赔偿金一直到应付日期的六个月后才付清。迟付。依我浅见,这一点值得详加探讨。问题是,是谁拉了小瑞一把?根据我们的情报,全世界都在找他。酒厂也好,债权人也好,警方也好,当地民众也好,人人都磨好了菜刀等他出现。结果有一天,宾果!诉讼撤回,监狱铁窗的阴影消散。怎么会?原来小瑞跪了下去。他的神秘天使是谁?是谁帮他偿债的?”
在杰里发问的过程中,她已经抬起头。让杰里讶异的是,她脸上忽然绽放出光芒四射的微笑,转眼间她朝杰里背后挥手,对面的杰里看不见,只好望向天花板镜子,才瞥见金光闪闪的电光蓝色西装,主人满头黑发,涂了层层发油。来到两人中间后,这位依比例缩制的华人伸出两只弯起来的手,摆出拳击手打招呼的态势,圆胖的脸托在一对强有力的肩膀上。这时丽姬尖着嗓子叫他过来。
“刁先生!怎么这么凑巧。这位是刁先生!过来过来!尝尝牛排。好好吃哟。刁先生,这位是杰里,英国记者。杰里,这位是我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对我照顾很多。他是在采访我,刁先生!我呀!好刺激哟。访问的内容都是在万象的事,跟我一百年前帮过的一个小飞行员有关。我的底细,杰里一清二楚呢。他真神奇啊!”
“我们见过面。”杰里说着龇牙咧嘴地笑。
“当然。”刁说,态度同样快乐。他开口时,杰里再度嗅到那种熟悉的气味,是杏仁加玫瑰水,是他前妻热爱的气味。“那当然,”刁重复,“你是那个赛马记者,对吧?”
“对。”杰里说,微笑已经向两旁撑到嘴角将近裂开的地步。
当然,随后杰里的世界观翻了数次跟斗,而他必须兼顾的事多如牛毛,其一是对老刁的幸运出席表现得与在场其他人一样惊喜;其二是握手,感觉有如承诺着未来的和解;其三是拉来一张椅子,请服务生端酒送筷子以及其他东西。做这些动作的同时,萦绕在他脑海的与刁先生几乎无关,也与他忽然现身无关。这段记忆在往后事件允许的情况下,永远逗留在记忆中。萦绕在杰里脑海的是丽姬一看见他时的脸部表情,在她的英勇细纹牵出欢颜前半秒的表情。这副表情比任何事物更能对杰里阐述她身上的矛盾:她坐困牢笼时幻想的美梦;她那借来的个性,仿佛披上这样的伪装她就能暂时逃脱自己的命运。刁先生当然是她找来的。她别无选择。让杰里讶异的是,圆场与他都没有料到这一招。瑞卡度一案,无论实情是什么,对她而言都属于极烫手的山芋,无法单独处理。刁先生一进料理店,她的灰眼珠中流露的不是如释重负,而是听天由命:大门再度在她面前轰然关上,乐趣也告一段落。“我们就像该死的小萤火虫,”孤女有次低声对杰里说,激动地抱怨着自己的童年,“背着该死的火到处跑。”
另一方面杰里立即体会到,刁的出现对于行动本身而言当然是天降大礼。如果情报非得回传给柯,通过刁先生这渠道远比丽姬·伍辛顿来得无限美好。
她亲完了刁,将他交给杰里。
“刁先生,你是我的见证,”她宣布,企图把这场面当成一场阴谋,“你千万要记得我说的每一个字。杰里,继续问吧,就当他没在这里。我是说,刁先生比坟墓还安静,对吧?亲亲。”她说着再度献吻。“好刺激哟。”她又说,三人逐渐在友善的气氛下聊了起来。
“这么说来,威斯贝先生,你是想写什么?”刁询问,态度全然亲切,一面将牛排塞入嘴里。“你是赛马记者,干吗专找小美女的麻烦?”
“有道理,伙计!有道理!找马麻烦还比较安全,对不对?”
三人开怀大笑,互相回避彼此的眼神。
服务生端来半瓶黑带苏格兰威士忌,放在杰里面前。刁先生扭开软木塞,以鉴赏家的姿态先嗅一嗅再倒酒。
“他想写的是瑞卡度啦,刁先生。你难道不明白吗?他认为瑞卡度还活着呢。那该多好!其实现在的我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不过他能回来团聚一下应该很棒。想想看一起吃饭时多热闹!”
“是丽泽跟你说的吗?”老刁边问边为自己倒了两英寸威士忌,“是她跟你说瑞卡度还活着?”
“谁?老兄?我没听懂。刚才那个名字我没听懂。”
刁先生以一根筷子指向丽姬。“是她跟你说瑞卡度还活着?那个开飞机的?那个瑞卡度?是丽泽跟你说的?”
“我向来不透露消息来源的,刁先生,”杰里说,态度同样亲切,“记者乱编的时候,都这样说的。”他解释。
“赛马记者,对吧?”
“没错,没错!”
刁先生再度大笑,这一次丽姬笑得比他更大声。她再度慢慢失控。也许是酒精作祟吧,杰里心想,也许她喜欢喝更烈的东西,而这杯威士忌正中下怀。还有,如果他再叫我赛马记者,也许我会采取防卫措施。
丽姬再开口,应付场面:
“噢,刁先生,瑞卡度以前多幸运哪!想想看他当时,有印支包机,有我,所有人都归他管。当时的我呢,在那家小航空公司上班,是老爸认识的一些好心的华人,而瑞卡度像所有飞行员一样,做起生意来轰轰烈烈,搞了一大笔烂账,吓死人了。”她挥一挥手,请杰里共襄盛举,“我的天啊,他甚至想拐我去搞他那种骗人的事业,真是的!卖什么威士忌的,结果忽然间,我可爱的华人好朋友决定换飞行员。他们帮他还债,定期发给他薪水,请他飞一架老爷飞机——”
杰里这时在不归路上跨出第一步。
“瑞卡度失踪时,飞的可不是什么老爷飞机,好友。他飞的是全新毕奇,”他刻意纠正丽姬,“印支包机名下从来也没有毕奇飞机。现在也没有。我的编辑从头翻到尾找遍了。他用的是什么方法,别问我。印支包机从来没向人借过毕奇,也从没租过,更从没摔过毕奇。”
刁先生再次开心大笑。
刁是个非常冷静的主教,阁下,库洛警告过他。帮柯先生治理旧金山教区五年,成效卓著,缉毒署在他身上找到的最大的罪过,不过是他在假日清洗劳斯莱斯。
“嘿,威斯贝先生,说不定是丽泽帮他们偷来的!”刁先生以半美式英语腔调大喊,“说不定她晚上去别家航空公司偷飞机咧!”
“刁先生,那样讲多调皮呀!”丽姬大声说。
“怎么样,赛马记者?你觉得怎样?”
三人谈笑的音量这时大到令人侧目,有几人转头看他们。杰里从镜子里看见,心中多少期望柯在其中,希望看见柯那种船民的扭曲走姿,穿越柳条门朝他们摇摆前进。丽姬连忙口没遮拦地加话进来。
“噢,完全是童话故事啦!本来小瑞连三餐都成问题,欠我们所有人钱,查理的积蓄,我老爸给我的零用钱,全被他借光了,所有人几乎被他拖垮。当然,大家的钱自然都归属他。结果转眼间,小瑞找到工作,欠债还清了,人生又变成彩色的了。其他可怜的飞行员没得飞,小瑞和查理到处飞,像是——”
“像是蓝屁股的苍蝇。”杰里接话,刁先生捧腹大笑,不得不抓住杰里的肩膀以免跌下椅子,此时杰里浑身不自在,感觉对方正以手试探目标,准备待会儿以刀对付。
“嘿,听听看,说得多妙!蓝屁股苍蝇!我喜欢!你真幽默啊,赛马记者!”
就在此时,在刁先生笑里藏刀的压力下,杰里的确需要再多奔走一点。稍后再来。库洛说的最有道理。他完全不去理会刁先生,紧咬着刚才丽姬说溜嘴提到的那个名字。
“对呀,提到老查理,丽姬,他最近怎么了?”杰里对查理这人一点概念也没有。“瑞卡度表演人间大蒸发后,他过得怎样?可别告诉我,他也跟着船沉下去了。”
她再度悠然叙述起来,刁先生则对一切事物听得津津有味,一面进食,一面点头咯咯笑。
他是来了解状况的,杰里心想。他这人精得很,不会帮丽姬踩刹车的。他担心的是我,不是她。
“噢,查理啊,他有金刚不坏之身,完完全全百战不死。”丽姬大声说,接着再度选择刁先生为听众,“查理·马歇尔啊,刁先生,”她解释,“噢,如果你认识他该多好。他呀,有一半华人血统,皮包骨,爱抽鸦片,飞行技术一级棒。他父亲是老国民党,是很出名的山贼,住在掸族山区。他母亲是科西嘉岛穷人家的女孩。科西嘉岛人有一堆移民到中南半岛去。不过说真的,他这人妙透了。他为什么自称马歇尔,你知道吗?他爸不愿把自己的姓传给他,所以你猜查理怎么办?替自己冠上陆军最高阶。‘我老爸是将军,我却是元帅(与马歇尔同音)。’他说。是不是很绝?而且比将军高一大截呢。”
“太绝了,”杰里同意,“真妙。查理真厉害。”
“丽泽呢,她自己也妙透了,威斯贝先生。”刁先生风度翩翩地评论,因此在杰里的坚持下两人干杯,向她妙透了的个性致敬。
“嘿,你们一直讲的这个丽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杰里放下酒杯时说,“你是丽姬。谁是丽泽?刁先生,这个丽泽我不认识。你们只顾讲笑话,也不跟我解释一下?”
丽姬这时绝对是转向刁请求指引,但刁帮自己点了一些生鱼片,大口吃了起来,心无旁骛。
“有些赛马记者顶会问问题的嘛。”他满嘴生鱼片地说。
“新地方,新生活,新名字,”丽姬最后终于说,笑得很没有信服力,“我想换个环境,所以用了新名字。有些女生会换新的发型,我呢,换新的名字。”
“顺便换个男人来搭配新名字?”杰里问。
她摇摇头,视线向下,而刁先生哗然大笑。
“这地方是怎么一回事,刁先生?”杰里质问,出于本能为丽姬护航,“男人全瞎了眼不成?为了她,我愿意飞越两大洲咧,你难道不愿意?管她改叫什么名字,对不对?”
“我啊,从九龙区到香港区,再远就不追了!”刁说,被自己的伶牙俐齿惹得高兴万分。“不然我就待在九龙区,打电话叫她一个钟头内过来见我!”
这时丽姬的视线继续朝下,杰里认为如果换了一个场合,大家时间比较充裕的话,他愿打断几节刁先生的肥脖子,一定很好玩。
可惜的是,打断刁先生的脖子目前并不列在库洛的购物清单上。
那笔钱,库洛说过,时机成熟时,打开金棱线的一端,那才是你的大结局。
因此他以印支包机为开场白,请她解释。他们是谁,为他们效劳有何感受?她回过神来,速度之快令杰里不禁纳闷,她是否比他所理解的丽姬更热爱走在刀口的生活。
“噢,那是段很精彩的历险记,杰里!你连想像都没办法,我敢跟你保证。”又流露出小瑞的多国口音,“航空公司!光是这个名词就够荒谬了。你可别以为是刷得亮晶晶的新飞机、光鲜亮丽的空中小姐、香槟、鱼子酱。告诉你,门都没有。全是公事。具有开创性的工作,所以我才有兴趣参与。靠老爸的钱,或是姑姑的钱,就够我一辈子不愁吃穿了。我本来可以完全独立自主,不过谁能抵挡挑战的诱惑?我们起家的,不过是两三架老得吓人的DC3飞机,简直像是用绳子和口香糖拼凑出来的东西。连安全执照都要花钱买。不然没人愿意发给我们。之后,我们几乎什么都运,本田车、蔬菜、猪——那些可怜的猪啊,飞行员一谈就谈个没完。猪溜出来了,杰里,全跑进头等舱,甚至也闯进驾驶舱呢,想想看!”
“跟旅客一样,”刁解释,嘴里塞满东西,“她运的是头等猪啊,懂吗,威斯贝先生?”
“从哪里飞哪里?”笑声刚落,杰里接着问。
“看看他怎么侦讯我,刁先生?我有这么星光熠熠,怎么自己不知道?这么神秘!我们哪里都飞呢,杰里。曼谷,有时候飞柬埔寨。马德望,金边,磅湛开放时也飞磅湛。到处都飞。乱七八糟的地方。”
“客户是哪些人?贸易商,出租商——常客是哪些人?”
“什么人上门都行。付得出钱就可以。当然了,最好是能预先付款。”
刁先生暂时对神户牛排喊停,有意进行一点应酬对话。
“你父亲是个大爵爷吧,威斯贝先生?”
“差不多。”杰里说。
“爵爷通常是很有钱的人。你干吗当赛马记者?”
杰里完全对刁先生置之不理,打出王牌,等待天花板镜子坠落在他们这桌。
“据说你们跟地方的俄国大使馆相关人员有来往,”他故作轻松地说,冲着丽姬而来,“有印象吗,伙计?恕我直问,客户里面有没有共产党?”
刁端起饭碗凑着下巴,忙着将白米不停铲进嘴里。但这一次值得注意的是,丽姬连半眼都未瞧刁先生一下。
“俄国人?”她说,一脸疑惑,“俄国人为什么要找上我们?他们每个礼拜都有民航总局班机进出万象啊。”
在当时以及事后,他都可发誓丽姬所言不假。但面对丽姬时,他假装不甚满意。“连国内的运送都没有?”他追问,“接件送件,快递服务之类的?”
“从来没有。我们怎么可能?更何况,华人根本就对俄国人恨之入骨,是不是啊,刁先生?”
“俄国人很坏的,威斯贝先生,”老刁附和,“他们的味道很难闻。”
你也一样,杰里心想,再度嗅到一丝前妻的气味。
杰里嘲笑着自己的荒谬之处:“我们那些编辑啊,就是爱乱猜。”他抗议,“我的编辑深信,我们能炒个‘共产党就在你床下’的新闻。‘瑞卡度的苏联金主’……‘瑞卡度是否为克里姆林宫效忠卖命?’”
“金主?”丽姬问,全然迷惑,“小瑞从没收过俄国人一分钱。你的编辑在讲什么鬼东西啊?”
杰里说:“不过印支包机收过,对不对?除非我老板和上司全买到假情报。这一点我保持怀疑态度。他们从当地大使馆领出钱,以美元传到香港。这是我们伦敦报社的说法,他们坚信不疑。”
“他们发疯了,”她很有自信地说,“我从没听过这一回事。”
对杰里而言,话锋朝这个始料未及的路径前进,更让她显得如释重负。瑞卡度还活着——她这时步步移向雷区。柯是她情夫——掌握这秘密的人是柯与刁,她无权散布。然而俄国人的钱——杰里大胆肯定她一无所知,也无从担忧起。
他主动想开车送她回星辰岗,不过刁先生住的地方顺路,她说。
“希望很快再见到你,威斯贝先生。”刁承诺。
“希望再见到你,伙计。”杰里说。
“最好继续当赛马记者,听到没?依我的看法,当赛马记者赚的钱比较多,威斯贝先生。”他的语音听不出威胁,拍拍杰里上臂的动作也很亲切。刁先生的说法,甚至并不希望对方接受,只不过是朋友间互相问候的方式。
突然间一切就结束了。丽姬亲吻领班,却没亲吻杰里。她请杰里帮她拿外套,而非刁先生,如此杰里便无法与她独处。她道再会时几乎不正眼看杰里。
应付美女时,阁下,库洛警告过,就如应付已知的罪犯,而你即将接触的这位女士,无疑属于这一类型。杰里在月色街头漫步回家——长途步行,路上有乞丐,眼睛却直盯各个门口——细嚼库洛的言辞。就罪犯一词,他其实毫无掌控能力,因为即使在全无变量的情况下,罪犯一词的标准何在仍待商榷,而圆场与旗下历代干员对法律也从来未曾怀抱任何褊狭的概念。库洛说过,在时局不济时,瑞卡度曾强迫她运送小包裹过边界。没什么大不了。留给猫头鹰去办。反过来说,已知罪犯又是另外一回事。已知的话,绝对归他处理。他记得丽姬·伍辛顿看着刁先生时那种困守牢笼的眼神,他明了那种眼神,那种依赖之情,不管以何种外表包装,都逃不过他的检视,因为他清醒的大半生都熟悉这种眼神。
有些喜爱批评乔治·史迈利的无足轻重之人,后来曾经一两次提出批评,认为他早该在这个节骨眼看清杰里的意向,将他从外地召回。毕竟实质上史迈利是杰里的主管,杰里的档案只在他一人手上,由他负责关照、通报杰里。批评者说,若史迈利正值盛年,而非江河日下,早该明白库洛报告的弦外之音,及时拦截杰里。这些批判讲明了,等于是在批评他是二流算命师。史迈利得知的事实如下:
杰里与丽姬·伍芝或伍辛顿邂逅之后隔天上午——邂逅一词为术语,并无性暗示——库洛开车接走杰里,向杰里听取简报长达三个多小时。库洛稍后提出的报告将杰里心境描述为“高潮后的低潮”。这种心境相当合理。库洛表示,他显然担心刁先生,甚至柯,可能因“了解犯罪内情”而怪罪那位女孩,甚至对她不利。杰里不只一次提及刁先生对女孩明显的轻蔑态度,也对杰里不屑,杰里因此怀疑他对欧洲人一概有此态度。杰里也转述刁的说法:刁说他只愿意从九龙区到香港区找她,再远就不追了。库洛指出,刁想让她住嘴随时都行;而她所知的内情,就杰里的证词来判断,连边都没碰到俄国金棱线,更别说弟弟纳尔森了。
简而言之,杰里表现出的心境,是外勤情报员执行任务后标准的现象:罪恶感,加上不祥的预兆,不由自主地往目标人物靠拢。这些现象如运动员参加大赛后忽然泪流满面一样在意料之中。
下一次接触时,时间是隔天,在冗长的过渡电话中,库洛为了鼓舞杰里的士气,传达了史迈利个人热情的道贺,而库洛收到圆场的贺词还是稍后的事。杰里整体而言口气稍有好转,但他担心女儿猫咪。他忘了女儿的生日,他说是明天,希望圆场能立刻寄给她一台日本的卡式音响,再加上一堆录音带,好让她开始收集。库洛在捎给史迈利的电报中指明录音带名称,要求管理组人员采取立即行动,并要求制鞋处——即圆场伪造文书处——以杰里笔迹写好卡片附上,内文如下:“亲爱的猫咪:我请朋友帮我从伦敦寄给你。好好照顾自己,我的宝贝女儿,现在、永远都爱你的老爸。”史迈利核准了礼品的购买,指示管理组人员从杰里的薪水中扣除。包裹寄出前,他亲自检查,并核准了伪造字迹的卡片。他也证实了他与库洛早就怀疑的事:根本不是猫咪的生日,离她的生日远得很。杰里只是强烈希望表达父爱,而这又是外勤人员暂时显露疲态的正常现象。史迈利发电报请库洛看紧杰里,但主导权在杰里手上,一直到第五日的晚上他才进一步接触。他坚决要求一小时内见面,库洛也答应了。见面地点在一向约定好的夜间紧急约见处,是新界一处整夜营业的路边餐饮店,佯装两人是老同事不期而遇。库洛的信上注明“限亲交史迈利”,是继上一封电报后的后续联络。上述约见后两天,信件才由表亲的快递亲手转交到圆场,因此是第七天。尽管信件封死,也有其他预防偷看的设计,库洛写信时仍假设表亲会设法偷看,因此字里行间塞满了遁词、勤务名、匿名,以下还原为本意:
威斯特贝非常生气。他要求弄清楚山姆·科林斯在香港搞什么鬼,也想知道科林斯在柯案扮演什么角色。我从没看到过他这么激动。我问他,为什么认为科林斯人在香港。他的回答是,他当晚在半山看见了科林斯——十一点十五分——坐在车子上,车子停在星辰岗附近一处平地,停在路灯下,假装看报纸。威斯特贝表示,科林斯采取的位置可清楚看见丽姬·伍辛顿位于八楼的窗户,因此威斯特贝认为他正在进行某种跟踪任务。当时徒步中的威斯特贝,坚称“差一点忍不住走向山姆,劈头问个明白”。然而沙拉特的训练约束了他,他继续往山下走,没有过街。然而他也宣称,科林斯一见到他,立刻发动引擎,全速向上开去。威斯特贝记下车牌号码,正确无误。科林斯证实了其余部分。
遵照我们在此偶发事件中同意采取的立场(你于二月十五日发的电报),我给了威斯特贝以下的答复:
一、就算那人是科林斯,圆场也无权控制他的来去。科林斯在疑云遮天时离开圆场,在“堕落”之前。他是个已知的赌徒、浪人、奸商等等,东方是他的自然栖息地。我告诉威斯特贝,若认定科林斯仍为圆场服务,或更糟的是认定他插手柯案,威斯特贝未免也太愚蠢了。
二、我对他说,科林斯的脸型很普通,五官端正,留小胡子等等,跟伦敦一般的皮条客没两样。我质疑的是,在晚上十一点十五分,威斯特贝如何肯定马路对面的人是科林斯。威斯特贝反驳说,他的视力超出正常人的标准,山姆的确正在看报纸的赛马版。
三、再怎么说,我问威斯特贝他自己当时在做什么,晚上十一点十五分在星辰岗附近闲荡。答复是,与一群合众国际社记者喝完酒,希望叫辆出租车。一听到这里,我假装勃然大怒,对他说,跟合众国际社的人喝酒狂欢后,就算五码外来了一头大象,也没有人看得到,更别说二十五码外的山姆·科林斯,在车上,在大半夜里。就此打住,我希望。
毋庸置疑,史迈利对这件事极为关切。科林斯的部署,只有四人知悉:史迈利、康妮·沙赫斯、库洛以及山姆本人。杰里竟然撞见山姆,为原本已充满变量的行动增添了焦虑。然而库洛为人圆滑,自认已消解杰里的疑心,库洛是不二人选。稍微可能的是,如果一切皆依规矩行事,库洛可能会自行调查半山当晚是否真有合众国际社设宴一事。若得知并无此事,他可能会再度质问杰里,要他解释为何出现在星辰岗一带。果真如此,杰里可能会大发一顿脾气,再编出另一套无法查证的说辞,比如说,他会推说他看上一个女人,库洛少管闲事。几场争论下来,加分减分之后,结果只会导致不必要的嫌隙,也会造成先前那种“要不要随便你”的情况。
史迈利身负重重压力,既要持续不懈寻找纳尔森的下落,每日又必须与表亲开会,在白厅走廊上又必须打后卫战,在这种情况下,众人往往期望他本该依个人寂寞的经验推论以下经过,但这种要求不近人情:当晚杰里无心睡眠,也不需人陪伴,漫步在人行道上,不知不觉间来到丽姬住处外,徘徊不去,如同史迈利经常从事的夜间漫游,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仅抱渺茫的希望,盼能看她一眼。
事件接二连三发生,快得让史迈利无神分心关照上述小事。这不只是因为从第八天之后,圆场实质上进入了战时状态;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各处都有的寂寞人假设没人像自己一样寂寞,这算是一种可以谅解的虚荣。
14 第八日
五楼上次召开会议时一片愁云惨雾,如今欢欣鼓舞的气氛让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吉勒姆称之为掘穴人的蜜月期,而今晚达到最高点,抵达盛极而衰之前的顶点,日后在历史学家依事件顺序列表时,正好是杰里、丽姬与刁先生就小不点瑞卡度与苏联金棱线开诚布公后的八天。三人能见面讨论出结果,让圆场的规划人大感欣慰。吉勒姆特别哄默莉一起来。这些昼伏夜出的动物,四方奔走,新旧途径全不放过,连杂草丛生的老路也再度开出新路。如今在两位领导人带领下,他们一行十二人,以绰号俄国妈妈的康妮·沙赫斯以及绰号博士、形象朦胧的狄沙理斯为首,布尔什维克派与黄祸派,最后全挤进觐见室,以半圆形聚集在卡拉的照片下,面对主子史迈利,召开全体会议。对不习惯如此盛大场面的人而言,绝对是历史上的一刻。默莉温顺地站在吉勒姆身旁,头发向下梳直,以遮掩脖子上的吻痕。
发言以狄沙理斯为主。其他人认为理所当然,毕竟纳尔森·柯完全属于他的领域,因为狄沙理斯从头到脚是不折不扣的中国魂。狄沙理斯将自己穿戴得体,潮湿的头发直竖,双膝与双脚以及习惯动不停的手指全数总算稍微静止下来,压低嗓门以几近贬抑的语调道出难以阻挡的高潮,以制造惊悚效果。这个高潮甚至有名有姓,叫做柯胜修,别名纳尔森·柯,后来改名为姚凯胜,是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遭批斗时的姓名。
“不过在此,各位绅士,”博士尖声说,他对女性的存在有时视而不见,“我们全以纳尔森称呼他。”
博士引述官方消息来源指出,纳尔森出生于一九二八年的汕头,家境清贫,属无产阶级,不久迁居上海。在官方或非官方资料中,遍寻不着他曾就读希博特先生的主生教会学校的记载,仅提及“幼年受尽西方帝国主义分子剥削”,以宗教毒害他,令人鼻酸。日军进入上海后,纳尔森加入前往重庆的难民潮,全如希博特先生所述。博士继续说道,根据官方记载,纳尔森早年便私下研读初期的革命读物,并积极参与地下共产团体的活动,不顾蒋介石乌合之众的欺压。在难民潮中,他曾“数度企图投奔共产党,却因年纪过轻而作罢。回到上海后,学生身份的他参加遭禁的共产学生运动,是带头的干部,并接下数项特殊任务,在江南船厂内部与周边颠覆国民党坏分子的影响。就读共产大学期间,他公然宣传学生与农民联合阵线。一九五一年以优异成绩毕业……”
狄沙理斯叙述到此中断,举起一手陡然舒解张力,抓住后脑勺的头发。
“主子,制造具有先见之明的学生英雄,这种虚情假意的手法很常见。”他以吟唱的方式说。
“列宁格勒呢?”史迈利坐在办公桌前问,一面偶尔记下几笔。
“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六年。”
“康妮,什么事?”
康妮又坐在轮椅上。她怪罪刺骨的寒冬,也怪罪到卡拉那只蟾蜍身上。
“我们查到一个姓卜雷列夫的老兄,亲爱的。卜雷列夫名叫伊凡·伊凡诺维奇,从事学术研究,列宁格勒大学造船系教职员,是老中国通,曾在上海帮莫斯科中心的中国记者代笔。革命老兵,后来被卡拉训练为征才手,专找海外学生下手,征召合适的男女学生。”
对于研究中国的掘穴人——黄祸派——而言,这份情报前所未闻,震撼人心,因此现场产生骚动,一时椅子与纸张嗦嗦响起,最后史迈利点点头,狄沙理斯才放下抓头的手,继续叙述下去。
“一九五七年回到上海,指派负责铁路工厂——”
史迈利问:“可是,他在列宁格勒大学的时间不是从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六年吗?”
“没错。”狄沙理斯说。
“这样说来,好像漏掉一年。”
现在没有纸张嗦嗦声,椅子也不动了。
“官方的解释是他巡视了苏联各地造船厂一圈。”狄沙理斯说着对康妮暗笑,并以神秘、你知我知的神态扭动脖子。
“谢谢你。”史迈利说,再记下一笔。“一九五七年,”他说,“是在中国跟苏联关系恶化之前还是之后,博士?”
“之前。一九五九年双方关系才急转直下。”
史迈利这时问,记载中是否曾提到纳尔森的兄长?或者说,在纳尔森的中国,他断绝了与德雷克的手足关系,与德雷克跟他断绝关系一样?
“在最早期的官方传记之一,曾经指出过德雷克,却没提到名字。后来的记载里,提到有哥哥在一九四九年死去。”
鲜少说笑话的史迈利,这时开了一个玩笑,引发密集而如释重负的笑声。“这个案子到处都有人装死啊!”他抱怨,“要是真能在哪里找出尸体,肯定会让我松一口气。”短短几小时后,大家回想起这句话时不禁发抖。
“我们也找到一段,叙述纳尔森在列宁格勒大学是模范生,”狄沙理斯继续说,“至少在俄国人眼里是模范生。他带着俄国人的最高推荐回国就业。”
轮椅上的康妮允许自己再度突然惊叫。她带了小跑前来,是那条邋遢的棕毛杂种狗。小跑蜷成一团躺在她宽大的大腿上,散发臭气,偶尔还会叹息,但就连讨厌狗的吉勒姆都没胆驱逐他。
“噢,难怪他们要把他捧得高高的,”她大喊,“俄国人当然把纳尔森的才华捧上天去,特别是卜雷列夫从列宁格勒大学提拔他,卡拉的爱将还把他偷渡到训练学校去!像纳尔森这样的聪明小地鼠,让他尝点人生甜头,回中国后有个好起点!可惜后来反而对他没好处,对不对啊,博士?“文革”时害他被斗得惨兮兮!”
在康妮高声插嘴之下,博士也提高音量宣布,关于纳尔森的没落,相关资料很少,“肯定是暴落,像康妮刚才指出的,最受俄国人器重的人,跌得也越重。”他瞥了一眼手上揉得歪七扭八的纸张,凑近长满老人斑的脸。“主子,被斗争期间的工作,我在此就不一一报告,因为反正最后也做不久。不过毫无疑问的是,他在造船界的确经营有方,在江南船厂时如此,后来负责中国海军一大部分时亦然。”
“原来如此。”史迈利轻声说。他撅着嘴唇做笔记,仿佛不表赞同,眉毛则抬得非常高。
“由于他在江南船厂任职,因此连续在数个海军规划委员会占有一席,在通讯和策略政策领域也有点分量。到了一九六三年,他的姓名开始定期在表亲的北京观察报告里冒出。”
“干得好,卡拉。”吉勒姆轻声说。他站在史迈利身旁。仍在动笔的史迈利竟也以“对”来附和吉勒姆的感受。
“亲爱的彼得,你是惟一一个!”康妮大喊,突然无法自制。“所有蟾蜍里,惟一预测到后果的人!茫茫人海中的一个声音,是不是啊,小跑?‘小心黄祸啊,’小跑告诉他们,‘总有一天,他们会反咬喂他们吃饭的那只手,我敢保证。等到那天,会蹦出八亿个新敌人敲着你家后门。而且枪炮全会指错方向。请大家记住我的话。’告诉他们,”她对杂种狗的耳朵激动咆哮,“白纸黑字写下,‘新兴社会主义伙计有意偏移走向’,传到莫斯科中心委员会每个混账委员手上。趁他在西伯利亚帮斯大林伯伯牧羊时凭着聪明的小头脑一字一字拟定。‘今日以间谍行动对付朋友,朋友明日必然成为敌人。’小跑告诉他们。这是这一行最古老的格言,是卡拉最喜欢的格言。重新任职后,他差点没把这句话钉在捷尔任斯基广场大门上。大家都懒得多看一眼。一眼也不看。大家置之不理,亲爱的。五年之后,他的话成真,委员会也不感谢他,真是的!他屡屡料中,让他们心有不甘,对不对啊,小跑!你知道,对不对啊,亲爱的,你知道这个老太婆在啰唆什么!”说着拉着小跑的前脚抬高几英寸,让它自行落在大腿上。
众人心底认定,康妮无法忍受博士霸占聚光灯。她看见了其中逻辑,却无法忍受事实。
“很好,他被清算了,博士,”史迈利轻声说,恢复原有的平静气氛,“我们回到一九六七年,好吗?”接着再度以手托着下巴。
在阴暗中,卡拉的照片以迟钝的眼神向下看,而狄沙理斯继续叙述。“这个嘛,和我们平常听见的凄惨故事没两样,主子,”他吟唱着,有份报告指出,他被送到农村公社试炼自己。爬回上海后,他们让他从最基层做起,替铁轨打钉之类的工作。就俄国人而言,如果我们要谈的是这个的话,”——狄沙理斯赶紧接下去,以免又被康妮打断——“他成了过去式。没门道,没影响力,没人脉。”
“他花了多久才往上爬回去?”史迈利询问,依习惯放低眼皮。
“大概三年前,他又开始恢复功用了。以长期来看,他是北京最需要的人才,有头脑,有技术专才,有经验。不过他的正式复职一直到一九七三年初才真正展开。”
狄沙理斯描述纳尔森的复职阶段时,史迈利悄悄取来一个档案夹,参考其中几个日期,虽然他当时没解释,这些日期忽然极为重要起来。
“付款给德雷克,是开始在一九七二年中,”他喃喃地说,“一九七三年中数字才暴涨。”
“凭纳尔森懂得的门路,亲爱的,”康妮在他之后低声说,有如隐藏两侧的字幕提示机,“他知道得越多,说的就越多,说得越多,钱就越多。卡拉只付钱买好情报,即使这样,荷包也要拉警报了。”
狄沙理斯说,到了一九七三年,该告解忏悔的事物,纳尔森全做了,因此受到上海市政革命委员会的拥抱,让他负责人民解放军的一个海军单位。六个月后呢——
“日期?”史迈利插嘴。
“一九七三年七月。”
“纳尔森正式复职的日期是?”
“从一九七三年一月开始。”
“谢谢你。”
六个月后,狄沙理斯继续说,纳尔森在中国共产党的中央委员会担任不明职位。
“我的老天啊。”吉勒姆柔声说,默莉·米金暗暗捏了他的手一下。
“根据表亲的一项报告,”狄沙理斯说,“和往常一样没有注明日期,不过内容经过证实。报告指出,纳尔森在国防部担任军品委员会的非正式顾问。”
叙述过程中,狄沙理斯一改以往的言行举止,极力让手脚保持静止状态,效果不错。
“就资格而言呢,主子,”他继续轻声说,“从情报行动的观点来看,我们研究中国事务的人认为,这是整个中国政府里的一份关键工作。假设中国大陆随便让我们安插一个情报员,纳尔森是上上之选。”
“原因呢?”史迈利询问,不是做笔记,就是参考眼前打开的档案夹。
“中国海军仍停留在石器时代。对中国在技术方面的情报,我们当然还是具有正式的兴趣,但是我们真正优先关切的,跟莫斯科关切的一样,属于策略性质和政治性质的事务。除此之外,纳尔森还能提供我们全中国船厂的机能。除此之外,他也能告诉我们中国制造潜水艇的能耐。多年来,中国潜水艇一直让表亲吓得晕头转向。也把我们吓得很惨,偶尔而已。”
“所以莫斯科作何感想,可想而知。”一名年迈的掘穴人搞错发言顺序,喃喃地说。
“据说中国正在研发自己版本的俄国G-2级潜水艇,”狄沙理斯解释,“内情没人知道太多。他们有自己的设计吗?他们能载两个或四个弹头?能不能配备海对空或海对海飞弹?预算从哪里拨出来?听说也谈过汉级潜水艇。我们有情报指出,他们在一九七一年下海一艘。从没经过证实。在大连,一九六四年,听说他们打造了一艘G级潜水艇,配备弹道飞弹,不过还没有正式目击报告。诸如此类的。”狄沙理斯不屑地说。他与圆场多数人一样具有根深蒂固的洁癖,不喜欢碰军方事务,而偏好研究较具艺术气息的目标。“这些主题上,如果有快狠准的细节,表亲愿意付一大笔钱。两三年后,兰利可能会在研究上花费好几亿,搞凌空侦搜、人造卫星、窃听器之类天知道的东西。花了那么多钱,弄到的答案还不一定比得上一张相片来得货真价实。所以说,如果纳尔森——”他故意拖长句子,远比斩钉截铁叙述更具效果。康妮低声说:“干得好,博士。”但持续一段时间,仍无人开口。史迈利一面做笔记、一面参考档案夹的动作,让大家有所保留。
“跟海顿一样好,”吉勒姆喃喃地说,“甚至更好。中国是最后的一道防线。是这一行最难切入的一国。”
史迈利往后坐,心中的算计显然告一段落。
“纳尔森正式复职后的几个月,瑞卡度才动身出发。”他说。
众人皆认为不适合质疑这一点。
“刁前往上海,六个礼拜后瑞卡度——”
在远远的背景里,吉勒姆依稀听见表亲电话的吼声转接至他的办公室。不知是事实或是马后炮,他事后信誓旦旦,当时一听那个电话铃声,脑海下意识浮现山姆·科林斯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脸孔,有如油灯飘出的精灵,而此时他也再度纳闷,怎么可能没头没脑让山姆递送那封重要信件给马铁娄。
“纳尔森的弓上还有一条线,主子,”狄沙理斯继续说,此时人人都以为他已叙述完毕,“接下来这份报告,我不太有信心,不知应不应该提出,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敢完全漏掉不提。是跟西德人交换得来的报告,日期是几个礼拜前。根据他们的消息来源,纳尔森最近是所谓北京茶会的会员,这个机构我们欠缺相关信息。据我们了解,是用来协调中国情报界各方事宜,仍处于起步阶段。他入会时先担任电子监听顾问,然后被推举为正式会员。就我们所能解释的范围,该会的功能类似我们的程序小组。不过我必须强调的是,这只是臆测而已。对中国这一方面的事务,我们一无所知,表亲也好不到哪里去。”
史迈利总算不知如何应答,只是盯着狄沙理斯看,嘴巴张开,合上,然后取下眼镜,加以擦拭。
“纳尔森的动机呢?”他问,仍对持续吠叫的表亲电话置若罔闻,“纯属臆测吗,博士?你怎么知道?”
狄沙理斯大大地耸耸肩,油腻的头发如撞上地板的拖把。“噢,任何人都会这样猜想,”他的口气很冲,“这个年头,有谁还相信动机?要是列宁格勒大学的人主动吸收他,做法又正确,他接受吸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一点也不算不够忠贞。至少就教义而言是如此。苏联毕竟是中国的老大哥。对方只需要告诉纳尔森,他获选为特别的民兵先锋。我看不出需要用上什么大学问。”
办公室外,绿色电话自顾自地响个不停,令人侧目。马铁娄通常不会如此坚持不懈。只有吉勒姆与史迈利可以接听。可惜史迈利没有听见,狄沙理斯即席列举纳尔森为卡拉担任地鼠的可能原因时,吉勒姆也不敢退席。
“‘文革’开始后,很多处境和纳尔森相仿的人相信毛泽东发疯了。”狄沙理斯解释,他仍不愿提出理论,“甚至部分将领都这么认为。纳尔森当时受尽羞辱,外表顺从,内心也许仍满腔怒火——谁知道?说不定满腔复仇愿望。”
“开始付款给德雷克时,是在纳尔森的复职几乎还没完成的时候,”史迈利微微反对,“你作何推想,博士?”
康妮实在忍无可忍,因此再度逾矩。
“噢,乔治,你怎么会这么天真?你自己可以推想得出来,亲爱的,你当然可以!那些穷光蛋中国人,不可能把顶尖技术人员冰冻半生、不去重用啦!卡拉看出了端倪,对不对,博士?他算准了,趁机利用。他紧盯着可怜的小纳尔森,等到纳尔森开始脱离荒原,他再派手下去说:‘是我们啦,记得吗?你的朋友啦!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们不会让你游街、对你吐口水!让我们东山再起吧!’换了你,你自己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来玩的,你也知道!”
“钱呢?”史迈利问,“那五十万呢?”
“萝卜和棍子的伎俩!勒索加厚礼。不管选择哪一项,纳尔森都算上钩。”
尽管在康妮纵声插嘴之下,作最后结论的人却是狄沙理斯:
“他是中国人。他讲求实际。他是德雷克的弟弟。他跑不出中国——”
“是时机未到。”史迈利柔声说,再度向档案夹瞥一眼。
“——替俄国人服务,他的市价多少,他自己非常清楚。‘政治不能拿来当饭吃,也不能拿来当小姐睡。’德雷克以前喜欢这样说,所以干脆用来赚钱——”
“算准了有朝一日可以离开中国,花个痛快。”史迈利总结。在吉勒姆踮脚尖走出办公室之际,史迈利合上档案夹,拿起笔记纸。“德雷克有一次想把他弄出来,却没有成功,所以纳尔森收下俄国人的钱,等……等什么?等德雷克运气变好吧,也许。”
身后咆哮不休的绿色电话终于安静下来。
“纳尔森是卡拉的地鼠,”史迈利隔了很久才说,几乎又是说给自己听,“他探到的中国情报矿层是无价之宝。光是这一个原因,我们就肯接受。他听卡拉的命令行事。命令本身,对我们而言具有无法估计的价值。知道命令是什么后,能确切揭露俄国人对中国这个大敌明白多少,甚至能判断俄国人打算如何对付中国。我们可以尽情逆向操作了。什么事,彼得?”
通报坏消息时没有所谓的起承转合。前一刻,概念仍成立,转眼间概念却已遭击碎,卧倒粉尘中,对受到影响的人而言,这世界已起了变化,无法挽回。尽管如此,吉勒姆为了制造缓冲效果,使用圆场正式表格,以书面呈现。他呈给史迈利的坏消息是以暗码书写,希望史迈利一见暗码能作好心理准备。他轻轻走向办公桌,一手拿着表格,摆在玻璃板上静观其变。
“对了,另一个飞行员查理·马歇尔。”史迈利问与会人士,仍视而不见,“表亲是不是已经追他追到天涯海角了,默莉?”
“他的说法跟瑞卡度差不多。”默莉·米金回答,一面以古怪的眼神瞟向吉勒姆;他还是站在史迈利身边,但突然看起来脸色铁青,宛如步入中年,面带病容。“史迈利先生,他跟瑞卡度一样,也帮表亲在老挝战争中飞过飞机。兰利总部设在俄克拉荷马州的秘密飞行学校里,他们俩是同一届。老挝战争一打完,表亲就甩掉他,也没有他进一步的消息。缉毒署说他运毒,不过对表亲所有的飞行员,缉毒署都有相同的指控。”
“我想请你看看这消息。”吉勒姆边说边坚定指向表格。
“马歇尔一定是威斯特贝的下一步,我们必须持续施压。”史迈利说。
史迈利终于拿起电报表格,以严肃的表情拿到阅读灯最亮的左边看,眉毛扬起,眼皮下垂。他的习惯是阅读两次。他的表情没变,但最接近他的人却说,是脸部失去了动作的能力。
“谢谢你,彼得,”他轻声说,放下表格,“也谢谢各位。康妮,博士,两位请留步。我祝各位今晚睡得安安稳稳。”
这句祝福说得令较年轻的部属欣然大笑,因为时间已过午夜。
楼上下来的女孩沉睡着,像是摆在杰里长腿旁的一只精美的棕色洋娃娃,在雨气凝重的橙黄色香港夜空下显得丰润无瑕。她鼾声震天,杰里则凝视窗外,想着丽姬·伍辛顿。他想起她下巴上那两道爪痕,再度纳闷是谁伸出的魔爪。他想到刁先生,将他想像为掌控丽姬的人。杰里不断重复想着“赛马记者”一词,一直想到厌烦至极为止。他也想知道的是,还必须再等多久,等到最后是否能有机会与她相处。他要求的只有这么多:机会。身边的女孩动了起来,却只是在臀部抓痒。隔壁传来三缺一洗牌发牌的熟悉声响。
杰里对这女孩献殷勤,起初并未获得适当的回响。之前几天,杰里写了一封又一封激情洋溢的情书,不分昼夜塞进她的信箱。碍于生活所逼,她只好屈服。表面上,她是一名生意人的财产,然而这位生意人见她的频率却越来越低,最近竟不再上门,结果她既没钱算命打麻将,也买不起时髦衣裳。原本她盘算的是,一打进功夫电影界,就大肆采购衣物。因此她屈服了,却不忘明确的财务目标。她最担心的是被人知道自己与可憎的“鬼佬”交往,有鉴于此,为了下一层楼来见杰里,她必须穿上外出的全套行头。棕色雨衣,佩戴肩章,上面饰有欧洲的黄铜扣环。塑料黄雨鞋。红玫瑰塑料雨伞。如今这套行头躺在镶木地板上,宛如战役后的盔甲,而她沉睡的姿态带有同等高尚的精疲力竭。因此当电话铃响,她惟一的反应是昏沉沉地以广东话骂一声。
杰里拿起话筒,希望是丽姬打来的,可惜不是。
“你马上给我滚过来,”陆克要求,“史大卜会爱死你的。赶快。我是为了我俩的前途着想。”
“过去哪里?”杰里问。
“楼下嘛,你这个人猿。”
他将女孩推开身旁,但女孩仍未清醒。
不期然降下的雨将马路淋得闪光粼粼,月亮周遭泛起厚厚一圈光环。陆克把车子当吉普车开,高速挡,转弯时摇变速箱。阵阵威士忌的气息飘满整车。
“有什么好瞧的,搞什么鬼嘛。”杰里质问,“怎么一回事?”
“上等好肉。闭嘴别问了。”
“我不想吃肉。我一身西装。”
“这一个,保证你想吃。老兄,这个你非吃不可。”
他们开往港口隧道。一群没打灯的单车骑士从转弯处冲进来,陆克逼不得已转进中央保留车道,以免撞上。他说,注意找一个很大的建筑工地。一辆警车超前,闪着所有灯光。陆克以为警车即将请他靠边停下,因此摇下车窗。
“我们是记者哪,白痴,”他尖叫,“我们是大明星咧,听见没?”
警车超车时,他们瞥见车上坐了一名华人警官,一名驾驶,后座坐了一位相貌威严似法官的欧洲人。前方马路的右边,他们寻找的建筑工地映入眼帘,黄色桁梁与竹竿鹰架搭成鸟笼状,汗流浃背的苦力穿梭其间。起重机在湿雨中闪亮,吊在他们上方有如皮鞭。地面的大灯将光线相当浪费地洒在雨雾中。
“找一个低楼,很靠近了,”陆克命令,将车速减至六十,“白色。找一间白房子。”
杰里指出来,是两层楼复合式住宅,外面是滴着水的粉饰灰泥,不新不旧,入口有二十英尺高的竹台,也停有一辆救护车。救护车的车门没关,三名驾驶闲散地坐在上面抽烟,看着在前院巡行的警察。警察的动作犹如正在处理暴动事件。
“他让我们抢先外勤情报员一个钟头。”
“谁?”
“摇滚客。是摇滚客嘛。不然是谁?”
“为什么?”
“因为想借钱吧,我猜吧。他欣赏我。他也欣赏你。他特别叮咛要带你一起来。”
“为什么?”
雨水阵阵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陆克气冲冲地模仿,“走快一点就是了嘛!”
竹竿搭得歪歪斜斜,比围墙还高。两名身披橙袍的教士,手敲铙钹,挡在前面。另一人撑伞。旁边有花圈,主要是万寿菊,也有灵柩。视线之外的某处传来悠悠吟唱的声音。入口厅犹如发出甲醛恶臭的丛林沼泽。
“大牛的特使。”陆克说。
“记者。”杰里说。
警察点头让他们通过,连证件也不看。
“警司在哪里?”陆克说。
甲醛的气味令人掩鼻。一名年轻警官带他们推开玻璃门,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有约莫三十名老先生老太太,多数穿着连身睡衣,漠然等待,仿佛在等误点班车,头上是无影霓虹灯,一只电扇。一名老人清清喉咙,以轻蔑的态度朝绿瓷砖闷哼一声。只有墙上灰泥在掉泪。一见巨大的鬼佬,他们以礼貌的态度讶然注视。病理专家的办公室漆成黄色。黄色墙壁。黄色百叶窗合上。一台没开的冷气机。同样是绿色瓷砖,清洗容易。
“真香。”陆克说。
“有家的味道。”杰里同意。
杰里但愿这是战场。是战场的话,应付起来比较轻松。警官请他们等他先进去。他们听见担架吱吱滚动,压低的嗓音,冷藏柜门开合的声响,橡皮鞋底低沉的嘶声。电话旁放了一本《格氏解剖学》。杰里翻阅其中的插图。陆克坐在椅子上。一位穿着橡皮短靴与连身服的助手端茶过来。白色茶杯,绿色边缘,香港的缩写加上皇冠。
“能不能麻烦你请警官快一点?”陆克说,“再过一分钟,全香港的人都要赶过来了。”
“为什么找我们?”杰里又问。
陆克在铺了瓷砖的地板上倒了一些茶,让茶水流进水沟,自己则拿起威士忌壶倒满茶杯。警官回来了,快速挥动纤细的手。两人跟着警官走回等候室。往回走时没有经过门,只是走廊一条,转弯后来到像是公用厕所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杰里第一眼看见的是被敲得凹凸烂透的担架。他心想,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破旧的医院器材更加凄凉了。墙壁长满了绿霉,绿色钟乳石从天花板垂下,一只遍体鳞伤的痰盂装满了用过的卫生纸。他记得,他们先擤擤鼻,然后才掀开床单给你看,以免吓到你。甲醛的气味让杰里泪水直流。一名华人病理专家坐在窗前,在笔记夹上写字。两名接待员徘徊不去,警察更多。这里普遍弥漫一股歉意。杰里怎么想就是想不通。摇滚客不去理会他们。他在角落喃喃对着警车后座那位面貌威严的绅士讲话,然而角落距离杰里不远,杰里依稀听见“有害我们的声誉”说了两次,语调愤慨、紧张。白床单覆盖尸体,上面有个蓝十字,两画等长。如此一来怎么盖都行,杰里心想。整个房间就这台担架,就这一条床单。其他尸体放在两只大冰柜里,木门大得可以直立走进去,大如屠宰户的门。陆克不耐烦得差点发疯。
“天啊,摇滚客!”他对着房间另一边大喊,“你打算还要再拖多久?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哪。”
大家懒得理他。陆克等得不耐烦了,自行扯开床单。杰里看了一眼,移开视线。验尸室在隔壁,他听得见锯子的声音,如同犬吠。
难怪他们全都面有难色,杰里心想:把欧洲人的尸体带来这样的地方。
“老天爷啊,”陆克说着,“神圣老天啊。是谁弄的?是怎么在他身上弄出那些个淤青啊?是三合会搞的。天啊。”
淋湿的窗户外面是院子。杰里看得见竹竿在雨中摇动,也看见救护车水淋淋的阴影,又送来一名顾客,然而他不太相信有什么顾客会是这副模样。警方摄影师来了,闪光阵阵。一架电话分机挂在墙上。摇滚客正在讲电话。他仍未正眼看陆克或杰里。
“赶快把他送走。”威严绅士说。
“尽快悉听尊便。”摇滚客说。他继续打电话。“在九龙城寨公园,长官……是的,长官……在巷子里,长官。被脱光了。很多酒精……法医病理专家一眼就认出是他,长官。是的长官,银行已经来了,长官。”他挂掉电话。“是的长官,不是的长官,满满三袋,长官。”他咆哮。他拨了一个号码。
陆克正在做笔记。“天啊,”他不断以震惊的语气说,“天啊。他们一定是花了好几个礼拜才做掉他。好几个月。”
杰里认定,事实上,他们杀了他两次。一次是逼他讲话,一次是要他闭口。他们首先对他下的毒手,证据遍及全身,淤青有大有小,如同火苗蹿烧地毯,烧出焦洞,然后突然熄灭。此外他脖子上有一道,造成截然不同、速度更快的死亡。他们不再需要他时,才动最后这一记毒手。
陆克朝病理专家呼唤。“把他翻过来,麻烦你。可不可以请你把他翻过来,长官?”
警司摇滚客放下电话。
“讲讲来龙去脉好吗?”杰里冲着他说,“他是谁?”
“姓弗罗斯特,”摇滚客边说边以半闭的眼睛回瞪,“负责东南亚和中国的高级主管。信托部。”
“是谁杀的?”杰里问。
“对啊,是谁干的?那才是重点。”陆克拼命写笔记。
“地鼠。”摇滚客说。
“香港没有三合会,没有共产党,也没有国民党。对吧,摇滚客?”
“也没有妓女。”摇滚客咆哮。
威严绅士替摇滚客省下了口水。
“是抢劫抢过头了,”他从摇滚客的背后探头说,“强盗横行嚣张,显示社会大众必须随时随地提高警觉。他生前是本银行的忠诚员工。”
“才不是抢劫咧,”陆克说,再看弗罗斯特一眼,“是派对一场吧。”
“他的确是结交了一些怪得很的朋友。”摇滚客说,仍盯着杰里看。
“这话什么意思?”杰里说。
“说来听听吧?”陆克说。
“他狂欢到半夜。跟着两三个男性华人一起作乐。妓院一家逛过一家。随后他就失去联络。一直到今晚。”
“银行还悬赏五万元。”威严男子说。
“港币或美金?”陆克边问边写。
威严男子说“港币”,口气非常刻薄。
“你们两个可别乱来啊,”摇滚客警告,“他有个老婆在赤柱医院住院,还有几个小孩——”
“还有银行的声誉要顾。”威严男子说。
“我们最关切的就是这个。”陆克说。
半小时后他们离去,仍抢在前头。
“谢谢你。”陆克对警司说。
“没帮上忙。”摇滚客说。杰里注意到,他疲倦时,半闭的眼皮会漏水。
两人开车离去时杰里心想,我们已经摇动了树。哇,我们可摇得精彩了。
众人依习惯坐姿坐着,史迈利坐在办公桌前,康妮坐在轮椅上,狄沙理斯怒视由烟斗懒散地缭绕而上的烟圈。吉勒姆站在史迈利身边,马铁娄粗哑的嗓音仍萦绕耳际。史迈利用拇指以稍呈圆形的动作,用领带末端擦拭着眼镜。
耶稣会教士狄沙理斯率先开口。也许最需要撇清关系的人是他。“就逻辑上而言,我们不会被扯上这件事。弗罗斯特是江湖浪子一个。他包养华人女子。他公然贪污受贿。被我们收买时,他毫无异议。以前另外收过谁的钱,只有天知道了。我不会怪罪到自己头上。”
“噢,废话。”康妮喃喃地说。她面无表情坐着,小狗睡在大腿上。她行动不便的双手放在爱犬棕色背部上保暖。黝黑的法恩则在后面倒茶。
史迈利对着暗码电报表格说话。自从他埋首阅读起,就没人看得见他的脸。
“康妮,你帮我分析一下。”他说。
“好的,长官。”
“在这四面墙之外,有谁知道我们找上弗罗斯特?”
“库洛。威斯特贝。库洛认识的警察。要是表亲有点常识的话,他们也会猜中。”
“拉康不知,白厅也不知。”
“卡拉也不知,亲爱的。”康妮高声说,瞪了模糊不清的照片一眼。
“对。卡拉也不知。这个我相信。”从史迈利的嗓音,他们能体会到这事件的冲击力,亦可听出史迈利正以理智压抑情绪。“对卡拉来说,这种反应实在太夸张了。如果银行账户曝光了,他只需在别处另外开个户头。他不需要做这种事。”他以指尖精确地将暗码电报表格向上抬高一英寸。“我们依计划进行。反应简直是——”他又开口,“反应超出我们的预期。就情报行动而言,什么也没遗漏。就情报行动而言,我们在本案上有所斩获。”
“我们吸引上他们了,亲爱的。”康妮坚定地说。
狄沙理斯情绪彻底失控。“我坚持的是,大家讲话的口气,不要把在场人士全当做是共犯。目前仍没有已证实过的关联,而大家居然暗示我们涉案,让我觉得是恶意中伤。”
史迈利的回应语气仍显疏离。
“要是我暗示过别的,我也觉得是恶意中伤。这项行动是由我下令进行的。如果仅仅因为后果难看而拒绝正视,我办不到。尽管让我扛下来,别让我们欺骗自己。”
“那个可怜的小子,他知道的内情不够多吧?”康妮沉思着,似乎在自言自语。起初没人注意,随后吉勒姆想:她这话什么意思?
“可以让弗罗斯特拿来背叛我们的东西根本没有,亲爱的,”她解释,“任何人能遇到的倒霉事,就属这种状况最倒霉。对他们,他又能透露什么?一个狂热记者,姓威斯特贝。这一点,他们早就知道了,各位小亲亲。所以他们当然继续逼问再逼问。”她转向史迈利。史迈利是惟一与她同享诸多过往云烟的人。“乔治,以前派部下出任务时,我们习惯的做法是什么,记得吗?我们一定给他们一些可以供出的东西,愿上帝保佑他们。”
法恩以无微不至的姿态,在史迈利办公桌上摆了一纸杯的茶水,上面浮着一片柠檬。他骷髅头似的奸笑令吉勒姆的怒火几乎按捺不住。
“放下后滚出去。”他凑着法恩的耳朵发脾气。法恩离去时,嘴上仍挂着窃笑。
“现阶段,柯到底知道些什么?”史迈利问,仍对着暗码电报表格说话。他交缠手指托住下巴,状似祈祷。
“一团乱,”康妮语带自信高声说,“英国新闻界在追,弗罗斯特死了,仍没有进展。”
“对。对,他会坐立难安。‘他有没有办法撑住水坝?他能不能堵住漏水的地方?漏水的地方究竟在哪里?’……这些是我们先前想问的问题。现在得到解答了。”他一直压低的头,这时出现极微小的动作,偏向吉勒姆。“彼得,麻烦你请表亲加强对刁先生的跟踪。只派定点盯梢人就好了,告诉他们。别上街跟踪,别惊动猎物,别乱搞无意义的小动作。电话、邮件,简简单单就好。博士,刁先生上一次去大陆,是什么时候的事?”
狄沙理斯不太情愿地说出日期。
“调查一下他走的路线,看他在什么地方买的机票。说不定他会再走一次。”
“已经记录下来了。”狄沙理斯郁郁寡欢地反驳,作出极度不悦的冷笑,望向天空,扭动嘴唇与肩膀。
“那就劳驾你另外帮我誊写一份。”史迈利回复,自制力难以动摇。“威斯特贝……”他继续以同样平坦的语气说,一时之间吉勒姆认为史迈利恐怕起了幻觉,误以为杰里在办公室里,与其他人一样正遵从他的指示,吉勒姆不禁感到浑身不对劲。“我把他撤出来——这一点我办得到。他报社叫他回国,有什么不可以?然后呢?柯等着。他听着。他什么也没听见。结果他松懈下来。”
“然后缉毒英雄上场,”吉勒姆边说边看了日历一眼,“又给索卢·艾克朗占便宜了。”
“不然,我将他撤出来,换上另一个外勤情报员,继续追查下去。这人会比威斯特贝目前处境安全吗?”
“不可能成功的啦,”康妮喃喃地说,“临时换马。不可能啦。你也知道。又要介绍案情,又要训练,又要重新分发装备,又要重新建立人脉。不可能。”
“我可不认为他现在处境危险!”狄沙理斯断言,嗓音刺耳。
吉勒姆气愤地转身过去正要制止他,但史迈利抢话。
“怎么说,博士?”
“你的假设我不接受,不过你的假设是柯不喜欢动用暴力,他是个成功的生意人,看重的是面子、私利、功过、勤奋至上。把他说成小流氓,我可无法认同。我敢保证,他有的是手下,可能手下作业时没有他那么好心。白厅的手下不也差不多?总不至于把白厅当做一群无赖吧?”
看在老天的分上,说出来吧,吉勒姆心想。
“威斯特贝不是弗罗斯特那种人,”狄沙理斯以同样爱说教、充满鼻音的声音抱怨,“威斯特贝不是不诚实的公仆。威斯特贝从来没有背叛柯的信任,也没骗过他的钱或他弟弟。在柯的眼里,威斯特贝代表一家大报社。而据我了解,威斯特贝也向弗罗斯特和老刁表明了,报社对这件事所知的比他个人更多。柯见过世面。除掉了一个记者,并没有除掉祸根。相反的,除掉记者可能会捅出一窝黄蜂。”“不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史迈利说。
“无所适从。如康妮刚才说的。他衡量不出威胁有多大。中国人拿抽象事物没办法,碰到抽象的状况更没辙。他希望安然度过威胁,如果没有发生具体的状况,他会当做警报已解除。这种习惯,并不局限在西方。我只是扩大阐述你的假设而已。”他起身,“并没有为你的假设担保。我拒绝担保。这件事我完全撇清关系。”
他大步走出去。史迈利点头示意吉勒姆跟着出去。只有康妮留下。
史迈利闭眼,眉头在鼻梁上方纠合僵结。康妮良久不发一语。小跑如断气般趴在大腿上,她低头凝视,抚摸着狗肚子。
“要是卡拉,他才不管呢,是不是啊,亲爱的?”她喃喃地说,“死了一个弗罗斯特不管,死了十个也不管。差别就在这里,真的。超过十,我们也写不下去了,近来是不是这样啊?以前不是有谁常说:‘我们为理性人的生存奋斗’?是司地亚斯培吗?还是老总?我喜欢这句话。全包括进去了,希特勒、新纳粹。我们就是有理性。是不是啊,小跑?我们不只是英国人。我们有理性。”她的音调稍微下降。“亲爱的,山姆呢?你考虑过了吗?”
史迈利隔了半晌才开口。总算开口时,他的语气严厉,有如希望康妮别靠近。
“他在一旁待命。在获得许可前,什么也不做。他知道。一直等上面许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气。“甚至有可能用不上他。没有他,我们可能就应付得来。全看柯怎么跳了。”
“乔治亲爱的,亲爱的乔治。”
寂静中,她拖着身子来到壁炉前,拾起火钳,费了很大力气拨动煤炭,另一只手则抓着小狗。
杰里站在厨房窗户前,看着昏黄黎明切开港口雾气。昨晚风雨很大,他回想到。绝对是在陆克打电话来之前一个小时。他躺在床垫上注意风雨动静,女孩则躺在他大腿边打鼾。首先是植物的气味,接着是风愧疚地吹动棕榈树,如干燥的两手互相摩擦。随后是嘶嘶雨声,如同数吨灼热的散弹落入海水里。最后是片状闪电以缓慢的深呼吸动摇港口,而隆隆雷声则打在舞动的屋顶上。是我杀了他,他心想。或多或少,害死他的人是我。“不只是将领,是每个拿枪的人。”是谁说的,上下文是什么?
电话铃响。随它去响吧,他心想。大概是库洛,尿湿了裤子。他拿起听筒,是陆克,语调比平常更像美国人:
“嘿,老兄!天大消息!史大卜刚刚发电报过来。限威斯特贝阅读。阅读前勿进食。想不想听?”
“不想。”
“到战区绕一圈。柬埔寨的航空公司以及围城经济。我们的人陷入枪林弹雨!你走运了,水手!他们想派你去战地给子弹射中屁股!”
还有,把丽姬留给老刁处理,他边想边挂掉。
就我所知,也把她留给科林斯那个狗杂种算了,在她背后躲躲藏藏的,活像蓄奴的白人。山姆在万象以梅伦先生的身份指挥情报员时,杰里曾有两三次依其指示行动,他是个发神秘财的贸易商,是当地欧洲坏人的老大。他认为山姆是他遇见过的情报员指挥官中最面目可憎的人之一。
他回到刚才的位置,继续在窗前想着丽姬,想着她站在令人晕眩的屋顶上。也想着老弗,想着他对生命的热爱。想着自己回到公寓时迎面而来的气味。
到处都是。盖过了女孩的体香剂,盖过了陈年烟味,盖过了煤气,盖过了隔壁麻将人家传来的色拉油味。杰里一闻到,着实在脑海里描绘出老刁翻箱倒柜时采取的路径,想像他徘徊不去的地方,想像他如何翻找杰里的衣物、食品储藏室、仅有的家当。是玫瑰水混合杏仁的气味,是前妻喜欢的香水。
15 围城
离开香港时,香港便不复存在。通过最后一位穿着英国军鞋与绑腿的华人警察,憋着气飞越灰色贫民窟屋顶上方六十英尺时,当外岛缩小遁入蓝色水雾中,你就知道布幕已经落下,布景也清理一空,香港的生活全是幻影一场。然而这一次,这种感觉无法在杰里心中油然而生。已故的弗罗斯特与未死的女孩,这两人的往事他揽在心上,飞抵曼谷时仍在他左右。与往常一样,他花了整天寻找他想要的东西;与往常一样,眼看他就要放弃。以杰里的看法,在曼谷,这种事发生在所有人身上:观光客寻找某间寺庙,记者找新闻,或是杰里寻找瑞卡度的朋友与伙计查理·马歇尔。奖品就坐在某条可恶的巷尾,卡在塞满淤泥的河道与一堆水泥废弃物之间,而且花的钱比你预期多出五美元。此外,尽管理论上现在是曼谷的旱季,杰里却记得每次外出必定下雨,从备受污染的天空毫无遮拦地狂泻而下。事后,大家都说,他碰巧遇上惟一的雨天。
他从机场开始找,因为反正已经到了机场,也因为依他推论,在东南亚,长程飞行必经曼谷。其他人说,查理已经不在了。有人向他信誓旦旦,说小瑞死后,查理也辞掉飞行员的工作。也有人说他被关起来了。另有人说,他极有可能在“贼窝之一”。一名性感销魂的越南航空空姐,嗤嗤笑着说,他跳火车溜到西贡去了。她只在西贡看过他。
“从哪里去的?”杰里问。
“可能是金边吧,可能是万象吧。”她说。不过她坚称,查理的重点站一向是西贡,他从不去曼谷。杰里翻阅电话簿,查不到印支包机公司。抱着渺茫的希望,杰里也查了“马歇尔”一姓,果真找到,甚至连名字都以C开头。打了电话过去,对方却不是国民党军阀的儿子,不是以元帅的称呼当做自己姓氏的那个马歇尔,而是一个头脑迷糊的苏格兰贸易商,不停地说“请务必光临”。他到专门关老外的监狱去检索资料。外国人付不出钱或对将军不敬时,就关进这里。他在走道上走动,望向牢门里,与两三个脑筋失常的嬉皮对话。尽管他们可以滔滔不绝讲述被关的经过,却从未见过查理·马歇尔,也没听过这人,说得好听点,他们连他是谁也不屑知道。心情郁闷之下,他开车前往所谓的疗养院,是毒瘾犯勒戒中心,当时现场情绪高亢,因为有个五花大绑的病人成功用自己的手指挖出眼球,但这人不是查理·马歇尔,没有,他们没有收飞行员,没有科西嘉岛人,没有科西嘉岛人和华人的混血儿,当然也没有国民党将领的儿子。
所以杰里再从飞行员过境时可能留宿的旅馆开始找。他不喜欢这样找人,因为无聊至极,更因为他知道柯在此地有个大本营。他几乎敢肯定弗罗斯特泄露了他的天机;他知道多数富裕的华侨都能合法拥有几本护照,汕头人的护照更多;他知道柯口袋里放了一本泰国护照,也许也收了两三个泰国将领。他也知道,泰国人一不高兴,杀起人来比其他人种都来得快狠准,只不过枪毙死囚时,他们会在死囚面前撑开毛毯,对准毛毯上的十字射击,以免触犯佛祖不杀生的戒律。有鉴于此,也有鉴于其他不少理由,杰里周游大旅馆喊着查理·马歇尔的大名时不是非常自在。
他试过了四面佛、凯悦、美丽华、东方酒店,以及其他大约三十家旅馆。在四面佛酒店时,他脚步放得特别轻,因为他记得中国海空在此处租了长期套房,库洛说柯经常光顾。他脑海想像金发飘逸的丽姬殷勤款待他,或是在泳池畔伸展修长的胴体,大亨们则在一旁啜饮威士忌,盘算着要花多少钱才能买下她的一个钟点。他开车四处探访时,暴雨突然来袭,肥大的雨珠落下,污黏恶臭,玷污了街头寺庙上的金色。出租车司机在积水道路上滑行而过,只差几英寸就撞上水牛。图案俗艳的公交车摇着铃,朝他们猛冲过来。沾有血迹的武打海报朝他们嘶吼,然而马歇尔,查理·马歇尔,马歇尔机长这个姓名,任凭杰里牺牲咖啡钱慷慨解囊,就是没人听过。他找到小姐,杰里心想。他找到了小姐,睡在她住处,换成我也会这样做。来到东方酒店,他塞钱给门房,请他代收留言,让他使用电话,最绝的是,他还弄到住宿两夜的收据,可以用来惹史大卜不高兴。然而一路与旅馆周旋下来让他感到害怕,感觉暴露行踪,有危人身安全,因此他以一夜一元的代价住进无名小巷里的低级旅店,“请先缴清住宿费”,连登记的手续也免了。这家旅店有如一排海滩茅舍,所有房门外面就是人行道,以方便“办事”,开放式车库以塑料帘幕遮住汽车牌照。当天晚上,他沦落到探访空运公司,打听印支包机这家公司,只不过他也提不起劲,而且认真怀疑是否应该相信越南航空的空姐,到西贡去找人。这时一家空运公司的华人女孩说:
“印支包机?是马歇尔机长的公司嘛。”
她向杰里指点一家书店,是查理·马歇尔每次来曼谷买书收信的地点。书店也是由华人经营,当杰里提起马歇尔时,老店主爆笑出来,说查理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了。老人身材非常矮小,脸皮不笑时假牙也会暗笑。
“他欠你钱吗?查理·马歇尔欠你钱,摔了你飞机吗?”他发不出R音。他说完再度爆笑,杰里也加入。
“太棒了。很好。是这样的,他很久没来,信件你怎么处理?帮他转寄吗?”
查理·马歇尔,他才没人寄信给他咧,老人说。
“啊,可是,伙计,如果明天有信寄到,你会怎么转寄?”
寄到金边去,老人说,一面收下五元,从桌上找来一小张纸,让杰里抄下地址。
“我买本书送他好了,”杰里四下看看,“他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法文书。”老人连想也不想,带着杰里上楼,让他参观欧洲人文化的圣地。给英文读者看的,是布鲁塞尔印刷的色情刊物。给法文读者看的,是一列又一列的破旧经典:伏尔泰、孟德斯鸠、雨果。杰里买了一本《憨第德》,放进口袋。参观这房间的人,显然都大有来头,因为老人取来一本房客签名簿,而杰里也签了字。J.威斯特贝,新闻记者。评语栏是用来写笑话的,所以他写了“声誉极为卓著的百货商场”。接着他翻看前几页,问道:
“查理·马歇尔也签过吗,好友?”
老人指出查理·马歇尔两度签名之处,“地址,在这里。”杰里抄下。
“他的朋友呢?”
“朋友?”
“瑞卡度机长。”
老人一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轻轻取走签名簿。
他前往东方酒店的外籍记者俱乐部,里面只有一群刚从柬埔寨归来的日本人。他们向杰里叙述了到昨天为止的情势,杰里也喝得有点醉意。正当他即将离去时,让他一时惊恐的是,小矮人出现了,他来曼谷与本地分社开会。他身后跟着一个泰国男孩,让他显得特别敏捷轻快:“哇,威斯特贝!特务局今天情况怎样?”这个笑话,他几乎逢人必开,却无法改善杰里的心境。回到低级旅店后,他继续喝威士忌,无奈邻人费力的呼喊声令他难以成眠。最后为求自保,他到外面去,到同一条街的酒吧里找了一个女孩,柔弱纤细。不过当他又单独躺着时,他的心思再度飞回丽姬。不管她喜不喜欢,她都是杰里的床伴。她在个人清楚的范围内,究竟与他们有多深的牵连?他纳闷着。她找老刁来见杰里时,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德雷克的手下干掉弗罗斯特,她知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他们也可能干掉杰里?他甚至不禁想到,他们下毒手时,她可能在场,这个念头令他不寒而栗。无疑的是,弗罗斯特的尸体仍记忆犹新。是极为可怕的一抹记忆。
到了凌晨两点,他判断自己即将发高烧,因为他汗流不止,辗转难眠。他一度听见房间里有人放轻脚步声,于是立刻冲向角落,扯掉插在插座上的柚木台灯,抓在手上。四点,他听见令人惊异的亚洲喧嚣声而清醒过来,是如猪嚎叫的声音、钟声、老人临终的哀嚎、一千只公鸡的啼声,在那道铺有瓷砖的水泥走廊上回响。他拼命扭动破烂的水管,冷水细流而出,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洗完澡。五点,打开收音机,音量大到极限,逼得他起床,哀怨的亚洲音乐幽幽宣布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时他早已刮好胡子,仿佛今天是他大喜之日。八点,他发电报给报社,报告计划,希望圆场拦截到。十一点,他赶上飞往金边的班机。登上柬埔寨航空卡乐帆客机时,地勤女服务员将可爱的脸蛋转向他,以轻快悦耳的英语祝他“‘虑’途愉快”。
“谢谢。好。太棒了。”他说。他选择机翼上方的座位,生还率最高。飞机缓缓起飞时,他看见一群泰国胖子在紧邻跑道处修剪得无懈可击的高尔夫球场上乱打小白球。
登机前,杰里注意到旅客名单上有八个姓名,真正上机的旅客却只有两人,另一人是身穿黑衣的美国男孩,提着公文包。其余都是货物,以黄麻布袋与灯芯草箱堆在后舱。围城班机,杰里不由自主地想到。带着货物飞进去,带着幸运的人飞出来。空姐送他一本旧的《今日法国》杂志,一颗大麦色糖果。他阅读着《今日法国》,希望温习一下法文,接着想起《憨第德》,取出阅读。他也买了康拉德的作品,因为在金边他总是阅读康拉德。康拉德笔下真正的河港所剩无几,他正坐在其中之一,一想到这里,他会心一笑。
降落之前飞机先高飞,然后环绕云朵,以小螺旋状盘旋而下,令人紧张,为的是躲开丛林射出的零星枪火。这里没有地面管制导航设备,如杰里所料。空姐并不清楚红色高棉距离市区多近,但日本人说过,在所有前线是十五公里,若没有道路,距离更短。日本人也说过,机场在射击范围之内,不过只有火箭炮,而且零星出现。没有一〇五厘米榴弹炮,还没有,不过凡事总有开头,杰里心想。飞机仍在云端,杰里对天祈祷,希望高度仪正确无误。接着橄榄色泥土跃入眼帘,杰里看见炸弹坑如鸡蛋落地般撒了满地,也看见车队的车胎滚出的黄线。飞机如羽毛般轻轻降落在坑坑洼洼的跑道时,随处可见的褐皮肤裸体儿童自得其乐地在满是泥泞的炸弹坑里玩耍。
太阳破云而出,尽管飞机声响隆隆,杰里仍产生步入宁静夏日的错觉。杰里到过很多地方,但在金边,战争是在和平的气氛中开打,与众不同。他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时,是在轰炸停止之前。一群飞往东京的法国航空旅客好奇地在停机坪上漫游,浑然不知降落在战役之中。没人告诉他们就地找掩蔽物,没人跟在他们身边。F4战机与111战机在机场上方呼啸而过,周遭传出射击声,美国空军直升机放下托着死尸的网子,如同刚从红海捞起海产,怵目惊心。波音707为了起飞,不得不爬过整个机场,以慢动作接受夹道攻击。杰里出神看着波音飞机懒懒爬出地面射击范围,而途中杰里等着听见闷轰声,通知他飞机尾翼中弹。然而波音飞机勇往直前,仿佛无辜者免疫,温柔地消失在未受侵扰的地平线。
这时讽刺的是,由于尾声将近,他注意到重点摆在求生货物上。在军用机场另一端,各式各样的大型包机,有银白机身的美国运输机、707、704引擎涡轮螺旋桨C130飞机,有的注明跨界航空,有的注明大鸟航空,有的毫无名称,依序起飞降落,飞得笨拙而危险。这些飞机载着来自泰国与西贡的军火以及白米,或者泰国的石油与军火。杰里快步走向机场大厅,途中看见两架飞机降落,每次降落都让杰里屏息等待喷射引擎的后座力发威,在降落跑道地面松软的一端又扭又抖地停下来,周围是填满泥土的弹药箱叠成的堤坝。飞机尚未停妥,身穿防弹外套与钢盔的行李搬运工就开始像一排未武装士兵聚集过来,从机腹拖出宝贵的货物袋。
尽管恶兆连连,仍无法摧毁他旧地重游的喜悦。
“您打算待多久,先生?”入出境官员以法文询问。
“一直待下去。”杰里说,“你让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越久越好。”他本想当场打听查理·马歇尔,但机场警备森严,散布了各色情报人员,由于他不知道对手是谁,最好别宣扬自己的志向。机场有各式各样的老飞机漆上新标志,他却看不到印支包机的飞机。库洛在他离开香港前叮咛,印支包机的注册商标颜色,据信与柯的赛马颜色相同:灰色加上浅蓝。
他召来出租车,坐上前座,委婉拒绝了司机的好心推荐:女孩、表演、夜总会、男孩。道路两旁的凤凰木构筑成橙色隧道,在石板色的季节雨天空衬托下格外华丽。他在杂货店停下,依照“浮动汇率”换钱。他喜欢“浮动汇率”一词。兑换货币的商家以前是华人,杰里记得。这一家却是印度人。华人及早退出,印度人留下来吃残骸上的剩肉。马路两旁是简陋的房舍群。四处是难民,或坐或卧,有的在煮食,有的静静群聚打盹。有几名幼童围成圆圈坐着,轮流抽着一根香烟。
“本村人口一百万。”司机以小学课堂的法文说。
一队陆军车队朝他们开过来,亮着车头灯,坚守马路正中央。出租车司机乖乖靠边开进泥巴里。车队最后一辆是救护车,两扇门都敞开,里面堆有数具尸体,脚丫露在外面,腿有如猪脚,表面光滑,淤青处处。是生是死,几乎无关紧要。他们通过一簇被火箭炮炸毁的高脚屋,之后开进地方性的法式广场,有一间餐厅、一间杂货店、一间熟肉店,还有拜尔奎宁红酒以及可口可乐的广告。有儿童蹲在路边,看守着偷来的汽油,以一公升葡萄酒瓶装着。这幅景象杰里也记得。轰炸时会发生这种事。炸弹碰上汽油,后果是血流成河。这一次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没有人学到教训,一切都没有改变,隔天清晨之前会有人收走残骸。
“停车!”杰里说。他一时兴起,递给司机那张他在曼谷书店抄下来的查理·马歇尔地址。他原本想趁夜黑风高悄悄过去,但在阳光照射下,似乎已没必要那样做。
“去这里?”司机转身问,很惊讶地看着他。
“没错,伙计。”
“你知道这房子?”司机以法文问。
“我一个好友的。”杰里以英文回答。
“你的?是你的好友?”
“记者。”杰里说。这话能解释任何不合常理的现象。
司机耸耸肩,将车子开上一条长长的大道,经过法国大教堂,转进一道泥土路,路旁是一排排庭园别墅。越往市区边缘,别墅就迅速变得邋遢。杰里两度问司机,究竟那地址有何特别之处,但司机已失去兴趣,耸耸肩,不置可否。停车后,司机坚持要杰里先付钱再下车,然后气呼呼换挡高速冲去。这幢别墅与其他别墅没两样。下半部由围墙半掩,墙壁里有道铸铁大门。他按下门铃却什么也没听见。他用力推门,门却一动也不动。他听见窗户用力关上的声音,赶紧抬头看,隐约看见纱窗内有棕色脸孔移开。随后大门吱吱响,应声开启,他往上走了几阶,来到铺了地砖的走廊,又有一道门。这一道门是以实心柚木打造,开了一个阴暗的小栅栏窗,可由内向外看,由外向内却不行。他等着,然后重重敲击门环,接着听见回音在屋内四处弹跳。这道门属于双扉门,连接处在中间。他将脸贴在门缝,看见一条狭长的地砖地板以及两阶,应该是楼梯最后的两阶。楼梯之下站了无腿毛的两条棕色腿,裸露出两条光秃秃的小腿,但向上只能看见膝盖。
“哈啰!”他大叫,眼睛仍正对门缝。“日安!哈啰!”双腿仍无动于衷。“我是查理·马歇尔的朋友!女士,先生,我是查理·马歇尔的一个英国朋友!可不可以请你转告?”他以法文说。
他取出美元五元硬币,塞进门缝,却没人上钩,因此他收回,从笔记簿撕下一张纸,在最上面写着“致马歇尔机长”,自我介绍为“英国记者,有事相商,与彼此利益有关”,然后写下旅馆地址。他又将纸条塞进门缝,再看看那对棕色腿,然而腿已经消失。他只好一直走,遇到三轮摩托车,坐上去,一直坐到找到出租车为止:不用了,谢谢,不用了,谢谢,他并不想要女孩——只不过,和往常一样的是,他的确想要。
旅馆以前是“皇家”,如今改叫“高峰”。旗子在旗杆顶端飞扬,但雄伟的气势却显牵强。他签名后进入,看见活人在庭院游泳池边晒太阳,再度想起丽姬。对女孩子而言,这里是训练扎实的学校,如果丽姬帮瑞卡度夹带过小包裹,她十之八九在这里领过结业证书。最漂亮的归最有钱的,最有钱的是金边的扶轮社猪哥:走私黄金与橡胶的恶棍、警方首长、拳头大的科西嘉岛人。科西嘉岛人喜欢在战役方酣时与红色高棉订定干净利落的条约。有人留了一封信给他,信封口没封,柜台服务生自己看过后再客气地旁观杰里看信。里面是镶金边的大使馆邀请卡,邀他参加晚宴。邀请人的姓名他从未听过。一头雾水,他将邀请卡翻过去,背面以潦草字迹写着“我认识您的监护人老友乔治”,“监护人”一词点明了一切。晚宴与“你丢我捡信箱”18,他心想。这两项正是沙拉特严加批判的外交部严重脱节之处。
“电话?”杰里以法文询问。
“坏了,先生。”
“电呢?”
“也没有,先生,不过自来水倒是很多。”
“凯勒呢?”杰里露齿一笑说。
“在庭园里,先生。”
他走进庭园。如云的胴体之间坐了一群英国新闻界重量级战地记者,喝着苏格兰威士忌,互道艰辛往事,看来如同英德不列颠空战中的少年飞行员来替外国人打仗,而他们观察的眼神也带有一种集体性的轻蔑,一致不屑他的出身。一人包了方头巾,长长的直发以英勇之姿往后梳。
“天啊,是公爵大人,”他说,“你怎么来的?踩着湄公河来的吗?”
然而杰里并不想理会他们,他想找的是凯勒。凯勒是全职情报员。他是窃听专家,美国人,杰里是在别处战地跑新闻时与他结识。更确切说来,外籍记者一到此地,无不先拜凯勒的码头,而如果杰里希望取得他人信任,凯勒的大印章就有这种效力。对杰里而言,他越来越珍惜他人的信任。他在停车场找到凯勒。肩膀宽厚,一头灰发,一条袖子卷起。他站着,袖子放下的一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司机以水管冲洗奔驰车内部。
“麦克斯。太棒了。”
“好极了。”凯勒瞥了他一眼后说,然后继续看着司机。他身边站了一对细瘦的柬埔寨男孩,外表看来像时装摄影师,穿着高跟靴、喇叭裤,相机悬在亮晶晶的衬衫之上,纽扣没扣上。杰里也驻足旁观,司机停止冲水,开始以陆军软麻布刷洗汽车内部,越搓揉越呈褐色。另有一名美国人加入,杰里猜想他是凯勒最新的助理。凯勒的助理淘汰率相当高。
“怎么了?”杰里说。司机又开始冲水。
“‘两元英雄’挡到一颗很贵的子弹,”助理说,“就这么一回事。”他是南方人,肤色苍白,态度愉快,而杰里已有心理准备自己会不喜欢他。
“是吗,凯勒?”杰里说。
“摄影。”凯勒说。
凯勒服务的新闻通讯社聘请了一群摄影记者。所有大型通讯社皆然,都是柬埔寨男孩,就像站在那边那两位一样。通讯社给他们两块钱,请他们到前线去拍照。照片见报后,一幅二十美元。杰里听说过,凯勒的摄影记者阵亡速率是每周一个。
“他弯腰闪躲逃命时,贯穿了一边肩膀,”陌生男子说,“痛得屁滚尿流。”他似乎感到大开眼界。
“他人在哪里?”杰里没话找话说,司机仍继续刷洗冲水。
“在马路那一头,快死了。是这样的,两三个礼拜前,纽约分社那些死脑筋,就是不发药品下来。我们以前常送他们去曼谷。现在不送了,老兄,现在不送了。知道吗?就在马路那一头,他们躺在地板上,为了请护士送水来,还得包红包呢。是不是啊,小朋友?”
两名柬埔寨男孩客气地微笑。
“你要什么,威斯特贝?”凯勒问。
凯勒的脸看起来灰沉又凹凸不平。杰里对他最深的印象是六十年代在刚果时,凯勒为了解救困在卡车上的小孩而灼伤一手。如今手指长在一起,犹如长了蹼的兽爪,除此之外他的外貌并无变化。那次事件杰里记忆犹新,因为抱着那小孩另一端的正是杰里。
“报社要我过来看看。”杰里说。
“还能只过来看看吗?”
杰里哈哈大笑,凯勒也笑了起来,两人去酒吧喝苏格兰威士忌,等车子洗好,聊聊往事。来到大门口他们接了一位女孩,她等了凯勒整天。这女孩是身材高挑的加州人,背了不搭调的高倍数相机,修长的双腿无法站定。由于电话不通,杰里坚持在英国大使馆下车,让他响应邀请函。凯勒不太客气。
“威斯特贝啊,最近是当间谍还是怎么了?报道偏心,为了挖到更深的内幕而拍马屁、想弄个退休金之类的东西吧?”有人说凯勒个人的志向大约如上,但谣言随人去讲。
“那当然,”杰里和颜悦色地说,“干了好几年了。”
入口处堆的沙包是新的,新的反手榴弹铁丝网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大厅贴了巨幅海报,刺眼得令人不敢恭维,这事也只有外交官才办得到。海报推销的是“英国高性能汽车”,可惜金边汽油枯竭。上面眉飞色舞地附上几幅买不到的车款的相片。
“我会转告参赞您接受了邀请。”柜台人员语气严肃。
尽管清洗过,奔驰车内部仍嗅得到热血气息,不过司机已经加强了冷气。
“他们在里面干吗,威斯特贝?”凯勒问,“打毛线之类的东西吗?”
“之外的东西。”杰里微笑着,主要是冲着加州女孩。
杰里坐在前座,凯勒与女孩在后座。
“好吧,你听着。”凯勒说。
“没问题。”杰里说。
杰里打开笔记簿,凯勒叙述时他奋笔疾书。女孩穿了短裙,杰里与司机能借后视镜瞧见大腿。凯勒完好的一手放在她膝盖上。别的不谈,她名叫萝莲,和杰里一样,正式的工作是跑跑各地战区,服务对象是美国中西部的日报集团。转眼间,路上只剩这一部车。转眼间,甚至连三轮摩托车都不见了,只剩农民、脚踏车、水牛,以及代表越来越靠近乡间的花丛。
“所有主要公路都发生激战,”凯勒以单调的口气说,速度慢到几乎适合听写,“火箭炮晚上攻击,黏土炸弹白天攻击。龙诺仍认为自己是上帝。美国大使馆原先当他靠山,后来想推翻他,忙得脸色难看。”他列举出数据、火炮名、死伤人数、美援规模。据说部分将领把美国军火转卖给红色高棉,他举出这里将领的姓名,也说出带领幽灵部队请领部队薪资的将领,以及上述两件勾当都干的将领。“是常见的烂摊子。坏人太弱,攻不下城镇;好人太逊,拿不下乡村;除了共军之外,没人想打仗。原本学生免上战场,现在禁令一解除,他们准备放火烧掉这地方,随时可能发生粮食暴动。贪污严重得不得了,薪水族的生活过不下去,这地方气数已尽,流血等死。皇宫不真不实,大使馆是疯人院,间谍比普通人多,所有人都假装手中握有秘密。要继续吗?”
“你估计维持多久?”
“一个礼拜。十年。”
“航空公司呢?”
“这里就只剩航空公司了。湄公河等于是死了,马路也一样。航空公司在这里称霸。我们写过一篇报道。你看过吗?被编辑砍得不像样了。真是的,”他对女孩说,“我干吗再讲一遍给英国佬听?”
“继续讲。”杰里边说边写字。
“六个月前,金边有五家注册过的民航。过去三个月发了三十四份新的执照,另外还有大概十几家正在审查。行情是三百万柬币给部长个人,另外两百万分给他身边的部下。拿黄金的话打折优待,在国外付款的话,折扣更大。我们走的是第十三条路线,”他对女孩说,“你应该想看一看才对。”
“太好了。”女孩说着合上双膝,夹住凯勒健全的那只手。
他们驶过一座一手被射断的雕像,之后马路沿河流弯道前进。
“威斯特贝应付得来的话才行。”凯勒补充说明。
“噢,我应该没问题。”杰里说,女孩笑出来,稍微移动腰部。
“红色高棉在那边河岸盖了新的据点,甜心。”凯勒说明,主要是对那女孩说话。在湍急昏黄的河水对面,杰里看见两架T28,四处巡行,寻找可以轰炸的目标。那边有一场大火燃烧,烟柱直蹿上天空,如同信徒虔诚献贡。
“华人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杰里问,“在香港,没人听过这地方。”
“华人控制了百分之八十的商业活动,航空公司也包括在内。新旧都一样。柬埔寨人很懒啊,知道吗,甜心?能拿美国人的救济金,柬埔寨人就满足了。华人就不一样了。华人啊,先生,喜欢工作,喜欢钱上滚钱。华人操纵资金市场、运输独家专营、通货膨胀率、围城经济。战争变得像是香港的分公司,股份全归华人。嘿,威斯特贝,你跟我说的那个老婆,眼睛很可爱的那个,现在还好吧?”
“分道扬镳了。”杰里说。
“好可惜,听你说她好像很不错。他以前那个老婆很不错。”凯勒说。
“你呢?”杰里问。
凯勒摇摇头,对女孩微笑。“我能抽支烟吗,甜心?”他窝心地问。
凯勒黏合的手指间有道裂缝,可能是特别为了抽烟而钻的,裂缝周遭被尼古丁熏成棕色。凯勒将健全的一手放回女孩大腿上。马路转为小径,很深的轮痕出现在陆军车队经过之处。他们进入一道短短的树阴隧道,这时右边传来如雷的炮火声,树木如台风来袭弯腰下去。
“哇,”女孩惊叫,“能不能放慢一点?”她开始拉着相机背带。
“请便。中级炮兵,”凯勒说,“我们的。”他在说笑。女孩摇下车窗,拍了一些相片。轰炸声持续,群木乱舞,稻田里的农民却头也不抬。炮声止息后,水牛铃铛持续如回音般响着。他们继续往前开车。接近河岸处,两名儿童轮流骑一辆旧单车。河里有一大群小孩在一个车轮内胎上钻进钻出,褐色的肉体闪闪发光。女孩也拍下来。
“还会讲法文吧,威斯特贝?我和威斯特贝以前在刚果合作过。”他对女孩解释。
“我听说了。”她表示她知道。
“英国人受过教育,甜心。”凯勒解释,杰里印象中的他不是如此健谈,“他们接受栽培。是不是啊,威斯特贝?特别是贵族,对吧?威斯特贝是某种阶级的贵族。”
“没错,好友。我们就是爱卖弄。不像你们那种乡巴佬。”
“好吧,你来跟司机沟通,可以吗?路接下来怎么走,你来告诉他。他还没时间学英文。左转。”
“左转。”杰里以法文说。
司机是个男孩,却已培养出导游的无聊神态。
在镜子里,杰里注意到凯勒灼伤的一手,抽烟时会跟着颤抖。他心想,是否一向会抖?车子开过两三个村落。非常安静。他想起了丽姬,想到她下巴上的爪痕。他渴望与她做一些简单的事,如在英国乡野散步。库洛说她在郊区长大。她对马儿有遐想,令杰里感动。
“威斯特贝。”
“怎么样,伙计?”
“你的手指。一直敲一直敲。能不能停下来?听了很烦。感觉很像有心事压着。”他转向女孩。“这地方被他们轰炸了好几年,甜心,”他声音洪亮,“好几年了。”他猛吐出一阵烟。
“航空公司呢,”杰里提示,握着铅笔准备继续写字,“他们怎么做生意?”
“多数公司都向万象‘干租’,包括维修、飞行员、折旧,不过没包括油料。也许你早就知道了。最好是拥有私家飞机。那样的话不但能发战争财,大结局快到时也能赶快逃跑。找找看有没有小孩,甜心。”他一面抽烟一面告诉她,“有小孩在的地方就不会出事。小孩子一消失,大难就要临头了。表示小孩子被他们藏起来了。注意找小孩准没错。”
女孩萝莲又在把玩照相机。他们来到一处简陋的检查哨。两名卫兵在他们经过时朝车内看,但司机连速度也不放慢。他们来到岔路,司机停车。
“那条河,”凯勒命令,“叫他沿河岸开。”
杰里翻译给男孩听。男孩显得讶异,甚至作势反对,随后改变心意。
“村里的小孩,”凯勒说着,“前线的小孩。没有两样。不管在哪里,小孩子都是风向仪。红色高棉军人打仗时携家带眷,通常是这样。要是父亲死了,一家人也会一无所有,所以干脆跟着军队跑,至少还有饭吃。另外,甜心,另外还有一点,家长一死,寡妇必须当场收集证据,对吧?这是报道人性冷暖的好题材,威斯特贝,对吧?如果不收集证据,长官会否认有人阵亡,将阿兵哥的薪饷收进自己口袋。别客气,”他说,女孩正在动笔,“别以为会有报社想登。战争结束了,对吧,威斯特贝?”
“完结篇。”杰里赞同。
她会很爱笑的,他认定。假设丽姬在场,她绝对会看出好笑的一面,大笑出来。在她模仿他人的诸多动作中,他认为必然有份纯真已经失散,他决心找回。司机开到一名老妇人身边停下,以高棉语向她询问,她却双手捂脸转头过去。
“拜托,她为什么遮脸啊?”女孩生气地大喊,“我们又没有做坏事,天啊!”
“害羞。”凯勒淡淡说。
他们身后,炮兵再度进行另一次攻势,犹如有人重重摔门,让人不禁往后退。他们路过一座寺庙,进入市集广场,四处是木造房舍。身披橘红色长袍的和尚盯着他们看,照料摊位的姑娘们却视若无睹,婴儿则继续玩弄矮脚鸡。
“那个检查哨的作用是什么?”女孩边拍照边问,“是不是进入危险地带了?”
“快到了,甜心,就在前面。别问了。”
就在前方,杰里听见自动步枪发射声,有M16也有AK47。一辆吉普车从树林里冒出,朝他们急驶而来,在最后一秒紧急转弯,在地面轮痕上颠簸不定。阳光于同一时间露脸,撒下暴雨洗净的流动光线。在此之前,他们将这种日光视为理所当然。时节是三月,属于旱季;这里是柬埔寨,打仗与打板球一样,只在好天气进行。然而如今乌云密布,在树林包围下犹如冬季,木造房舍陷入黑暗。
“红色高棉穿什么衣服?”女孩以较低的音量问,“他们穿不穿军服?”
“羽毛衣加丁字裤,”凯勒大吼,“有些甚至连裤子都不穿。”他大笑起来,杰里听出他嗓音带有紧绷的压力,瞥了一眼抽烟颤抖的手。“拜托你,甜心,他们穿得跟农夫一样嘛。就只穿那种黑色睡衣。”
“是不是一向都这么空旷?”
“不一定。”凯勒说。
“还穿胡志明凉鞋。”杰里心不在焉地补上一句。
一对绿色水鸟腾空飞越小径。射击声不比它们更响。
“你不是有个女儿吗?怎么了?”凯勒说。
“她很好,好极了。”
“叫什么名字?”
“凯瑟琳。”杰里说。
“看来我们越走越远了。”萝莲难掩失望之情。他们经过一具没手的烂尸。苍蝇群聚脸上伤口宛如一道黑色熔岩。
“他们是不是一向都这样做?”女孩好奇地问。
“做什么,甜心?”
“脱掉靴子。”
“有时候脱掉靴子,有时候尺寸不对,”凯勒又发了一顿怪脾气,“有些牛有角,有些牛没角,有些牛是马。给我闭嘴听到了没?你哪里来的?”
“圣塔芭芭拉。”女孩说。倏然间,树林到了尽头,他们绕过一处弯道,再度来到空旷地面,旁边是棕色河流。没人下令,司机却停下车,慢慢倒车进入树林。
“他想开到哪里去?”女孩问,“是谁叫他倒车的?”
“我想他在担心轮胎。”杰里在说笑。
“一天三十块,有啥好担心?”凯勒也在说笑。
他们发现了一处小战场。在他们前方,一座被摧毁的村庄坐落于河道弯曲处高地,四周连一株幸存的树木也没有。倾颓的墙壁是白色的,破裂的边缘则是黄色的。植物少得可怜,有如外国军团要塞的遗迹,也许正是外国军团的要塞。墙壁里面停放几辆褐色卡车,如同建筑工地的卡车。他们听见几声枪响,一阵轻轻骚动。有可能是游击队射击夜间班机。曳光弹闪现,一连三发炮弹落下,动摇了地面,车子也随之震动,司机静静摇下车窗,杰里也跟着做。女孩却开了车门,准备下车,先后踏出堪称经典的美腿。她拿着黑色航空旅行袋翻找,取出长镜头,扭上照相机,研究着放大的影像。
“就这样而已啊?”她语带怀疑,“不是应该也会看见敌军吗?我只看见我们的人,还有一堆脏兮兮的烟。”
“哎,他们在另一边啦,甜心。”凯勒说。
“不能过去看吗?”两名男士默默交换意见一阵子。
“这样说吧,”凯勒说,“这只是观光而已,行吗,甜心?细节谁都说不准的,行吗?”
“我只是觉得,要是能看见敌军的话该多好。我想拍对峙的情况,麦克斯。我真的很想。我很喜欢。”他们开始步行。
有时候这么做是因为爱面子,杰里心想,有时候则是因为没有吓破胆就不算尽了本分。也有时候,一头走进去只是为了提醒自己,死里逃生只是侥幸。然而,多数时候只是因为其他人也走进去了;或者为了男子气概;或者是必须先共患难,才能够真正入伙;或为了了解自我,这是海明威的方式;或为了提高吃苦的能耐,因为战场如恋爱,欲望与日俱增。遇过机关枪射击后,单发子弹变得微不足道。碰过炸弹后,机关枪就有如小孩游戏,只因子弹的冲击让人脑袋清楚,而炸弹开花时,能让大脑穿耳而出,而且还会兴起一阵祥和感,这一点他也记得。在人生遭逢变故时,金钱、儿女、女人全付诸东流时,他内心也因顿悟而兴起祥和感,因为他了解到活下去是他惟一的责任。然而这一次,他心想,这一次的原因是再傻不过了,因为我在寻找一个吸毒吸得头脑不清醒的飞行员,而这飞行员认识以前包养丽姬·伍辛顿的男子。三人缓步前进,因为女孩身穿短裙,很难在滑溜泥泞的轮痕间行走。
“这妞真不错。”凯勒低声说。
“天生迷你裙的料子。”杰里乖乖附和。
杰里回想起在刚果那段日子,不禁尴尬,当时哥俩好互相坦承爱慕的对象以及弱点。女孩为了在泥地上维持重心,双手四处乱挥。
别乱指,杰里心想,看在老天的分上别乱指。摄影记者都是这样吃子弹的。
“继续走吧,甜心,”凯勒尖声说,“什么都别想。走就是了。想回去了吗,威斯特贝?”
三人绕过一个小男生,他正自顾自地在泥堆中玩石头。杰里在想,他是否被枪炮震聋了。他往后瞧。奔驰仍好好停在树林里。前方他隐约能辨别出瓦砾间有人压低身体采取射击姿势,比他预料的人数还多。突然噪音大作。河岸另一边,两颗炸弹在大火间爆炸。两架T28正想让火苗扩散开来。一颗流弹飞进他们下方的河岸,激起湿泥与灰尘。一名农民骑着脚踏车经过,安详自在。他骑进村子,穿越村子,再骑出来,慢慢通过废墟,骑进远方的树林。没人朝他开枪,没人盘问他。可能是敌方,也可能是我方,杰里心想。他昨晚进市区,朝戏院扔进一颗黏土炸弹,现在要重回同伙阵营。
“天啊,”女孩边笑边大叫,“我们怎么没想到骑脚踏车?”
一阵机关枪子弹扫射他们四周,一层砖块哗啦落下。他们下方的河岸,感谢上帝恩典,有一排空荡的沙坑,是用来射击的浅坑。杰里早已看准目标。他抓住女孩,将她往下扔去。凯勒已经趴下。趴在女孩身旁的杰里,察觉出自己兴趣缺缺。在这里吃一两粒子弹,总比老弗的下场好。子弹扬起一片沙幕,在马路边哀叫。他们趴平,等待射击趋缓。女孩兴奋地看着河流对面,面对微笑。她有着蓝眼珠,头发是亚麻黄,属印欧民族。一枚炮弹落在他们身后的河岸,杰里再度将她压倒在地。炸弹波及他们上方,一切平静后,泥土如羽毛般坠落,具安抚人心的作用。抬起头后,她依旧面带微笑。杰里心想,五角大楼若想到文明两字,一定会想到你。在要塞里,战云忽然密布。卡车已消失踪影,扬起浓密的烟尘,闪光与炮声不曾歇止,轻型机关枪的枪火挑衅,以越来越快的动作加以响应。凯勒凹凸不平的脸苍白如纸,出现在沙坑之上。
“红色高棉逮住他们了,”他大喊,“在对岸,在前面,现在从另一侧过来。早知道就走另一条路!”
天啊,杰里心想。由于其余往事陆续回到心上,他也想到,凯勒曾经跟我争一个女孩子。他拼命回想是哪个女孩,最后赢得芳心的是谁。
他们等着,战火终于停息。他们走回停车处,及时来到岔路,碰上撤退中的车队。道路两旁散落着死伤,妇女俯身其间,以椰叶扇着惊慌无助的脸孔。他们再度下车。难民赶着水牛,推着手推车,彼此搀扶,一面吆喝着猪以及儿童。一名老妇对着女孩的相机尖叫,以为长镜头是枪管。有些声响,杰里分辨不出从哪里传来,如脚踏车铃铛与啜泣声,有些他辨别得出方位,如临死的呻吟以及越来越接近的阵阵炮声。凯勒追着卡车旁边奔跑,想找一位会讲英文的军官,杰里拖着高大身材在他身边大声翻译成法文。
“啊,管他的,”凯勒说,突然厌倦了,“我们回家算了。”他以英国小贵族的语气说,“又是人,又是噪音的。”他解释。他们回到奔驰车上。
一时之间,他们困在纵列里,因为军用卡车将他们推挤至路边,而难民客气地敲着车窗,要求搭便车。杰里一度以为看见寻死匈奴坐在某部军用摩托车后座。到了下一个岔路,凯勒命令司机左转。
“比较隐蔽。”他说着将健全的一手放回女孩膝盖上。杰里想到的却是躺在停尸间的弗罗斯特,想到他尖尖的下巴一片惨白。
“我老妈以前老爱告诉我,”凯勒大声以乡下腔调说,拉长尾音,“儿子啊,走丛林回家时,万万不要走同一条路啊。甜心?”
“什么事?”
“甜心,你刚失去了宝贵的第一次呢。容在下恭贺。”他的手再往上稍微移动。
四周传来众多水管爆裂、四散奔流的声音,原来是暴雨凌空而降。他们通过一处屯垦地,到处是奔逃的鸡群。一张理发店的椅子孤立雨中。杰里转向凯勒。
“围城经济这题材,”气氛又活络起来后他问,“市场力量等等的东西。你认为这样的新闻能见报吗?”
“有可能,”凯勒悠悠地说,“上过了几次。不过算是耐炒型。”
“主导的人有哪些?”
凯勒举出几个名字。
“印支包机?”
“印支包机是其中之一。”凯勒说。
杰里冒着姑且一试的心情问:“有个家伙叫做查理·马歇尔,有一半华人血统,也帮他们飞过。有人说他愿意接受采访。碰过他吗?”
“没。”
他认为点到为止即可。“他们都飞什么样的机器?”
“能到手的都行。DC4,随便一架都行。一架不够。至少需要两架,飞一架,另外一架拆开供应零件。地面留一架飞机来拆,比起收买海关放行零件还划算。”
“利润怎么算?”
“不能见报。”
“有很多鸦片吗?”
“在巴沙河,天啊,有他妈的整套提炼设备呢。像是美国禁酒时代的产物。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参观。”
女孩萝莲盯着窗外的雨。
“看不见小孩子了,麦克斯,”她高声宣布,“你不是说要注意找小孩吗?我一直在找,就是不见小孩人影。”司机停下车子。“现在正在下雨,我以前念过,下雨时亚洲小孩喜欢到外面玩。结果呢,小孩哪里去了?”她说。然而杰里并没有将她解读的信息听进去。他低头望向挡风玻璃外的光景,看见司机看见的东西,顿时喉咙干燥。
“你是老大,伙计,”他轻声对凯勒说,“车子是你的,战争是你的,女孩也是你的。”
透过后视镜,杰里很痛苦地看见凯勒浮石般的脸孔,在经验与无能之间游走。
“慢慢朝他们开过去,”杰里说,他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改以法文说,“慢慢开。”
“没错,”凯勒说,“慢慢开。”
距离他们前方五十码,在浓密雨线笼罩之下,有一辆灰色卡车横挡在小径上。后视镜映出另一辆卡车停靠他们车子后方,堵住退路。
“最好跟他们摊牌。”凯勒声音急促而沙哑。他以健全的一手摇下车窗。女孩与杰里也摇下车窗。杰里将挡风玻璃的水汽擦拭干净,双手摆在仪表板上。司机握住方向盘上端。
“别对他们微笑,别跟他们讲话。”杰里命令。
“耶稣基督啊,”凯勒说,“上帝圣明啊。”
杰里心想,一谈起与红色高棉交手的经验,亚洲各地的新闻记者都有一套自己最津津乐道的故事,而多数故事属实。即使是弗罗斯特,此时此地可能要庆幸自己死得相对平静。他认识有些记者随身携带剧毒,甚至偷藏手枪,万一碰上这种情况时可以自救。要是被抓去,过了第一晚,就别想活着逃出去了,他记得。他们会先夺走你的鞋子,你的健康,以及上帝才知道的哪些部位。根据传言,第一晚是惟一的机会。他心想是否应该转述给女孩听,但他不希望伤到凯勒的自尊。他们踽踽前行,引擎呜咽转动。雨水四处飞溅,隆隆打在车顶,啪啪击中引擎盖,射进敞开的窗户。要是我们陷入泥沼,我们就完蛋了,他心想。前方的卡车仍不见移动,距离只剩不到十五码了,在滂沱大雨中像条闪闪发光的怪兽。卡车驾驶座漆黑一片,他们看见几张瘦脸监视着他们。到了最后关头,卡车往后窜入树叶中,仅留下通行的空间。奔驰车倾斜,杰里必须抓住车门梁,以免被摔到司机身上。右侧两个轮胎打滑哀叫,引擎盖摇动,几乎撞上卡车的挡泥板。
“没车牌,”凯勒吸了一口气说,“老天爷啊。”
“别急,”杰里警告司机,“放慢准没错。别开灯。”他紧盯后视镜。
“那些人就是穿黑睡衣的人啊?”女孩兴奋地说,“你连让我拍张照片也不准啊?”
没人搭腔。
“他们想干吗?他们想偷袭什么人?”她追问。
“别人,”杰里说,“不是我们。”
“跟在我们后面的混蛋,”凯勒说,“管他们是谁。”
“难道我们不应该警告后面的人?”
“没有工具。”凯勒说。
他们听见后方传来枪响,却头也不回地前进。
“该死的雨!”凯勒吸了一口气,有点自言自语的意味。“怎么搞的,突然下起雨来?”
雨势已接近尾声。
“可是,天啊,麦克斯,”女孩抗议,“他们刚才已经把我们盯得死死了,干吗不干脆解决掉我们?”
凯勒来得及回答前,司机以法文回答,轻柔而客气,只不过惟有杰里听懂。
“他们想来的时候就会来,”他边说边对着后视镜里的她微笑,“天气不好的时候。趁美国人在大使馆屋顶多加五公尺的水泥时,趁美军还披着斗篷,弯腰躲在树下时,趁记者在喝威士忌时,趁将军在抽烟时,这时候红色高棉走出丛林,割破我们的喉咙。”
“他刚说什么?”凯勒质问,“翻译啊,威斯特贝。”
“是啊,他讲了一堆,什么意思啊?”女孩说,“听起来很不错,好像是在提议什么。”
“听了不太懂,伙计。讲得像机关枪一样快。”
三人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太大声,连司机也跟着笑。
在此过程中,杰里发现,他其实脑中只有丽姬。并非为了逃避危险——正好相反。如同现在包围他们的耀眼日光,如果他幸存,丽姬就是他的奖品。
来到金边,同样的太阳热情洒落游泳池畔。市区并没有降雨,但女子学校附近飞来一颗飞弹,炸死了八九名学童。南方人助理刚从现场数完尸体后回来。
“老麦在枪林弹雨中的表现怎样?”两人在走廊碰见时他问,“我总觉得他最近情绪有点紧张。”
“少在我眼前奸笑,”杰里忠告他,“否则别怪我真的一拳打烂你的小脸蛋。”南方人走开时持续奸笑。
“我们明天可以聚一聚,”女孩对杰里说,“明天整天没事。”
在她身后,凯勒正缓缓上楼,佝偻身躯穿着单袖衬衫,拉着扶手上楼。
“你要的话,今晚要聚一聚也可以。”萝莲说。
杰里单独坐在房间里一阵子,写明信片给猫咪。然后他前往麦克斯的分社。他有几个关于查理·马歇尔的问题要问。除此之外,他认为老麦希望有人陪伴。尽完职责,他叫辆三轮摩托车,再度前往查理·马歇尔住处,然而尽管他一再捶门叫喊,只能看见同样一对赤裸的棕色腿默默站在楼梯底部,这一次借着烛光。但他从笔记簿撕下的纸条已经不见。他回到市区,还有一个小时可以消磨,因此选择路边咖啡座,坐在一百张空椅子之间,慢慢饮用佩诺茴香酒,回想过去市区的姑娘坐着柳条小车,轻轻荡过他身边,低声以念经般的法文说出爱情的陈腔滥调。今晚,伴随暗夜颤抖的不是美景,而是偶尔传来的枪炮闷响,全市屈身静俯,等待致命的一击。
然而,最令人恐惧的不是轰炸,而是寂静。如同丛林一样,敌军逼近时产生的就是这种寂静,而非枪炮声。
外交官想开口时,首先想到的是美食,而在外交圈,碍于宵禁,用餐请早。并不是说外交官都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只是全球外交官皆有一种迷人的傲慢气质,喜欢假想自己树立了榜样——对象是谁?什么样的榜样?只有天知道了。参赞宅邸位于低平多树的圈地,隔壁正是龙诺的豪宅官邸。杰里抵达时,车道上停了一辆官方大轿车,乘客正陆续下车,旁边吉普车上民兵绷着脸监看。杰里一面下车一面思考,不是皇室就是宗教老大。然而下车的人不过是美国外交官以及夫人,前来吃顿饭而已。
“啊。你一定是威斯特贝先生了。”女主人说。
她身材高挑,一身哈洛德服饰,一听“新闻工作者”之名喜上眉梢,其实只要不是外交官,不是参赞阶级,都让她喜上眉梢。“约翰啊,一直非常想认识你呢。”她爽朗地宣布,杰里猜她是想让他感觉自在一点。他跟着人潮上楼。男主人站在楼梯尽头,体型精瘦,蓄有小胡子,驼背,略带男孩气息,让杰里不禁联想到神职人员。
“哇,太好了!真棒。你就是那个打板球的。太好了。我们认识同一批朋友,对吧?今晚可惜不能用阳台。”他以调皮的眼神瞟了美国人的角落一眼。“显然好人太稀有了,不得不靠伪装过活。找到你的位置了吗?”他以指挥官的姿态指着以真皮框起的“座位配置”表。“过来跟你介绍一些人,一分钟就好。”他稍微将杰里拉到一旁,动作非常微细。“全都要经过我同意,懂吗?我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了。别让他们把你逼进角落,懂吗?发生了小小的骚动,不瞒你说。是本地的小事,跟你没关系。”
这位年老的美国人由于肤色黝黑,梳理整洁,第一眼看到觉得他身材矮小,然而当他站起来与杰里握手,他几乎与杰里同高。他穿的是生丝制的苏格兰花格外套,另一只手握着无线电对讲机,以塑料黑套子装着。他的棕眼珠充满智慧却过度令人尊敬,两人握手时,杰里内心响起一声“表亲”。
“幸会幸会,威斯特贝先生。听说你是从香港来的。港府总督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贝齐,这位是威斯特贝先生,是香港总督的朋友,也是主人约翰的好朋友。”
他指着一名体型庞大的妇女,张灯结彩地挂满市集买来的手工银饰,光泽暗淡。鲜艳飘逸的服装状似亚洲组曲。
“噢,威斯特贝先生,”她说,“来自香港。哈啰。”
其余来宾是本地各行各业的贸易商,女眷是亚欧混血儿、法籍以及科西嘉岛人。小男仆敲着银锣。餐厅天花板是光秃秃的水泥,客人鱼贯而入时,杰里看到有几双眼睛向上看,以确定没看走眼。一只银色卡片夹注明他是“威斯特贝阁下”,一只银色菜单夹说明晚餐是英式烤牛肉。银色烛台插有长长的蜡烛,具有宗教意味。几名柬埔寨男孩四处奔走,以鞠躬的姿势端来今早仍有电时煮好的餐点。一位足迹遍及全球的法国美女坐在杰里右边,蕾丝手绢塞进乳沟,另一条手绢握在手上,每次吃喝完毕,必以手绢轻点小嘴。她的名牌注明着希薇雅伯爵夫人。
“我拥有很多很多学位,”她对杰里低声说,一面轻啄牛肉,轻拍嘴唇,“我念过政治学、机械以及电机。一月的时候我心脏不好,现在复原了。”
“啊,轮到我了,我可是什么专长都没有啊。”杰里强调,玩笑发挥得太过头,“样样通,样样松,就是我们这一行的写照。”将这句话翻译成法文说出,花了他不少工夫。正当他仍费力讲法文时,相当靠近此地的某处传来机关枪声,连续发射很久,有害机身。没有传出回应的枪响。对话停滞。
“大概是某个天杀的白痴对着壁虎开枪吧。”参赞说,夫人则在餐桌另一端甜甜地朝他笑着,仿佛战争是他俩为宾客准备的短剧。寂静再度降临,比先前更加深沉,意味更为深长。娇小的伯爵夫人将叉子放在盘子上,发出如夜间电车的铿当响声。
“天啊。”她以法文说。
众人不约而同开始聊天。美国人的妻子问杰里从小生长在哪里,聊过之后,她接着问他现在家住哪里,杰里回答瑟罗广场,是老佩特的住处,因为他不想谈到托斯卡尼。
“我们在佛蒙特州有块地,”她语气坚定,“只是还没盖房子而已。”
两枚火箭炮同时落地。杰里估计大约在东方半英里处。他转头看窗户是否关上,瞥见美国丈夫的棕眼珠带有神秘的迫切感,盯着他看。
“明天有计划吗,威斯特贝先生?”
“重要的倒是没有。”
“如果我们能帮得上忙,请别客气。”
“谢谢。”杰里说,但他觉得对方的问话另有用意。
一名一脸聪颖的瑞士贸易商想到好笑的事,利用杰里在场的机会讲给大家听。
“没多久以前,整个金边枪林弹雨的,闪闪发光,威斯特贝先生,”他说,“我们以为这下死定了。噢,死路一条。今晚非死不可!什么都有,有炸弹,有曳光弹,全都倒进天空中,后来听说弹药就值一百万。连续打了好几个钟头。我有些朋友还到处找朋友握手。”一队蚂蚁雄兵从桌面下出现,开始以单一纵列行军横越清洗得一尘不染的花缎桌布,小心绕过银烛台与插满芙蓉的花盆。“美国人到处用无线电联络,跳上跳下的,我们全都用心考虑自己在撤退名单上的排名,不过好笑的是,你知道吗,电话线没断,我们甚至还有电可用。结果攻击目标竟然是什么?”——大家已笑得歇斯底里——“青蛙!一堆非常贪吃的青蛙!”
“蟾蜍。”有人纠正他,却止不住笑声。
美国外交官为做出彬彬有礼而能自我批判的典范,说出以下的话作为结尾,令人莞尔。
“柬埔寨人有一种古老的迷信,威斯特贝先生。月食发生的时候,必须制造大量噪音,必须放烟火,必须敲易拉罐,最好是发射价值一百万的炮弹。因为如果不这样做,青蛙啊,会吞掉月亮。我们早该知道这一点,可惜却不知道,结果害自己老脸挂不住。”他语带骄傲。
“是啊,你是料错了,老兄。”参赞满意地说。
尽管美国外交官的微笑保持坦然开放,双眼却继续流露出更加迫切的内涵,有如两位专业人士之间的沟通讯号。
有人聊到仆人,谈到他们听天由命的态度。这时响起单一爆炸声,既响亮又似乎相当接近,因此结束了这段表演。伯爵夫人希薇雅伸出手去握杰里的手时,女主人以质询的神态朝餐桌另一边的伯爵微笑。
“约翰,亲爱的,”她以极为好客的语调说,“是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他大笑一声,“噢,越来越远,绝对是。不信问问大记者。他历经过不少战争,对不对啊,威斯特贝?”
此话一出,寂静的气氛如禁忌话题般笼罩全场。美国太太紧抱佛蒙特州那块地不放。也许啊,再怎么说,应该在上面盖点东西才对。也许啊,再怎么说,时候到了。
“也许我们应该写信给那个建筑师。”她说。
“也许我们的确应该写信。”她丈夫同意。这时全场陷入激战。从非常近处,机关枪爆裂声拖得很长,照亮了院子里晾的衣物,多达二十支机关枪持续没命集中发射。借着闪光,他们见到仆人匆忙走进屋内,在枪声下隐约听见下令、应答的声音,互相扯开喉咙大喊,以及铜锣乱敲的声响。在餐厅内,除了美国外交官,大家保持静止状态。美国外交官拿起对讲机凑在嘴边,拉出天线,喃喃讲了一句话,然后凑在耳边。杰里向下瞥见伯爵夫人一手安心地钉牢他的手。她的脸颊轻擦杰里肩头。火力转弱。他听见附近有小枚炸弹爆炸。没有震动,不过烛火应声倾斜,壁炉架上两张厚重的邀请卡啪的一声落下,静静躺着,是惟一可确认的伤亡人口。最后是独立的声响,是渐行渐远的单引擎飞机的呜咽声,如同儿童在远处闹别扭。参赞的轻松笑声盖过飞机,对着夫人说:
“啊,这一次恐怕不是月食喽,是不是啊,西尔斯?跟龙诺毗邻而居的好处就在这里。一定是他某个飞行员,因为薪水时有时无终于受不了,开走一架飞机对着皇宫扫射。亲爱的,你不是准备带女士们去补妆,做你们女人做的事吗?”杰里再度瞥见美国外交官的眼神,这次判定,他的眼神代表愤怒。他就像是立志济贫,却逼不得已与富人瞎耗时间。
下楼后,杰里、参赞与美国外交官静静站在一楼书房。参赞显出如狼见人般的羞怯。
“好吧,”他说,“总算把你们两人凑在一块儿了,那我就告退了。威士忌装在带盖酒瓶,对吧,威斯特贝?”
“对,约翰。”美国人说,但参赞似乎没听见。
“要记住一点,威斯特贝,命令是下给我们的,对吧?由我们来负责。对吧?”接着以你知我知的手势摇摇手指然后离去。
书房点了蜡烛,是个具有男人味的小房间,没有镜子,没有图画,只有肋骨状的柚木天花板,以及一张金属书桌,漆黑的屋外再度一片死寂,只不过壁虎与牛蛙的叫声喧天,恐怕连最精密的窃听器都可能录不着东西。
“嘿,让我来拿。”美国人挡住杰里前往餐具橱的脚步,表演出为他调一杯正合他意的好酒。“水还是苏打,别让我倒太多了。”
“大老远把两个朋友凑在一起,好像太扯了点。”美国人说,他的音调紧张而啰唆,在餐具橱边一面倒酒一面说。
“的确。”
“约翰做人是不错,不过他有点拘泥规矩。你们的人现在在这里没有资源,不过他们拥有某些权利,所以约翰希望确定球不要从自己球场漏掉,永远追不回来。我能了解他的观点。只不过,有时候得花上一些时间。”
他从花格外套里取出一个长长的棕色信封,递给杰里,然后再以与先前同样意义深远的热度看着杰里拆信。信纸上的字似乎一抹即去,如光面相纸。
某处传来儿童啼哭声,随即止住。他心想,在车库,仆人收留大群难民,参赞则被蒙在鼓里。
缉毒署西贡报告查理·马歇尔。报告:马歇尔预计明晚七时三十分经拜林佛蒙特州抵达马德望……改装DC4卡菲尔飞机,有印支包机标志,“各样货物”……预计下一站金边。
杰里接着看了电报传送日期与时间,不禁勃然大怒。他记得昨天在曼谷奔波走访,今天则与凯勒以及那女孩心情浮躁地搭出租车,因此一声“去你的”,将电报用力摔在两人之间的桌上。
“这东西你收到多久了?不是明天,是今晚哪!”
“很不幸的,我们的主人无法提早举行婚礼。他的社交时间表排得很满。祝你好运。”
他悄悄收回电报,态度与杰里同样气愤,收进外套口袋里,转身上楼去找妻子。他妻子正忙着欣赏女主人因缺乏鉴赏力而收集到的赃物佛像。
他独自站着。一枚火箭炮落下,这一次相当靠近。蜡烛熄灭,夜空在这场若真似假、荒谬诙谐的战争中,似乎终于抵不住压力而裂开。机关枪也没头没脑地一起吵闹起来。空荡荡的小书房铺了地砖,嘎嘎动摇,如点播机般歌唱起来。
转眼之间,声响停止,整个市区寂静一片。
“什么事不对劲,老弟?”参赞从门口真心询问,“美国佬惹你不高兴了吗?最近他们好像总想单手统治全世界。”
“我需要六个小时的选择。”杰里说。参赞不太懂。杰里解释了行动程序后,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有交通工具吗,老弟?那就对,不然他们会开枪射你。小心慢走啊。”
他跨步疾行,驱动力是一肚子火与厌恶感。宵禁早已开始。没有街灯,没有星光。月亮不见了,皱橡胶的鞋底吱吱作响,如影随形,宛若不请自来的隐形同伴。马路对面的皇宫周围发出惟一的光线,却没有一丝照到杰里这边的街道。高墙挡住内部建筑物,高高的铁丝网冠在墙头,在黑夜与无声的天空衬托下,轻型地对空炮管闪现青铜色。年轻士兵聚在一起,打着盹,杰里走过他们身边时,又响起一阵锣声,是哨兵长想吵醒哨兵。路上没有车辆,但在哨兵站之间有难民沿着人行道建立起长形夜间村落。有些以长条褐色油布遮盖,有些睡在厚木板双层床上,有些则以微小的火焰煮食。他们找到的食物是什么,只有天知道了。有些紧紧围成一圈,向内面朝彼此。一辆牛车上,有个女孩与男孩躺着,年龄与他最后一次当面见到猫咪时相仿。难民达数百人,却连丝毫声响也没发出,因此杰里走了一段距离后竟然回头确定难民是否存在。如果难民确实存在,夜色与寂静也将他们隐藏起来了。他回想晚宴。晚宴是在另一国度举行,完全属于另一个宇宙。在此地,他毫无关联,却不知不觉间接促成这场灾难。
要记住,命令是下给我们的,对吧?由我们来负责。对吧?
汗水开始流下,出于什么原因他不清楚,而夜间空气了无冷却效果。黑夜与白天同样燠热。在他前方的市区,一枚流弹毫不留心地落地,随后又来了两枚。他心想,他们一定是潜进稻田里,将距离拉近至火箭炮攻击范围之内,静静埋伏,搂着小段小段的排水管以及小炸弹,然后发射,没命狂奔进丛林。皇宫在他身后。连续炮声响起,几秒间,他能借闪光看清前方路线。马路宽敞,是一条大道,他尽可能保持在马路中间。偶尔他能分辨出横向街道,间隔规律。如果他弯腰,甚至能看见树梢撤退至颜色较淡的夜空。有辆三轮摩托车噗噗经过,转弯时神态紧张,撞上人行道,然后停下。他本想叫车,却认为继续步行比较妥当。黑暗中,有男性嗓音以怀疑的语气向他招呼,是低语,内容却不是秘密。
“晚安,先生?晚安?”
每隔一百公尺,有哨兵一至两名,双手握着卡宾枪。他们的喃喃话语传到杰里耳朵里,听似邀请,但杰里保持戒慎恐惧,双手摊开,远离口袋,让士兵看个清楚。有些哨兵看见来人是汗流浃背的欧洲巨无霸,大笑着对他挥手,要他通过。也有哨兵持手枪对着他脑袋,命令他止步,抬头借着脚踏车灯专心打量他,一面问他问题,以练习法文。有些人向他讨香烟,他免费奉送。他解开风衣,将衬衫敞开至腰际,空气却仍无法冷却他,他不禁纳闷自己是否发烧,是否如昨晚在曼谷,会不会在床上醒来,俯卧黑暗中拿着台灯,准备击破某人的脑袋。
月亮露脸了,由似泡沫的雨云半遮掩。在月光下,他的旅社犹如上锁的城堡。他走到庭园围墙边,顺着墙壁向左走进树林,直到墙壁转弯为止。他将风衣丢上墙,吃力爬过。他走过草坪来到门阶,推开进入大厅的门,向后退了一步,发出惊呼声。大厅漆黑一团,只有一柱月光,如聚光灯般照在发光的大茧上,茧则包着棕色的蛹,是具裸身的人体。
“有何贵干,先生?”对方以法文轻声问。
原来是守夜人睡在吊床上,挂着蚊帐。
守夜的男孩递给他一把钥匙与一张纸条,静静收下小费。杰里借打火机的光阅读字条。“亲爱的,我在二十八号房间,好寂寞。过来陪我。L。”
搞什么鬼?他心想。也许能因此再拼凑出线索来。他登上二楼,忘记了她可憎的陈腐平淡,只想着她的长腿,想着她在河岸小心踩着轮痕时扭臀的模样,想着她如矢车菊般紫蓝色的眼珠,想着她卧在沙坑时那份寻常的纯种美国人重力,只想着自己对人性温情的渴望。凯勒管他去死,他心想。拥抱某个人才算是活着。或许她也很害怕。他敲门,等待,然后推一下。
“萝莲?是我。威斯特贝。”
仍无动静。他走向床边,注意到遍闻不着女性气味,甚至连粉扑或体香剂的气味也没有。走向床铺时,他借月光看见熟悉得令人惧怕的景象,蓝色牛仔裤,厚重的两色靴,以及一台奥里维提手提式打字机,与他自己的不无相似之处。
“再靠近一步就告你强奸少女。”陆克边说边扭开床边桌上酒瓶的软木塞。
16 查理·马歇尔之友
他在天明之前起床。在陆克的地板上睡了一晚。他取出打字机与肩袋,只不过两者他都用不上。他留下纸条请凯勒发电报给史大卜,报告他即将到偏远地区报道围城的新闻。睡地板让他背痛,那瓶酒让他头痛。
陆克说,他来这里采访战地新闻,是因为分社希望他暂时对大牛歇手。此外,他那位脾气暴躁的房东积克·赵终于将他赶出公寓。
“我走投无路了,威斯特贝!”他哭叫着,然后开始在房内四处哀嚎着“走投无路了”,最后杰里为了替自己争取一点睡眠机会,也为了阻止邻居敲撞声,将备用钥匙从钥匙圈取出,朝他扔过去。
“我回来的话,”他警告,“你就得搬走,懂了吗?”
杰里问他弗罗斯特案情发展情况。陆克已忘得精光,杰里不得不提示。啊,他呀,陆克说。他呀,对啊,是有一些报道,说他耍过三合会,也许再过一百年那些报道说不定全会成真,不过现在有谁管那么多?
可惜就算当晚,他仍难以成眠。两人讨论过今天的行程。陆克提议,不管杰里做什么,他也要跟着做。他强调,孤零零死去太无聊了。最好是一起买醉寻欢。杰里的回应是,想等两人一起步入夕阳余晖走上尽头,陆克可要再等一阵子,因为他今天想打探消息,而且想单独行动。
“打探什么鬼消息嘛。有新闻要同享。是谁免费给你弗罗斯特消息的?没有小陆在场,哪来的好事?”
杰里很不客气地对他说,几乎到处都找得到。隔天早上他设法在不吵醒陆克的情况下离开。
他首先往市集走,喝了一碗中国汤,研究着摊贩与店面。他选中一名印度年轻人,卖的不外乎塑料桶、水瓶与扫把,收益却似乎非常可观。
“你另外还卖什么,伙计?”
“先生,对所有绅士,我什么都卖。”
两人玩起猜谜语。不对,杰里说,他想买的不是用抽的,也不是用吞的,也不是用鼻子嗅的,也不是打在手腕上的。至于众多美貌的姐妹、亲戚、少年,他也兴趣缺缺。杰里在这方面的需求已经满足了。
“这么说来,真好,先生,你是个非常快乐的男人。”
“我其实是想买东西送朋友。”杰里说。
印度男孩以尖锐的眼光前后扫描街道,不再玩猜谜语。
“是友善的朋友吗,先生?”
“不十分友善。”
两人共乘一辆三轮摩托车。印度男孩有个伯伯在银市卖佛像。他的店后面有个房间,上了门栓也上了锁。杰里花了三十美元买下一把精致的棕色华瑟冲锋手枪,可装二十轮弹药。他回到三轮摩托车时想到沙拉特的老大,一定会因此气得重度昏厥。首先,他们认为“不当配备”是罪上加罪。第二,他们倡导小枪制造的麻烦多过于好处,这根本是胡说八道。然而,如果杰里将他在香港的卫卜利手枪偷渡到曼谷,再转来金边,他们得知后必定更加暴跳如雷,因此杰里认为,他们应该庆幸才对,因为不管他们本周中心目的是什么,他都不想不带枪行动。来到机场,没有飞机前往马德望,但这里的飞机其实哪里也不飞。跑道上呼啸起降的飞机是全身银色的稻米喷射机,昨晚火箭炮刚炸出坑洞,因此正在兴建新的堤坝。杰里看着卡车运来一车车泥土,苦力忙着填满火药箱。他决定的是,如果不干这一行,我要改做沙土生意,专门卖给围城。
来到候机楼,杰里发现一群空中小姐喝咖啡谈笑,他摆出潇洒的姿态加入。一位高挑的女孩会讲英文,显出怀疑的脸色,拿着他的护照与五元后离去。
“不可能的啦,”她们全以法文向他保证,一面等着长腿空姐回来,“座位全满了。”
长腿空姐面带微笑回来。“机长的疑心非常重,”她以英文说,“如果他不喜欢你,他就不载你。不过我给他看你的相片,他同意超载。照规定他只能载三十一人,不过他答应载你,他不管,他重义气,只要你给他一千五百柬币的话。”
飞机有三分之二是空位,露水从机翼上的弹孔滴落,犹如未经包扎的伤口。
在当时,马德望在这个龙诺政权日渐缩水的半岛上是最安全的市镇,是金边最后一座农场。他们在公认红色高棉肆虐的领域上空吃力回旋了一小时,连个人影都没看见。飞机绕圈时,有人从稻田懒懒地发射子弹,机长象征性转了两个弯躲子弹,但杰里比较关心的是在飞机降落前记住地形地貌:停机湾;哪些跑道供民航,哪些供军机起降;以铁丝网封起的围地,里面有货仓。飞机降落在富裕田园的氛围里。枪炮掩体四周开了花朵,胖胖的棕色鸡在炸弹炸出的坑洞里疾行,水电不虞匮乏,只不过电报发至金边需一星期。
杰里此时小心翼翼走着。他寻找掩护的本能变得敏锐无比。“杰里·威斯特贝阁下,杰出记者,报道围城经济。”伙计,如果你个头跟我一样高大,不管做什么事,一定要提出好得不得了的理由。因此他放低身段。来到询问柜台,在数名沉默男子的监视下,他询问了本地最高级旅馆的名称,写下两三个,同时继续研究飞机与建筑物的配置。他从一间办事处绕到另一间办事处,询问如何空运新闻稿件到金边,大家却丝毫没有概念。他持续进行秘密侦查,拿着报社电报卡到处询问总督皇宫怎么走,暗示着他与大人物有事相商。自古到今,他是来到马德望的记者中最显眼的一位。这时他记下注明“工作人员”与注明“闲人勿进”的门,也记下男士洗手间,以便闯关成功后能描绘整个中央大厅的草图,重点放在通往机场铁丝网封锁区的出口。最后,他询问目前有哪些飞行员在马德望。他表示,他认识几名飞行员,因此万一逼不得已,最简单的计划是请飞行员帮他带新闻稿件到金边。一位空姐拿出名单,朗诵出姓名,这时杰里轻手将名单翻过来,其他姓名尽收眼里。印支包机的班机列名其中,但没有附上飞行员姓名。
“安崔亚斯机长还帮印支包机开飞机吗?”他询问。
“哪位机长,先生?”
“安崔亚斯。我们以前都叫他安崔。矮矮的,喜欢戴墨镜。专门飞磅湛。”
她摇摇头,说只有马歇尔机长和瑞卡度机长飞印支包机,不过小瑞机长已在坠机后被烧死。杰里假装不感兴趣,反而随口问到马歇尔机长的卡菲尔是否预计下午起飞,他的根据是昨晚的电报。然而已经没有空位供货机起降,已预订一空,印支包机总是满当当。
“知不知道上哪里才找得到他?”
“马歇尔机长从不飞上午,先生。”
他搭出租车进市区。最高级的旅馆是主要道路上一处跳蚤猖獗的棚舍。马路本身狭窄,令人掩鼻,震耳欲聋,是蓬勃发展中的亚洲新兴市镇,灌满了本田汽车的噪音,挤满了一肚子怨气的暴发户奔驰车。为了保持伪装身份,他开了房间,预付住宿费,包括“特殊服务”费。所谓特殊服务,其实只是将床单清洗干净,而不是直接睡在前人躯体轮廓尚存的床单上。他请司机一小时后回来。碍于习惯,他忍不住要了一张灌水收据。他冲了澡,换了衣服,客气地倾听小男仆解释,过了宵禁时间应从哪里爬进来。之后他到外面吃早餐,因为当时才上午九点。
他提着打字机与肩袋。他没看见欧洲人。他看见制篮工,卖皮摊贩,水果摊贩,也再度发现随处可见偷来的汽油装在瓶子里,摆在人行道上,等待炮弹触发。树上挂了一面镜子,杰里看着牙医帮病人拔牙,病人被绑在高椅上,而尖端红色的牙齿则慎重加入展示今日战果的行列。这一切,杰里装模作样记录在笔记簿上,以符合狂热报道社会现状的记者形象。坐在路边咖啡店享用冰啤酒与鲜鱼时,他看着马路对面注明“印支包机”的办公室,既寒酸又呆滞。杰里等人前来开门。苦等无人。“马歇尔机长从不飞上午,先生。”来到专卖儿童脚踏车的杂货店,他购买一卷橡皮胶带,回到房间,将华瑟枪贴在肋骨上,以免挂在皮带上荡来荡去。着装完毕后,胆大无畏的记者准备继续秉持伪装身份行动。在外勤情报员的心态上,在情势越来越紧张时,伪装身份有时只不过是自我合理化的举动,多此一举。
总督府位于市区边缘,前方有阳台与法国殖民地式大门,助理七十余人。宽广的水泥廊厅通往一间从未完工的等候室,也通往后面小得多的办公室。经过五十分钟的等待,杰里终于获准进入其中一间,接见他的柬埔寨人身形迷你,身穿黑西装,阶级极高,是从金边派来处理多嘴的特派记者。有人说,他父亲是将领,他负责马德望一带的家族鸦片生意。他的办公桌很大,大得不相称。在场几人懒散地或坐或站,表情非常严肃。其中一人穿着制服,挂了不少勋章彩条。杰里深度探访背景,写下了一串迷人美梦:共军即将败阵;目前正认真考虑是否重开全国道路系统;观光业是本省的带头成长的产业。将军之子说话温吞,一口法文讲得漂亮,显然自己听得也很舒服,因为他眼睛半闭,说话时面带微笑,仿佛正在欣赏动人的音乐。
“先生,容我最后警告贵国。你是美国人吗?”
“英国人。”
“一样。告诉贵国政府,先生,如果不帮我们继续对抗共产党,我们会改向俄国求助,请他们接替贵国的角色,协助我们抗战。”
噢,老母,杰里心想。哇塞。老天爷啊。
“我会代为传达的。”他承诺,作势离去。
“请留步,先生。”高级官员尖声说,半打瞌睡的朝臣起了一阵骚动。他打开抽屉,抽出一个慑人的档案夹。弗罗斯特的遗嘱,杰里心想。我的赐死令。给猫咪收集的邮票。
“你是作家?”
“对。”
柯对我伸出手。今晚动笔,明天醒来时我喉咙多了一道。
“你念过巴黎大学文理学院,先生?”官员询问。
“牛津。”
“伦敦的牛津?”
“对。”
“这么说来你念过法国大诗人的作品喽,先生?”
“兴味盎然。”杰里热情回答。朝臣脸色极为凝重。
“这样的话,请先生为以下这段诗贵赐高见。”迷你官员以高贵的法文开始朗诵,并以手掌缓缓指挥。
爱侣成双,端坐地表,
凝望大海。
他开始朗诵,接着又念了大约二十句令人如坐针毡的诗句,杰里听了一头雾水。
“怎样,”官员最后说,将档案夹放在一旁,“意下如何?”他询问,炯炯目光对准办公室内不明之处。
“太棒了!”杰里热忱如泉涌。“精彩。感觉敏锐。”
“你认为是谁写的?”
杰里随便找来一个名字。“拉马丁?”
高官摇摇头。朝臣将杰里盯得更紧了。
“雨果?”杰里再猜。
“我写的啦。”官员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诗放回抽屉。朝臣放松心情。“好好关照这位文人。”他命令。
杰里回到机场时,发现情况一片混乱,极为危险。奔驰车在降落跑道来回奔驰,仿佛有人入侵巢穴,前院则是灯光大作,到处是摩托车与警报声。廊厅围起封锁线,他以争论的方式通关,里面挤满了一脸惊恐的民众,争先恐后看着公告栏,彼此呼喊,同时听着震天响的扩音器。他努力推开人群走到柜台,发现已经关闭。他跳上柜台,透过防炸板的小洞看到机场。一班武装士兵正在空荡荡的跑道上,往一群白旗杆小跑而去,国旗因无风而下垂。士兵将两面旗子降至一半,廊厅里的扩音器中断,播放几音节的国歌。在热腾纷扰的当口,杰里寻找可以交谈的对象。他选上了一位高瘦的传教士。传教士的黄发剃成小平头,戴眼镜,褐色上衣口袋别了一个六英寸银色十字架。两位围上教士项圈的柬埔寨人站在他身边,神情悲苦。
“您会说法文吗?”
“会,我也会说英文!”
口音轻快地纠正他。杰里猜他是丹麦人。
“我是记者。这里出了什么事?”他将嗓门拉到最大。
“金边机场关闭了,”传教士大声回应,“飞机一律不准起降。”
“为什么?”
“红色高棉击中了飞机场的军火库。至少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开放。”
扩音器又开始吱喳起来。两名柬埔寨教士聆听着。传教士几乎折腰才能听见他们喃喃翻译的声音。
“灾情惨重,已经炸掉六七架飞机了。噢,对了!他们机场完全瘫痪。当局政府怀疑遭到暗算。也许抓了几个人进监狱。说也奇怪,怎么会把军火库设在机场呢?太危险了吧。到底是什么原因?”
“问得好。”杰里赞同。
他如犁田般在廊厅吃力前进。A计划已胎死腹中。他的A计划通常会难产。“限工作人员”的门由一对非常严肃的保镖看守,碍于情势紧张,他不愿厚脸皮贸然闯关。群众朝旅客出口处推挤而去,饱受侵扰的地勤人员拒收登机证,饱受侵扰的警方则受到通行证轰炸。通行证的设计用意是预防他们骚扰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任凭人群推挤他前进。来到边缘处,一组法国贸易商嚷着要求退票,老年人则准备就地过夜。然而人群中心则相互推挤,四处张望,传播最新谣言,人潮动力以稳定的速度将他推到前方。到了前方,杰里偷偷取出报社电报卡,翻越临时路障。高阶警官满头油光,好整以暇看着杰里,眼神轻蔑,下属则努力对付群众。杰里直接大步走过去,肩袋在手上晃来晃去,将报社电报卡推向他鼻下。
“美国安全人员。”他以难听的法文吼叫,接着朝旋转门边的两人咆哮,一路闯进停机坪,继续往前挺进,不断料想着背后有人命令他止步或对空鸣枪,或在开枪作乐的气氛下连鸣枪示警也省略,直接送上一枪。他怒气冲冲地走着,带有粗暴的权威,晃着肩袋,以沙拉特的作风来分散注意力。在他前面,六十码,迅速减为五十码之处,停了一排单引擎空军教练机,没有标志。更远处是圈地,以及货物仓库,号码从九到十八。在仓库更远处杰里看见一簇飞机棚与停机湾,以中文外几乎各种语言标明“禁止进入”。杰里来到教练机前,以傲慢的大步走过,仿佛正在进行督察。教练机以牵着铁丝的砖块固定。他稍停脚步,却没有完全站住,不耐烦地以羊皮靴踢踢砖头,拉拉副翼,摇摇头。在他左边的沙包掩体里,一组地对空射击人员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你干吗?”他们以法文问。
杰里半转身,以双手围成喇叭说:“帮老天爷看天空啊。”他以标准美语说,生气地指向上天,继续向前走,最后来到高高的圈地。圈地敞开,仓库则在他前方,通过后,机场与塔台都将看不见他。他走在破碎的水泥地上,裂缝长出茅草。视线所及处不见人影。仓库以挡雨板搭建,三十英尺长,十英尺高,以棕榈叶罩顶。窗上的木板注明“无雷管炸弹碎片存放处”。另一侧,有一条被踏烂的泥土路通往停机棚。杰里从裂缝中看到停放的货机,色彩有如鹦鹉。
“给我逮着了吧。”杰里大声自言自语,进入仓库另一侧安全地带。这时,如同寂寞行军数月后首度见到敌军,前方清清楚楚摆了一架破烂的蓝灰色DC4卡菲尔,肥如青蛙,蹲在破碎的停机坪上,机鼻打开。柴油从右引擎如黑雨般迅速滴落,一名瘦长如纺锥的华人戴着满是军方标志的航海帽,站在装货区下抽烟,清点货物。两名苦力来回忙着搬布袋,另一名则以古老的起重机运送。他脚边有群鸡猛刨地。在机身上,德雷克·柯赛马招牌的颜色褪色,上面以火红漆上印支包机,前三个字母与后两个字母因进行整修而不见。
“噢,查理啊,他有金刚不坏之身,完完全全百战不死!查理·马歇尔啊,刁先生,他呀,很厉害哟,有一半华人血统,皮包骨,爱抽鸦片,飞行技术一把罩……”
杰里打了个寒战,心想,他最好是金刚不坏之身。苦力将货物一袋袋扛进机鼻,进入破损的机腹。
“阁下,瑞卡度老大的终生好友,”库洛说过,为丽姬的描述补充,“那位好小姐敬告过我们,他一半是潮州人,也参加过数场徒劳无功的战事,是光荣的老将。”
杰里维持站姿,不多加隐藏自己,拳握肩袋晃动,面带英国人那种不起作用的歉意微笑。苦力现在似乎从数处朝飞机集中,全数远大于二。杰里转身背对他们,重复巡行仓库的动作,姿态如他刚才巡行经过教练机,或是前往弗罗斯特办公室的走廊上,窥视挡雨板的隙缝,却只见几只破纸箱。“想在马德望营运,权利金就要花上五十万美金。”凯勒说过。以这种价格,哪来重新装潢的钱?仓库打开,他看见四辆军用卡车满载蔬菜水果,以及没有标志的黄麻布袋。军卡的后挡板朝向飞机,漆上炮兵标志。每辆卡车上站了两名士兵,将黄麻布袋下传给苦力。比较合理的做法,应该是将卡车开到停机坪,但此地弥漫谨慎行事的气氛。“陆军喜欢参一脚,”凯勒说过,“海军派船队沿湄公河直下,一次可赚好几百万。空军喜欢漂漂亮亮的,派轰炸机载水果,派直升机空运有钱的华人,而不是去受到攻击的城镇空运伤员。开战斗机的男孩就吃不到了,因为他们哪里降落就要在哪里起飞。不过陆军真的必须到处挣点外快求生。”
杰里比较靠近了飞机,能听见查理·马歇尔对苦力吆喝。
他又走到有仓库的地方。第十八号有双扉门,印支包机的大名以绿漆涂在木造部分,由上而下,如此一来从任何距离看来都类似中文字体。在阴暗的内部,一对华人男女乡下人蹲在泥土地板上。一头被绑起来的猪趴在地上,头靠在老人穿着拖鞋的脚上。两人另外拥有一个长型的灯芯草包裹,以细绳一丝不苟地包扎。有可能是尸首。一个水瓶放在角落,旁边摆了两只饭碗。仓库里别无他物。“欢迎光临印支包机转机休息室。”杰里心想。汗水流下肋骨,他随着苦力行列前进,直到与查理·马歇尔并肩而立。查理·马歇尔以高棉语扯开嗓门吆喝,一面摇着笔清点货物。
他穿了一件油腻的白色短袖衬衫,肩章上的金杠多到能让他在任何空军当上正式将军。两个美国战斗缝章缝在正面,旁边则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勋章彩带与共产党的红星。一块缝章写着“为耶稣杀共产党”,另一块缝章写的则是“耶稣的内心是资本主义者”。他面朝下,脸孔在巨大的航海帽阴影中。帽子随时可下滑盖住耳朵。杰里等他抬头。苦力已经嚷着要杰里走开,但查理·马歇尔继续顽固地面朝下,一面在清单上写字,愤怒地吆喝回去。
“马歇尔机长,我是伦敦一家报社的记者,想写篇有关瑞卡度的报道,”杰里轻声说,“我希望能搭你的飞机到金边,顺便跟你请教几个问题。”
他边说边轻轻将那本《憨第德》摆在货物上,三张百元钞票呈扇形夹在书里,偷偷露出。沙拉特派的伪装大师说,声东方能击西。
“听说你喜欢伏尔泰。”他说。
“我谁都不喜欢。”查理·马歇尔对着货物以沙哑的假音反驳,帽子再往下滑,盖住更多脸。“我痛恨全人类,听懂了没?”他的辱骂语句尽管带有华人的下降调,无疑是法裔美国人的口音。“拜托老天爷,我痛恨人类的程度之深,如果人类不赶快自动爆炸成碎片,我可要买一堆炸弹亲手引爆了!”
他的听众走了。在查理·马歇尔的论点阐述完毕前,杰里已登上钢梯一半。
“伏尔泰懂个屁!”他对下一个苦力大骂。“他打错战争了,听懂没?放到那边去啦,你这个又懒又蠢的东西,再去抓一把!笨蛋!”
尽管如此,他仍将伏尔泰放进松垮长裤的后口袋。
飞机内部漆黑宽敞凉爽,犹如大教堂。座椅已拆除,有如建筑模型的穿孔架子装在墙上。猪与珠鸡的死尸从舱顶垂下。其他货物都堆在进出通路,从机尾开始堆起,让杰里对起飞怀有不祥预感。货物不外乎杰里刚才看见军卡上的蔬果与黄麻布袋,标出“谷物”、“稻米”、“面粉”,字体大到连最不识字的缉毒干员也看得懂。然而黏稠的酵母与蜜糖气味充满货舱,不需要标示。有些布袋围成圆圈,围出供其他乘客乘坐的区域。这些乘客以两名面貌庄严的华人为首,穿着寒酸的灰布衣。从两人类似的外貌、静肃而高人一等的姿态来判断,杰里立刻推论出两者必定具有某种专业知识。他记得,以前偶尔会帮忙带炸药专家以及钢琴师脱离危险地带,对方毫无感激之情。在他们身边坐了三名山民,稍微保持距离以示尊重,全副武装,抽着香烟,端着饭碗扒饭。杰里猜想可能是北边国境的苗人或掸族人。查理·马歇尔的父亲就是在当地拥兵自重。从他们怡然自在的神态判断,可能属于常驻的帮手。另一人的层级则完全不同,是炮兵上校,设想周到,供应运输与护送士兵,随行人员是海关高官,少了这人,凡事都难办成。他们坐在通道上特别提供的椅子里,以雍容的姿态向后靠,骄傲地看着持续进行的搬运,穿的是这种典礼中最佳的制服。
此行另有一人,独自躲在机尾的箱子顶端,头几乎碰到舱顶,完全无法辨别面貌细节。他自己喝着一瓶威士忌,甚至自己有个酒杯。他戴着卡斯特罗帽,蓄有大胡子。深色手臂上几条金色袖口链扣闪闪发亮,当时大家称之为CIA手链(只有戴这种炼链的人不知道),因为众人乐观的臆测是,如果有人陷入敌境,可以一次送一节,直至脱困为止。他的双眼靠在AK47自动步枪油光闪闪的枪管旁,盯着杰里不动,却晶亮异常。“他从机鼻监视我,”杰里心想,“我一离开仓库,就被他盯上了。”
两名华人是厨师,他忽然灵光一闪。化学师在黑道的绰号就是厨师。凯勒说过:“鸦片航空”经常载运原料至金边提炼,但苦口婆心就是劝不动厨师前来围城效命。
“嘿,你过来!伏尔泰!”
杰里连忙向前走到机舱前端。他向下看,看见老农夫妇站在梯子最下面,查理·马歇尔则从他们手上抢来那条猪,一面推着老妇人走上钢梯。
“她爬到上面后,你伸手抓住她,听懂了没?”他呼喊,双手抱住猪。“要是她摔下来跌破屁股的话,跟那些蠢蛋有理也讲不清了。你是什么缉毒英雄吗,伏尔泰?”
“不是。”
“好吧,那你就紧紧抓牢,听懂了没?”
她开始向上爬,上了几阶,她开始哀嚎,查理·马歇尔则设法一手夹着猪,另一手一巴掌响亮地打在她臀部,以中文对她破口大骂。丈夫匆忙跟在她身后,杰里则将两人安然拉上来。最后是查理·马歇尔如小丑的头部探入机鼻。虽然脸部大半被帽子遮住,杰里仍首度看清帽下面貌:棕色皮肤,骨瘦如柴,半垂的华人眼皮,一张法国人的大嘴,吆喝时朝四面扭曲变形。他将猪推过去,杰里抓住,猪又叫又蠕动,他送还给老农夫妇。随后查理将一身无肉的躯干拉上飞机,如同蜘蛛爬出水沟一般。他一上来,海关官员与炮兵上校立刻起立,拍拍屁股,迅速走向阴影中头戴卡斯特罗帽的男子。男子仍跨坐在纸箱上。来到他面前后,他们尊敬地等候,如同教区副执事将献金送上祭坛。
手链亮光闪动,一手向下伸出,一次,两次,接着一阵崇敬的寂静降临现场,两人仔细数着一堆钞票,众人旁观。几乎不约而同的,他们回到梯子顶端,查理·马歇尔拿着货单等待。海关官员签了名,炮兵上校以赞同的眼光看着,接着两人敬礼后爬下梯子。机鼻振动至将近全闭合的位置,查理·马歇尔踢了一下,扔了几张草席挡住空隙,再快速爬过包装纸箱,来到通往座舱的内梯。杰里跟着他身后爬上去,在副机长座位坐定,默默祷告。
“飞机大约超重五百吨。飞机漏油。飞机载了一个武装保镖。机场禁止我们起飞。金边机场禁止降落,当地大概被炸出白金汉郡一样大的大洞。脱离赤柬抵达安全之地需一个半小时,如果对方任何人告密,高手威斯特贝的手脚会被绑起来,抱着装有鸦片原料的两百个布袋。”
“这东西怎么飞,你会吗?”查理·马歇尔边喊边启动一排发霉的按钮。“你是个飞行大英雄吧,伏尔泰?”
“我痛恨得要死。”
“我也是。”
查理·马歇尔抓住苍蝇拍,扑向挡风玻璃上嗡嗡飞的大苍蝇,然后一个个发动引擎,最后整架可怕的飞机喘气动摇,如同驶回克拉珀姆丘的伦敦末班公交车。无线电嗤嗤作响,查理·马歇尔还有时间对控制塔台讲黄色笑话,先以高棉语说,然后遵循飞航传统,以英文报告。前往跑道最远一端时,飞机经过两三座炮台,一时之间杰里认为激动过度的士兵会朝机身扫射,后来他以感激之情想起陆军上校与军用卡车以及贿赂。又来了一只大苍蝇,这次杰里取来苍蝇拍。飞机似乎丝毫不见加速,然而仪表板半数指标都指向零,因此他无法确定。跑道上机轮的声响似乎比引擎还吵。杰里回想起老爸杉波的司机开车送他回学校的经过:缓缓驶过必经的西部便道,往斯劳而去,最后抵达伊顿。
两名山民前来参观,笑得合不拢嘴。一丛棕榈树朝他们跳跃而来,但飞机双脚稳稳踩住地面。查理·马歇尔心不在焉地往后拉操纵杆,收拢起落架。杰里不太确定机鼻是否真已拉起,再度回想到就学的情景,回想到跳远竞赛,忆起同样的感受——没有起飞,却脱离地面。他感受到振动,听见机腹掠过树林时树叶的唰唰声。查理·马歇尔对着飞机臭骂,要飞机往该死的天空上升,但有一世纪之久的时间,飞机的高度丝毫不见增加,只是在蜿蜒的道路上空数英尺嗡嗡悬挂。道路一意向上伸入山脉里。查理·马歇尔想点烟,所以让杰里握住他面前的方向盘,感受活蹦乱跳的方向舵。查理·马歇尔重掌方向盘后,飞向山脉最低点的一处缓坡。转弯后,掠过山脉顶端,接着再回旋三百六十度。向下望着棕色屋顶、河流、机场时,杰里盘算高度大约一千英尺。就查理·马歇尔而言,以这高度来定速航行很舒服,因此他现在总算摘下帽子,摆出大功告成的姿态,以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犒赏自己。酒瓶放在他脚边。飞机下方的暮色越来越浓,褐色的泥土则柔柔地融入淡紫。
“谢谢,”杰里接下酒瓶说,“对,我也想喝。”
杰里开始与他闲聊——如果扯开嗓门对谈也算闲聊的话。
“赤柬刚炸掉机场军火库!”他吼叫,“机场关闭,不准起降。”
“是吗?”查理·马歇尔说。自从杰里见到他,这是他首度表现出高兴又佩服的模样。
“听人说,你和瑞卡度以前是哥俩好。”
“我们什么都炸。我们已经害死了一半的人类了。我们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巨石罐平原,岘港,我们变成了天下大英雄,我们死了的话,连耶稣基督都要开直升机亲自下凡,把我们捞出丛林。”
“听人家说,小瑞做起生意很有一手!”
“没错!他最厉害了!我跟瑞卡度拥有几家海外公司,你知道吗?六家。我们在列支敦士登有几个基金会,在日内瓦有几家企业,在荷属安地列斯群岛有一个银行经理,还有律师,天啊。我的财产有多少,知道吗?”他拍拍后口袋。“整整三百美元。查理·马歇尔和瑞卡度连手杀害他妈的一半人类。没人给我们一毛钱。我父亲杀了另一半,赚钱赚翻天。瑞卡度,他老是异想天开想捞钱。弹壳。天啊。我们准备付钱找那些蠢蛋来捡全亚洲的弹壳,卖给下一场战争!”机鼻往下沉,他骂了一句法文脏话,再往上拉回。“胶乳!非偷走所有胶乳,运出磅湛才行!我们飞到磅湛,找来大直升机,红色十字架。我们怎么搞?怎么运走该死的伤员。给我安静别动,这个疯杂种,听懂没?”他又对着飞机讲话。杰里注意到,机鼻有一长排弹孔,补贴得不很妥当。他荒谬地想到“封口撕开处”。“人发。我们准备卖头发当百万富翁。村子里所有女孩都得留长头发,剪下来运到曼谷做假发。”
“是谁帮瑞卡度偿清债务,让他帮印支包机开飞机的?”
“没有人!”
“有人跟我说,是德雷克·柯。”
“德雷克·柯,我从没听过。我对祖宗八代发誓,杂种儿查理,将军之子,一辈子从来没听过德雷克·柯这名字。”
“瑞卡度帮柯做了什么特别的事?特别到柯愿意帮他偿还所有债务?”
查理·马歇尔直接拿起酒瓶灌威士忌,然后交给杰里。他无肉的双手一脱离操纵杆就狂挥乱舞,鼻子则不断流鼻涕。杰里暗想他一天抽几管。他以前认识一个朗勃拉邦的旅馆业者,是科西嘉岛的“黑脚”(北非殖民者),一天要抽上六十管才能好好上班。“马歇尔机长上午从不开飞机。”他心想。
“美国人老是忙个不停,”查理·马歇尔摇头抱怨,“为什么非现在载这堆东西到金边,你知道吗?大家都没耐性。最近大家都想快打快享受。没人有闲工夫用吸的。大家都想快快爽一下。你想干掉全人类是吧,要慢慢来,听懂了没?”
杰里再试一次。飞机四个引擎坏了一个,但另一个引擎的静音器似乎破损,嚎声震天,因此他的音量不得不比刚才更大。
“瑞卡度是做什么的,怎么能拿那么多钱?”他又问。
“听好,伏尔泰,我不喜欢政治,我只是一个平凡的鸦片走私人,懂吗?你喜欢政治的话就回下面去,去访问那些神经病掸族人。‘政治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女人操,也不能当烟来抽。’他告诉我父亲。”
“谁?”
“德雷克·柯告诉我父亲,我父亲告诉我,我再告诉整个他妈的人类!德雷克·柯是了不起的哲学家,听懂了没?”
不知什么原因,飞机开始稳定下降,降到距离稻田只有两三百英尺。他们看到下面的村落,有炊烟,有人向树林狂奔,杰里认真想着,查理·马歇尔是否注意到这些。然而在最后一分钟,他有如具有耐心的骑师,又拉又靠,最后让爱马的头抬起,两人继续喝苏格兰威士忌。
“你跟他熟吗?”
“跟谁?”
“柯。”
“我一辈子从来没见过他,伏尔泰。你想访问德雷克·柯,就去找我父亲。他会割破你的喉咙。”
“刁先生呢?——告诉我,带猪上飞机的那对夫妇是什么人?”杰里大喊,以维持对话进行,查理则拿回酒瓶,再灌一口。
“霍族人,从清迈来的。他们担心住在金边的烂儿子,以为他饿肚皮,所以带只猪送他。”
“刁先生呢?”
“我从来没听过刁先生,听懂了没?”
“三个月前,有人在清迈看见瑞卡度。”杰里大喊。
“是啊,小瑞是笨蛋一个,”查理·马歇尔语带情感,“小瑞一定不能再去清迈,不然有人会拿枪射穿他屁股。装死的人,烂嘴巴非闭紧不可,听懂了没?我对他说:‘小瑞啊,你是我合伙人。闭上你那张烂嘴巴,别让人看见,不然有人会被你气炸。’”
飞机进入一朵雨云,速度立刻陡降。雨水狂溅在铁翼上,流下窗户内侧。查理·马歇尔上下拨动几个开关,仪表板冒出一阵哔声,两个针头灯应声亮起,任凭他再怎么骂脏话也无法熄灭。让杰里惊讶的是,飞机再度爬升,只不过在飞奔的乌云中,他怀疑自己是否错判升降的角度。为了确定,他瞥向身后,正巧瞧见头戴卡斯特罗帽、留着大胡子的黑皮肤金主,正握着AK47的枪管走下梯子。飞机持续爬升,雨止住了,夜色如异乡包围他们。星星忽然在上空破云而出,云层顶部是月光照亮的褶皱。飞机再度爬升,云层完全消失,查理·马歇尔戴上帽子,宣布两部右引擎已拒绝再玩。趁噪音稍停,杰里问了最大胆的问题。
“瑞卡度现在人在哪里?我非找到他不行。我跟报社保证过,一定能访问到他。总不能让他们失望吧?”
查理·马歇尔的睡眼几乎全闭。他进入半恍惚的状态坐着,头靠着椅背,帽檐压到鼻梁。
“什么,伏尔泰?你在讲话吗?”
“瑞卡度现在到哪里去了?”
“小瑞?”查理·马歇尔说,出神望着杰里,“瑞卡度在哪里,伏尔泰?”
“对,伙计。他人在哪里?我想跟他交换一点意见。所以才拿出那三百块。如果你能抽空帮我引介,会再给你五百。”
查理·马歇尔忽然精神为之一振,翻出《憨第德》,摔在杰里的大腿上,对他大发脾气。
“瑞卡度在哪里,我从来都不知道,听懂了没?我一辈子从来不想要朋友。如果那个疯子瑞卡度上街被我看到,我一定当街射掉他的鸟蛋,听懂了没?他死了。在他死之前,他可以乖乖装死。他跟大家说他死了。所以或许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我打算相信那个混账!”
盛怒之下,他让飞机朝云层飞去,任其朝金边炮兵部队缓缓的闪光前进,在杰里认为一片漆黑的环境里表演出完美的降落,三点同时触地。他等待地面防卫部队发射机关枪,等待飞机失速坠毁成超大型坑洞,然而倏然间他只见熟悉的火药箱搭成新的堤坝,箱子里装着泥巴。他也看见有人在微薄光线中展开双臂,等着迎接他们。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一辆褐色吉普车停在前面,后方绿灯闪烁,宛如有人以手开关着手电筒。飞机停在草地上。在堤坝旁边,杰里依稀认出两辆绿色卡车,一组人彼此紧靠等待,朝他们的方向投射焦虑的眼光,身后则是一架双引擎休闲飞机的黑影。飞机一停妥,杰里立即听见底下货舱传来机鼻打开的声响,随后是人脚走下钢梯,以及快速呼叫响应的人声。他们离去的速度令杰里措手不及。然而他听见了另外的声响,令他的鲜血结冻,促使他冲下梯子到机腹去。
“瑞卡度!”他大喊,“站住!瑞卡度!”
然而仅剩的旅客只有那对老夫妇,搂着猪,捧着包裹。他抓住钢梯,让自己自由落地,触及停机坪时震到脊椎。吉普车已经载着华人厨师以及掸族保镖扬长而去。杰里一面向前跑,一面看见吉普车朝机场边缘打开的关口急驶而去。吉普车通过门,两名哨兵关上铁门,采取先前的立姿。在他身后,头戴钢盔的飞机指挥人已经向卡菲尔飞机聚集过去。载满警察的两辆卡车旁观着,一时之间杰里竟傻傻认为他们可能扮演某种抑制的角色,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金边的荣誉警卫,前来护送三公吨的鸦片。然而他眼光主要仍盯住蓄大胡子、身材高大、头戴卡斯特罗帽那人身上。那人手持AK47,走起路来严重颠簸。橡胶底的飞行员靴子踩着铁梯而下时,脚步宛如忽轻忽重的鼓声。杰里恰巧瞧见他。毕奇小飞机的机门为他敞开,两名地勤人员准备扶他上飞机。走到他们身边时,他们伸出手想接过步枪,瑞卡度却挥手要他们退下。他转身过来,正在寻找杰里。短短一秒间,他们看到了对方。瑞卡度举枪,杰里卧地。二十秒间,杰里温习了出生至今的岁月,随后又有几枚子弹在战火蹂躏过的机场上呜咽而过。这时杰里抬头,射击已停止,瑞卡度上了飞机,助手则拉开防滑塞块。小飞机在闪光中起飞时,杰里没命朝机场边缘最阴暗的部分拔腿奔去,以免另有他人发现他的存在有碍交易顺畅。
“只是情人间的小口角罢了。”他告诉自己。他坐上出租车,双手抱在头上,尽量平息狂跳的胸腔。跟丽姬·伍辛顿的前男友耍个动作,后果就是这样。
某处有火箭炮落地,他丝毫不在意。
他给查理·马歇尔两小时,只不过他认为一个小时就够用了。时间已进入宵禁,然而白天的危机并未随黑夜降临而结束,前往金边一路上皆有检查哨,哨兵随时拿着冲锋枪待命。来到广场,有两人在手电筒光线中对骂,围观群众越聚越多。再往大道开下去,士兵包围住一栋以泛光灯打亮的房子,斜倚在墙边,玩弄着枪支。司机说,秘密警察在那里逮捕了某人。一个上校和部下仍在里面跟涉嫌煽动群众的人交涉。来到旅馆,前院停着坦克。进入房间后,他发现陆克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喝酒。
“有没有水?”杰里问。
“有。”
他放了洗澡水,开始脱衣服,这才想起华瑟枪。
“发了吗?”他问。
“对,”陆克说,“你也是。”
“哈哈。”
“我叫凯勒用你的名义发了电报给史大卜。”
“机场的那篇?”
陆克递给他一张报纸。“增添了几许威斯特贝的真正本色。什么花苞在墓园绽放。史大卜爱死你了。”
“多谢了。”
进了浴室,杰里将华瑟枪拆下,放进外套夹克,要用时能伸手够到。
“今晚哪里去?”陆克对着浴室门高声问。
“哪里也不去。”
“什么意思?”
“我要出去约会。”
“跟女的?”
“对。”
“带小陆克去嘛。床上三人行。”
杰里心情愉快地沉入微温的洗澡水里。“不行。”
“打电话给她嘛。叫她帮小陆克找个妓女嘛。对了,那个圣塔芭芭拉来的妓女在楼下。我不觉得值得骄傲。我带她过来好了。”
“不要。”
“拜托你行不行,”陆克大喊,态度严肃起来,“干吗不要?”他直接来到上锁的浴室门,抗议起来。
“伙计,你少来烦我了。”杰里建议,“说真的。我欣赏你,不过你不是我的一切,懂吗?所以请保持距离。”
“像屁股上的一根刺,对吧?”沉默良久。“好吧,你可别被子弹射烂屁股了,朋友,今晚外面乱得很。”
杰里重回卧房时,陆克已侧卧床上,呈胎儿姿势,盯着墙壁看,以规律的节奏喝着酒。
“你比女人还糟糕,你知道吗?”杰里停在门口转身对他说。
两人之间的儿戏,原本不会勾起杰里回忆。然而之后的发展为情况投下变量。
这一次,杰里懒得按门上的电铃,直接翻墙。墙头的碎玻璃刺破了双手。他也不往前门走,也不再遵守老规矩,看着棕色双脚站在楼梯底部。这次他站在庭园里,等待自己沉重的落地声平息,等待眼睛与耳朵发现大别墅里的人迹。别墅在背后的月光衬托下,高高耸立在杰里身上。
一辆汽车开过来,没亮灯光,两人下车,从身形与缄默程度判断是柬埔寨人。两人按下门铃,朝前门缝喃喃说出暗语,立刻有人静静开门。杰里尽量揣摩出平面构造。让他不解的是,房子前方或他站立的庭园里,连一丝明显的气味都嗅不出来。四下无风。他明白,对于大型“吸烟室”而言,隐私至上,原因并非法律严苛,而是贿赂金丰厚。别墅有柱烟囱,也有院子,有两层楼。对法国殖民地人而言,是可以舒适生活的地方,可以养活一个小家庭,养几个小老婆,几个混血儿女。他猜测,厨房会让出来做准备之用。最安全的吸毒地点无疑是楼上,是能俯瞰院子的房间。由于前门没有传出气味,杰里认为他们使用的是院子后方而非厢房或前厅。
他无声无息走到围出后院的桩篱。后院花草蓊郁,长满爬墙虎。一扇装了铁窗的窗户让他得以用羊皮靴踩着登上,另一脚接着踏上排水管,第三步踩上高高的抽风机,之后爬至楼上阳台,嗅到了预想中的气味,对着他温柔地招手。阳台上灯光仍付之阙如,只不过两名柬埔寨女孩蹲坐阳台上,在月光下清晰可辨,也能看见她们受惊的眼睛紧盯着从天而降的他。他示意要她们站起来,跟在她们后面走,循着气味前进。炮轰声已经停止,这晚接下来由壁虎接手。杰里回想起,柬埔寨人很喜欢赌壁虎叫几声:明天我会走运;明天运气不好;明天我会娶老婆;不对,是后天。两个女孩年纪极轻,必定是在等待客人。来到草门前,两人迟疑了一下,以哀怨的眼神回头看他。杰里向她们示意,她们开始拉开层层草席,直到最后一道微弱灯光照在阳台上,不比烛光强。他走进去,继续让女孩走在前面。
房间以前想必是当做主卧房,连接着另一个较小的房间。他一手搭在其中一女孩肩膀上。另一女孩服从地跟着。第一个房间躺了十二个顾客,全是男性。几个女孩躺在他们之间,低声说话。赤脚的苦力照料大家,煞费苦心地逐一呵护一个个斜躺的身体,将小球绑在细棍上,点燃后伸至烟斗上方,让顾客长长缓缓吸一口,直到小球燃烧殆尽。对话进行缓慢,呢喃细语,偶尔引发几阵感激的笑声。杰里认出参赞晚宴邀请的那位瑞士聪明人。他正与一个柬埔寨胖子聊天。没人对杰里有兴趣。如同在丽姬·伍辛顿的公寓一般,这两个女孩为他验明了正身。
“查理·马歇尔。”杰里轻声说。一位苦力指向隔壁房间。杰里将女孩打发走。第二个房间较小,马歇尔躺在角落,有个华人女孩身穿豪华旗袍弯腰替他准备烟斗,杰里认为她是屋主的女儿。查理·马歇尔得到特别礼遇,因为他既是常客,也是供货者。杰里跪在他另一边。有位老人站在门口看。女孩也在看,烟斗仍在手上。
“你想干吗,伏尔泰?干吗老缠我?”
“陪我散个步就好,伙计。马上放你回来。”
杰里抬起他手臂,轻轻搀扶他起身,女孩在一旁帮忙。
“他抽了多少?”他问女孩。女孩伸出三根手指。
“他习惯抽多少?”他问。
她低下头微笑,意思是,很多很多。
查理·马歇尔起初走得摇摇晃晃,但走到阳台时他已作好辩论的准备,因此杰里以火场救生的方式将他扛起来,走下木造楼梯,穿越院子。老人毕恭毕敬鞠躬,开前门让他们外出,龇牙咧嘴的苦力则开着通往街道的大门,两人对杰里显然心存感激,因为杰里表现得很有技巧。他们走了约莫五十码,这时一对华人男孩从马路另一端冲过来,挥舞着小球拍之类的东西叫嚷着。杰里让查理·马歇尔站直,却以左手紧紧握住他,任第一个男孩攻击,然后挡开球拍,半握拳头用一半的力气击向男孩眼睛下方。男孩逃开,朋友也跟在身后。杰里仍抓着查理·马歇尔,两人继续走到河边,夜色浓密,然后让他如布偶一般坐在河岸倾斜的干草地上。
“是打算拿枪轰烂我的脑袋吧,伏尔泰?”
“那样的工程,还是留给鸦片来成就吧,伙计。”杰里说。
杰里喜欢查理·马歇尔,若是一切环境条件许可,他很乐意陪他上鸦片馆听他讲述落魄却独特的一生。然而现在的他,拳头无情地紧抓查理·马歇尔的细小手臂,防止他空空的脑袋忽然动了逃跑的念头。查理心觉走投无路时,逃跑起来身手可能矫健异常。因此杰里半躺着,就像他在老佩特住处如仙山般堆积的对象中闲躺那样,以左臀与左肘支撑,将查理·马歇尔的手腕压进泥巴里,让查理·马歇尔朝天平躺。三十英尺外的河面上传来舢板的喃喃低吟,宛若长叶片片漂过狭长的金月倒影。天空则传来渐行渐远的零星炮声,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好像炮兵指挥闲着没事,决定以炮声来为自己的存在提供正当性。偶尔从较近之处,红色高棉以较轻、较刺耳的炮火反击,但话说回来,这些声响充其量只是壁虎叫声与远方大片寂静之间的短暂间奏。杰里借月光看表,再看查理·马歇尔一张狂乱的脸,思忖着他的毒瘾多大。和婴儿吃奶的胃口一样大吧,他心想。如果查理习惯在夜间抽鸦片,习惯早上睡觉,他对鸦片的瘾头肯定转眼就来。他脸上的汗湿已让他不成人形。汗水从粗大的毛孔、从睁大的眼睛、从抽咽的鼻子流出,让深刻的皱纹巧妙汇聚成河,在洞窟形成小巧的水库。
“天啊,伏尔泰。瑞卡度是我的朋友。那个家伙啊,他懂不少哲学。你应该访问的人是他嘛,伏尔泰。你应该听听他的想法。”
“对,”杰里同意,“是的。”
查理·马歇尔握住杰里一手。
“伏尔泰,他们全是好人,听懂了没?刁先生……德雷克·柯。他们不想伤害任何人。他们只想做生意。他们有东西想卖,也有人想买他们的东西!是一种服务嘛!又没人因此打破饭碗。你干吗想搅局?你自己也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帮老头抱猪吗?有谁看过欧洲人帮亚洲人抱猪过?可是啊,天啊,伏尔泰,要是你逼我讲实话,他们会把你砍得七零八落,因为那个刁先生啊,他公事公办,非常讲究哲学,听懂了没?他们会杀掉我,会杀掉瑞卡度,会杀掉你,会杀掉全部该死的人类!”
炮兵发射一阵,这次丛林以连续火箭炮回应,也许有六颗,嘶嘶掠过头上,如同弹射器发射出的巨石。半晌后,他们听见市区中心某处传来数起爆炸声,随后归于平静。没有消防车的呜咽,没有救护车的哀嚎。
“他们为什么要杀掉瑞卡度?”杰里问,“瑞卡度做错了什么事?”
“伏尔泰!瑞卡度是我的朋友!德雷克·柯是我父亲的朋友!那些老头是哥们儿,两百五十年前一起在上海打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仗啦。我去找我爸,跟他说:‘爸,你至少疼我这么一次吧,不要再叫我小王八了,叫你的好朋友德雷克·柯别再追杀瑞卡度了。你一定要跟他说,德雷克·柯,那个瑞卡度和我的查理啊,他们就像你和我一样。他们是好兄弟,跟我们一样。他们一起在俄克拉荷马州学开飞机,他们也一起杀人。而且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这是事实。’我父亲对我恨之入骨啊,懂吗?”
“懂。”
“可是他还是写了长长一封信给德雷克·柯。”
查理·马歇尔吸气,一口接一口,仿佛小胸腔几乎无法容纳足够空气来满足他。“那个丽姬啊。那女人厉害。丽姬啊,她自己跑去找德雷克·柯。也是私下去找。丽姬对他说:‘柯先生,你别再追杀小瑞了嘛。’这个情况非常微妙,伏尔泰。我们全都必须紧紧抓住对方,不然会从乱七八糟的山顶掉下去,听懂了没?伏尔泰,放我走。求求你!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我求求你,听懂了没?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杰里看着他,倾听他爆发激动情绪,观察他崩溃、打起精神、再度崩溃、更打不起精神来,杰里觉得宛如目睹壮烈成仁的朋友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本能想缓缓诱导查理,让他说个没完。杰里的难题是,他不知道毒瘾发作有何预兆,不知道在毒瘾发作前他有多少时间。他问了问题,但查理往往没听见。有时候他回答杰里并没问他的问题。有时候他慢半拍,针对杰里早已放弃追问的问题,他会忽然丢出答案。在沙拉特,讯问人说,心防溃散的人很危险,因为他付出他身上没有的钱,为的是收买你的爱心。然而在宝贵的几分钟之间,查理什么也没付出。
“德雷克·柯一辈子从没去过万象!”查理忽然脱口大喊,“你疯了,伏尔泰!像柯那样的大人物,才懒得管一个肮脏兮兮的亚洲小城。德雷克·柯是个厉害的哲学家,伏尔泰!那个人,你最好多留心点!”似乎人人都是哲学家——或者说,除了查理·马歇尔之外每人都是。“在万象,没有人听过柯的大名!听懂了没,伏尔泰?”
隔没多久,查理·马歇尔啜泣起来,紧握杰里的双手,边哭边问杰里是否也有父亲。
“对,伙计,已经过世了,”杰里耐心地说,“他也以他的方式当将军。”
河面上亮起两道白色照明弹,如日照般炫目,令查理忆起他们早年在万象吃苦的经过。他挺直上身,在泥巴上画出房子,是丽姬和小瑞和查理·马歇尔住的地方,他很骄傲地说,就住在市区边缘一个发臭的跳蚤茅屋。小瑞与丽姬住皇家套房,是跳蚤茅屋惟一的房间,而查理的任务是尽量别碍事,付付房租,买买酒。然而一回想起手头拮据的辛酸,查理的泪水又突然如暴雨直下。
“照你这么说,你们靠什么过活,伙计?”杰里问,不预期能得到什么答案,“说嘛,反正都结束了。你们靠什么过活?”
查理坦承他敬爱的父亲每月拨款济助,让他泪水再流。
“那个发疯的丽姬,”查理伤痛之余说着,“那个发疯的丽姬,她帮梅伦跑香港。”
杰里尽可能保持镇定,以免使查理偏移正道。
“梅伦。谁是梅伦?”他问。他的语调轻柔,令查理昏昏欲睡,开始为泥屋添上烟囱与烟。
“快说啊,可恶!梅伦。梅伦!”杰里正对查理脸孔大喊,想吓得他回答,“梅伦是谁,你这个没用的烂东西!跑香港做什么?”他扶查理起立,像摇晃布娃娃一样摇晃他,然而继续摇了好一阵子查理才回答。回答之前,查理·马歇尔央求杰里体会一下爱的感觉,真爱的感觉,爱上一个发疯的欧洲妓女,却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拥有她,连一晚也不行。
梅伦是个古怪的英国贸易商人,没人知道他做什么生意。这个做一点,那个做一些,查理说。别人很怕他。梅伦说他能叫丽姬去跑重要的海洛因路线。“凭你的护照和肉体,”梅伦告诉她,“就能比照公主一样进出香港。”
精疲力竭的查理沉坐地上,驼身看着泥屋。杰里蹲在他身旁,拳头紧抓查理颈后的衣领,小心不要弄痛对方。
“所以说,丽姬帮他跑,对不对,查理?丽姬帮梅伦带东西。”杰里以手掌轻轻将查理的头扭过来,直到失魂的双眼对准他为止。
“丽姬没帮梅伦带东西,伏尔泰,”查理纠正他,“丽姬是帮瑞卡度带东西。丽姬不爱梅伦。她爱的是小瑞和我。”
查理眼神阴郁盯着泥屋看,突然爆出阴险的大笑,随后渐渐平息,也不作交代。
“被你搞砸了,丽姬!”查理以逗人的口气高声呼唤,以一指戳进泥门,“和以往一样,又被你搞砸了,蜜糖!你太多嘴了。干吗到处说你是英国女王?干吗到处说你是什么超级女间谍?梅伦对你好生气啊,丽姬。梅伦把你赶出去,一脚踢出去。小瑞也很生气,记得吗?小瑞毒打你一顿,查理三更半夜他妈的不得不带你去看医生,记得吗?你真是个长舌妇,丽姬,听懂了没?你是我妹妹,不过你是有史以来舌头最长的女人!”
后来被瑞卡度缝上了,杰里回想起她下巴的两道凹痕。因为她搞坏了与梅伦的协议。
杰里仍倚在查理身旁,拎住他的后颈,发现周遭一切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山姆·科林斯坐在车上,停在星辰岗下,清楚可见八楼,一面在晚间十一点研究报纸的赛马版。一枚火箭炮落在相当靠近的地方,却无法让他从那一幅停格的画面中分心。他也在炮声之外听见库洛的声音,细数丽姬的犯罪事迹。库洛说过,资金短缺时,瑞卡度会逼她为他走私小包裹过边界。
他本想问老库洛的是,如果消息来源不是代号梅伦的山姆·科林斯的话,伦敦城如何得知这一点?
三秒钟的暴雨冲走了查理的泥屋,让他气愤不已。他以四肢胡乱画地寻找,狂哭臭骂。情绪发泄完毕,他又开始谈论起父亲,讲述父亲如何替亲生儿子在万象某大航空公司安插职位——只不过当时查理因为胆子越来越小,坚持想永远停飞。
后来有一天,将军似乎对查理失去了耐性。他召来保镖,从掸族山顶下山到一个名为方昂的鸦片小镇,距离泰国边界不远。将军以全世界大家长皆然的方式在方昂训诫查理花钱如流水的态度。
对父亲表达抗议,查理有自己的一套,以军方不表赞同的方式鼓起失色的脸颊,他也有自己的一套。
“所以啊,你最好改一改,乖乖干点真差事,你这个鬼佬小王八。最好别再碰赌马,听见了没?也别再碰酒和鸦片。最好甩掉那个损友瑞卡度。还有,你最好别再拿钱给他的女人,听见了没?因为我不打算再多养你一天,连一个小时都不行,你这个小王八。我很讨厌你,讨厌到总有一天会动手宰掉你,因为你让我想起你母亲那个科西嘉岛娼妓!”
随后话题转到工作,发言人仍是查理的将军父亲:
“有一些非常正直的潮州绅士,是我好朋友的好朋友,听见了没?他们正好投资一家航空公司。我也有一些股份。这家公司的大名是印支包机航空。笑什么笑,你这个鬼佬人猿!别笑我!所以这些好朋友帮我做个人情,在我无助时帮助我这个三脚小王八儿子。我诚心祷告,希望你从天上掉下来,摔断你那条鬼佬脖子。”
因此查理为印支包机飞运父亲的鸦片:起初每星期一两趟,工作规律,诚实无欺,他很喜欢。他的胆量又大了起来,定下心来,真心感激老爸。他当然也尽量请潮州佬帮瑞卡度安插工作,但他们不愿意。过了几个月,他们答应请丽姬坐在前面的办公室,对客户甜言蜜语,周薪二十元。查理暗示,那些日子是黄金岁月。查理与丽姬赚钱,瑞卡度拿来浪费在更异想天开的事业上,大家都开心,大家都有事做。后来有天晚上,刁先生有如复仇之神一样现身,打乱了好事。他出现时,他们正好要锁上公司办公室。他直接从人行道走进来,没有事先约时间,劈头指名要找查理·马歇尔,自称是公司驻曼谷的主管。潮州佬从后面办公室出来,看了刁一眼,为他担保,然后离开。
查理语气中断,靠在杰里肩膀上啜泣。
“伙计,你给我仔细听好,”杰里督促,“听着。这一部分我很喜欢,懂吗?这一部分你好好讲个清楚,我就带你回家。我发誓。拜托。”
可惜杰里料错了。现阶段,重点已不再是逼问查理吐实了。杰里如今成了查理·马歇尔仰赖的毒品。重点也不再是高压对付查理了。查理·马歇尔紧抓住杰里的胸膛,仿佛是苍茫大海中最后一根桨,对话也转变为绝望的独白,杰里从中攫取数据,查理·马歇尔则卑屈畏缩、又乞求、又咆哮着希望杰里注意,一面讲笑话,自己破涕为笑。河下游有一把还未卖给红色高棉的龙诺的机关枪,借着另一道照明弹的光线对准丛林发射曳光弹。金色光柱在水面上下拖得很长,照亮一个小坑,然后消失在树林里。
查理头发被汗水沾得湿透,刺痛了杰里的下巴。查理则边淌口水,边急促而含糊地叙事。
“刁先生才不想在办公室谈事情,伏尔泰。才不呢!刁先生穿得也不太体面。刁这个人非常潮州,和德雷克·柯一样拿泰国护照,也用天花乱坠的假名,来万象后保持得非常非常低调。‘马歇尔机长,’他对我说,‘想不想在上班时间以外赚点外快,换换口味啊?想不想帮我飞一趟非传统的路线?他们跟我说,最近你是个好得不得了的飞行员,稳得很。想不想一天赚个四五千块,甚至还用不着一整天呢。你个人意下如何,马歇尔机长?’‘刁先生,’我告诉他”——查理这时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在不危及我谈判地位的情况下,刁先生,为了五千美元,以我目前宁静的心情,我愿为你下地狱,帮你带回撒旦的蛋蛋。’刁先生说他会再过来,不准我乱讲话。”
忽然间,查理转操父亲的语调,称呼自己为小王八,是科西嘉岛娼妓的儿子,后来杰里逐渐明了,查理原来是在描述下一幕。
令人讶异的是,刁先生提出的条件,查理并未向人透露,直到后来至清迈庆祝农历春节,与父亲见面。他没有告诉小瑞,甚至也未向丽姬透露,也许是因为这时友谊已出现裂痕,小瑞自己也另外又找了几个女人。
将军的建议并不振奋人心。
“别碰那匹马!那个刁啊,人脉又高又广,才看不上你这个神经小王八,听懂了没?天啊,有谁听过汕头人给没出息的半鬼佬五千块帮忙开飞机?”
“所以你才让给小瑞,对吧?”杰里很快说,“对不对,查理?你对刁说:‘抱歉,不过你可以试试瑞卡度。’经过是不是这样?”
然而查理·马歇尔已魂飞天外,凶多吉少。他直接从杰里胸口瘫下,平躺在泥土上,双眼紧闭,只有偶尔喘气声,贪婪、沙哑地喘着气,杰里握着他的手腕,脉动狂乱,为躯壳内的生命做了最佳见证。
“伏尔泰,”查理低声说,“我对圣经发誓,伏尔泰,你是个好人。带我回家。天啊,带我回家吧,伏尔泰。”
杰里哑然盯着魂飞魄散的身躯,知道仍有一个问题非问不可,就算这问题是两人生命中最后一个也要照问不误。他伸手向下,最后一次搀扶起查理。两人摸黑步行一小时,漫无目标的炮火刺穿暗夜,查理·马歇尔又尖叫、又央求、又发誓,若能不供出瑞卡度为生存而谈妥的条件,他会永远爱杰里。然而杰里解释,如果不知道瑞卡度谈的条件,整个谜团甚至连一半也没能解开。也许查理·马歇尔在失魂落魄之中,明了了杰里的理解方式,哭着说出禁忌秘密。杰里的理解方式是,在即将回归丛林的城市里,除非彻底回归,否则不算灭亡。
杰里尽可能动作放轻,将查理·马歇尔搀扶上马路,走回别墅,步上楼梯,同样几张静默的脸孔心怀感激地让他进门。他心想,我应该多问一些才对。也应该多告诉他一些才对。他们命令我进行双向交流,我并没有照做。我在丽姬与山姆·科林斯身上逗留太久。我颠倒了次序,弄乱了上级吩咐的采购单,像丽姬一样搞坏了大事。他是想难过一番,却难过不起来,而他记得最清楚的事,根本不列在采购单上。他打字致函给亲爱的老乔治时,脑里想的,同样是这些如石碑耸立的事情。
他锁上门,枪插在皮带上,开始打字。陆克不见人影,所以杰里猜他在醉意惺忪间去了妓院。这封信很长,是他间谍生涯中最长的一封:“目前只知道这么多,先向您报告,以免我没机会再发信。”他报告了与参赞的接触,报告了下一站,附上瑞卡度的住址,描写查理·马歇尔的长相,也描述了跳蚤茅屋里一家三口的景象,全文却以最正式的用语报告。至于他的新发现——令人厌恶的山姆·科林斯扮演的角色,他只字未提。毕竟,如果他们早已知道,又何必再报告一次呢?他空出地名与专有名词,另外附上索引,然后花了一小时将两条信息转成基本密码。这样的做法,无法蒙骗密码专家五分钟,却能让普通老百姓摸不着头脑,邀请他的英国参赞就是一例。他最后提醒管理组人员查看,布拉罗尼银行是否兑现了他寄给猫咪的汇票。他烧掉没用密码的信,将改成密码的信卷进一份报纸里,接着趴在报纸上睡着,腰间的手枪插得很不舒服。他于六点起身刮胡子,将密码信插进一本他认为可以挥别的平装小说,然后外出散步,享受宁静晨光。来到“当地”,参赞的座车停得很醒目。参赞本人坐在漂亮小餐厅的平台上,头戴里维埃拉海滩草帽,也同样醒目。他的草帽令杰里想起库洛。参赞享用着热腾腾的牛角面包与加奶精的咖啡。一见到杰里,他夸张地挥手。杰里漫步过去。
“早。”杰里说。
“啊,准备好了嘛!真可靠!”参赞大喊,准备起立,“出炉后,一直渴望拜读呢!”
挥别了密码信,杰里只注意到其中隐而未提的部分,这时兴起一阵期终之感。他也许会旧地重游,也许不会,就算旧地重游,人事地物永远也不会相同了。
杰里离开金边时的实际状况必须在此一提,因为与后来的陆克有关。
见过参赞后,当天上午杰里连忙寻求掩饰身份的动作,也许能舒解他越来越重的赤裸感。他专心追起难民与孤儿的新闻,正午通过凯勒发出,另外加上一篇报道马德望当地气氛的文章,写得还不错,尽管未能见报,至少能以他之名归档保存。当时有两处难民营,人数急速增加,一处位于巴沙河上一座巨大的旅馆,是施亚努个人的梦想乐园,也是未完成的乐园;另一处位于机场附近的列车编组场,每个车厢住了两三个家庭。他走访了两地,状况相同:澳大利亚籍青年英雄排除万难;惟一的水源受到污染;一周配米两次;儿童在他身后吱喳说着“嗨”以及“拜拜”。他跟在柬埔寨翻译身后在难民营前后走动,逢人就问个不停,大摇大摆,寻找能再融化史大卜心脏一角的题材。
来到一家旅行社,他大声嚷嚷地订了过境曼谷的机票,抱着渺茫的希望,但愿能借此消除自己的脚印。前往机场途中,他不禁兴起似曾相识之感。上一回我来这里时,我去玩滑水,他心想。欧洲贸易商住在湄公河畔的船屋里。一时之间他看见自己——以及市区——当年柬埔寨战争仍天真得令人不寒而栗。一流好手威斯特贝冒险首度尝试独自在湄公河滑水,以男童的动作在棕色河水上跳跃,前方拖着他的是位好脾气的荷兰人,开着快艇,用掉的汽油足够养活一家人一星期。他记得,最危险的是两英尺浪。两英尺浪生成的原因,是桥上的卫兵施放深水炸弹,防止红色高棉潜水夫炸桥。然而现在这条河归他们所有,丛林亦然。市区也将归他们所有,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在机场,他把华瑟手枪扔进垃圾筒,而且在最后一分钟以贿赂的方式登上前往西贡的飞机,而西贡正是他的目的地。起飞时,他纳闷的是,究竟何者的预期生存率较高,是他自己或是金边。
另一方面而言,陆克口袋放着杰里在香港公寓的钥匙。确切来说,应该是寻死匈奴的公寓。陆克名义上飞往曼谷,却在冥冥之中以杰里之名搭上班机,因为杰里列名该班飞机旅客名单,而陆克姓名不在其中,而且所有座位客满。抵达曼谷后,他参加了分社的会议,会中仓促决定将杂志社的当地人力依崩溃中的越南前线分配,陆克分到顺化与岘港,因此隔天飞往西贡,之后转搭中午班机往北飞去。
与事后的谣传相反的是,他与杰里并未在西贡见面。
他们也未在北方撤退期间相遇。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从各方观点而言,是在金边最后那晚,而这是事实,而事实这种商品,稍后变得极难得手,其困难度众所周知。
17 瑞卡度
全案自始至终,乔治·史迈利袖手旁观的力道,从不如现在这么执拗顽强。在圆场,情绪紧绷到吹弹即破。沙拉特习惯性叮咛,切勿染上惰性,避免惊慌失措,如今两者合而为一。香港方面只要不传来实实在在的新闻,每天都是灾难一场。杰里的长信被放在显微镜下解析,公认写得模棱两可,随后认为具有神经质。为何不再加压逼问马歇尔?为何没有再度提及俄国人的阴影?他应该逼问查理金棱线的事,从刁先生那里没问出的东西,应该要查理说清楚。难道他忘记自己的主要任务是埋下警告的种子,事后再收割信息?至于他对女儿念念不忘一事——万能的上帝,难道这家伙不知道密码信的成本多少?(他们似乎忘记,掏腰包的人是表亲。)另外,圆场驻地情报员的空缺,他不希望英国大使馆官员替代,又是怎么一回事?好吧,就算表亲将密码信传至圆场时有所延误,杰里不是仍对查理·马歇尔打破沙锅问到底了吗?外勤情报员绝对无权指挥伦敦的做法。安排合约的管理组,希望回信时能斥责他一顿。
来自圆场外界的压力更加沉重。殖民部威布汉的动作仍积极,而程序小组则作出令人咋舌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决定仍应尽快通知香港总督此案原委。此间盛传以借口召回港督回伦敦述职。当柯再度成为港府座上宾时,制造了一阵恐慌,因为这回是总督的民情晚宴,用意是听取华人贤达发表高见,不列入正式记录。
相形之下,索尔·恩德比与同伙强硬派人士则反向而行:“去他的总督。我们需要立刻跟表亲建立全方位合作关系!”乔治应该今天就去找马铁娄,恩德比说,将整个案子交代清楚,请他们接下案情发展的最后阶段。关于纳尔森的存在,他不应该继续再玩捉迷藏,应该承认自己缺乏资源,应该让表亲自行计算潜在的情报利益,如果他们能完成任务更好,让他们去向国会山庄邀功,让敌人一头雾水。由于正值越战浑水一团糟之际,我方的善意来得适时而慷慨,恩德比认为,结果有利于未来建立牢固的情报合作关系。而这一点,习惯闪烁不定的拉康似乎支持。在左右为难的情况下,史迈利忽然发现自己被贴上双重标签。威布汉派认定他反殖民、支持美国,而恩德比派指控他在处理这份特殊关系时表现得极端保守。然而更严重的是,史迈利有这么个印象,似乎有人利用其他渠道对马铁娄提示这场口水战的内容,让马铁娄一有机会便能大做文章。举例而言,默莉·米金的情报来源提及,恩德比与马铁娄越走越近,原因不只是两家小孩同样就读南肯辛顿的国立高校。两人似乎周末经常相约前往苏格兰垂钓。恩德比在当地买下一小段河流。事后有人开玩笑,马铁娄提供飞机,而恩德比提供鱼。约莫此时,史迈利才得知此事,符合他不够世故的形象。这事大家从一开始就听说,所以推想他必然知情。恩德比最近娶了第三任妻子,是美国富婆。两人共结连理前,她曾活跃于华府交际圈,现在转进伦敦如法炮制,成果也颇为可观。
众人心浮气躁,追根究底而言原因不谋而合。在柯案方面,丝毫没有重大进展。更不妙的是,行动情报短缺得令人捶胸顿足。如今每日十点,史迈利与吉勒姆前往别馆报到,每天离开时都比前一天更不满足。刁的国内电话线被窃听,丽姬·伍辛顿的电话亦然。窃听带在当地监听后空运回伦敦详细处理。杰里对查理·马歇尔逼供是在星期三。星期五,查理已复原得差不多,能从曼谷致电刁先生,倾吐心声。然而刁先生听了不到三十秒便打断他,叫他“立刻跟哈利联络”,让大家一头雾水。大家从没听过哈利这号人物。星期六有好戏上场,因为监听柯家电话的人报告,他取消每周日上午与阿沛戈先生的高尔夫球会。柯的借口是生意上有要事处理。总算来了!这是重大突破!隔日在史迈利首肯下,驻香港的表亲在柯的劳斯莱斯进市区时,派遣一辆监听车、两辆汽车、一辆本田车跟踪。柯有什么大事必须在星期日清早五点半处理,还得取消每周定期举行的高尔夫球会。答案是算命。占卜师是汕头老翁,执业场所位于荷李活道旁的小巷里一处龌龊的庙宇。柯与他共处了一个多小时后返家。表亲监听车里某位热心小朋友以隐藏式方向性麦克风对准神庙窗口,全程录音,录到的声响除了车流外,只有来自老翁鸡舍的咕咕声。在圆场,史迈利请狄沙理斯进来。究竟有谁会在大清早六点去找算命师,更何况柯是百万富翁?
狄沙理斯对众人的困惑大感喜悦,高高兴兴扭绕着头发。他说,以柯的地位,会坚持抢在算命师开张后第一个上门,因为大师的头脑此时仍清楚,能够接收神明的信息。
之后五个星期无所进展。完全没有。邮箱与电话传来的是一团团无法消化的原料,经过提炼后,无一是可供利用的情报线索。在此同时,缉毒署理论上的期限步步逼近,一到期,柯就成为公开猎物,谁能抢先查出他的底细就各凭本事了。
然而史迈利保持镇静。他不顾所有责难,对他人批评他处理本案与杰里行动的手法置之不理。他坚称,树已摇过了,柯被吓到了,时间会证明他的手法正确。他拒绝在半迁就的情况下对马铁娄做出大动作,也坚守他在信中定的条件。信件副本其中一份握在拉康手中。他也依职权拒绝讨论任何情报行动细节,无论是上帝或是逻辑,或是柯施加的外力,除非牵涉到规定或当地命令。他心知肚明,若有所让步,只会徒增质疑派人士的疑虑,加强对他的抨击火力。
他坚守这条阵线五周之久,到了第三十六天,不知是上帝或逻辑,或是柯施展出人类化学作用力,为史迈利提供一项说来神秘却意义重大的安慰。柯走上水路。在刁的陪同下,随行的还有一位不知名的华人,事后经确定为柯的帆船队的大船长,三人花了三天,大部分时间巡视香港的外岛,每晚黄昏时返回。他们到过哪里,至今仍无从判断。马铁娄提议连续派遣直升机,从空中观察路径,但史迈利断然拒绝。港口的定点跟踪证实,他们每天出港与回航路线显然不一,如此而已。最后一天,也就是第四天,船根本没有回来。
一阵恐慌。去哪里了?马铁娄在弗吉尼亚州兰利的上司急如热锅蚂蚁,认定柯与纳尔森司令号故意混进中国水域。甚至认定他们遭绑架。永远别想再见到柯了,而心情急速恶化的恩德比,竟致电史迈利告诉他:“如果柯出现在北京,高喊着特务局迫害他的话,全是你的错。”就连史迈利也内心煎熬了一整天,隐隐思考着,尽管全然不合理,柯是否真的回中国与弟弟团圆。
随后,当然了,隔天一大清早,船平静航回大港口,活像刚参加过赛船会,柯快快乐乐地下船,跟在美丽的丽泽身后,一同走在走道上,金发在日光下飘逸,如同洗发精广告。
基于这份情报,史迈利陷入沉思,反复详读柯的档案,更与康妮与狄沙理斯激烈辩论,之后决定立即实行两项决策,若以赌博来比喻,是打出手上最后两张牌。
其一:杰里应该进行至“最后阶段”,史迈利之意是瑞卡度。他希望这一步能持续对柯施压,必要时对柯提供必须行动的最后证明。
其二:山姆·科林斯应该“进入”。
第二项决策于请教康妮·沙赫斯后达成。这项决策在杰里的主要档案中遍寻不着,只在略作删改后,出现在事后公布的秘密附录中,以供外界审视。
延误与迟疑一再发生,对杰里造成莫衷一是的作用,这一点,连全球最高明的情报头子也无法事先料到。察觉这种作用是一回事——史迈利无疑察觉到了,甚至采取了一两个步骤来防范;但若以此为行动准则,拿来与史迈利每天面对的各种决策工作相提并论,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办事无轻重缓急之分,就没有资格为人将领了。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让杰里歇脚耗时间,西贡这地方是下下之策。案情越拖越久,圆场有人建议派他到比较有益身心健康的地方,如新加坡或吉隆坡,无奈这么做是否得当、伪装身份如何处理的问题一浮现,就一直让他停留原地。更何况,明天一到,一切情势可能为之改观。其中也涉及他的人身安全。香港不列入考虑,而在新加坡与曼谷两地,柯的影响力必定不小。之后又回到掩护身份的问题,崩溃之日逐渐逼近,还有什么地方比西贡更显自然?然而,杰里过的生活是半人生活,生活在半个城市里。大约四十年来,战争一直是西贡的主要产业,但美国于一九七三年撤军却导致经济萧条,西贡从此无法恢复荣景,因此即使上演了企盼已久的最后一幕时,演员有数百万,观众却寥寥可数。即使杰里碍于职责前往战斗较激烈的那端,观战时感觉却如同欣赏一场大雨浇熄战火的板球赛,选手只想回休息室躲雨。圆场禁止他离开西贡,理由是可能随时需要派他前往别处,然而这份禁令如果依字面意义来遵守,必定会令他显得荒唐,所以他不予理会。春禄距离西贡五十英里,是个无聊的小镇,出产橡胶,居民说法语,地点位于西贡的防卫边线。因为这场战争与金边截然不同,较为讲究技术性,较具欧洲风格。红色高棉没有装甲部队之处,北越却有俄国坦克以及一百三十厘米炮,以典型俄国阵式排列整齐,宛如正要突击苏联元帅朱可夫手中的柏林,在最后一架大炮安置妥当、装好火药之前一切按兵不动。他觉得春禄人跑了一半,天主教堂仅剩法国牧师一人。
“全完了。”牧师简单向他说明。南越将做出他们一向做的事,他说。他们会停止前进,转身奔逃。
两人共饮葡萄酒,凝望空旷的广场。
杰里将报道传回报社,这次情势恶化得没有挽回的余地,而史大卜则下了简短评语:“重人物轻预言,史大卜笔。”暂不刊登。
回到西贡,在卡乐帆旅馆的台阶上,有小乞儿兜售一无是处的花环。杰里给他们钱,收下花环,给足面子,回房间后丢进废纸篓。他到楼下坐时,乞儿又来敲窗户,卖《星条新闻报》给他。他走进空旷的酒吧喝酒,女孩围着他,迫切之情宛如他是沦陷前最后的机会。只有警察维持常态,头戴白色钢盔,手戴鲜白手套,站在每个角落,仿佛静候凯旋的敌军开进市区。他们乘坐白色吉普车,如同君主般开过住在人行道鸡圈里的难民。他回到旅馆房间,赫丘力打电话过来。赫丘力是杰里最喜欢的越南人,却尽可能避不见面。他自称赫丘力,反体制,反阮文绍,秘密对英国记者提供越共情报,借此维生。他认定英国与越战无关。“英国人是我的朋友!”他对着电话央求,“把我弄出去!我需要证件。我需要钱!”
杰里说:“去找美国人看看。”然后绝望地挂掉电话。
杰里传回那份永不见天日的报道时,是借路透社办公室传的。这所路透社办公室是座纪念碑,彰显被人遗忘的英雄,缅怀失手的事迹。玻璃桌面下陈列了头发蓬乱的男孩照片,墙上则挂了著名的退件书与严辞抗议的社论。空气中弥漫了旧报纸的臭味,以及来自“英国某地”、在此暂居之感,铭记珍藏每位流亡记者窃窃思乡的情怀。转角处有家旅行社,杰里在那段期间两度订了前往香港的机票,却没出现在机场。为他服务的是一名热心的表亲青年人,名叫帕克,掩饰身份是信息处人员,偶尔带黄色信封的密码信前来旅馆,外面印有“新闻急件”以求逼真。然而信封里的内容却无二致:尚无决策,静候待命,尚无决策。他读了作家福特的作品,以及一本描写旧日香港、真正难看的小说。他也阅读格林、康拉德与劳伦斯,而仍未有进一步消息。轰炸声在晚上听来最可怕,恐慌气氛到处皆然,犹如瘟疫大流行。
为了遵照史大卜指示,寻找人物的题材而非预言,因此他前往美国大使馆,因为当地有不下一万名越南人猛敲大门,希望证明自己是美国公民。他驻足旁观之际,一名南越军官开着吉普车过来,跳下车,开始对女人大骂,骂她们全是妓女与叛国贼,而他选中的正是一群正牌的美国人妻,一阵唇枪舌剑。
杰里再度发稿,史大卜又扔掉他的稿子,无疑更加深了他的忧郁。
数日后,圆场规划人失去了耐性。各方扰攘声持续恶化,他们传密码信请杰里立即飞往万象,保持低调,直到表亲派邮差另下指示为止。因此他前往万象,住进群星酒店,是丽姬以前喜欢逗留的地方。他也在吧台喝酒,是丽姬以前喜欢喝酒的地方。他偶尔与老板墨里斯聊天,一面等待指示。酒吧以水泥搭建,有两英尺深,因此如果有需要,可以充当防空洞或射击掩体。有间与用餐室连接的酒吧,气氛低迷,一名老殖民地法国人以一丝不苟的手法吃喝,餐巾塞进衣领。杰里坐在另一张餐桌看书。除了两人之外别无顾客,一向都是,而两人却从不交谈。在街上,来自距离山区不远处的老挝共产党两两并排、正气凛然地走着,戴着军帽身穿战袍,回避女孩的眼光。他们接管了角落几间别墅,以及通往机场沿途的别墅。老挝共产党搭起一丝不苟的帐篷,高过枝叶芜蔓的庭园围墙。
“联军撑得下去吗?”杰里曾经问墨里斯。
墨里斯不喜欢谈政治。
“就像现在的情况。”他以做作的法国口音回答,静静递给杰里一支圆珠笔当做安慰,上面印有卢云堡的字样。据说墨里斯拥有全老挝的卢云堡专卖权,一年能卖出几瓶。杰里完全避开印支包机办公室那条街,同样也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要去看查理·马歇尔供出的跳蚤茅屋。那间跳蚤茅屋位于市区边缘,曾有一妻二夫其乐融融。杰里向墨里斯询问,墨里斯的回答是,最近留在市区的华人已经非常少见。“华人不喜欢。”他又面带微笑说,偏头指向外面人行道上的老挝共产党。
谜团待解的也包括电话窃听记录。杰里是否从群星酒店打电话给丽姬?如果他打过,是否有心与她交谈,或只是想听她的声音?如果他有心与她交谈,他打算说什么?或者,打电话之举一如在西贡订购机票的动作,本身足以宣泄情绪,帮助他逃避现实?
能够确定的是,包括史迈利、康妮或任何看过这份关键记录的人在内,无人能严正指责任何人玩忽职守,因为这个电话最多只称得上是含义模糊:
“洞洞五五香港时间。国外来电,案主私人电话。接线生在线。案主接电话,说‘哈啰’数次。
“接线生:来电者请说话!
“案主:哈啰?哈啰?
“接线生:来电者,听得见我的声音吗?请说话!
“案主:哈啰?我是丽姬·伍芝。请问你是谁?
“来电者挂掉电话。”
这份记录从头到尾并未指明万象是发话地,更令人怀疑的是史迈利可能从未过目,因为他的代号没出现在签名栏里。
无论打电话的人是杰里还是其他人,隔天有两位表亲,而非一位,捎来行动指令,漫长等待后终于让他如释重负。可恶的惰性,尽管延长了似无止境的数周,总算告一段落,而这次是永远不再出现。
他整个下午忙着办理签证与交通事宜,翌晨破晓时渡过湄公河进入泰国东北部,随身携带肩袋与打字机。长形的木制渡船挤满了农民与吱吱叫的猪。来到管制国界的小屋,他宣誓将循相同路线回老挝。否则的话,官员郑重警告他,将不发给入境许可。他心想,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成问题。他回头望越来越远的老挝河岸,看见一辆美国车停在拖船道上,旁边站了两个细瘦的人,纹丝不动地看着。表亲永远与我们同在。
来到泰境河岸,一切顿时成了问题。杰里有签证仍不够,因为相片不像他,整个区域禁止老外进入。十元修正了对方意见。签证之后是交通问题。杰里坚持要找会讲英文的司机,索价也因此哄抬,然而等着帮他开车的老人却只会讲泰文,而且不爱开口。杰里只好对附近米店大喊英文,终于找到会说一点英文的胖小子,说他会开车。三方大费周章拟好了合约。老人的保险并未涵盖另一名驾驶,就算有,反正也早已过期。一个忙坏了的旅行社员工发出新的保单,男孩则回家作好安排。车子是红色福特轿车,摇摇晃晃,轮胎已磨平。接下来一两天,杰里可能碰上的死法有千万种,他不打算碰上,而出车祸是其中之一。讨价还价之后,杰里再拿出二十元。来到满地是鸡的修车厂,他监视修车工人的一举一动,直到新轮胎装妥为止。
浪费了一小时后,他们总算上路,以足以断颈的高速往东南前进,穿越平坦的农田。男孩播放《麻州电灯天天不亮》五次,杰里才要求他停止。
道路铺了柏油却空无一车。偶尔会出现一辆黄色公交车,正对他们蛇行而下,杰里的司机会立刻加速,维持在路中央,一直到公交车让步一英尺,轰然驶过为止。有一次杰里正在打瞌睡,被竹篱压碎声惊醒,正好看到炮弹如泉涌,从他正前方喷进日光中,也见到一辆小卡车以慢动作滚进水沟。他看见车门如树叶向上浮起,双手乱甩的司机从门里滚出来,撞向竹篱,掉入高高的草堆里。男孩并未减速,只不过大笑之下车子在马路上左扭右转。杰里斥喝:“别闹了!”男孩却不予理会。
“你想让西装沾到血吗?留给医生办吧。”他严肃警告,“我会照顾你的,懂吗?这一带乡下很可怕的,很多共产党。”
“你叫什么名字?”杰里听天由命地问。
名字拗口难念,因此两人决定以米奇称呼。
继续开了两个小时,他们才抵达第一道路障。杰里又打起瞌睡,演练着台词。他心想,一脚踏进去后,一定还会有另外一道门。他思忖着是否总有一天,对圆场而言,对报社而言,这位老艺人再也变不出戏法,连抬腿跨越门槛都没力气,软软站立,面带友善的推销员露齿一笑,言语却死在喉咙里。这一次不行,他很快想到。亲爱的上帝,这一次不行,拜托。
车子停下,一名年轻和尚连忙从树林里捧钵而出,杰里给了几个泰铢。米奇打开行李箱。警察哨兵向里面望去,然后命令杰里下车,带他去见警官。警官单独坐在阴凉的小屋里。花了很长的时间,警官才注意到杰里的存在。
“他问你是美国人吗。”米奇以洋泾浜英文说。
杰里出示证件。
路障另一边,完美的柏油路面笔直穿越平坦的树丛地带。
“他问你来这里做什么。”米奇说。
“有事找中校。”
继续往前行驶,路过一座村庄,一家戏院。此地连最新电影都是哑剧,杰里回想起。他曾写过一篇报道。本地演员负责配音,剧情全由演员临时编出。他记得约翰·韦恩被配上泰国人尖嗓子,观众哄堂大笑,翻译向他说明,他们听到的是模仿当地村长的声音,而村长是众所周知的娘娘腔。他们正通过森林,但两旁路肩各清除出五十码,以预防有人突袭。偶尔他们会看到地上画出亮眼的白线,其用意不是在指引地面交通。这些马路是由美国人铺设,可充当战备跑道。
“你认识这个中校吗?”米奇问。
“不认识。”杰里说。
米奇开怀大笑。“找他干吗?”
杰里懒得回答。
行驶二十英里后,来到第二个路障,位于一座小村落中央,而小村落已由警方接管。一辆灰色卡车停在寺庙的院子里,四辆吉普车停在路障旁。村子坐落于数条路的交叉口,在他们这条路右转的方向,有条黄色泥土路穿越平原,蜿蜒走上山区两侧。这一次杰里采取主动,立刻跳下车欢呼着:“带我去见你们领导人!”他们的领导人居然是个容易紧张的年轻队长,常焦虑地皱眉,极力想吸收他学习范围之外的事物。他坐在警察局里,手枪摆在桌上。警察局是个临时站,杰里注意到。他看到窗户外面遭轰炸过的废墟,应该是警局旧址。
“我的中校是个忙人。”队长通过司机米奇说。
“他也是非常勇敢的人。”杰里说。
对方一脸茫然,最后总算厘清了“勇敢”一词的英文含义。
“他射过很多共产党,”杰里说,“本报希望报道这位伟大的泰国中校。”
队长说了一会儿,米奇突然噗嗤狂笑起来。
“队长说,我们才没有共产党!我们只有曼谷!这里的穷人什么都不懂,因为曼谷不给他们学校,所以共产党晚上过来跟他们聊天,叫他们把所有儿子全送到莫斯科,念书当大医生,以后可以炸掉警察局。”
“我上哪里找中校?”
“队长要我们待在这里。”
“他会请中校过来吗?”
“中校是大忙人。”
“中校人在哪里?”
“他在邻村。”
“邻村的名字是什么?”
司机再度笑得直不起腰杆。
“那村子没名字,村人死光光啦。”
“村人死光光之前叫什么名字?”
米奇说出一个名字。
“马路能通到那个死村子吗?”
“队长说是军事秘密。表示他也不知道。”
“队长能不能放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讨论甚久。
“当然,”米奇最后说,“他说我们可以去。”
“能请队长以无线电通知中校我们就要过去了?”
“中校是大忙人。”
“队长能不能用无线电通知他?”
“当然。”司机说,仿佛只有面目可憎的老外才能在这么明显的细节上大做文章。
他们回到车上。栅栏升起,车子继续行驶在完美的柏油路上,路肩清理得干干净净,偶尔冒出路标。开了二十分钟,他们连一个生物的影子都没看见,但杰里并不因空荡而感到安慰。他听说过,若要支持山区每个带枪战斗的共产党游击队员,平原必须有五人种植稻米,生产弹药,提供基础建设,而这里正是平原。他们来到右边一条泥土路,因最近有人使用,泥沙飞扬到柏油路上。米奇转进这条路,循着沉重的轮胎痕迹前进,大声播放《麻州电灯天天不亮》,不顾杰里抗议。
“这样共产党会以为我们有很多人。”他笑着解释,让杰里无法反对。让杰里惊讶的是,他也从座位底下的袋子取出一把大型点四五口径练习射击手枪,枪管很长。杰里尖声命令他收回原位。几分钟后,他们嗅到火烧气味,然后开过一阵柴烟,接着抵达村子,仅存的几群人个个魂飞魄散,两三英亩的柚木林经大火焚烧后有如化石森林区。也有三辆吉普车,不到二十名警察,中间站着一位粗壮的中校。村人与警察凝视着一块闷烧冒烟的地,宽约六十码,几根焦黑的柱子勾勒出大火肆虐在房屋前的轮廓。中校看着他们停车走过来。他是个骁勇善战的人,杰里一眼就看得出来。他身材矮壮,既不微笑也不皱眉,皮肤黝黑,头发灰白,有可能是马来人,只不过他的躯干比较粗壮。他佩戴空降肩章与飞行肩章,以及两列勋章彩带。他身穿野战制服,佩戴制式自动手枪,插在右大腿的皮套里,皮带没系上,垂了下来。
“你是那个新闻人吧?”他问杰里,语调平坦,口音是军队的美语。
“没错。”
中校的目光转向司机,说了几句话,米奇快步走回停车处,上车坐好。
“你想问什么?”
“这里有没有死人?”
“三个人。刚被我枪毙掉。我们有三千八百万。”他的美式英语流畅,几乎称得上完美,让杰里内心的问号越变越大。
“为什么枪毙他们?”
“晚上‘共恐’过来开课,四面八方的人都过来听共恐上课。”
“共产恐怖分子。”杰里心想。他直觉认为这个词源自英国。一列卡车开上泥土路前来,村民一见卡车,纷纷收拾地铺,抱起儿女。中校下令部属将村民集合为粗略的纵列,等卡车转弯。
“我们帮他们找到更好的地方,”中校说,“让他们重新开始。”
“你枪毙了谁?”
“上个礼拜,我有两个手下被炸死。这村子是共恐发号施令的地方。”他选上一名面容阴郁、正要爬上卡车的妇女,命令她走回来,让杰里好好看她一眼。她低头站着。
“他们住在她家。”他说,“这一次我枪毙她丈夫,下一次就枪毙她。”
“另外两个呢?”杰里问。
他发问是因为继续发问等于持续出拳,然而接受审问的人不是中校,而是杰里。中校的棕色眼珠严峻,带有审核的意味,态度多有保留,以质问的眼神盯着杰里,却了无焦虑感。
“有个共恐睡了这里一个女孩,”他轻描淡写,“我们不但是警察,我们也是法官和法院。这里没有其他人。曼谷才不想在这里举行公审。”
村人上了卡车。卡车离去时他们头也不回。只有儿童从后挡板上方挥手。吉普车跟着卡车走,留下他们三人,两辆车,以及一个年约十五岁的男孩。
“他是谁?”杰里问。
“他跟我们走。明年,也许后年,连他我都会枪毙。”
杰里上了吉普车,坐在中校旁边,由中校开车。男孩被动地坐在后面,中校以坚定而机械化的语调向他说教,他喃喃地应答着。米奇驾驶出租车跟在后面。在吉普车地板上,在座位与踏板之间,中校放了一个厚纸箱,里面有四颗手榴弹。后座摆了一把小机枪,男孩上车时,中校懒得移开。后视镜上方,在宗教图片旁,挂的是肯尼迪的画像明信片,底下注明:“问你能为国尽什么力,别问国家能为你尽什么力。”杰里取出笔记簿。他继续对男孩说教。
“你跟他讲什么?”
“我是在解释民主的原则。”
“什么原则?”
“没有共产党,没有将军。”他边笑边回答。
上了柏油路,他们右转,继续深入内陆,米奇则开着红色福特汽车跟在后面。
“跟曼谷打交道,就像爬那棵大树一样,”中校对杰里说,一面手指着森林,“爬上一根树枝,高度就增加一点,换了树枝,树枝断了,又爬得更高。也许有一天,你会当上最高将领。也许永远不会。”
两名幼童朝吉普车招手,中校停下车,让他们上来挤在男孩身边。
“这种事,我不常做,”他边说边忽然微笑,“只是想对你表示我是个好人。共恐如果知道你会停车载小孩,就会找更多小孩子来让你停车。要懂得变通,这样才能生存。”
他又转弯朝森林开去。走了几英里路,他让幼童下车,郁闷的男孩则留下。树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荒凉的矮丛区。天空泛白,丘陵的阴影正要穿透薄雾而出。
“他怎么了?”杰里问。
“他?他是个共恐,”中校说,“被我们逮到了。”来到森林里,杰里看见金光一闪,只是座寺庙。“上个礼拜,我有个警察变节,帮共恐卧底。我派他去巡逻,枪毙他,让他当大英雄。我还帮他老婆弄个养老金,买了大国旗包住尸体,葬礼办得很大,村人也稍微变得有钱一点。那人已经不再是通风报信的人了。他变成了地方英雄。非赢得这些人的心不可。”
“有道理。”杰里赞同。
车子开到一处宽阔的旱田,两名妇人在中央锄地,除了远处的树丛之外空无一物,多岩沙丘渐次消失在白色天际。杰里叫米奇留在福特车上,与中校开始步行到旱田另一边,郁闷男孩跟在后面。
“你是英国人?”
“是。”
“我在华盛顿国际警察学校待过,”中校说,“很不错的学校。我在密执安州大念过警政。他们让我们大开眼界。请你稍微离开我一点行吗?”他客气地要求,这时两人正谨慎跨过一个犁。“他们射击的对象是我,不是你。射中老外,在这里会惹上太多麻烦。他们不想惹麻烦。在我的地盘,没人射老外。”
他们来到两名妇人处。中校向她们说了几句话,走了一段距离,停下,回头看看郁闷男孩,再回到妇女身边,又对她们说了几句话。
“怎么了?”杰里问。
“我问她们这附近有没有共恐。她们说没有。后来我想到,说不定共恐想把这男孩抓回去。所以我回去跟她们说:‘如果一有不对劲的地方,我先枪毙你们两个女的。’”他们来到树丛处。沙丘在他们前方,高大的树丛与如刀剑般的棕榈茂密丛生。中校双手围在嘴边大喊,直到有人响应为止。
“这是我在丛林里学会的,”他面带微笑说明,“一走进丛林,就一定要先呼叫。”
“你说的是什么丛林?”杰里问。
“现在跟我讲话时,请靠近我一点。说话时微笑。他们希望把你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走到一条小河边。绕过小河,有一百多名男人与男孩心不在焉地以镐与圆锹挖着石头,有的则扛着一袋袋石灰,从这一大堆搬到那一大堆。五六名武装警察虽然监着工,却似乎玩忽职守。中校叫郁闷男孩过来,对他说话,男孩低头,中校则猛然打了他几耳光。男孩喃喃说话,中校又赏他耳光,然后拍拍他肩膀,男孩接着如折翼的放生鸟仓皇加入劳动的行列。
“你报道共恐,也报道我的水坝,”中校命令。两人开始往回走,“就盖在这片美好的青草地。会以我命名。”
“你在哪个丛林里打过仗?”往回走时杰里再问一次。
“老挝。战况惨烈。”
“你自愿参加的吗?”
“当然。我有小孩,需要用钱。我加入paru。听过paru吗?是美国人的单位。由美国人负责。我写信向泰国警方辞职,被他们收进抽屉。如果我死了,他们会拿出辞职信证明我在加入paru前辞职。”
“打仗时认识了瑞卡度喽?”
“当然。瑞卡度是我朋友。我们一起打仗,开枪打死了很多坏人。”
“我想见他一面,”杰里说,“我在西贡碰见他的一个女朋友。她跟我说,瑞卡度住在这附近。我想跟他谈个生意。”
他们再度走过那两名妇人。中校朝她们挥手,但她们置之不理。杰里盯着他的脸观察,但他看到的表情不比沙丘上的巨岩多到哪里。中校爬上吉普车,杰里也跟着跳上。
“我希望你能带我去找他。我甚至可以让他过几天有钱人的生活。”
“是为了报社吗?”
“是私事。”
“私下谈生意?”中校问。
“没错。”
开回柏油路上时,两辆黄色水泥搅拌卡车朝他们开来,中校不得不倒车让他们通过。杰里自然而然注意到漆在搅拌车旁的名称,这时他瞥见中校正在打量他。他们继续朝内陆前进,以吉普车最高速限行驶,为的是防止路上遭小人暗算。忠心的米奇跟在后面。
“瑞卡度是我的朋友,这里是我的地盘。”中校以极标准的美语说。这句话尽管耳熟,这一次却具有全然明显的警告意味。“他住在这里接受我保护,因为我们定过协议。这里人人知道这件事。村人知道,共恐也知道。没人敢动瑞卡度汗毛,否则看我枪毙水坝那边的每个共恐。”
他们离开柏油路,转进泥土路时,杰里看见柏油路面上有小型飞机的轻微煞车痕迹。
“这里是他降落的地方吗?”
“只有在雨季。”中校继续描述他的道德立场,“如果瑞卡度杀了你,那是他自家的事。在我地盘上,老外枪毙老外是天经地义的事。”口气宛如对儿童解释基本算术。“瑞卡度是我的朋友,”他毫不羞赧地重复,“是我的同志。”
“他知道我要来吗?”
“请多留心他。瑞卡度机长有时候很变态。”
“刁特别为他准备了一个地方,”查理·马歇尔说过,“一个只有疯子才去的地方。刁对他说:‘你好好活着,飞机你留着开,想武装护送查理·马歇尔随时请便,如果查理要你帮他运钱,帮他注意小人,你就照做。说话要算话,德雷克·柯说话向来都算话。’他说。不过,如果小瑞惹了麻烦,或是小瑞捅出娄子,或是大嘴巴泄露秘密,刁和他的手下会把他这个烂杂种砍得不像话。”
“小瑞为什么不干脆开了飞机逃命?”杰里当时问。
“刁拿走了小瑞的护照啦,伏尔泰。刁帮小瑞偿还债务,让他做生意,替他清除前科。刁也让他扯上大约五十吨的鸦片,必要时能对缉毒署提供证据。小瑞啊,他想走随时都行,全世界都有监狱等着他。”
房子建筑在高架上,位于宽阔泥土路正中央,四周有阳台环绕,旁边有小溪流过,两名泰国女孩在房子下,一个正在喂婴儿,另一个正在搅动锅子。房子后面有片平坦的棕色原野,一端建了茅屋,大得足够容纳小飞机——比方说毕奇——原野则出现一道青草被压扁的银色轨迹,可能最近有飞机降落。房子附近没有树木,坐落于微微隆起之地,三百六十度无障碍景观,宽阔的窗户建得不十分高,杰里推测窗户经改装,以提供屋内更宽广的射击角度。快到屋子时,中校要杰里下车,往回走向米奇的车子。他对米奇说话,米奇跳下车,打开行李箱。中校伸手到座位下取出练习手枪,以轻蔑的态度扔进吉普车。他对杰里搜身,然后对米奇搜身,然后亲自检查车子。然后他叫两人在外面等,他爬上阶梯来到一楼。两名女孩对他视而不见。
“他是个好中校。”米奇说。
两人等着。
“英国是个有钱国家。”米奇说。
“英国是很穷的国家。”杰里反驳,两人继续盯着房子。
“国家穷,人民有钱。”米奇说,对自己的笑话笑得全身抖动,这时中校走出门,登上吉普车,开车离去。
“你在这里等着。”杰里说。他缓步走向阶梯底部,双手围在嘴边向上呼唤。
“敝姓威斯特贝。几个礼拜前,你在金边对我开过枪,你可能还记得。我是个穷记者,点子却能赚大钱。”
“你想干吗,伏尔泰?有人说你早就死了。”
南美口音,深沉而轻快,从黝黯的上方传来。
“我想向德雷克·柯勒索。我在想,我们两人可以跟他敲诈两百万,你就能赎回自由之身。”
杰里看见上方阴暗的通风口中,有一支枪管如同独眼龙的眼睛眨动,然后再度对准他。
“分开算,”杰里呼唤,“你两百万,我两百万。我有周详的计划。凭我的头脑和你的信息,再加上丽姬·伍辛顿的身材,我们稳赢。”
他开始慢慢上楼。“伏尔泰。”他心想。
查理·马歇尔传话起来丝毫不马虎。至于“早已死了”,再花一点时间吧,他心想。
杰里爬过通风口,从黑暗之处移进光明之处,南美口音说:“站住别动。”杰里遵命,这时能够四下观察室内,是个小型军事博物馆与美军福利社的综合体,中央有张桌子,三脚架上安装AK47,类似瑞卡度朝他开火的那一把。正如杰里怀疑的,这把枪透过窗户能掌握由四面八方前进的人车。万一有所闪失,也有两把枪备用,旁边各放一排可观的弹药匣。手榴弹三四成堆,像水果一样到处放,在丑陋的胡桃木酒柜上,在塑料圣母像之下,摆出五花八门的手枪与机关枪,可应付各种场合。房间只有一个,占地却非常大,低矮的床铺两端涂上日本漆与亮光漆。杰里一时兴起愚蠢的念头,不知道瑞卡度是怎么有办法爬上毕奇飞机。冰箱有两台,制冰器有一台。几幅画得用心过度的泰国裸女油画,煽情之余却比例有误,这种错误通常由于太少接触作画对象。卧房里也有个档案柜,上面放了一把卢格尔手枪,书架上的作品有《公司法》、《国际税务》、《性爱技巧》等书。墙上挂了几个本地人雕刻的圣像、圣母、年幼的耶稣。地板上摆了划船器的钢架,上面有移动座椅以保持身材。
这些陈列物的中央,瑞卡度以杰里首度看见他时的坐姿,坐在高级主管的旋转椅上,戴着CIA手链,身缠纱笼,在壮观的裸胸上挂了金十字架。他的大胡子比杰里上次见到时短得多,他猜楼下的女孩帮他修剪过。他没戴帽子,卷曲的黑发以小金环串上,荡在后颈上。他肩膀宽厚,肌肉结实,皮肤黝黑油亮,胸毛茂盛。
他肘边也放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一罐水,没有冰块,因为没电供冰箱运作。
“请脱下外套,伏尔泰。”瑞卡度命令,杰里遵命。瑞卡度叹了一口气起立,拾起桌上一把自动手枪,慢慢绕着杰里走动,打量他的身体,一面轻轻搜身,检查是否携带武器。
“你打不打网球?”他从身后询问,一手向下摸着杰里的背部,动作非常轻,“查理说你肌肉发达得像猩猩。”然而瑞卡度其实并未向任何人发问。发问对象是他自己。“我很爱打网球。我打起来好得不得了。每次都赢。可惜在这里,打网球的机会很少。”他坐下。“有时候不得不跟敌人躲在一起,以避开朋友。我会骑马、打拳击、射击。我有学位,我会开飞机,我对人生懂得不少,我头脑很好,不过碍于无法预知的状况,我跟猴子一样住在丛林里。”自动手枪随便用左手拿着。“你们所谓疑神疑鬼,就是这样吧,伏尔泰?把所有人都当做敌人。”
“应该是的。”
瑞卡度为了说出以下经常讲的俏皮话,伸出一指戳着自己泛着油光的古铜色胸膛。
“我这个疑神疑鬼的人,却有真正的敌人。”他说。
“有了两百万,”杰里仍站在原地说,“我相信能消灭大半敌人。”
“伏尔泰,容我坦白说一句话,我认为你的生意经是鬼扯淡。”
瑞卡度大笑,大方展示出白牙,衬托了刚修剪过的胡子,也微微展现腹肌,双眼则直瞪杰里脸孔,一面啜饮着酒杯里的威士忌。杰里心想,他跟我一样,接获过通报。
要是他出现,你听他把话讲完,刁无疑如此告诉过他。瑞卡度听他把话讲完,之后呢?
“你发生过意外,我绝对谅解,伏尔泰。”瑞卡度伤感地说,摇摇头,仿佛抱怨着他获得的信息质量低下,“要喝一杯吗?”
“我自己倒。”杰里说。杯子放在橱柜里,有各式各样颜色与大小。杰里从容走到橱柜边,自己拿来一个细长的粉红色玻璃杯,外面画了穿上衣服的女孩,里面则是裸女。他倒了几厘米高的苏格兰威士忌,加一点水,隔着桌子坐在瑞卡度对面,瑞卡度则一面兴味盎然地研究他。
“你运动吗?举重之类的?”他以诉说心事的语气询问。
“只是偶尔喝一杯而已。”杰里说。
瑞卡度毫无节制地大笑,仍以闪烁不定、眼皮下垂的双眼紧紧观察他。
“你对小查理做的那种事很可恶,你知道吗?半夜押走我的朋友,坐在他头上,逼他戒毒,我很不喜欢。查理要很久才能复原。伏尔泰,想跟查理的朋友交朋友,那样可不是办法。他们说,你甚至对柯很失礼。还带我的小丽姬去吃晚餐。是真的吗?”
“我是请她吃过晚饭。”
“搞过她吗?”
杰里没有回答。瑞卡度再度爆笑。笑得突然,停得也突然。他长长喝了一口威士忌,叹息说:“我倒希望她心怀感激,就这么简单。”他立刻又成了备受误解的人。“我原谅她,行了吧?你再见到丽姬时跟她说,瑞卡度原谅了她。我训练她。我培养她走对路。我告诉她很多东西,艺术、文化、政治、商业、宗教,还教她怎么做爱,派她出去见见世面。没有我的人脉,她会沦落到哪里?哪里?跟瑞卡度像猴子一样住在丛林里。她欠我一切。《窈窕淑女》。看过那部电影吗?我是她的教授。我跟她讲过一些东西,知道我的意思吗?我跟她讲过的一些东西,是除了瑞卡度之外没人能教她的东西。在越南七年。在老挝两年。CIA一个月给四千块,我是天主教徒。你认为我没办法教她一些东西吗?出身卑微的英国浪女。她有个小孩,你知道吗?小男孩,在伦敦。她丢下儿子离家出走,想像一下。这种母亲?比妓女还烂。”
杰里找不到可以应答的话。他看着瑞卡度沉重的右手中指与无名指各有一只大戒指,凭记忆来比对丽姬下巴那两道疤痕。他认定是朝下挥出的一拳,是趁她在低处时挥出的右钩拳。没有打烂她的下巴,还真奇怪。也许被他打烂了,她只是有幸修补起来而已。
“你聋了是吗,伏尔泰?我说,你要谈的生意说来听听。没有偏见,懂吗?只不过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杰里自己又斟了一点威士忌。“我是在想,要是你能告诉我,那次德雷克·柯要你帮他飞的东西是什么,要是丽姬能让我接近柯,我们三人都不搞小动作的话,很有机会大大敲诈他一顿。”
终于说出口了,听起来比他演练时更加蹩脚,但他不太在意。
“你疯了,伏尔泰。疯了。你是对着空气画饼。”
“要是柯找你帮他飞中国大陆,我就不算发疯了。就我所知,柯有财力买下整个香港。不过如果总督听见你跑的那一小趟,我保证他和柯会在一夕之间闹翻。这还只是开场。好戏在后头。”
“你在讲什么东西啊,伏尔泰?中国?胡说八道个什么劲?中国大陆?”他耸耸亮闪闪的肩膀,拿起酒杯喝酒,对着酒杯窃笑,“我搞不懂你,伏尔泰。你根本是在放屁。你凭什么认为我帮柯飞中国?荒唐。可笑。”
杰里发现,以说谎技巧而言,瑞卡度的层次比丽姬还要低三级,遥不可及。
“凭我的编辑,好友。我的编辑头脑精得很。认识不少很有影响力的朋友,见多识广的朋友。他们会跟他通风报信。举例来说,我的编辑有个很厉害的直觉,认为你不幸坠机惨死后没多久,卖了很大一批鸦片原料给友好的美国人,而这个美国买家的工作是遏阻危险药物的传播。他的另一个直觉是,那批鸦片的主人是柯,卖家根本不是你,对象是中国大陆。只不过你决定冒充一下。”瑞卡度的眼睛从威士忌酒杯上方望着他,他紧接着说:“果真如此,假设柯真正的野心是让大陆人再染上鸦片毒瘾,慢慢来,逐渐开创出新市场,懂了吗?这样的话,我保证他会使出全力预防这消息登上全球报纸的头版。还不只这样。另外还大有千秋,甚至更有赚头的事业。”
“那又是什么,伏尔泰?”瑞卡度问,继续紧盯他,仿佛以步枪准星锁定了他,“你所谓的事业是什么?愿闻其详。”
“这个嘛,我希望暂时保留,”杰里坦然微笑,“我希望你先讲一些东西来交流交流。”
一名女孩悄悄上了楼梯,端来几碗米饭与柠檬香茅鸡。她身材苗条,全身上下无不动人。房子下传来人声,包括米奇的声音在内,也有婴儿咯咯笑的声响。
“楼下是谁,伏尔泰?”瑞卡度含糊地问,仍未完全回过神来,“你是带了该死的保镖还是什么来?”
“只是司机而已。”
“带枪吗?”
杰里没有作答,瑞卡度摇摇头,露出不解之情。“你这家伙疯了,”他边说边挥手要女孩退下,“你这家伙真的发疯了。”他递给杰里碗筷。“圣母玛丽亚。那个姓刁的,他是个很难缠的人。我自己也很难缠。不过那些华人啊,发起狠来也能六亲不认,伏尔泰。惹到像刁那种人,你的麻烦可大了。”
“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杰里说,“我们会找英国律师。我们把罪状堆得老高,任他们派出一整个棋盘的主教也打不倒。我们可以开始找证人。你,查理·马歇尔,知道内情的人全找出来作证。说出他讲话的内容,做了什么,讲出日期和时间。接着寄一份给他看,剩下的东西,我们也会相信,然后跟他订个契约。签名、封缄、寄出。全照法律规矩。他喜欢照规矩来。柯是个凡事讲求法律的人。我查过他的商业活动。我也看过他的银行存提款明细,他的资产。光有这些东西,已经很够看了。如果再加上我刚讲的那些事业,我保证五百万已经算他便宜了。你两百万,我两百万,丽姬一百万。”
“一毛也别给她。”
瑞卡度弯腰打开档案柜的一个抽屉,开始一份份寻找,研究着手册与信件。
“去过巴厘岛吗,伏尔泰?”
瑞卡度脸色凝重地戴上老花眼镜,坐在桌前,开始研究档案。“几年前我在巴厘岛买了一些土地。是我谈成的一桩生意。我谈成的生意可多着呢。走路,开车,买了一辆本田,一九七五年,一个女孩。在老挝,我们见人就杀,在越南我们烧掉整个他妈的乡下。我在巴厘岛买了这块地,一小块总算没被我们烧杀过的土地,买了这个没被我们杀掉的女孩,知道我的意思吗?五十英亩的矮丛地。这里,你过来。”
杰里从他肩膀后望去,看到建筑师的油印图解,画的是一处地峡,分割成建筑用地,加以编号,左下角写着:“瑞卡度与伍辛顿股份有限公司,荷属安第列斯群岛。”
“你来跟我合伙做生意好了,伏尔泰。我们一起开发这块地好了。盖五十栋房子,一人一栋,找几个好人,让查理·马歇尔当管理人,找几个女孩,弄成小小区,聚集艺术工作者,有时候办个演奏会。你喜欢音乐吧,伏尔泰?”
“我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事实,”杰里语气坚定不移,“日期、时间、地点、证人的说法。你一告诉我,我就跟你交换。刚才提过的事业,我会解释给你听,赚大钱的事业。我会解释整件生意。”
“当然,”瑞卡度心有旁骛地说,仍研究着地图,“我们来整整他,由我们来整。”
这就是他们同居的情形,杰里心想,他们一脚踏在幻想世界,另一脚踩在监狱里,互相强化彼此的美梦,是只有三名演员的乞丐歌剧。
有半晌的时间,瑞卡度沉浸于自己的罪恶,杰里则束手无策,无法制止他。在瑞卡度的简单世界里,多谈谈自己的事,可以借此多了解他人。因此他谈及自己偌大的气魄,吹嘘自己的性能力,担心盛年能持续多久,但他谈最多的莫过于战争的恐惧,在这一方面他自认无所不知,高人一等。“伏尔泰,我在越南时,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我,瑞卡度,坠入爱河了。这种情况很少见,对我具有神圣的意义。黑头发,腰杆直,脸蛋像圣母,奶子小。每天早上她上学路上,我停下吉普车,每天早上她都说:‘不要。’我告诉她:‘听着,瑞卡度不是美国人。他是墨西哥人。’她连墨西哥都没听过。我抓狂了,伏尔泰。我,瑞卡度,过了好几个礼拜的和尚生活。其他女孩子,我连碰都不碰了。每天早上。后来有一天,我已经换成一挡了,她举起手来——停车!她上了车,坐在我旁边。她不上学了,跟我跑到一个小村子同居,村名我以后再告诉你。B52轰炸机飞来了,炸平了整个村子。某个大英雄地图看不太懂。小村子,一个个都像海滩上的石头,每个都一样。我开的直升机就在后面。没有人阻止得了我。查理·马歇尔在我旁边,对着我大骂说我疯了。我才不管。我降落,找到了她。整个村子都死光光。我找到她了。她也死了,不过还是给我找到了。我回到基地,宪兵把我毒打一顿,关禁闭七个礼拜,丢了军阶跟资历。我。瑞卡度。”
“好可怜。”杰里说。这些游戏,他以前也玩过,无论相信或不相信,都痛恨这种游戏。
“你说的没错,”瑞卡度说,一鞠躬接受了杰里的致意,“‘可怜’这词用得好。他们拿我们当农夫。我和查理,我们什么都飞。从来没拿过像样的薪饷。伤员、死者、尸块、毒品。结果什么都没得到。天啊,那场战争打得真惨。我飞进云南两次。我不怕。什么都不怕。连我俊美的外表都没办法让我为自己担心。”
“连德雷克·柯的那一趟都算进去,”杰里提醒他,“总共飞了三趟,对不对?”
“我帮柬埔寨空军训练飞行员。结果什么都没得到。柬埔寨空军啊,伏尔泰!十八个将军,五十四架飞机,加上瑞卡度。条件是服役完毕能拿到寿险。十万美金。只给本人。瑞卡度一死,最近血亲什么都领不到,合约是这样写的。瑞卡度成功,什么都拿得到。我有一次跟法国外籍兵团的几个朋友谈过,他们知道这种骗人的把戏,警告我:‘小心一点啊,瑞卡度,没过多久他们会派你到没办法脱身的危险地带,那样的话,他们就不用付你钱了。’柬埔寨人只让我加半满的油料,给我辅助油箱和废物。也有一次,他们在我的液压机上动了手脚。修飞机,我自己来。那样他们就害不了我。告诉你,我一弹手指,丽姬就乖乖回到我身边,懂吗?”
午餐结束。
“照你这么说,刁和德雷克那边又是怎么一回事?”杰里说。沙拉特的人说,想取得告白,只需给点颜色。
杰里首度体会到,瑞卡度以一种野蛮愚昧的眼神全心盯着他看。
“我被你搞糊涂了,伏尔泰。要是跟你讲太多了,我不枪毙你不行。我是个非常多嘴的人,懂了吗?我一人住在这里很寂寞,我的个性一向喜欢寂寞。我一欣赏某个人,就会跟他聊天,然后会后悔。我记得生意上的承诺,懂了吗?”
顿时杰里内心泛起一阵宁静,如同沙拉特人变成沙拉特天使,除了接收并记忆之外无计可施。他知道,就情报行动而言,他已走到旅程的尽头:即使在最佳状况下,回程无法想像亦然。就情报行动而言,以他了解的先例,无声的凯旋钟早应在他耳边响起,令他感动万分。然而钟声并未响起。钟声未响,对他而言是一项早期警讯,即使在当时,这项警告意味着他追求的目标就各方面而言,再也不符合沙拉特老大的目标。
起初在允许瑞卡度自吹自擂的情况下,叙事内容与查理·马歇尔所言出入不多。老刁来到万象,衣着如苦力,全身散发猫臊味,到处打听当地最棒的飞行员,自然而然有人介绍瑞卡度给他,而瑞卡度也正值两趟行程之间的空当,有时间进行航空领域的某项获利颇丰的专业任务。
与查理·马歇尔不同的是,瑞卡度叙述时专心、直接,仿佛听众的智慧不如自己。老刁自我介绍时自称在航空界人脉很广,提及与印支包机之间不明的关联,然后叙述他已与查理·马歇尔谈过的部分。最后他说到了该项任务,若以沙拉特优美的说法是他替瑞卡度想好的掩饰之词。他说,与老刁有来往的某大曼谷贸易公司正和友好邻邦部分官员接洽,希望凑合一项极为合法的交易。
“伏尔泰,我非常严肃地问他:‘刁先生,难不成你刚登陆月球了吗?我从没听过哪个亚洲国家有什么友好邻邦。’老刁被我逗笑了。显然他觉得我讲得很机智俏皮。”瑞卡度说得非常严肃,再度用上间歇性出现而不搭调的商学院英语。
然而,在这项高获利而且合法的交易成交之前,根据瑞卡度的说法,老刁说明,他的同事面临的问题是必须先买通友好邻邦的某些官员与其他人士,以清除烦人的官僚障碍。
“那算什么问题?”瑞卡度当时问,问得不能说不自然。
老刁说,假设该国是缅甸。只是假设。在现代的缅甸,政府官员不得营私,转账进银行也不容易,因此必须另寻付款之道。
瑞卡度的建议是黄金。瑞卡度说,老刁反悔了:他心目中的这个国家连黄金都很难转让兑现,因此他说交易货币必须选用鸦片,总共四百公斤重。距离并不遥远,瑞卡度一天之内可以来回,费用是五千元,其余细节在起程前向他担保,以免导致瑞卡度所言的“不必要的记忆侵蚀”。瑞卡度这种怪异的用语,必然对他一手栽培的丽姬具有重大影响。老刁向瑞卡度保证,这一趟航程毫不痛苦,别具启发性,一返回原地,立刻以便利的货币种类送上五千美元的酬劳。但瑞卡度当然必须先出示委托物抵达目的地的证明,例如收据。
瑞卡度描述着个人历程,如今显露出与老刁交手时那种未经雕琢的狡猾。他告诉老刁,他会考虑他提出的条件。他提到其他迫待进行的任务,也提及开办自己航空公司的心愿。接着他着手调查老刁是何许人等。两人见面后,他立刻发现老刁并未返回曼谷,而是直飞香港。他叫丽姬向印支包机的潮州佬套套风声,其中一人口无遮拦,说出老刁是中国海空的老大,因为他在曼谷时投宿四面佛大酒店的中国海空套房。在老刁重返万象听取瑞卡度的回答前,瑞卡度已对他有更进一步的了解,甚至知道老刁是德雷克·柯的左右手,只是不愿大肆声张而已。
两人二度见面时,他告诉老刁,一天来回,五千美元不算太少也不算太多。如果这趟任务如老刁强调的那么轻松,五千元就算太多了。如果正如瑞卡度怀疑的毫无章法,五千元就算太少了。瑞卡度建议改变交易条件,“商业上的妥协”他说。他解释自己“暂时因流动性问题而周转不灵。”无疑的,他常用这种说法。换言之(依杰里的诠释),他与往常一样一贫如洗,而债权人频频上门讨债。他立刻提出要求,希望能有份定期收入,最好是由老刁安排他进入印支包机担任飞行员顾问,为期一年,双方同意月薪两万五千美元。
据瑞卡度说,老刁对他提出的条件似乎不感震惊。在高脚屋的楼上,室内变得寂静无比。
其次,与其完成交递后领收五千美元,瑞卡度希望先领两万美元以推却现有的任务。一旦送完鸦片,立刻可再领一万,剩下一万可由“源头”扣除。以瑞卡度的专门用语而言,表示可从他在印支包机剩下几个月的薪水扣除。如果老刁与同事无法答应,瑞卡度解释,很不幸的,他在运送鸦片前必须出差一趟。
隔日,老刁更动了部分条件,答应了瑞卡度的要求。老刁与同事不愿预支瑞卡度两万美元,提议直接向瑞卡度的债权人偿还债务。他解释,这样他们会感觉比较自在一点。同一天,双方订下一纸慎重的“圣盟”——瑞卡度坚贞的宗教信念随处可见,以英文立约,由双方签名。瑞卡度就此出卖了灵魂,杰里暗自记下。
“对这个交易,丽姬作何感想?”杰里问。
他耸耸油亮的肩膀。“女人嘛。”瑞卡度说。
“是啊。”杰里边说边以会心微笑响应。
瑞卡度的前途就此定案后,恢复了他所谓的“适合专业身份的生活方式”。他看上了一项创业机会,希望成立足球签赌事业,只针对亚洲人。同样获得他青睐的是曼谷一位名叫萝西的十四岁少女。凭他在印支包机工作的财力,能定期前往探望,为她的人生大舞台作好准备。他偶尔会替印支包机跑几趟,次数并不频繁,行程也不辛苦。
“清迈两三趟。西贡。去掸族山区两三次,看看查理·马歇尔的老头,也许拿一点鸦片,帮他带一些军火、白米、黄金。也跑跑马德望。”
“丽姬那时候人在哪里?”杰里问,语调如前,轻松自在,是男人聊天的口气。
又是轻蔑的耸肩。“坐在万象。钩钩毛线,到群星钓钓凯子。她已经是老女人一个了,伏尔泰。我要的是青春、乐观、有活力又尊敬我的人。我本性乐善好施。对一个老女人,我能给什么?”
“到什么时候?”杰里问。
“呃?”
“友好的态度,什么时候结束的?”
瑞卡度误解了这个问句,突然目露凶光,嗓音压低,具警告意味。“这话什么意思?”
杰里以最友善的微笑来缓和局面。
“多久领一次钱?老刁多久依合约叫你出发一次?”
瑞卡度说,六个星期。他恢复了镇定。有时候八星期。有两次出发后又取消。有一次,他接获命令到清迈,游手好闲了两三天,直到老刁最后打电话说那边的人还没准备好。瑞卡度说,他逐渐领会到自己被卷进深不可测的局面,不过他暗示,历史之神总分配给他人生中重大的角色,何况债权人也不再上门了。
瑞卡度歇口,再度仔细端详杰里,搔着胡子沉思。最后他叹了一口气,为两人各斟一杯威士忌,将酒杯推向桌子另一边。在他们下方,完美的一天正缓缓日薄西山,绿色大树转为沉重。女孩锅子下的柴烟带有潮湿的味道。
“你接着要上哪里,伏尔泰?”
“回家。”杰里说。
瑞卡度突然笑起来。
“你今晚在这里过夜,我派一个女孩给你。”
“其实我想走自己会走,伙计。”杰里说。两人如对打中的动物,观察着对方,一时之间战斗的火花确实一触即发。
“你真是头脑有问题,伏尔泰。”瑞卡度喃喃地说。
然而沙拉特人胜出。“后来有一天你飞成了,对不对?”杰里说,“没人取消行程。然后呢?快讲啊,伙计,说来听听。”
“当然,”瑞卡度说,“那当然,伏尔泰,”再喝一口,仍观察着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你听好,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伏尔泰。”
说完后枪毙你,他的双眼说。
瑞卡度人在曼谷。萝西吵着要他来。老刁坚持要瑞卡度一直待在能够联络的范围之内。后来有天一大早,大概五点钟,有个传信人来到两人的爱巢,通知他即刻前往四面佛酒店。瑞卡度对那间套房赞不绝口。要是自己能有那样一间该有多好。
“看过凡尔赛宫吗,伏尔泰?办公桌跟B52一样大。这个老刁,跟当初来万象那个浑身猫臊的苦力可是天南地北,懂吗?他可是个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瑞卡度,’他告诉我,‘这一次确定了。这一次我们要送货了。’”
他的命令很简单。几个小时后,有班民航将飞抵清迈。瑞卡度应该搭那班飞机。琳康旅馆的房间已经帮他订好。他应该在旅馆过夜。一个人。不准碰酒色,不准交际。
“‘最好多带一点书去看,瑞卡度先生。’他告诉我。‘刁先生,’我告诉他,‘要飞哪里,由你吩咐,不过要在哪里看书,你可管不着,懂吗?’这家伙一坐大办公桌就牛得不得了,了解吗,伏尔泰?我不得不教他一点待人之道。”
隔天上午,有个自称钱宁先生的朋友的人会在六点到旅馆叫他。瑞卡度应该跟他走。
过程依计划顺利进行。瑞卡度飞至清迈,在琳康度过无酒无色的一晚,清晨六点两名华人,而非一名,过来找他,开车送他往北,走了几个小时,来到一个客家庄。三人下车后,走了半个小时,来到一处空旷的原野,一端有间小屋。小屋里面放了一架“可人的小毕奇”,全新。老刁坐在驾驶座旁边,膝盖上摆了许多地图与文件。后座已拆除,腾出空间来装黄麻布袋。两名华人保镖站立一旁监视,瑞卡度暗示,现场气氛并不尽然讨他欢心。
“一开始是要我掏出口袋里所有东西。口袋对我来说是很私人的东西,伏尔泰,就像女士的手提包一样。纪念品。信件。相片。我的圣母像。他们扣押了所有东西。我的护照,我的飞行执照,我的钱……连我的手链都扣。”他说着举起棕色的手臂,让金链条铃铃作响。
他皱眉表示不愿苟同,接着说,之后还有更多文件等他签。例如代理人,把瑞卡度签下印支包机合约后仅存的人权全签让出去。例如坦承“之前严格说来违法的行为”共有数桩——瑞卡度说来愤慨——是为印支包机执行的任务。他后来赫然发现,其中一名华人保镖竟是律师。瑞卡度认为这样做特别有违道德原则。
签完文件后,老刁才打开地图,指出路径,瑞卡度此时回想起来,话中带有个人风格与老刁的风格:“你往北走,瑞卡度,一直向北走。就算你削掉老挝的一角,就算你待在掸族山区,我也不管你。开飞机是你的事,我管不着。进入中国边境五十英里后,你沿着湄公河上空飞,一直往北,飞到一个叫做天保的小镇,就在知名的湄公河支流上。往正东方飞二十英里,你会发现一条起降跑道,一个白色照明弹,一个绿色,然后请帮我一个忙。你在那里降落。有个人会在那里等你。他的英文讲得很破,不过还是说得通。这里有半张一元钞票。另一半在那人手里。卸下鸦片。那人会给你一个包裹,会给你一些特别指示。这个包裹就是你的收据,瑞卡度先生。回来时包裹要带在身上,绝对遵守每项指示,特别要注意降落地点。我讲的话,你是不是全听进去了,瑞卡度先生?”
“什么样的包裹?”杰里问。
“他没说,我也不想问。‘照我的话去做,’他告诉我,‘闭上你那张大嘴巴,瑞卡度先生,我的同事会把你当儿子,一辈子好好照顾你。你的小孩,他们也会照顾,你的小姐也一样。你在巴厘岛的小姐。他们一辈子会对你感激不尽。不过要是你扯他们后腿,或是到处乱讲话,他们肯定会干掉你,瑞卡度先生,相信我。也许不是明天,也许不是后天,不过肯定会干掉你。我们订了合约,瑞卡度先生。我的同事订下合约后绝不反悔。他们是非常讲法律的人。’我吓出一身汗哪,伏尔泰。我身体状况优良,经常运动,却吓出一身汗。‘你别担心了,刁先生。’我告诉他,‘刁先生,您想载鸦片进红色中国时,找瑞卡度准没错。’伏尔泰,相信我,我当时担心得很。”
瑞卡度捏捏鼻子,仿佛被海水刺痛般。
“这个你听好,伏尔泰。仔仔细细听着。我年轻莽撞的时候,曾经帮美国人飞进云南两次。想当英雄,不得不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如果坠机了,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救你出来。不过每次我开飞机进中国,我往下看着苍黄的泥土,看见瑞卡度被关在木笼子里。没有女人,吃的东西难以下咽,没地方可坐下,没地方可站可睡,两手被链条绑住,没有身份地位。‘看看那个帝国主义间谍、走狗。’伏尔泰,这种景象我可不喜欢啊。因为走私鸦片,一辈子被关在中国?我不太热衷。‘没问题,刁先生!拜拜!下午见!’不认真考虑不行。”
逐渐下沉的太阳引来棕色的暮气,突然灌满了整个房间。在瑞卡度胸膛上,尽管状况无懈可击,同样的汗珠越聚越大,遍布茂密的黑色胸毛之上以及油光闪亮的肩膀。
“这些任务里,丽姬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杰里再问。
瑞卡度回答起来紧张,已带怒气。
“在万象!在月球上!在查理的床上!我管那么多干吗!”
“跟老刁打交道的事,她知不知情?”
瑞卡度只是发出轻蔑的嚎叫声。
该走人了,杰里心想。点燃最后一根引信然后逃命。屋子下方的米奇正与瑞卡度的女人打情骂俏。杰里听得见他吟唱似的聊天声,穿插着两女孩高频率的笑声,宛如女校一整班学生齐声欢笑。
“所以说,你开了飞机上路。”他说。他静候着,然而瑞卡度仍迷失在思绪中。
“你起飞后往北走。”杰里说。
瑞卡度稍稍扬眉,以盛怒的眼神紧盯杰里,最后描述个人英勇事迹的邀约总算征服了他。
“我一辈子从来没飞得那么棒。从来没有。我飞得可圈可点。那架黑色的小毕奇。在北边一百英里,因为我谁也信不过。说不定那些混账在什么地方用雷达锁定我了吧?我不敢冒险。然后往东,飞得非常慢,非常低,低飞过山头啊,伏尔泰。等于是穿过母牛的腿飞过去,懂吗?战争期间,我们在那边有小型起降跑道,在荒地里装了监听设施。我专飞那些地方啊,伏尔泰。我知道地方。我找到一个在山顶的地方,只能从空中降落。我看了一眼,看到临时加油站,我降落,我加油,睡一觉,真是疯了。可是啊,伏尔泰,那里毕竟不是云南啊,懂吗?那里不是中国,而美国战犯兼鸦片走私者瑞卡度,才不愿意在北京蹲下半辈子咧,懂吗?听好,我把飞机开回南方。我懂得地方,我知道能够甩掉一整个空军的地方,相信我。”
对于他接下来几个月的人生,瑞卡度忽然轻描淡写起来。他听过漂泊的荷兰人,说他后来就是变成了漂泊的荷兰人。他飞了一趟,再躲起来,重新替毕奇飞机喷漆,一个月换一次执照,小批卖鸦片以免树大招风,这里一公斤,那里五十公斤,从印度人那里买来一本西班牙护照,却对假护照没信心,躲着他认识的所有人,避不见面,包括曼谷的萝西在内,连查理·马歇尔也一样。杰里回想起老库洛对他简介时提过,就在这段期间,瑞卡度把柯的鸦片卖到缉毒署英雄的手上,他想提供的情报却被打入冷宫。瑞卡度说,在老刁的吩咐下,印支包机那帮人很快通报他死亡的消息,将他的飞行路径改往南方以避人耳目。这事瑞卡度听说了却不反对被宣告死亡。
“丽姬呢?你怎么处置?”杰里问。
瑞卡度再度燃起怒色。“丽姬,丽姬!你很迷那个骚货嘛,伏尔泰,非得老拿丽姬两字往我脸上甩,是吧?我从来没认识过跟我关系这么一刀两断的女人。听好,我把她送给德雷克·柯了,懂吗?我帮她走运。”他一把攫起威士忌酒杯喝酒,怒火仍旺。
她是在为他游说,杰里心想。她与查理·马歇尔,四处为瑞卡度的小命奔走。
“你刚才以吹嘘的口气指出此案另有高获利的面相,”瑞卡度以那份商学院英语的专断口气说,“愿闻其详,伏尔泰。”
以下部分,沙拉特人倒背如流。
“第一点:俄国驻万象大使馆付了好几笔大款项给柯,通过印支包机洗钱,最后汇进香港一个信托账户。我们握有证据。我们有银行提存款明细影印本。”
瑞卡度摆出犹如威士忌味道不对劲的脸色,然后继续喝酒。
“无论那笔钱是用来重振红色中国吸鸦片的毒瘾,还是用在其他服务上,我们还不知道,”杰里说,“不过查得出来。第二点。你是想听还是想睡?”
瑞卡度刚才打了个哈欠。
“第二点,”杰里继续说,“柯有个弟弟在红色中国。以前叫做纳尔森。柯假装他死了,不过现在这弟弟在北京政府可是大人物。柯多年来一直想把他弄出来。你的任务是走私鸦片进去,带一个‘包裹’出来。这个包裹就是他弟弟纳尔森。所以柯才会说,如果你带他出来,准备把你当做亲儿子看待。要是这趟不值得花五百万,还有什么值得花这笔钱?”
杰里借越来越暗淡的光线观察瑞卡度,而瑞卡度无动于衷,但内心沉睡的动物则显然清醒过来。他为了放下酒杯,慢慢弯腰向前,却隐藏不了肩膀的紧绷,也掩饰不住腹肌的纠结。为了对杰里展现异常的善意,他懒散地转身微笑,但双眼的亮度却有如攻击讯号,因此当他感情洋溢地伸出右手拍拍杰里脸颊时,杰里准备抓住他的手往后倾倒,有必要时可将瑞卡度抛向房间另一边。
“五百万哪,伏尔泰!”瑞卡度以钢铁般清亮的兴奋之音感叹,“五百万!听着,我们一定得帮帮可怜的查理·马歇尔,懂吗?为了爱。查理老是闹穷。也许可以让他当当足球签赌的组头一下。你等一等。我去再拿点苏格兰威士忌庆祝庆祝。”他起身,头偏向一侧,伸出赤裸的双臂。“伏尔泰,”他柔声说,“伏尔泰!”他以充满感情的动作捧住杰里脸颊亲吻。“听好,你们的功课做得真不赖!你那个编辑真是聪明。你来跟我合伙做生意好了。就跟你说的那样,懂吗?我的人生正缺英国人。我想当一下丽姬,跟小学老师结婚。你帮一下瑞卡度,行吗,伏尔泰?你在这里等一下好吗?”
“没问题。”杰里以微笑回敬。
“你就玩玩枪吧?”
“好。”
“我有件小事要吩咐女孩们。”
“好。”
“私人家庭小事。”
“我会待在这里的。”
他一下楼,杰里从通风口顶端急着往下看。司机米奇将婴儿舞弄在手臂上,轻捏耳朵下方。在失序的世界里,虚构情节必须持续进行,他心想。坚守虚构情节,直到最后,让对方愿者上钩。杰里重回办公桌,拾起瑞卡度的铅笔与便笺,写下一个不存在的香港地址,表示随时可联络。瑞卡度仍未返回,但杰里站起来时看见他从车子后面的树林走出。他喜欢合约,杰里心想。给他可以签字的东西。他再取来一张纸:“本人杰里·威斯特贝在此郑重声明,针对吾友小不点瑞卡度机长的一生事迹,双方共同经营后若有收益,全数由两人共享。”他写完后签名。瑞卡度走上楼梯。杰里本想自己取用私人军械,但他猜想瑞卡度正等着他动手。在瑞卡度倒威士忌时,杰里将刚才写妥的两张纸递给他。
“我会拟定一份公证函。”他边说边直盯着瑞卡度燃烧的双眼,“我在曼谷认识一个英国律师,完全信得过,我会请他帮我们看一下,再拿回来请你签名。之后我们再来规划合作计划,我也会跟丽姬商量。好吗?”
“当然。听着,天色暗了,那个森林里躲了很多坏人。你就在这里过夜。我会跟女孩们讲。她们很喜欢你。她们说你是个很强壮的男人。没有我壮,不过很壮就是了。”
杰里推说不想浪费时间之类的话。他希望明天赶到曼谷,他说。在自己的耳朵听来,他的说辞如同三脚骡子般蹩脚,让对方半信半疑还可以,却无法全然取信对方。然而瑞卡度听了似乎满意,心情平静。也许是与埋伏的人谈了条件,杰里心想,由中校来安排。
“一路顺风了,赛马记者。一路顺风,我的朋友。”
瑞卡度双手放在杰里颈背,让大拇指掐进杰里的下巴,然后将杰里的头拉向前,再亲一下,杰里也不反抗。虽然心跳如鼓,汗湿的脊椎贴在衬衫上痛楚不堪,杰里仍不反抗。外面的天色已经半黑。瑞卡度并没有送两人上车,而是从高脚屋上凝神注视,挥动裸露的双臂,两女则坐在他脚边。坐在车上的杰里转头也向他挥手。最后一道日光在柚木林中奄奄一息。是我最后一道日光,他心想。
“先别发动引擎,”他悄声告诉米奇,“我想检查机油一下。”
也许失序的只有我一人。也许我真的谈定了一桩交易,他心想。
米奇坐在驾驶座上,放开引擎盖栓,杰里打开引擎盖,却没有发现小片黏土炸弹,没有新朋友兼事业伙计送别之礼。他拉出量尺,假装查看机油深度。
“想要机油吗,赛马记者?”瑞卡度朝泥土路的方向呼喊。
“不用了,我们没问题。再见!”
“再见。”
他没有手电筒,在黑暗中俯身下探底盘时仍未发现任何东西。
“丢了什么东西吗,赛马记者?”瑞卡度再度呼唤,双手在嘴边围成杯状。
“发动引擎吧。”杰里说完上车。
“要开灯吗,先生?”
“好,米奇,开车灯。”
“他干吗叫你赛马记者?”
“共同认识的朋友都这样叫我。”
要是瑞卡度向共恐分子通风报信,杰里心想,开不开灯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差别。米奇打开车灯,美国车的仪表板在车内亮起,宛如一座小城市。
“走吧。”杰里说。
“快快走吗?”
“对,快快走。”
车子开了五英里,七英里,九英里。杰里注意着里程,知道距离第一个检查哨有二十英里,第二个检查哨有四十五英里。米奇将时速开到七十,杰里无心抱怨。车子开在马路中央,马路笔直,在比埋伏区更远处有高大的柚树,有如橙色的鬼魂般掠过。
“厉害,”米奇说,“他是个很厉害的老公。那两个女孩说他技巧很好。”
“注意铁丝。”杰里说。
马路右边的树林出现空隙,一条红土路消失在其间。
“他在那里真享受啊,”米奇说,“有女人,有小孩,有威士忌,什么都有。他真懂享受。”
“靠边,米奇。停车。停这里,停在马路中间平坦的地方。叫你停就停,米奇。”
米奇开始大笑。
“女孩也很享受啊,”米奇说,“那两个女孩有糖果吃,小婴儿也有糖吃,大家都有糖吃!”
“叫你停车,耳聋是不是?”
米奇优哉游哉减速停车,仍嗤嗤笑着那两个女孩。
“那东西精准吗?”杰里问,手指压在汽油计上。
“精准?”米奇重复,听不懂这个英文单字。
“油。汽油。满的吗?还是半满?还是四分之三满?一路上是不是正确?”
“当然。是正确的。”
“我们开到那个烧光光的村子时,米奇,你的油箱半满。现在油箱却还是半满。”
“对。”
“你加过油吗?用罐子?你加油了吗?”
“没有。”
“下车。”
米奇正准备抗议,但杰里靠向他身边,伸手打开车门,将他一把推下车,推到柏油路上,然后跟着他下车。他抓住米奇的手臂押在背后,押着他小跑步过马路,到宽阔的软地路肩边缘,走了二十码,然后将他推向小树丛,自己也半蹲在他身边,半倚在他身上,导致米奇大打了一个惊嗝,过了足足半分钟后,他才有能力冒出“干吗呀”出出气。然而这时杰里已将脸埋在泥土里,闪避爆炸。老福特车首先似乎自燃起来,随后爆炸,最后蹦入空中,仿佛咽下最后一口气,接着落地侧躺燃烧。米奇看得直咽口水,杰里则看一下手表。离开高脚屋已有十八分钟。也许二十。他心想,早该爆炸了才对。难怪瑞卡度急着赶我们上路。若是在沙拉特,他们甚至无法预见这种事。这是东方小点心,沙拉特拿手的是欧洲以及冷战那段美好时光:捷克斯拉夫、柏林以及旧前线。杰里思忖着是什么品牌的手榴弹。越共偏好美军手榴弹。他们看上的是双重效果。他们说,只要油箱颈子够宽就行了。拔下插鞘,以橡皮筋缠住弹簧,将手榴弹放进油箱,耐心等候汽油腐蚀橡皮筋。结果西方的发明在越共手里发扬光大。瑞卡度用的橡皮筋一定太粗了,他判定。
花了四小时,两人走到第一个检查哨。由于事先保过险,米奇乐不可支,心想既然付保费的人是杰里,理赔金自然可供两人挥霍。杰里无法制止他这番见解。但是米奇也感到害怕:先是共恐分子,然后是幽灵,再来是中校。因此杰里向他解释,出了那件小事,幽灵或共恐分子都不会冒险靠近路面。至于中校,杰里尽管未向米奇提起,他身为人父,也是军人,有水坝等着他去盖。利用德雷克·柯的水泥与中国海空的飞机,他可不是盖着玩的。
来到检查哨后,他们终于找到愿载米奇回家的卡车。杰里陪他搭了一段便车,承诺米奇,若需要找人帮忙处理理赔事宜,他可以找报社帮忙,无奈沉浸欣快感中的米奇听不进疑虑。两人在笑声连连中交换地址,热情握手后再握手,之后杰里在一处路边餐饮店下车,等了半日才等到公交车,带他往东走向另一片战场。
杰里找上瑞卡度,是多此一举吗?若没有找上瑞卡度,对他个人而言,结果是否有所差别?或者如史迈利派人士至今所坚称的,杰里与瑞卡度交手是为摇树工作提供关键的最后一把,导致令人垂涎的水果落地?对于拥护史迈利的群众来说是毫无疑问:走访瑞卡度是最后一根稻草,导致柯不支崩溃。若非杰里走访瑞卡度,柯可能会撑到众人齐上,届时想得到柯本人与关于他的情报,都凭各家本事。肯定是。表面上,这些事实展现了美好的因果关系。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杰里与司机米奇爬出泰国东北部路边泥土堆后仅仅六小时,整个圆场五楼喜气洋洋,米奇租来的福特车烧得再旺,在张灯结彩的圆场比较下也会相形失色。史迈利在喧闹室宣布上述消息,狄沙理斯博士竟跳了一小段舞,身手僵硬,而康妮若非风湿缠身,苦坐轮椅,无疑也会加入。康妮的爱犬小跑嗥叫,吉勒姆与默莉相拥,仅有史迈利在欢庆气氛中维持他惯有的微微吃惊的神态,只不过默莉发誓说她看到史迈利眨眼环视在场众人时,脸色居然泛红起来。
他说,他刚接获消息。是表亲传来的快报。香港时间今晨七时,刁致电星辰岗的柯家。柯刚与丽姬·伍芝共度一夜春宵。电话一响,接听的人是丽姬,但柯接起分机,呵斥丽姬挂断,她乖乖挂掉。刁建议立刻进市区共进早餐:“到乔治的店去。”刁说,让窃听人不觉莞尔。三小时后,刁打电话给旅行社订购机票,表示必须尽快出差到中国大陆。他第一站是广州,中国海空在当地派驻一名代表,但最终目的地则是上海。
瑞卡度没有电话,如何如此快速通报老刁?最有可能的理论是通过泰国中校的警力与曼谷之间的联机。从曼谷呢?怎么转,只有上帝知道。商业电传,汇率网络,任何方式都有可能。做这些事情,华人自有办法。
另一方面而言,也有可能只是柯的耐性选择在此刻自行崩盘,所谓“到乔治的店”共进早餐一事,其实完全不相干。无论怎样,都算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突破,大大证实史迈利的辛勤奔走确有收获。午餐时间前,拉康已亲自登门道贺,晚上六点左右,索尔·恩德比也做出特拉法加广场不同边的人从未做过的举动。他送来一箱贝利罗德香槟,是陈年克鲁格,绝对是标致醇酒,同时附上献给乔治的一段话:“敬夏季的第一天。”的确,尽管时节尚属四月下旬,气候似乎正有夏意。透过低层楼厚厚的网状窗帘,可见悬铃木已开始吐送新叶。在较高的楼层,一簇风信子开在康妮的窗台花箱里。“红色,”她一面祝索尔·恩德比身体健康一面喝酒说,“是卡拉最爱的颜色,愿上帝保佑他。”
18 河湾
这座空军基地既不优美也不具胜姿,严格说来是隶属泰国管辖,实际上却只准泰国人收垃圾,在靠近周遭的地方围栏自用。检查哨自成一镇。煤炭、尿臊、腌鱼、瓦斯等气味弥漫,连串摇摇欲坠的铁皮屋代表了军事占领的传统。妓院由瘸脚皮条客坐镇,裁缝店提供婚礼燕尾服,书店提供色情书刊与旅游书籍,酒吧名称是日落大道、夏威夷、幸运时光。来到宪兵室,杰里指名找新闻官厄克哈上尉,黑人士官长却摆好架势,在他表明自己是记者时准备将他扔出去。杰里使用基地的电话,只听见喀哒声与啪声混杂,然后才有人以南方口音慢条斯理地说:“厄克哈现在不在。我姓迈司特。你是哪位?”
“我们去年夏天在科罗斯将军的简介会上认识。”杰里说。
“这个嘛,没错,”对方以慢得出奇的语调说,杰里不禁回想起寻死匈奴,“付清车钱。我马上过去。蓝色吉普车。等车子闪白光。”
接着沉默了良久,据推测是在“偶发状况簿”里查阅厄克哈与科罗斯这两个暗语。
空军人员川流不息地进出营地,有黑有白,摆着臭脸,各群体间互不往来。一名白人军官通过。黑人使劲敬礼,军官懒懒回礼。募兵制服上缝有查理·马歇尔式的缝章,多半是在讴歌毒品的好处。气氛沉郁,如吃了败仗,内心充斥暴力倾向。泰国士官见了任何人都不打招呼。别人也不向他们打招呼。
一辆蓝色吉普车闪着灯,警笛呜咽,以滑垒的姿态停在栅栏另一端。士官长挥手让杰里通过。转眼间,他在跑道上以足可断颈的速度,冲向位于机场中央一长排低矮的白色小屋。驾驶是个瘦长的男孩,上下都是见习生的模样。
“你是迈司特?”杰里问。
“不是,长官。长官,我只是少校的跟班。”他说。
两人驶过一场衣衫褴褛的棒球赛,警笛响个不停,灯光仍持续闪动。
“很不错的掩饰。”杰里说。
“您说什么,长官?”男孩大喊,以盖过噪音。
“算了。”
这不算是最大的基地。杰里看过更大的。他们通过一列列幻影大轿车与直升机,接近小屋时他才理解到,这些行头组成的是独立的谍报单位,有自己的营地与天线杆,有自己的黑色小飞机群——以前人喜欢称为怪物飞机,撤退前在何处载运了什么人,只有上帝知道。
男孩打开侧门锁,两人进门。短短的走廊空荡无声,尽头有道大开的门,材质是传统的仿玫瑰木。迈司特身穿短袖空军制服,标志很少。他佩戴勋章,官阶是少校,杰里猜他是辅助正规军类的表亲,也许甚至不是专业。他面带菜色,身材精瘦,紧闭的双唇带有憎恶的意味,脸颊凹陷。他站在假壁炉前,上方挂着美国画家魏斯的画作复制品。他这个人静肃得出奇,而且与外界脱钩,就像是在众人匆忙时刻意放慢动作的人。男孩为双方作介绍后,迟疑不走。迈司特盯着他看,直到他离开为止,然后将不带任何色彩的目光转向玫瑰木桌。桌上有咖啡。
“你大概想吃早餐。”迈司特说。
他倒了咖啡,递过一盘甜甜圈,全以慢动作进行。
“设备。”他说。
“设备。”杰里赞同。
办公桌上有一台电子打字机,旁边放了白纸。迈司特僵硬地走向椅子,一手撑在椅子上,拿起一份《星条新闻报》,在杰里坐下时假装看报纸。
“听说你单枪匹马,准备帮我们全赢回来,”迈司特对着《星条新闻报》说,“总算。”
杰里舍弃电子打字机不用,取出自己的手提式打字机,噼啪打出报告,在自己耳朵听来,音量越来越大。也许迈司特也有同感,因为他经常抬头看,只不过他眼光仅逗留在杰里的双手,以及玩具型的手提式打字机。
杰里将报告递给他。
“根据命令,你继续待在这里。”迈司特说,字字清晰,郑重其事。“根据命令,你继续待在这里,由我们帮你传送信息。保证会帮你传送信息。根据命令,你在这里待命,等候确认和进一步指示。了解吗?你了解吗,先生?”
“了解。”杰里说。
“那件好消息,听说了吧?”迈司特询问。两人面对面。距离不到三英尺。迈司特直盯着杰里的报告,双眼却没有扫描内容的迹象。
“什么消息,老兄?”
“我们战败了,威斯特贝先生。没错。最后一批勇士,刚被直升机从西贡大使馆屋顶扫掉,就像一群菜鸟脱了裤子在妓院被逮个正着。也许你无动于衷。大使馆的狗活了下来,你听了一定很庆幸。记者从他的膝盖上救出来。也许你又无动于衷。也许你不爱狗。也许你对狗的感觉,跟我个人对记者的感觉一样,威斯特贝先生。”
杰里这时已察觉迈司特带有白兰地酒味,喝再多咖啡也隐瞒不了。杰里猜想,他一定是喝了很久却无法灌醉自己。
“威斯特贝先生?”
“什么事,老兄。”
迈司特伸出一手。
“老兄,我想跟你握手。”
他一手伸在两人之间,拇指向上。
“为什么?”杰里说。
“我希望你能表达欢迎之意,先生。美利坚合众国刚提出申请,希望加入二流国家俱乐部。据我了解,贵国在这个俱乐部担任主席、会长,也是资格最老的会员。握手啊!”
“很荣幸能欢迎你加入。”杰里说,顺从少校的意思与他握手。
少校立刻报以灿烂的微笑,带有虚假的感激之情。
“你真是太客气了,威斯特贝先生。只要是能为你服务得更周到,请有话直说。如果你想租下这个地方,只要提出个合理的数字,我们马上答应。”
“送点苏格兰威士忌,其实就够了。”杰里说着龇牙咧嘴笑得僵硬。
“在下荣幸之至。”迈司特说,尾音拖得很长,宛如出了一记缓拳,“出自内心深处,是的,先生。”
迈司特留给他半瓶从橱柜取出的珍宝威士忌,以及几本过期的《花花公子》。
“这些东西,是给懒得伸出尊手帮忙的英国绅士使用。”他以告密的口气说明。
“设想真周到。”杰里说。
“我帮你把信寄回家给妈妈。女王最近可好?”
迈司特并未上锁,但当杰里测试门把时,却发现已经锁上。俯视机场的窗户装上双层毛玻璃。跑道上有飞机起降,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杰里心想,原来他们想更胜一筹的做法是这样,在隔音间里,透过毛玻璃,机器伸手可及。而他们也因此败下阵来。他喝着酒,感觉麻木。就这样结束了,他心想,就这样了。他下一步怎么走?查理·马歇尔的老头?上山找掸族人,与将军的保镖称兄道弟?他等着,不成形的思绪在脑海推挤。他坐下,然后躺在沙发上,小睡一会儿,怎么想也想不出睡了多久。他忽然被罐头音乐惊醒,偶尔穿插居家智慧隽语。请某某上尉到某地。扩音器一下子广告高等教育。一下子是洗衣机大减价。一下子是祈祷。杰里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被火葬场般的寂静与音乐搞得心神不宁。
他走向房间另一边的窗户,脑海中,丽姬的脸孔在他肩膀旁上下浮动,如同以前的孤女一样,可惜昔日光景不再。他继续喝威士忌。早知道在卡车上补眠才对,他心想。平常应该多睡一点。睡到自然醒,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老弗害的。他的手在发抖。天啊,你看看。他想起陆克。是该一起出去大喝一场了。要是他没被子弹射穿屁股,现在应该到家了。该让脑筋稍微休息一下了,他心想。然而有时脑筋硬是自动转个不停。转得太厉害了,说真的。他严肃告诉自己,应该绑起来才对。唉。他想起了瑞卡度的手榴弹。赶快,他心想。快,快作个决定。接下来到哪里?现在要找谁?别问为什么。他的脸又干又热,手心冒汗。眼睛正上方的头部痛了起来。可恶的音乐,他心想。可恶又可恶的世界末日音乐。他四下张望,想找出开关,这时看见迈司特站在门口,一手握着信封,双眼里却毫无一物。杰里阅读信号。迈司特再度撑在椅子扶手上。
“儿子,回家吧。”迈司特以平板调说,嘲笑自己的南方口音,“直接回家。别贪图两百块,那还得经过此地。表亲会送你搭飞机到曼谷,再从曼谷立刻返回英国伦敦,我重复,不是安大略省的伦敦,班机由你自由决定。绝不能回香港。绝对不准!不行,长官!任务完成。圆满完成,感谢你。女王感激不尽。所以赶快回家吃晚餐,我们准备了去皮玉米碎粒和火鸡,还有蓝莓派。照这样看,你的上司是一群娘娘腔,老弟。”
杰里再看一遍。
“飞机幺幺洞洞飞曼谷。”迈司特说。他把表面戴在手腕内侧,让时间变成个人机密。“听见了没?”
杰里露齿笑。“抱歉,伙计。我看书速度比较慢。谢谢你。用了太多难字。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对了,我有东西留在旅馆。”
“我的手下悉听尊便。”
“谢谢你,如果你不在意,我不愿动用官方关系。”
“随你便,长官,随你便。”
“出大门后,我自己叫出租车。一个小时来回。谢谢。”他再度道谢。
“该道谢的人是我。”
沙拉特出身的人,临别时懂得使出这招。“留在这里,应该没关系吧?”他边问边朝邋遢的打字机点头。他的打字机放在迈司特的IBM高尔夫球型打字机旁。
“长官,我们会以最珍贵的物品看待。”
若是迈司特稍费心思,当时多看杰里一眼,看出杰里目光中的心机,或许会有所迟疑。若是他听出杰里的口气,或是注意到特别友善的低沉嘶哑嗓音,也许会有所迟疑。若是他看见杰里包着额发,一手抱身体,做出本能上掩饰自我的姿态,或是在见习生开蓝色吉普车送他到大门时,会意出杰里如做错事般龇牙笑着道谢的涵义,这样的话,他也许会有所怀疑。然而迈司特少校不仅是个心怀不满的职业军官,诸多梦想一一幻灭,他也是败在化外之民手上的南方绅士。这时他没太多时间与困顿的英国佬瞎混,这个英国佬只是利用他这间即将报废的情报室送送信而已。
圆场驻香港的情报团撤退时气氛欢畅,而由于撤退的消息密不透风,气氛更加热烈。杰里重新露脸的消息触发了这种气氛。他的电报内容也强化这种气氛。碰巧这时表亲传来消息,指出德雷克·柯取消了所有社交与生意应酬,退居赫兰道号称七门的自宅。表亲躲在监听车里以长镜头拍摄到柯上半身,坐在大庭园里,在玫瑰凉亭的末端,凝视着海。水泥帆船并未出现在相片中,但他仍戴那顶垮垮的贝雷帽。
“像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主角的现代版!”康妮·沙赫斯乐得呼喊,众人则逐一细看。“是在凝望码头尾端的强光吧,那个蠢材!”
两小时后监听车再经过原地,柯仍维持相同姿势,因此表亲也懒得再拍一次。更具意义的是,柯已经完全不用电话,至少不用遭表亲窃听的电话线。
山姆·科林斯也捎来一份报告,是一连第三份,也是他有史以来最长的一份。与往常一样,这份报告的封面特别指名史迈利亲阅,而一如厩往,他只与康妮·沙赫斯讨论内容。正当一伙人准备动身前往伦敦机场时,马铁娄送来一份紧急信息,通知他们刁已从中国返回香港,此刻正与柯在赫兰道闭门商议。
然而在吉勒姆回忆中,当时与事后,最为重要亦是最伤脑筋的仪式是在马铁娄的办公室举行的小型沙盘推演。出席人士不只有平常的五人组:马铁娄、两个哑巴、史迈利与吉勒姆,还包括拉康与索尔·恩德比,两人搭乘同辆公务车抵达,耐人寻味。这次沙盘推演由史迈利召开,目的是正式移交钥匙。如今马铁娄可一窥海豚案的全貌,包括自始至终最重要的纳尔森这条线索。他接受洗礼,就此成为全面合伙人,只有小部分遗漏之处,事后才浮现。拉康与恩德比动了什么手脚才能出席,吉勒姆永远不得而知,而会后史迈利也绝口不提,能令人谅解。恩德比坦然宣布他代表军方。拉康则比往常更显无精打采而轻蔑。吉勒姆强烈感觉到他们意图不轨,观察了恩德比与马铁娄两人的互动后更坚信不疑:简言之,这两位新朋友打得火热,吉勒姆不禁联想到大地主宅邸里偷情男女共进早餐的情景。这种情景,他经常置身其中。
会中恩德比说明,问题是本案的规模。本案闹得这么大,他认为应该派几个官方人士来旁听。他在会中也解释,是殖民部游说的结果。威布汉正与财政部大吵大嚷。
“好吧,该听的都听过了。”恩德比在史迈利作完冗长的概论后说。马铁娄对报告赞不绝口。恩德比说:“乔治,重点是,放在扳机上的手指是谁的?”他质问,之后会议转变为恩德比的单人秀。是与恩德比开会的必然结果。“事情闹开了以后,由谁来发号施令?是你吗,乔治?依然是你吗?你规划得是很不错,我承认,不过提供炮火的人则是小马,是不是?”
这时马铁娄耳聋症复发,目光炯炯地看着在场亲切的英国大人物,心觉与有荣焉,让恩德比继续为他挥动刀斧。
“小马,你认为呢?”恩德比逼问,仿佛他真的毫无概念似的,仿佛他从未与马铁娄一起去钓鱼,也未盛宴款待他过,也未在上班时间之外讨论最高机密。
此时吉勒姆出现一丝奇异的见解,只不过他事后责怪自己没有多加重视。马铁娄早已知情。公开了纳尔森这份秘密时,马铁娄曾假装讶异,其实对他根本不是秘密,而是重新叙述他与两名哑巴早已得知的信息。吉勒姆从他们苍白木然的脸孔中、从他们眼观四路的态度中解读出来。他从马铁娄过分恭维的态度解读出。马铁娄早已知情。
“啊,严格说来,这会是乔治召开的,索尔。”马铁娄以忠心的态度提醒恩德比,算是回答他的问题,却用了“严格说来”一词,让这话启人疑窦。“乔治站在舰桥上,索尔。我们只是在那边添燃料,照顾引擎。”
恩德比摆出皱眉不悦的神情,将火柴棒塞进嘴巴咬着。
“乔治,你认为如何?放手让一切发生,你能满意吗?让小马停止香港那边的掩饰身份、住宿、通讯、所有谍报东西、跟踪之类的?让你来发号施令?天哪。我认为有点像是穿了别人的晚礼服。”
史迈利的回答语气够坚定,但在吉勒姆眼里,有点过于着重问题本身,对薄纱遮掩的共谋不够担心。
“一点也不,”史迈利说,“马铁娄和我有明确的共识。这次行动的矛头由我们自己主掌。如果需要支持行动,马铁娄会提供。随后的产品由双方分享。如果各位想的是美国投资所产生的获利,必须连带考虑到分工。取得产品的责任仍在我们身上。”他结尾的语气强烈。“安排这一切的协议书当然存盘已久。”
恩德比瞥了拉康一眼。“奥立佛,你说过要送过来给我。在哪里?”
拉康将长长的头偏向一侧,在没有特定对象的情况下惨淡一笑。“大概在第三室的什么地方吧,索尔。”
恩德比改变方向。“双方协议挺得过所有应变情况吗,你们两人认为呢?我的意思是,像安全联络站之类的东西由谁处理?埋尸体之类的事呢?”
又是史迈利。“管理组已经在乡下租了一栋小别墅,正准备找人进驻。”他说得不动感情。
恩德比从口中取出湿火柴棒,折断丢进烟灰缸。“你们事先问我的话,可以用我那栋的,”他心不在焉地喃喃说,“空间大得很。有用人。样样不缺,就是缺人住。”但他继续担心刚才的主题。“好,回答我这个问题。你的手下心慌了。钻香港小巷子溜掉了。谁要玩官兵捉强盗,把他抓回来?”
千万别回答!吉勒姆祈祷着。他绝对没有资格如此东戳西问!叫他滚蛋!
史迈利的回答尽管实际,却缺乏吉勒姆期望的热度。
“噢,我认为总想得出一套假设吧。”他轻轻反驳,“我觉得最好的方法,是到了那个阶段由马铁娄和我集思广益,采取最佳行动。”
“乔治和我合作关系融洽,索尔,”马铁娄爽朗地宣称,“非常融洽。”
“其实啊,乔治,”恩德比继续说,又拿来一根火柴棒咬着,“如果全由老美来办,其实干净利落得多,也比较安全。小马的人搞糟了局面,只会向总督道歉,派两三个手下到瓦拉瓦拉,答应不会再犯,就这样而已。反正大家对他们的期望也只有这样。名声败坏后就有这种好处,对吧,小马?如果你搞了女佣,也没有人会惊讶。”
“说得也是,索尔。”马铁娄说,被伟大的英式幽默逗得开怀大笑。
“如果是我们乱来的话就有待商榷了,”恩德比接着说,“或者乱来的是你们。照目前的状况,总督吹一口气就能把你们吹垮。威布汉已经趴在桌上哇哇大哭了。”
在史迈利冥顽冷淡的抗拒下,实在讨论不出什么进展,因此恩德比暂时告退,双方重新讨论“牛肉与马铃薯”,这是马铁娄针对沙盘推演各种可能所发明的昵称。但在双方结束讨论前,恩德比使出最后一招,希望史迈利中箭下马。恩德比选择的主题又是如何有效率处置人犯与事后照料事宜。
“乔治,拷问之类的东西,由谁来负责?你打算派那个滑稽的耶稣会教士吗,那个名字奇怪的人?”
“狄沙理斯将会负责中国事务方面的简介,俄国方面则由苏联研究处负责。”
“找那个跛脚的女学究啊,乔治?她不是因为爱喝酒,被该死的比尔·海顿赶走了吗?”
“是他们两人,就他们两人,才把案情调查到今天这个地步。”史迈利说。
无可避免的,马铁娄挺身而出。
“好了好了,乔治,别讲了!别吵了!索尔、奥立佛,我希望你们了解,我认为海豚案就各方面而言,是乔治个人的一大胜利,功劳全在乔治一人身上!”
众人为亲爱的老乔治热烈鼓掌后,他们回到圆场。
“火药、叛变、阴谋!”吉勒姆强调,“恩德比干吗出卖你?那封信怎么会寄丢,讲什么鬼话嘛!”
“对,”史迈利最后终于说,不过语气疏远,“对,他们也太不小心了。我还以为寄了一份给他们。隐名,手写,仅供情报参考用。恩德比刚才也真粗野,是不是。彼得,你来查一下,问问妈妈们,好吗?”
一提及协议书,即拉康口中的口头协议,令吉勒姆最忧心的事浮上脑海。他记得自己一时不察,让山姆·科林斯担任送信人,也记得法恩所言,他假借送信的机会,与马铁娄闭门商谈一个多小时。他也记得看过山姆·科林斯在拉康的接待室,是拉康与恩德比的神秘密友,在白厅懒洋洋地游走,有如可恶的笑脸猫。他记得恩德比喜欢玩十五子棋,赌注下得非常高。他尽量想嗅出阴谋的气息时,脑海里甚至出现一个念头,恩德比可能是山姆·科林斯俱乐部的客户。一出现这个念头,他立刻停止想像,认为过于荒唐。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事后证明他的想法没错。他也记得脑海稍纵即逝的想法——根据只不过是在场三名美国人的神态,因此很快也被自己驳斥为无稽。当时的想法是,史迈利前来通报的消息,他们其实早已知道。
然而有一个想法并未让吉勒姆停止想像:山姆·科林斯是那天晨宴的幽灵。与默莉一夜缠绵道别而筋疲力尽的他,在伦敦机场登机时,同一个幽灵在山姆恶魔般的棕色香烟烟幕中,对他龇牙咧嘴奸笑。
飞行过程平淡无奇,只有一件事例外。一行三人浩浩荡荡,在安排座位时吉勒姆小胜一场战役。他与法恩争战已久。在管理组抵死不从的情况下,吉勒姆与史迈利仍搭乘头等舱,管家法恩则坐在经济舱的前方走道座位,与几名航空公司警卫摩肩接踵。一路上警卫多半睡得安详无邪,法恩则闷闷不乐。幸运的是,没有迹象显示马铁娄与哑巴也搭同一班机,因为史迈利认定他们绝对不可同行。事实上,马铁娄往西飞,在兰利短暂停留听取指示,再飞往檀香山与东京,为的是在他们抵达时能随传随到。
他们走前出了一件不经心的小插曲,颇为讽刺:史迈利手写了一封长信给杰里,留在圆场,希望杰里可以看到,内容是恭喜他表现一流。复写本仍在杰里的档案里。没有人想过要删除。史迈利称赞杰里“忠诚坚贞”,也“为本单位三十余年的历史添上登峰造极的一笔”。他也假装以安恩的名义附上,“内人与我敬祝你在小说界同样表现杰出”。最后写得相当蹩脚,“这份工作的优点之一,是让我们有幸与如此出色的同僚共事。容我在此表白,我们全将你铭记在心。”
飞机起飞前,的确有人仍在问,杰里下落不明,为何圆场仍未接到关切之意。毕竟他已失去联系数日。他们再度找机会怪罪史迈利,但没有证据显示圆场失职。为了让杰里从泰国东北部传回报告,最后一份报告,表亲为他空出了一条经过曼谷直通伦敦别馆的线路。可惜这条线路仅供来回传递各一次,无法追问。因此消息传来时,先经军方情报网转到曼谷,接着再经表亲的情报网转给驻香港的表亲——因为香港对海豚案相关资料具有完全的留置权。传到香港后,标上“一般”等级,再由香港传至伦敦,在几个涂上亮光漆的发件匣中游荡几遭,最后才有人发现其重要性。无可否认的,反应迟钝的迈司特少校对他口中这位“流浪英国仙人”的失踪并不太关切,“请彼方说明”,他以这句话结尾。迈司特少校目前定居俄克拉荷马州的诺曼,下乡经营汽车修护的小生意。
管理组也没有任何理由恐慌——至少他们至今仍如此强调。对杰里下的指示是,一到曼谷,替自己找一班飞机,任何航空都行,利用他的航空卡,自行回伦敦。指示中未提日期,也未指定航空公司,目的在于提供弹性。最有可能的是他在某地转机时,逗留休闲了一阵子。许多归乡的外勤情报员都这样做,而根据档案,杰里属于性饥渴型人物。因此他们照常观察班次,在沙拉特暂订为期两周的解压与充电仪式,然后将注意力转回更具迫切性的公事:设立海豚案的安全联络站。这栋房子是座迷人的磨坊,位置相当偏远,坐落于苏塞克斯的小镇梅斯非。多数时间,他们都找得到理由南下度假。除了狄沙理斯与庞大的中国档案外,一小队翻译与窃听人也必须留宿,更别提技师、管家以及一名会说中文的医生了。没过多久,附近居民纷纷向警方申诉,说本地日本人暴增。当地报纸报道,他们是访问英国的舞蹈团。外泄这条新闻的人是管理处。
杰里在旅馆根本没什么行李好收拾,事实上,他根本连旅馆也没有,不过他知道自己只有一小时可以走人,至多两小时。他毫不怀疑的是,美国人在整个泰国布下窃听网,若伦敦提出要求,迈司特少校可将杰里的姓名与特征公告周知,将他当成持外国护照的美国逃兵来通缉。他的出租车一驶出大门的眼界,他请司机开往最南边,等待,然后换辆出租车,往正北方而去。一阵潮湿的雾气铺在水田上方,笔直的马路穿田而过,漫无尽头。收音机强力放送着泰国女性的歌声,宛如永不歇止的慢转儿歌。车子经过一个美军电子基地,是一个圆形栅栏设施,有四分之一英里宽,飘浮在雾气里,当地居民称为象笼。偌大的锥柱围出界线,中央由层层铁丝包围着的是一盏恶魔似的灯,活像承诺着未来必定会有战争。他听说这地方关了一千两百名外语学生,却连半个鬼影也没看见。
他需要时间,此时他自行调用了一个多星期。即使是现在,他也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才能自我调适,因为杰里具有军人的本性,以双脚投票。史迈利喜欢对他说:“太初有行动。”以他那种一事无成的牧师口气,引述自他喜爱的德国诗人。对杰里而言,简简单单的这句话成了他单纯的个人哲学的支柱。一个人脑里想什么,是他自家的事。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
大清早抵达湄公河,他选择一个村子落脚,沿河岸懒散地漫步了两三天,背着肩袋,以羊皮靴尖踢着可口可乐的空罐。在湄公河对岸,在棕色蚁丘的背面是胡志明小道。他曾看过B52从这个地点出击,距离老挝中部三英里。他记得地面在脚下震动的感觉,天空被清扫一空,燃烧起来,此时的他能确切体会到置身其中是什么感觉。
当晚,套句他的开心用语,杰里·威斯特贝尽情纸醉金迷,被管理组人员料中,只不过情况不太一样。他来到河边一家酒吧,投五分钱能点播一首老歌,他畅饮黑市PX苏格兰威士忌,夜复一夜,将自己灌得失忆,牵着一个又一个欢笑的女孩走上没灯光的楼梯,进入一个破败的卧房,直到最后他留在房间里睡觉,没有下楼。破晓时分公鸡啼叫、往来船只噪音惊醒了他,只好逼自己细细回想恩师与好友乔治·史迈利。逼他回想史迈利,凭的是意志力,几乎称得上是服从的举动。他的心愿很简单,是重复个人信条,而他的个人信条至今为止就是老乔治。在沙拉特,盘算外勤情报员的动机时,他们抱持一种非常世故、闲散的态度,对双眼冒火的狂热分子一点耐心也没有,因为他们只会咬牙切齿嚷嚷“我恨共产主义”。沙拉特的说法是,如果真的如此痛恨,极可能已经爱上了共产主义。沙拉特人真正欣赏的,正是杰里当时所坦诚的态度,是没太多时间空谈,且深爱情报工作,也知道“我们”是正确的一方。所谓的“我们”是个具有弹性的概念,但对杰里来说,“我们”指的是乔治一人。
老乔治。太棒了。早安。
他心目中的乔治,是记忆中乔治最美好的一面,也是两人初次见面时,地点是沙拉特训练中心,时间是在战争结束后不久。杰里仍在陆军担任低阶军官,眼看即将退伍,因此无聊得头皮发麻。沙拉特的课程是为“伦敦临时雇员”开设的。临时雇员是从事过一两件谍报工作的人,仍未正式成为圆场的支薪员工,在沙拉特受训成为辅助预备人员。杰里已自愿申请成为全职员工,但圆场人事婉拒他的申请,使他的心情雪上加霜。因此当史迈利拖着脚步走进以石蜡油烘暖的教室时,身穿厚重大衣,戴着眼镜,杰里内心不禁发了一阵牢骚,准备再度迎接五十分钟的无聊时光,主题不外乎是如何寻找“你丢我捡信箱”的好地方,接着外出进行秘密远足,穿越瑞曼硕斯,在墓园里寻觅空心树。滑稽的是,指挥处人员七手八脚为乔治将讲稿架扭低,以免挡住他的视线。总算搞定了,乔治上台,站在讲台一边手脚不停动着,宣布今天下午的主题是“在敌境维护通信线路的问题”。杰里慢慢理解到,原来乔治授课不是照本宣科而是经验谈,这个像猫头鹰的矮小学究,嗓音羞怯、频频眨眼、连声道歉的人,曾在某个未开化的德国城镇熬过三年,主导过一个非常像样的情报网,一面等待有人一脚踹破门板或以枪托击脸,好让他尝尝身受讯问的乐趣。
授课结束后,史迈利要求见他一面。两人相约在一家生意清淡的酒吧相见,坐在角落,墙上挂在鹿角上的是飞镖板。
“很抱歉我们没办法录取你,”他说,“我认为我们的感觉是,你需要先在外面多待一会儿。”这是“不够成熟”的委婉说法。太迟了,杰里记得史迈利是遴选委员会无发言权的委员之一,而该委员会并未录取他。“也许你可以先拿个学位,先过一点不一样的人生,说不定他们会改变看法。你会保持联络吧?”
那次见面后,老乔治总是陪伴在他身边,从不表示惊讶,从未失去耐性,以温柔却坚定的手法扶持杰里的生活,直到他成为圆场的财产。杰里父亲的报业帝国垮台了,乔治伸出双手,等着接住他。杰里的婚姻垮台了,乔治整夜与他促膝长谈,充当他的支柱。
“对本单位,我一向很感激,因为给了我付出的机会,”史迈利说过,“我相信这样的感觉没错。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害怕……贡献自己。我这种态度,算不算老套?”
“你指挥,我跟从;”杰里当时回答,“你发号施令,我言听计从。”
还来得及。他知道。搭火车到曼谷,跳上回家的班机,最惨的状况顶多因失去联系几天被讥讽几句。“回家。”他对自己说。有点问题。是回托斯卡尼的家吗?空旷得令人哈欠连连的小山顶,没有孤女的陪伴。还是回老佩特的家?为弄坏茶杯一事向她道歉。还是回亲爱的史大卜身边?指派他坐镇办公桌,特殊责任是管理退稿。或者是回圆场:“我们认为你在财务组最能如鱼得水。”甚至能回沙拉特。想得美。担任讲师,每天从沃特福德镇的公寓冒生命危险上班,赢得新进人员的心与情。
第三天早晨,他起得非常早。晨曦刚从河面升起,先转红,再转橙,现在则成了褐色。一家子水牛在泥浆里涉水而过,铃铛叮叮当当响。河流中间有三艘舢板,互相联结成长而复杂的拖网。他听见刷的一声,看见渔网飞出,然后如同冰雹般落在水面。
然而他心想,我来这里的目的,并非追求一个未来,而是追求一个现在。
家,是无家可回时的投奔之处,他心想,让我不禁想到丽姬。头痛。暂时别想了。找地方吃早餐吧。
杰里坐在柚木阳台上嚼着鸡蛋配饭,回想起乔治向他报告海顿的消息。在舰队街,在美酒酒吧,雨天的中午。杰里从来不擅长记恨太久,最初震惊一阵后,其实没什么好多说的。
“借酒浇愁,愁更愁,是不是啊,好友?总不能扔下船不管,让老鼠去霸占吧。秉持军人精神撑下去,这样才对。”史迈利同意他的看法:对,这样才对,秉持军人精神撑下去,感激能有这个付出的机会。杰里发现海顿是自己人以后,甚至有一种酣醉的舒畅感。他从未认真怀疑过,英国正步上无可挽回的下坡,也未怀疑过自己这群人应该承担罪过。“海顿是我们造就出来的,”这是他的论点,“他叛变的冲击,应该由我们来承担才对。”其实动词应该用“付出”才对。付出。就是老乔治强调的。
杰里再度徘徊河畔,呼吸自由温煦的空气,捡来扁石打水漂。
丽姬,他心想。丽姬·伍辛顿,郊区逃兵。瑞卡度的学生兼出气筒。查理·马歇尔的姐姐与大地之母,以及可望不可求的娼妓。德雷克·柯的笼中鸟。我的晚餐客人,为时仅四小时。对山姆·科林斯呢?她对他有何意义?梅伦先生是查理口中一年半前的“猥琐的英国贸易商”,对梅伦而言,她负责走私香港线的海洛因。然而她代表的意义不仅于此。过程中,山姆曾向她透露,她其实是在为国效劳。丽姬兴奋之余立刻将消息通报给朋友知道,引来钦羡的眼光。山姆盛怒之下将她甩得不见人影。所以山姆将她当做代罪羔羊来陷害。仰人鼻息的见习生。就某一方面而言,这个念头让杰里想得津津有味,因为山姆指挥情报员时领导有方,颇受好评,而丽姬·伍辛顿在沙拉特扮演的角色只不过是典型的“只要一息尚存、本局永不招募的女人”。
比较不好笑的问题是,她目前对山姆有何重要性?为何他仍如耐心十足的杀人凶手,继续潜行在她的背影后,露出阴险铁青的微笑?这问题令杰里十分担心。讲明白了,这问题其实让杰里走火入魔。他绝不希望见到丽姬再次沉沦。如果她离开柯的床铺,下一站非到杰里的卧房不可。有好一阵子了,其实是自从结识她之后,杰里不时想像着,托斯卡尼清爽的空气对丽姬该有多好。虽然他不清楚山姆·科林斯来香港的目的何在,甚至也不知道圆场对德雷克·柯的意图为何,他仍强烈感觉到——这才是全局的重点所在——此刻若动身前往伦敦,而非骑乘白马带走丽姬,等于是留下丽姬,让她坐在巨型炸弹上。
他无法接受。若时空转移,他可能会准备将问题留给猫头鹰部队处理,正如他抛开众多问题的手法一样,无奈时空无法转移。这一次,他如今领会到,这一次是由表亲来承担后果。尽管杰里与表亲并无多大过节,但表亲一插手,让局面更难掌握。因此,尽管他对乔治具有的人性有点模糊的概念,在此却无法适用。
除此之外,他也关心丽姬,非常关切。他的七情六欲明确之至。他对丽姬的渴求之心明白露骨。她是他喜欢的那类沦落人,也爱上了她。他已经理出头绪,画清蓝图,经过数日沉淀后,拟出自己坚定如山的解决方案。他微感畏惧,却大为欣慰。
杰里·威斯特贝,他告诉自己,你诞生时,自己在场。几次结婚、几次离婚时,自己也在场。葬礼时,自己当然也会在场。依我们明智的见解,在你个人历史某些关键时刻,你应该也要出席。
他搭公交车沿河岸逆流而上数英里,然后下车步行,搭乘三轮摩托车,坐在酒吧里,找小姐做爱,心里只想丽姬。他投宿的小旅馆住满了儿童,有天早晨他醒来时发现两个儿童坐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老外好长好长的腿,嗤嗤笑着他的脚丫凸出床尾的模样。我干脆待在这里算了,他心想。然而这时他是想自欺,因为他知道自己非回去问她一个明白不可,就算她以蛋糕砸脸当做回答也好。他从阳台射出纸飞机,儿童又拍手又舞蹈,看着飞机飞走。
他找到船夫,夜幕低垂时渡河到万象,逃避入出境手续。翌晨,他又省略正式手续,溜上未排定班次的老挝皇家航空DC8客机,下午起飞,携带暖口的威士忌,与两位友善的鸦片商畅谈。飞机降落时,天下着黑雨,打脏了机场巴士的车窗。杰里一点也不在意。毕竟怀抱着归乡的心情回到香港,这是他人生第一遭。
尽管如此,走进入境区时,杰里谨慎行事。他告诉自己,不准大肆声张,绝对不准。过去几天的休息颇具神效,让他心情笃定不少。他先四下观察后,朝男士洗手间走去,而非前往入境桌。他在洗手间等到一大群日本观光客过来,赶紧冲过去问谁会讲英文。他拦下四人,将香港记者证给他们看,在他们排队等待检查护照时,问这四人入境的目的、打算做什么,有什么人同行,自己则拼命做笔记,然后再访问四人,重复上述动作。这时他等待值勤的警察换班。四点一到,警察果然换班,他立刻走向一道写着“不准进入”的门。他事先已相中这道门。他敲敲门,等门一打开,他马上走进去。
“你搞什么鬼?”一名苏格兰巡官怒气冲天地说。
“传回给报社,朋友。访问完友好的日本观光客,发稿子回去。”
他亮出记者证。
“那就乖乖走那边的门,跟其他人一样。”
“别傻了。我没带护照,所以你那位优秀的同事才带我来这里。”
魁梧、嗓音出类拔萃、外貌明显是英国人、微笑动人,五分钟后为他在前往市区的巴士上赢得一席之地。来到他的公寓大楼区,他先在外面徘徊,但没有看见可疑人物,只是这里是中国,可疑不可疑,又有谁看得出来?他等的电梯一如往常是空的。上了电梯,他哼着寻死匈奴那张唱片的音乐,期待泡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物。临走时,他在门缝插上几片小楔子。如今回到门口,他发现小楔子躺在地板上,一时焦虑起来,后来才想起陆克,微笑着期待两人重逢。他打开防盗门的锁,门还没开,就听见里面嗡嗡响,是单调平稳的低鸣,可能是冷气机,却不是寻死匈奴的冷气机,因为他的冷气不够冷,一无是处。陆克这可恶的白痴,一定忘了关留声机,就快烧坏了。但他继而一想:错怪他了,是冰箱啦。接着他打开门,看见陆克的尸体横陈地板,头颅被轰掉半边,全香港半数苍蝇不是停在上面就是围在旁边。他赶紧进门,关上门,将手帕塞进嘴里,一心只想冲进厨房,以免仍有人在场。回到客厅后,他推开陆克的双脚,挖起镶木砖,取出他那把禁忌手枪以及逃生随身包,放进口袋,然后才开始呕吐。
当然,他心想,所以瑞卡度才那么肯定赛马记者已死。
我也成了一员,他心想。这时他又重回街头,哀伤与愤怒之情重击着他的耳鼓与眼睛。纳尔森·柯已死,却是中国官员。瑞卡度已死,德雷克·柯却说只要别在街头声张,他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赛马记者杰里·威斯特贝同样也百分之百死亡,只可惜柯那个又蠢又贼又狠又贱的左右手,那个可恶的刁先生,竟然笨到毙错了欧洲人。
19 黄金线
美国驻香港领事馆的内部装潢一如别馆,连随处可见的仿玫瑰木、表皮式的礼貌、机场椅子、窝心的总统照片都一样。只是这次换成了福特总统。欢迎光临豪华大间谍屋,吉勒姆心想。他们上班的区域称为隔离室,有门直通马路,由两名陆战队员守卫。他们的通行证注明了假姓名,吉勒姆成了果顿。在领事馆期间,他们除了打电话或自己人彼此对话之外,绝对禁止与领事馆内任何人交谈。“我们不仅可以一概否认,各位,”马铁娄在简报时骄傲地告诉他们,“我们也全是隐形人。”这里上演的戏码正是如此,他说。美国总领事可以把手放在《圣经》上,对总督发誓,他们从未进过领事馆,工作人员也不牵涉其中,马铁娄说。“从上到下,全都睁眼说瞎话。”说完,他将权力交给乔治,因为:“乔治,这戏从头到尾都由你来导演。”
往下坡走五分钟就是希尔顿饭店,马铁娄帮他们订了房间。往上坡走,尽管累人,步行十分钟就是丽姬·伍芝的公寓住宅区。他们已经在领事馆待了五天,现在是晚上,不过他们浑然不知,因为情报行动室里没有窗户,只有地图与海图,两部电话由马铁娄的两名哑巴管理,默非与默非的朋友。马铁娄与史迈利各占一大张办公桌。吉勒姆、默非与默非的朋友则与电话共享一张桌子,而法恩则郁闷地坐在后墙一排空的戏院椅中间,活像出席试映会、感觉乏味的影评人,有时候剔剔牙齿,有时候打打哈欠,吉勒姆三番两次劝他离开,他硬是不肯。库洛接受过吩咐,别碰任何东西,尽量躲得无影无踪。弗罗斯特死后,史迈利惟恐他出事,希望他离境,但老库洛不从。
现在总算轮到哑巴登场了,是马铁娄所谓的“最后一次详细简报”。“啊,乔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说。苍白的默非身穿白衬衫与蓝长裤,站在凸起的讲台上,背后墙壁挂了一张图表,自言自语念着笔记。其他人,包括史迈利与马铁娄,围坐他脚边聆听,大半时间不发一语。默非有如在描述吸尘器,独白起来更让吉勒姆昏沉欲睡。海洋在图表上占了大半,只有在最顶端以及左边各有蕾丝边状的中国南方海岸。香港后方是破碎的广东沿岸,在固定图表的板条之下微微露出。香港正南方,在图表正中央画出类似云朵的轮廓,分成四区,分别标明A、B、C、D。默非以恭敬的语气说,这些地方是捕鱼区,中央以十字标出的是中点,长官。默非只对马铁娄发言,管他是不是乔治从头到尾导演的戏。
“长官,根据上次德雷克离开中国大陆时,长官,综合了目前为止针对情势所作的评估,我们和海军情报单位之间,长官——”
“默非、默非,”马铁娄以相当亲切的口吻插嘴,“放轻松一点,行吗,老弟?这里又不是训练学校,懂吗?轻松一下嘛,老弟。”
“长官。第一。天气。”默非说,他对长官的请求无动于衷,“四月和五月是换季的月份,长官,介于东北季风和西南气流之间。每日气象预报都很难准确,长官,不过这段航程预计不会遇上极端天气。”他以教鞭指出汕头往南至捕鱼区的线,然后从捕鱼区往西北画过香港,往珠江直上广州。
“雾呢?”马铁娄说。
“这种季节经常起雾,云量大约有六到七奥克塔,长官。”
“奥克塔是什么鬼东西啊,默非?”
“一奥克塔代表天空有八分之一被云盖住,长官。奥克塔已经取代以前使用的十分制单位。过去五十多年来,四月从来没出现过台风,而海军情报单位也认为这时不可能形成台风。风向由东向西,九到十海里,不过顺风而行的船队一定要考虑风停的时刻,有时也会出现逆风,长官。湿度在百分之八十左右,气温是摄氏十五到二十四度。海相平静,偶有小浪。汕头附近的海水多半往东北流过台湾海峡,一天约三海里。不过再往西走——在这一边,长官——”
“你在废话什么,默非。”马铁娄语气尖锐,“搞什么,我当然知道那边是西方。”接着对史迈利咧嘴一笑,仿佛说“这些小毛头啊”。
默非再度不为所动。“我们必须准备计算速度的因素,以及船队在航程中任何一点的进度,长官。”
“当然,当然。”
“月亮,长官,”默非继续说,“假设船队离开汕头的时间,是四月二十五日星期五晚上,距离满月还有三天——”
“为什么作这种假设,默非?”
“因为船队确实在四月二十五日离开汕头,长官。一小时前,我们接获海军情报的证实。他们在捕鱼区C的东端观测到一列帆船,顺风慢慢向西航行,长官。带头的帆船已经确认无误。”
此时出现了突兀的停顿。马铁娄脸色泛红。
“你这小子很聪明,默非,”马铁娄以警告的语气说,“不过你应该提早跟我报告才对。”
“是的,长官。再假设搭载纳尔森·柯的帆船意图在五月四日晚间进入香港水域,月亮会只剩四分之一,长官。如果我们依循先例——”
“依循先例没错,”史迈利语气坚定,“逃脱路线应该跟德雷克在一九五一年的路线完全一致。”
这次又没有人质疑他,吉勒姆注意到。为何不质疑?令人百思不解。
“——然后这艘帆船应该在明天两洞洞洞抵达最南端的外岛蒲苔岛,与船队在珠江会合,及时抵达广州港,时间是在隔天的洞幺三洞和幺两洞洞之间,五月五日,长官。”
默非以平板语调介绍时,吉勒姆偷偷望向史迈利,像往常那样想着,他现在对史迈利的了解,不比在欧洲冷战的黑暗期与他初见时多到哪里。他三更半夜溜到哪里?是去遐想安恩吗?还是想着卡拉?他跟谁在一起,怎么会到凌晨四点才回旅馆?别跟我讲乔治正在享受第二春,他心想。昨晚十一点,伦敦那边传来叫嚣声,因此吉勒姆来这里接电话。伦敦说,威斯特贝下落不明。他们恐怕柯派人谋杀了他,或是更惨,遭到绑架凌迟,此次行动恐将被迫终止。吉勒姆认为比较可能的情况是,杰里在回伦敦途中碰上两三个空中小姐,躲了起来,然而伦敦表示事态紧急,他别无选择,只好去叫醒史迈利,向他报告。他拨了电话到史迈利的房间,没人接听,因此穿上衣服,敲他房门,最后逼不得已只好撬开门锁,因为这时轮到吉勒姆恐慌起来:他认为史迈利可能病倒了。
但是史迈利的房间空无一人,床铺没人睡。吉勒姆检查史迈利的私人物品时,发现这位老牌外勤人竟大费周章在衬衫绣上假名条,暗暗称奇。然而他只发现这么多。所以他坐在史迈利的椅子上,打起盹来,一直到四点才醒过来,因为他听见一小阵骚动声,张开眼睛,看见史迈利弯腰望着他,距离约六英寸。进房间怎么有办法如此轻声,只有老天爷知道。
“果顿?”他轻轻问,“有何贵干?”——因为他们处于情报行动状况,当然,日常生活中必须假设房间已遭窃听。基于相同原因,吉勒姆并未开口,只是递过装有康妮传来信息的信封。史迈利看了再看,然后烧毁。他对这项消息认真看待的态度,让吉勒姆叹为观止。即使是凌晨时分,他也坚持立刻前往领事馆处理,因此吉勒姆帮他提了公文包,陪他前往。
“今晚收获可好?”他随口问。两人正一步步往上坡走。
“我?噢,是有一点,谢谢,有一点。”史迈利回答,四两拨千斤。吉勒姆或其他人问到他夜间散步时,只能套出这么多风声。如今,乔治在丝毫不说明消息来源的情况下,提供实实在在的情报,不容任何人质疑。
“啊乔治,这东西,我们信得过吧?”马铁娄困惑之余问道。这是头一遭。
“什么?对,对,的确信得过。”
“那就好。调查得很棒,乔治。佩服佩服。”马铁娄真心地说。说这句话前,他又沉默了一阵,表情疑惑。自此以后,他们是有情报必信,别无选择。因为没有人,甚至连马铁娄也包括在内,胆敢挑战他的权威。
“捕鱼捕了几天,默非?”马铁娄问。
“船队捕鱼七天,可望满载渔获抵达广州,长官。”
“听到了吗,乔治?”
“有,听到了,我没什么好补充的,谢谢你。”
马铁娄问,船队若要准时在明晚与纳尔森的帆船会合,必须几点离开捕鱼区。
“据我估计,明天上午十一点。”史迈利看着笔记,头也不抬。
“我同意。”默非说。
“这艘单飞的帆船啊,默非……”马铁娄说,一面又对史迈利投以毕恭毕敬的眼光。
“怎样,长官?”默非说。
“能这么简单就脱队吗?进入香港水域时,用的是什么借口,默非?”
“这种情况很常见,长官。中国大陆的帆船队实行集体捕捞作业,长官。结果是,晚上脱队的单飞帆船不开灯进港,把鱼卖给外岛人赚现金。”
“分明是加夜班嘛!”马铁娄惊叹,对自己一语双关的机智沾沾自喜。
史迈利已转身面对另一面墙上的蒲苔岛地图,歪着头以加强老花眼镜的效果。
“这种帆船多大?”马铁娄问。
“二十八人,延绳钓船,长官,专钓鲨鱼、金线鱼和康吉鳗。”
“德雷克以前也开这种船吗?”
“对,”史迈利说,仍盯着地图,“没错。”
“那艘船能开得那么靠近吗?要是天气允许的话。”
回答的人又是史迈利。一直到这天,吉勒姆一辈子从未听过他如此大谈船经。
“延绳钓船吃水少于五浔,”他说,“只要海面风浪不算太大,想怎么靠近都不成问题。”
坐在后面长椅上的法恩恣意大笑一声,吉勒姆坐在椅子上转身,狠狠瞪他一眼。法恩斜眼看,摇摇头,对主子无所不知的能力感到钦佩。
“一个船队有多少帆船?”马铁娄问。
“二十到三十。”史迈利说。
“正确。”默非乖顺地说。
“这么说来,纳尔森怎么行动,乔治?是开到船队边缘,然后稍微乱走一通?”
“他会待在后面,”史迈利说,“船队喜欢成纵队行进。纳尔森会吩咐船长跟在屁股后。”
“他会吗,上帝保佑。”马铁娄喃喃地说给自己听,“默非,传统上使用什么识别方法?”
“这一方面所知少之又少,长官。船民最善于东躲西藏,这点人尽皆知,他们对海洋法规完全不尊重。一到海上,他们一盏灯也不亮,主要是担心引来海盗。”
史迈利再度沉思起来。他没入一种木然静止状态,虽然双眼仍直盯大幅海图,吉勒姆知道他的心思绝未放在默非呆板叙述的数据上。马铁娄则不然。
“海岸贸易,一年总共多少,默非?”
“长官,官方没有管制,也没有数据。”
“帆船进入香港水域,有进行隔离检疫吗,默非?”马铁娄问。
“理论上所有船只应该停下,接受检查,长官。”
“实际上呢,默非?”
“帆船有帆船自己的法律,长官。严格说来,中国籍帆船禁止航行在维多利亚岛和九龙角之间,不过英国佬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跟中国方面为了航道优先权的问题吵架。抱歉这么说,长官。”
“何必。”史迈利客气地说,仍盯着海图,“吾人是英国佬,终身是英国佬。”
这是他对卡拉的看法,吉勒姆认定,是他在欣赏照片时习惯说的一句话。他瞥见了照片,惊动了他,似乎研究了半晌,细看他的轮廓,细看那模糊无神的凝视。然后他眼中的火光逐渐消失,不知怎么的连希望也随之而去,令人感觉他有所警觉,开始反省。
“默非,你刚才提到导航灯了吗?”史迈利转头询问,却仍盯向海图。
“有的,长官。”
“我料想纳尔森的帆船会有三盏,”史迈利说,“两盏绿灯,垂直打在船尾桅杆上,一盏红灯在右舷上。”
“对,长官。”
马铁娄尽量想抓住吉勒姆的视线,吉勒姆却不依。
“不过事实可能相反,”史迈利考虑过后警告,“可能一盏也没有,只是在靠近时打灯号。”
默非继续报告。新标题:通讯。
“长官,在通讯方面,长官,很少帆船具备自己的发报机,不过多数都有接收器。偶尔会有船长买个便宜的对讲机,接收范围大约一英里,以方便拖网作业,不过因为作业已久,也没什么话好报告吧,我猜。至于寻找方位嘛,海军情报说,几乎算是谜团一个。根据可靠信息,很多延绳钓船靠的是一种原始罗盘,以手拿吊铅块的线,或者甚至拿个生锈的闹钟来找正北方。”
“默非,他们究竟怎么办到的啊?”马铁娄大喊。
“用绳子绑铅锤,在上面涂蜡,长官。让铅锤沉到海底,看看蜡黏上什么东西,就知道船来到什么地方。”
“看来他们真辛苦。”马铁娄大声说。
电话铃响。马铁娄的另一个哑巴助手过去接听,然后一手捂住话筒。
“追捕对象伍芝刚回家,长官,”他对史迈利说,“开车开了一小时,刚在附近停好车,麦可说听起来好像她正在放洗澡水,所以大概准备待会儿再出门。”
“她一个人?”史迈利面无表情地说。是个问句。
“她一个人吗,麦可?”他猛笑一声。“我打赌你会,你这个龌龊王八。对,长官,只有女士一个人,正在洗澡,监听的麦可问,什么时候才能装摄影机。麦可,女士有没有在浴室唱歌?”他挂掉电话。“她没有唱歌。”
“默非,继续报告战情。”马铁娄脱口而出。
史迈利希望再演练一次拦截计划,他说。
“没问题,乔治!请便!导演是你,记得吧?”
“或许可以再看一下蒲苔岛这张大地图吧?然后再请默非为我们解说,可以吗?”
“可以,乔治,当然可以!”马铁娄大喊,因此默非继续讲解,这次动用了教鞭。海军情报观察站在这里,长官……经常与基地维持双向通讯,长官……靠岸地带两海里内全无部署……柯的船开始转回香港时,海军情报将立刻通知基地,长官……柯的船一进港,拦截将由一般英国警船进行……美国也将提供反向情报,只旁观,发生无法预见的情况时才加以支持……
对于每一细节,史迈利拘谨地点头表示听到。
“再怎么说,小马,”期间他插嘴,“一旦柯把纳尔森弄上船后,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对吧?蒲苔岛在中国海域的边缘。不往我们这边走,就无处可去了。”
吉勒姆边听边想着,总有一天,乔治会碰上以下两件事之一。他不是会停止关心一切,就是会因内心矛盾百出而害死他。如果他停止关心,他主导情报行动的功力将减半。如果他不停止关心,他那小小的胸腔会因拼命想为我们的行动寻找解释而爆炸。凄惨的是,史迈利自己在与高级长官进行不列入记录的闲聊时,一一说明令他进退维谷的问题,让吉勒姆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尴尬。史迈利当时说,为维护我们的人性而采取不人道的手法,为维护同情心而铁石心肠,为维护我们的差异性而团结一致。长官怒气贲张,鱼贯退席以示抗议。乔治为什么不闭上鸟嘴乖乖做事,何必将自己的信念掏出来,当众擦拭,擦到缺陷毕露?康妮甚至凑着吉勒姆的耳朵,喃喃说了一句俄国格言,坚持要扯上卡拉。
“该不会发生战争吧,彼得亲亲?”她以放心的口吻对他说过,捏捏他的手,他则牵着康妮走在走廊上。“但是在为和平奋斗的过程中,我们会全力以赴,愿上帝保佑老狐狸。我敢打赌,他做的这件事,人民委员会也不会对他感激涕零。”
一阵重击声令吉勒姆转身。法恩又在调动戏院椅子了。他瞧见了吉勒姆,鼻孔朝天,摆出粗鲁无礼的窃笑。
“他脑子坏了。”吉勒姆心想,不禁打了个寒战。
基于不同原因,法恩最近也让吉勒姆认真焦虑起来。两天前,在吉勒姆陪同下,他主导了一件怵目惊心的事件。史迈利一如往常单独出游。为了消磨时间,吉勒姆租了一辆车,开车载法恩到中国边界,让他对着神秘山丘窃笑闷哼。回程途中,他们停在乡下的红绿灯前,这时一个华人男孩开着本田车停在旁边。开车的是吉勒姆。法恩坐在前座。法恩将车窗摇下,脱下夹克,左手靠在车门上,欣赏在希尔顿购物厅新买的镀金手表。正当车子要开走时,华人男孩竟朝手表猛扑,可惜法恩手脚更快,他抓住男孩的手腕,紧抓不放,拖着他走,男孩则挣扎着想脱身。吉勒姆开了约莫五十码才发现不对劲,立刻停车,而法恩正在等待这一刻。在吉勒姆来得及制止他之前,他跳下车,一把将男孩从本田车里拉出来,将他带到路边,打断他双手,然后笑着回到车上。吉勒姆生怕丑闻缠身,开快车逃离现场,留下尖叫的男孩盯着两条无力垂摆的手臂看。回到香港后,他决心立刻向乔治报告法恩的好事,然而法恩走运,过了八小时史迈利才现身,这时吉勒姆认为值得让乔治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因此作罢。
另一部电话在响,红色电话。马铁娄亲自接听。他听了一下,然后大声爆笑出来。
“找到他了。”他告诉史迈利,将话筒递给他。
“找到谁了?”
话筒悬在两人之间。
“你的手下。你的威瑟贝——”
“威斯特贝。”默非纠正他,马铁娄因此狠狠瞪他一眼。
“找到他了。”马铁娄说。
“人在哪里?”
“你问的是,他跑到哪里去了吧!乔治,他去过湄公河岸两家妓院了。要是我的手下没有夸大其词,他是一九四九年巴南姆马戏团小象移师之后最热门的动物了!”
“请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马铁娄递过电话。“你自己为什么不干脆叫他们把电报念给你听?根据他们的说法,他已经渡河了。”他转向吉勒姆,眨眨眼。“他们说,万象有两三个地方,可能会成为他寻欢的目标。”他说,然后继续纵声狂笑,史迈利则耐心坐着,耳朵贴在听筒上。
杰里选择一辆两侧有后视镜的出租车,坐在前座。到了九龙,他向他能找到的最大的租车行租了一辆车,拿出逃生用的护照与驾照,因为他内心微微觉得,假名比较安全,就算只多安全一个小时也好。他往半山区开去时已近晚上,仍在下雨,照亮山坡的霓虹灯产生巨大光环。他经过美国领事馆,也路过星辰岗两次,有点希望能见到山姆·科林斯。第二次路过时,他确定找到了她的公寓,知道她的电灯开着。从外观看来,是意大利的美术灯,以优雅的弧度挂在观景窗的对面,花费三百元来附庸风雅。此外,浴室的毛玻璃里面也亮着。第三次路过时,他看见她披上披肩,从直觉或她循规蹈矩的姿态看来,她又准备在外过夜,不过这一次她的打扮冶艳到足以置人于死地。
每一次他允许自己追念陆克,眼前便蒙上一层黑影,想像自己正在做一些高尚却无用的事,例如致电陆克位于加州的家人,或是分社的小矮人,甚至摇滚客,管他原因是什么。以后再说吧,他心想。以后吧,他承诺自己,他会以合宜的方式哀悼陆克。
他缓缓驶入通往入口的车道,最后来到通往停车场的支路。停车场有三层深,他在里面绕圈子,总算找到丽姬的红色捷豹,停在一个安全的角落,以链条围起,避免粗心的邻居靠近爱车超群的烤漆。她也为方向盘装上豹纹布。布置这辆车,她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他忽然一怒之下心想,去怀孕嘛。买条狗嘛。养小老鼠嘛。他恨不得敲碎挡风玻璃,却狠不下心。如果她不开这辆,对方要派大轿车来接她,他心想。也许老刁甚至会坐前座押车。也许他会自己来。也许她打扮得美美的,只是为了今晚任人在床上宰割,根本不是为了出门。他但愿今天是星期日。他记得库洛说,每逢星期日,德雷克·柯要陪家人,因此丽姬必须自己开车。然而今天不是星期日,而且亲爱的老库洛也不在身边告诉他,依据杰里只能猜测的证据来分析,柯人在曼谷或随便哪个鬼地方谈生意。
所幸降雨已转为雾气,他回头往支路开向车道。来到交叉口,他发现有片窄窄的路肩,因此硬是挨着护栏停靠的话,其他车主会发牢骚,却仍能勉强通过。他擦到了护栏,但他不在意。从他现在坐的地方,可以看见行人在公寓区条纹帆布下进进出出,也能看见车辆加入或离开大马路。他丝毫没有警觉感。他点燃香烟,进出的大轿车擦身而过,却没有一辆是柯的车。偶尔有车挤过时,司机会稍停,猛按喇叭,或大声抱怨,杰里则置若罔闻。每隔几秒钟,他瞄一下后视镜。有个胖子鬼鬼祟祟从后面走来,外形不能说不像老刁,令杰里放开夹克口袋里手枪的保险,后来却发现这人缺少老刁的肌肉。这人经过他时他心想,大概是来跟出租车司机收赌债吧。
他记得在跑马地与陆克共处的时光。他记得与陆克共处。
红色捷豹嘶嘶开上他后方的支路时,他仍注视着后视镜,只有一人开车,敞篷放下,没有乘客。他惟一没有料到的是,她可能搭电梯直接下停车场,亲自取车,不像先前那样劳驾门房帮她开到门口。他尾随而去,抬头瞥见她公寓的灯光仍亮着。她留了人看家吗?或是她打算很快回家?接着他想到,少耍小聪明了,她只是忘记关灯而已。
最后一次对陆克讲话,是叫他别老是烦我,他心想,而最后一次陆克对我讲话,是告诉我说,他会在史大卜面前帮我找借口。
她朝市区方向开下山。他跟在她车子后面开去,有一大段时间,他后面没有车子跟来,感觉不太自然,但是这个时间本来就不太自然,他内心的沙拉特人正快速死去,他措手不及。她的方向是市区最明亮的地带。他猜自己仍爱着她,然而此刻他准备怀疑任何人、任何事。他继续紧跟在后,因为他记得丽姬鲜少注意后视镜。在昏暗的雾气中,反正她也只能看见车头灯。雾气一团团笼罩,港口宛如失火,条条起重机灯光在袅袅烟雾中宛若水屋。来到中环,她开进地下室车库,他也直接开进去,停在六个停车位之外,不过她没有注意到。她待在车上补妆,杰里竟可以看见她扑粉掩饰下巴的疤痕。然后她下车,如常地上锁,只不过随便一个小孩拿着刮胡刀片就能一刀划破敞篷。她身披丝质斗篷,里面是丝质长洋装。走向旋转石梯时,她举起双手,细心拢拢落在颈子上的头发,将马尾放在斗篷外面。他下车跟踪,一路跟到旅馆大厅,及时转身,没被记者拍到。一群男女时装记者这时正在聊天,身穿缎衣,系着蝴蝶结。
杰里逗留在相对安全的走廊,端详着场面。这是个大型私人宴会,丽姬从他看不见的地方进入会场。其余宾客陆续从前门抵达,劳斯莱斯如林,没人显得特别。一名头发染成蓝灰色的女人坐镇前门,左摇右晃,说着酒气浓厚的法文。一个拘谨的华人女公关带了两名助理,一排站开接待来宾。宾客一一进门后,女公关与助理则以真心真意得令人害怕的姿态向前迎接,询问来宾姓名,有时请对方出示邀请函,接着再翻找名单说:“噢,没错,当然了。”蓝灰发女人微笑、咆哮。助理递给男客襟领针,递给女客兰花,然后迎接下一批宾客。
丽姬·伍辛顿木然走过这道过滤程序。杰里多给她一分钟通关,看着她穿越双扉门。门上注明“夜宴”,附上丘比特的神箭。她进门后,杰里才开始排队。公关女孩看到他的羊皮靴后不知如何是好。西装是够难看了,不过让她打不定主意的是那双靴子。她盯着靴子看时,杰里判断,她受训时老师必定教过,要特别重视鞋子。百万富翁就算袜子以上邋遢如流浪汉,一双两百元的古奇鞋绝对是保身护照。她皱眉看着杰里的记者证,然后再看宾客名单,然后又看他的记者证,再度看着他的靴子,朝蓝灰色树丛投以不知所措的眼光。蓝灰女则继续微笑、咆哮。杰里猜她是嗑药嗑到神志不清了。最后公关女孩摆出特别为“边际消费者”准备的笑容,递给他一片咖啡碟大小的圆牌,荧光粉红,“记者”两字则以白色注明,有一英尺高。
“今晚我们要让每个人变漂亮,威斯特贝先生。”她说。
“拿我试试看吧,伙计。”
“喜欢我的香水吗,威斯特贝先生?”
“香得不得了。”杰里说。
“这叫做葡藤液,威斯特贝先生,一小瓶要卖一百港币,不过今晚福楼拜之家免费赠送给所有客人。孟堤费理夫人……噢,当然,欢迎光临福楼拜之家。喜欢我的香水吗,孟堤费理夫人?”
一名身穿旗袍的欧亚混血女孩端着盘子,低声说:“福楼拜预祝您今晚享受异国情趣。”
“拜托老天爷。”杰里说。
走进双扉门,另有一道三名美男子的接待行列,特别由巴黎飞来迷死人。另外还有一群保安人员,阵势直可比拟总统护卫。一时之间,他以为保安可能会搜身,他知道如果保安硬上,他准备玉石俱焚。他们以欠缺友善的眼光打量杰里,认定他是下人,但因他头发不是黑色所以放行。
“记者席在伸展台后第三排。”一名金发双性人说。这人身穿皮革牛仔套装,交给他一叠新闻稿。“您没带相机吗,先生?”
“我只负责图说,”杰里说着以拇指朝肩膀后面指,“拍照的史拜克在那边。”说完走进接待室,四处观望,龇牙咧嘴笑得铺张,对任何接触到他视线的人挥手。
香槟酒杯叠成的金字塔有六英尺高,旁边有绸缎阶梯,让服务生能从最上面取用。在凹陷的冰棺里躺着几个大酒瓶,等待下葬。有一台独轮车装满了煮好的龙虾与一个鹅肝酱结婚蛋糕,上面以花色肉冻排出福楼拜之家的字样。现场播放着空灵音乐,甚至隐约听得见对话的声音,说穿了不过是极富级人士无聊之余的应酬语。伸展台从长窗底部延伸到房间中央。窗户正对港口,但雾气将美景切割成块状。冷气开得很强,好让身穿貂皮大衣的女士不至于流汗。多数男客穿了晚礼服,但年轻的华人花花公子则穿纽约风格的长裤、黑衬衫,戴金项链。英国大班与女眷自成一圈,气氛低迷,犹如闷得发慌的驻防部队军官聚餐。
杰里察觉有手搭在他肩膀上,迅速转身,只见眼前一位矮小的同性恋华人,名叫戈兰牡,服务于香港一家八卦小报。他曾想向主任推销一篇文章,杰里帮过他忙。一排排扶手椅面对伸展台,大致排成马蹄形,丽姬坐在前座,两旁是阿沛戈先生与夫人或情妇。杰里在跑马地看过这一对。看起来他们好像是丽姬今晚的伴游。阿沛戈夫妇对她说话,但她似乎听进去的不多。她坐得直挺,外表美丽,已经脱掉斗篷,从杰里的座位看,她仿佛全身精光,只佩戴珍珠项圈以及珍珠耳环。至少她毫发未损,他心想。至少她没有腐烂,没有染上霍乱,没有被子弹轰破脑袋。他记得第一晚在电梯里,站在她背后,由上而下看见她脊背那一道金毛。同性恋戈兰牡坐在杰里旁边。杰里与菲比·崴费尔中间隔了两人。他只对她有些许印象,却仍盛情对她招手。
“哇。太棒了。菲比。你真好看。应该走走伸展台才对,朋友,秀一点大腿嘛。”
他觉得菲比稍显放不开,也许她对杰里也有同感,只不过杰里下飞机后就滴酒不沾。他取出笔记本写字,假装专业,尽量克制自己。慢慢来。别吓到了猎物。他看看自己写的东西,只见“丽姬·伍辛顿”几个大字。华人戈兰牡也看到了,大笑起来。
“我的新笔名。”杰里说,两人笑成一团,笑得太大声了,前排的人因此转头看,这时灯光渐渐暗下。丽姬却未回头,只不过他认为她可能已经认出他的嗓音。
他们身后的门一一关上,灯光也变暗,杰里有意在这张又软又舒服的椅子上睡一觉。空灵音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丛林节奏声,以铙钹声带出,最后只剩一盏吊灯在黑色伸展台上闪烁,呼应后窗外港口紊乱的块状灯光。鼓声从各处喇叭传来,缓缓升高,持续了很久,只有鼓声,敲击得很有技巧,声声迫切,最后丑陋不堪的人影渐次出现在港口窗户前。鼓声停止。在折腾人的安静中,两名黑人女孩大步走向伸展台,肩并肩,身上只穿戴珠宝。她们剃了大光头,戴着圆形象牙耳环,钻石项圈,有如女奴戴的铁环。油光的四肢与丛聚的钻石、珍珠、红宝石相互辉映。两人身材高挑美丽,体态轻盈,完全出人意料,一时之间对全体观众撒下绝对性感的魔咒。鼓声恢复,飘扬,聚光灯在珠宝与肢体速窜。她们扭着身体走出冒着蒸汽的港口,朝观众走去,带着奴役肉欲的怒气。她们转身,慢慢走开,以臀部挑逗、蔑视。灯光亮起,爆出一阵紧张的掌声,接着是欢笑、畅饮。人人同时开口,杰里则嗓门最大:敬丽姬·伍辛顿小姐,上流社会名媛,母亲连鸡蛋都不会煮;敬阿沛戈夫妇,他们拥有全马尼拉以及一两座外岛,这是香港赛马会的葛兰特上尉曾向他保证的。杰里有如服务生总管似的捧着笔记本。
“丽姬·伍辛顿,哇,容我说一句话,全香港拜倒在你脚下呢。本报想对今晚作个独家报道,伍芝或伍辛顿小姐,我们希望能采访到你,报道你的穿着,令人神往的生活方式,更加令人神往的朋友。摄影记者随后就来。”他向阿沛戈夫妇鞠躬。“晚安,夫人。先生。很荣幸能与两位共聚一堂。这是您首度来港吗?”
他表演的是拿手的小可爱戏码,是宴会中专门逗人笑的大男孩。服务生端来香槟,他坚持要为大家端到手上,不愿大家自己来。阿沛戈夫妇对他的表演觉得很有意思。库洛说他们是骗徒。丽姬盯着他看,眼神有一种说不出的含义,感觉真实而胆战,仿佛打开门看见陆克的人是她而非杰里。
“威斯特贝先生已经专访过我一次,据我了解,”她说,“好像没有见报嘛,是不是啊,威斯特贝先生?”
“你帮哪家写报道?”阿沛戈先生忽然质问。他已经收起笑容。他面貌狰狞丑陋,显然丽姬一席话让他想起某件他听过而不喜欢的事。例如是老刁曾警告过他的事。
杰里告诉他。
“那就乖乖去写啊。少来烦这位女士了。她不愿接受访问。你有任务在身,去别的地方执行任务,不是来这里耍宝。去赚你自己的钱。”
“要我走就走,不过,阿沛戈先生,我走之前,有两个问题想请教您。您希望我怎么描写您呢?是没礼貌的菲律宾百万富翁?还是半百万富翁?”
“拜托。”丽姬喘气,幸好这时灯光又暗下,鼓声再响,大家心平气和下来,一位带法文口音的女士开始以麦克风柔声解说。伸展台后方,两名黑人女孩正表演修长而妩媚的影子舞。第一位模特儿出现时,杰里看见丽姬在黑暗中起身,站在他前方,披上斗篷,轻轻快步走向走道,走过他身边,低头朝门口走去。杰里跟在她身后。来到大厅,她半转身,仿佛在看他,他不禁想到,她是有意引他过来。她的表情一样,反映出他自己的心情。她看来备受惊吓,面露疲态,全然不知所措。
“丽姬!”他呼喊,仿佛刚撞见老友,然后尽快跑到她身边,赶在她走进补妆室之前。“丽姬!天啊!好几年没见了!太棒了!”
两名保安警卫静静旁观,他则振臂拥吻,表现历久弥新的友谊。他已将左手伸进斗篷下,笑脸向下凑近她的脸时,将小左轮手枪顶住她背部肌肤,枪管抵住颈背正下方,如此表现老友情意之下,他带着她走上街头,一路上有说有笑,招来出租车。他原本不想动枪,但是不动枪的话,恐怕必须动手制伏她。真讽刺啊,他心想。回来是想对她说我爱你,结果却以枪押走她。她全身颤抖,怒发冲冠,然而他不认为她在害怕,他甚至不认为她被迫离开那场低俗的宴会时感觉很失望。
“正是我想要的。”她说,这时出租车开往山上,穿透雾气,“太好了,好得不得了。”
她的香水很陌生,不过他认为总比葡藤液好上百倍。
吉勒姆的感觉其实称不上无聊,但他的注意力实在也称不上无限,而乔治似乎总有办法集中精神。吉勒姆脑子不在思考杰里·威斯特贝打什么鬼主意时,便会不知不觉沉浸在默莉·米金的肉体中,或者回想起那个双臂向外翻的华人男孩,像被射得半死的野兔在飞遁而去的车子后哀嚎。默非的主题转到蒲苔岛,巨细靡遗地详尽叙述。
火山岛,长官,他说。
是全香港群岛最坚硬的岩层,长官,他说。
也是最南端的一个,就在中国海域的边缘,他说。
海拔七百九十英尺,长官,渔人出海作业时,以这个小岛作为导航点,长官,他说。
严格说来不是一个岛,而是六个小岛,其他五个一毛不生,无人定居。
庙盖得很棒,长官。古董很精彩。木雕功夫很好,可惜天然水很少。
“耶稣基督啊,默非,我们又不是要买小岛。”马铁娄劝他。行动结束了,伦敦也远在天边,马铁娄失去了不少光彩,吉勒姆注意到,也失去了全身的英国气息。他的热带西装是地道美国土包子的穿着,而且有必要拉拉交情,最好是跟自己人拉。吉勒姆怀疑,甚至连外派伦敦,对他都算是一段奇妙的历练,进而把香港当成敌境。压力大的时候,史迈利与他正好相反。史迈利变得内向,礼貌得过于拘谨。
蒲苔岛的人口一百零八人,逐渐减少中,从事农渔业,多半是共产党员,三个村落,三个废村,长官,默非说。他继续念经。史迈利继续专心听讲,但马铁娄则不耐烦地在笔记本上涂鸦。
“而明天呢,长官,”默非说,“明天啊,就是蒲苔岛一年一度的庙会,祭拜天后,长官。”
马铁娄停止涂鸦。“那些人还信那种鬼东西啊?”
“人人都有信教的权利,长官。”
“你在训练学院时学的,是不是啊,默非?”马铁娄继续涂鸦。
这时泛起一阵令人不自在的宁静,然后默非才英勇地拾起教鞭,顶端落在蒲苔岛南方海岸线的边缘。
“这个庙会,长官,集中在主要港口举行,长官,就在东南角这边,是古庙坐落之处。根据史迈利先生统合信息后所作的预测,长官,柯将在这里上岸,远离大湾,在本岛东岸的一个小海湾。东岸没有部落,没有天然海港,这段期间庙会将注意力集中在大湾,如果在这里登陆——”
吉勒姆没听见铃响。他只听见马铁娄另一个哑巴接听电话的声音:“喂,麦可啊,”接着是他挺直上半身时飞机座椅发出的吱吱声,直盯着史迈利,“对,麦可。当然,麦可。现在。好。等一下。就在我身边。一切暂停。”
史迈利已经站在他身边,一手伸出去准备接电话。马铁娄看着史迈利。讲台上的默非背对着大家,继续指出蒲苔岛奇妙的特点,不太注意到这阵骚动。
“航海人对本岛的绰号是幽灵岩,长官,”他以同样疲惫的嗓音解释,“原因何在,似乎没人清楚。”
史迈利听了一下电话,然后挂掉。
“谢谢你,默非,”他客气地说,“讲解得非常有意思。”
他忽然静静站了半晌,手指摸着上唇沉思,姿态显得善良老实。“好,”他重复,“好,非常好。”
他最远走到了门口,然后停下脚步。
“小马,原谅我,我有事要离开一阵子。不会超过一两个小时,应该。有什么事,我会打电话通知你。”
他伸手握门把,然后转向吉勒姆。
“彼得,你最好一起来,可以吧?可能用得上车,而你对香港的交通毫不畏惧,令人佩服。法恩不是在这里吗?啊,没错。”
赫兰道上的花朵盛开,呈毛茸茸状,有如为圣诞节喷上彩漆的羊齿植物。人行道狭窄,鲜有人使用,只有女佣带主人的儿女运动时才用得到。带他们出来散步时,女佣不发一语,活像在遛狗。表亲的跟踪车是棕色奔驰面包车,外表斑驳,刻意让人过目即忘,两侧染上尘土,一边漆有香港开发建筑勘测公司的字样。车上有根老旧天线,挂着中国结,垂在驾驶座上方,以悲伤的姿态钻至柯宅,过门不入。是第二次,还是当天上午第四次?没人想过。在赫兰道,正如在香港各处,总会有人在盖什么东西。
面包车上两人趴在人造革覆盖的双层床上,透过丛林般的镜头、摄影机、无线电电话器材,专心监视。对他们而言,通过七门的动作也成了例行公事。
“没有变化?”其中一人说。
“没有变化。”另一人证实。
“没有变化。”第一人对着无线电电话重复,听见另一端传来默非令人安心的声音,表示听到。
“说不定是蜡像,”第一人边看边说,“我们也许过去戳他们一下,看看他们会不会喊痛。”
“说不定有效。”第二人说。
两人同意,在专业生涯中,他们从未跟踪过如此静止的对象。柯站在他一直站立的地方,在玫瑰凉亭的尽头,背对着他们,向大海瞭望。他的矮小妻子坐得远远的,与平常一样穿黑衣,坐在白色庭园椅上,似乎凝视着丈夫。只有老刁有所动作。他也坐着,坐在柯另一边,嚼着类似甜甜圈之类的东西。
监听车开到大马路,拖着笨重的身躯往赤柱前进,为了维持掩饰身份,继续假装勘察本区环境。
20 丽泽的情人
她的公寓大而无当,是机场休息厅、主管套房与妓女香闺的混合体。客厅天花板被耙成不对等的尖点,有如即将塌陷的教堂中殿。地板的高度不断变换,地毯厚如草地,踏过后留下亮亮的脚印。巨大的窗户提供了无限景观,却显得孤寂。当她关上百叶窗,拉上窗帘,两人转眼间置身没有花园的郊区小木屋。女佣进了她房间后面的厨房,走出来时,丽姬叫她回厨房。她悄悄走开,臭着一张脸,嘶嘶说着话。看我会不会跟主人告状,她说。
他拉上前门的链栓,之后杰里押着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逼她走在左前方一步,替他开门,甚至连橱柜也不放过。卧房有如电视剧蛇蝎女的布景,圆形床铺盖上花格棉被,在西班牙式布幔后有个凹陷状的圆形浴缸。他翻找床头柜,没找到小型武器,因为尽管枪支在香港不特别泛滥,住过中南半岛的人通常会有防身物品。她的更衣室看似一个电话打到中环,把时髦的北欧装潢店里所有东西订购一空。餐厅以毛玻璃、擦亮的镀铬与皮革装饰,挂有仿庚斯博罗画风的祖先画像,目光呆滞地盯着空椅子。连鸡蛋也不会煮的妈咪全部到齐,他心想。黑色虎皮台阶通往柯的书房,杰里在此逗留,四处张望,尽管忐忑不安仍看得出神。他在每件物品中看见老爸杉波,看见两人的父子之情。超大型书桌的桌脚呈半球形,底部则是有爪子的圆形,总统级的利器,镶在桌上的墨水池、带鞘的拆信刀与剪刀,没摸过的法律参考书籍,与老爸杉波搬家时必带的书名一样:《赛门斯谈税务法》,《查斯沃谈公司法》。见证加框,挂在墙上。大英勋章的荣誉状以“伊丽莎白二世在上帝恩典下……”开头,勋章本身以绸缎包裹,有如死去骑士的武器。华人长辈站在庙宇前合照。胜利的赛马。丽姬对他笑着。丽姬穿着泳装,令人惊艳。丽姬在巴黎。他轻轻拉出书桌抽屉,发现十几家不同公司的压纹信纸。橱柜里有空白档案,有一架IBM电动打字机,没有插头;有地址簿,没有地址。丽姬腰部以上赤裸,露出修长的背,向后看着他。丽姬,愿上帝救救她,身穿婚纱,握了一束栀子花。一定是柯叫她去婚纱馆拍的。
没有装鸦片的黄麻布袋照片。
杰里站在书房里心想,这里是主管的避风港。老爸杉波也有几个。他给了几个女孩公寓,甚至给其中一个一栋房子,那女孩一年却只见到他几次。然而再怎么说,一定会有这么一个秘密的特别房间,有书桌,有不使用的电话,有快餐型的纪念品,是从别人生命中切割而出的一个实体角落,是他逃避其他避风港时使用的避风港。
“他在哪里?”杰里问,再度回想起陆克。
“德雷克吗?”
“难不成是圣诞老公公吗?”
“我也不知道。”
他跟着她走进卧房。
“你通常都不知道?”他问。
她正一一摘下耳环,放进珠宝盒。然后取下发夹、项链与手环。
“他人在哪里,就从哪里打电话回来,白天或晚上,谁管那么多。
这是他头一次不主动联络。”
“你可以打给他吗?”
“随时都行。”她以蛮横的讽刺语气反驳,“当然行。大老婆跟我相处得很融洽。你难道不知道?”
“公司呢?”
“他不进公司。”
“老刁呢?”
“去他的老刁!”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只猪。”她动了肝火,打开橱柜。
“有消息,他可以转给你。”
“要是他高兴的话。可惜他不高兴。”
“为什么?”
“我又怎么知道?”她拉出一件套头毛衣以及牛仔裤,丢在床上。“因为他讨厌我。因为他不信任我。因为他不喜欢欧洲人跟大老板走得太近。我要换衣服,给我滚出去。”
因此他再度漫步走进更衣室,背对着她,听见丝布与皮肤摩擦的窸窣声。
“我见到了瑞卡度,”他说,“我俩开诚布公,交换了很多意见。”
他迫切想听的是,他们有没有告诉她。陆克的命案,他希望为她脱罪。他听着,然后继续说:
“查理·马歇尔把他的地址给了我,所以我过去跟他聊一聊。”
“好啊,”她说,“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
“他们也跟我说过梅伦这个人。说你帮他运毒。”
她没有搭腔,因此杰里转身看着她,她正坐在床上,双手抱头。换上牛仔裤与套头毛衣的她,外表年约十五岁,身高也少掉半英尺。
“你究竟想要什么?”她终于低声说,声音轻到有可能是自言自语。
“你,”他说,“据为己有。”
她有没有听见,他不清楚,因为她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最后低声以“噢,天啊!”结尾。
“梅伦是你朋友吗?”她最后问。
“不是。”
“可惜。他正需要像你这样的朋友。”
“阿沛戈知不知道柯在哪里?”
她耸耸肩。
“你最后一次接到他电话,是什么时候?”
“一个礼拜前。”
“说了什么?”
“说有事要安排。”
“什么事?”
“拜托你别再问了行不行!整个该死的世界都在问问题,所以你也非问不可,对不对?”
他盯着她看,她的双眼浮现怒火与绝望。他打开阳台门走出去。
他忿忿地想着,我需要人对我简报。沙拉特的老大们,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跑到哪里去了?直到现在他仍未恍然大悟的是,一旦切断关系,也等于切断了生命线。
阳台围绕房子三边。雾气已暂时散去。山顶高挂在他身后,山肩缀饰着金色灯光。朵朵浮云在月亮周围制造千变万化的洞穴。港口将全部华丽的家当穿戴在身上,正中央有艘美国航空母舰,从舰头至舰尾打着泛光灯,如备受宠爱的女人沉浸在喜悦中,旁边挤满了随行船只。航空母舰甲板上有一列直升机与小型战斗机,勾起他泰国空军基地的回忆。一排即将出航的帆船漂过母舰旁,朝广州前进。
“杰里?”
她站在敞开的门口,看着他站在一排盆栽的末端。
“进来吧。我好饿。”她说。
这间厨房从来没开过伙,却有个巴伐利亚式的角落,有松木高背长椅,有高山图片,有写着“嘉士伯”啤酒的烟灰缸。她以随煮随好的咖啡壶泡好咖啡,倒给他喝。他也注意到,在她提高警觉时,肩膀拱向前,前臂抱住身体,与孤女习惯的做法一致。她在发抖。他认为,从他以枪抵住她之后,她就一直发抖不止。要是没有动枪就好了,因为他逐渐理解到,她的处境其实与他一般糟,也许更糟糕。两人之间的心情有如历经一场大灾难,置身个别的地狱里。他替她斟了一杯白兰地加苏打,也为自己倒一杯,让她坐在比较暖和的客厅,看着她抱着自己,喝着白兰地,盯着地毯。
“要不要听音乐?”他问。
她摇摇头。
“我代表我自己,”他说,“没有跟任何公司挂钩。”
她好像没听见。
“我自由而且自愿,”他说,“只是因为有朋友惨死。”
他看见她点头,却只是聊表同情。他确定她丝毫没有印象。
“柯这档子事越来越棘手了,”他说,“看来无法善了。你交往的那群人,全是狠角色啊。包括柯在内。一眼看去,他是第一级的公敌。我在想,说不定你希望摆脱他们。所以我才回来。算是日行一善。我只是不明白,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比方说梅伦。也许我们应该一起调查,看看真相是什么。”
经过一番不甚明确的解释,电话铃响。铃声有如掐喉咙时发出的嘶哑声,目的是避免刺耳。
电话在厨房另一边,放在镀金的推车上,每次闷响,上面的小灯应声眨动,反射到波状玻璃架上。她看了电话一眼,再看杰里,脸上立刻激起希望。杰里一跃而起,把推车推到她面前,滚轮深陷地毯绒毛中,走起来跌跌停停。他一面走,线圈跟着在身后拉长,最后宛如幼童的草写字迹。她很快拿起话筒说:“伍芝。”语气稍嫌无礼,是独居女子学会的口气。他本想告诉她,电话线遭人窃听,但他不知道要她防范的对象是谁。如今的他已经没有立场,不是这边,也不属于那边。他不知道双方各代表什么,但头脑忽然又涨满了陆克,内心的猎人也清醒过来。
她将电话贴在耳朵上,却不再说话。她说了一次“好”,仿佛正在接受指示,也一度以强烈的语气说“不对”。她的表情转为空白,嗓音不带任何涵义。然而他察觉到遵从,察觉出隐瞒,出现这种感觉时,内心怒火不禁熊熊燃起,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不对,”她对电话说,“我提早离开晚宴。”
他跪在她身边想一听究竟,可惜她耳朵紧贴听筒。
为什么不问他在哪里?为什么不问什么时候能见面?他是否安好?为何一直没打电话来?为什么她以这种眼神看着杰里,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一手按在她脸颊上,强迫她将头转过来,对她另一耳悄悄说话。
“告诉他,你非见他一面不可!你可以去找他。什么地方都行。”
“是的,”她对着电话说,“好。是的。”
“告诉他啊!告诉他,你非见他一面不可!”
“我非见你一面不可,”她最后终于说,“不管你在哪里,我都可以去见你。”
听筒仍在她手上。她耸了一下肩膀,询问方位,双眼仍转向杰里,眼中的人却不是日行一善先生,只是包围她四周的凶险世界的一部分。
“我爱你!”他悄悄地说,“跟他说啊!”
“我爱你。”她说得短促,闭上眼睛。杰里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已挂掉电话。
“他要到这里来,”她说,“你好可恶。”
杰里仍跪在她身边。她站起来,为的是摆脱他。
“他知不知道?”杰里问。
“知道什么?”
“我在这里。”
“也许吧。”她点了一根烟。
“他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会到?”
“他说很快。”
“他自己一个人来吗?”
“他没说。”
“他有没有带枪?”
她来到厨房另一边。紧张的灰眼珠仍直瞪着他,充满怒火与惊恐。然而杰里毫不关心她的心情。期待行动的狂热已制约了其他所有感觉。
“德雷克·柯。那个包养你的好好先生。他有没有带枪?他会不会对我开枪?老刁是不是跟着他?只是问问而已。”
“他上床时不带枪,如果你要问的是这个的话。”
“你要上哪里去?”
“你们两个男人可能比较喜欢独处吧。”
杰里带她回沙发,让她面对客厅另一端的双扉门坐下。这扇双扉门以方块毛玻璃组成,外面是入门厅与前门。他打开门,如此一有人进门,她能一目了然。
“你们让人进门,有什么规定吗?”她听不懂他的问题,“这里有个窥视孔。他有没有坚持要你在开门前先察看一下?”
“他会从楼下对讲机打上来。然后会用他自己的钥匙开门。”
前门是光面处理过的硬木板,并非实心,却坚固耐用。根据沙拉特的口传轶事,若想出其不意拿下入侵的独行侠,别站到门后面,否则永远也出不来。这一次杰里不得不赞同。然而,站在门打开的一边,遇上具有暴力倾向的对手,无异于坐以待毙。何况,柯是否知情,是否独行,杰里毫无概念。他考虑躲到沙发后面,但如果会引发枪战,他不希望丽姬被子弹波及,他绝对不希望。丽姬如今变得被动,眼神也懒散无主,让他更不敢大意。桌上放着他的白兰地酒杯,就放在她的酒杯旁,他轻轻将杯子移到插了塑料兰花的花瓶后,以免挡住视线。他将烟灰缸清干净,打开一本《时尚》杂志,放在她眼前的桌上。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有没有放音乐的习惯?”
“有时候。”
他选择艾灵顿公爵。
“是不是太大声?”
“再大声一点。”她说。他起了疑心,调低音量,注视着她,这时对讲机从入门厅吱吱叫了两声。
“保重。”他警告,一手持枪走到前门打开的一边,采取坐以待毙的位置,距开门的半圆弧形三英尺,近到足以往前跳跃,远到足以开枪并且躲避——他弯腰成半俯卧姿势时,心里如是想。他左手握枪,空出右手,因为在这种距离下,用哪只手都不可能失守,但如果必须出拳,他希望能用右手。他记得老刁半举双拳的模样,因此警告自己别太靠近。无论采取什么行动,尽量保持距离。踹他鼠蹊一下,不过别趁机靠近。维持在他出拳范围之外。
“你说:‘上来吧。’”他告诉她。
“上来吧。”丽姬朝对讲机重复。她挂掉对讲机,打开链栓。
“他进来的时候记得微笑。别大叫。”
“你下地狱吧!”
他的耳朵机灵起来,听见电梯方向传来抵达时的闷击声,以及单调的“叮”一声。他听见脚步声朝门接近,只有一双脚,脚步稳定,这时回想起德雷克·柯在跑马地那种稍像人猿般的滑稽走姿,而且膝盖从法兰绒长裤里凸出。钥匙插进锁孔,一手扭开门,身体其余部分跟着进来,显然未经大脑。这时杰里奋力跳出,将毫不抵抗的身体压在墙壁上。一幅威尼斯的风景画掉下来,玻璃破碎,他用力关上门,一气呵成,看准喉咙,将枪管深深刺入颈肉。这时又有人以钥匙打开前门,动作非常快速,他气力尽失,双脚朝天飞,一阵痛楚从肾脏扩散开来,令他全身麻痹,因此倒在厚厚的地毯上,随之而来的一击打中鼠蹊,使他张口喘气,膝盖缩到下巴。从泪水直流的眼中,他看见管家法恩矮小的身材,满脸怒气,高高站在他身前,作势再出一击。杰里也看到山姆·科林斯僵硬地咧嘴笑,从法恩肩头望过来,心平气和,看看造成了什么伤害。另有一人站在门口,面带严重关切的表情打直领子,杰里刚才突袭的对象就是他。这人紧张不安,就是杰里从前的向导兼恩师乔治·史迈利先生,气喘吁吁地命令手下歇手。
杰里能够坐下,却只能在上身前倾时坐下。他双手向前,手肘挤向大腿,全身痛苦不堪,如同毒药从中心点散发出去。丽姬在入门厅的门口观望。法恩伺机而动,希望再找到借口毒打他一顿。山姆·科林斯坐在客厅另一端,跷起二郎腿坐在有侧翼的扶手椅上。史迈利帮杰里倒了一杯未掺水的白兰地,弯腰将酒杯送到他手上。
“你在这里干吗,杰里?”史迈利说,“我不懂。”
“求偶。”杰里说,这时一阵痛楚袭来,眼前一黑,因此闭上眼睛,“与女主人培养不期而遇的感情。抱歉。”
“你这种做法非常危险,杰里,”史迈利斥责,“有可能坏了全盘行动。假设我是柯的话,后果会不堪设想。”
“我想也是。”他喝了一点白兰地,“陆克死了。躺在我公寓,头被子弹打破了。”
“谁是陆克?”史迈利问,忘记曾在库洛家中见面一事。
“算了。只是朋友一个。”他再喝一口。“美国记者。酒鬼。对谁都没有损失。”
史迈利对山姆·科林斯瞥一眼,不过山姆耸耸肩。
“不是我们认识的人。”他说。
“认不认识,照样要打电话。”史迈利说。
山姆拿起移动电话,走出客厅,因为他知道这里的格局。
“有没有拿红铁烙她啊?”杰里边说边朝丽姬的方向点头,“教科书里列出的手法,大概只差这一项没用上。”他朝丽姬的方向呼唤,“你还好吧?刚才扭打成一团,抱歉了。没有打破什么东西吧?”
“没有。”她说。
“他们拿你荒唐的过去来敲你竹杠,对不对?一手胡萝卜,一手棍子?答应让你重新来过?你真傻,丽姬。这种游戏不允许过去,也无法拥有未来。严禁。”
他转回史迈利。
“就这么一回事了,乔治。没有大道理,只是丽姬引起我的兴趣而已。”
他向后仰,以半闭的双眼端详史迈利的脸。皮肉之痛有时能让人神志清醒,他观察到自己的行动已威胁到史迈利的人身安全。
“别担心,”他柔声说,“我不会看上你的,我肯定。”
“杰里。”史迈利说。
“有!”杰里说,做出专心听讲的姿态。
“杰里,你不懂状况。你有可能逆转情势。动用好几十亿的钱,动用好几千人,都无法得到我们有机会从这项行动中获得的几分之一。战场上的将领如果听到以这么小的牺牲换取这么大的利益,一定会笑掉大牙的。”
“别拜托我来替你解围,老兄,”杰里说,再度抬头看史迈利的脸,“扮演猫头鹰的是你,记得吧?不是我。”
山姆·科林斯走回来。史迈利投以疑问的眼神。
“他也不是他们的人。”山姆说。
“他们本来是想暗算我,”杰里说,“结果误杀了陆克。他很高大。生前很高大。”
“他在你公寓里?”史迈利问,“死了,被枪毙了。在你公寓里?”
“死了好一阵子了。”
史迈利对科林斯说:“看来我们得清除线索了,山姆。我们可不想冒着闹出丑闻的风险。”
“我现在就跟他们联络。”科林斯说。
“查一查班机,”史迈利朝他背后呼唤,“两个,头等舱。”
科林斯点点头。
“那家伙我一点也不喜欢,”杰里坦承,“从来都不喜欢。一定是他留了小胡子的关系。”他以拇指对着丽姬指。“她对你们有什么重要性,干吗追得这么紧,乔治?柯又不会把最重大的机密告诉她。她是欧洲人哪。”他转向丽姬。“对不对?”
她点头。
“就算他对丽姬泄密,她也记不得了,”他继续说,“对那些事情,她是一窍不通。她大概连纳尔森这个人都没听过。”他再度对她呼喊,“你。纳尔森是谁?说啊,他是谁?是柯夭折的儿子,是吧?没错。还拿他的名字来当船名,对不对?还有他的爱马。”他转回史迈利。“看吧?一窍不通。别把她扯进来,听我的忠告。”
科林斯已拿了一张班机时刻表回来。史迈利看着,眼镜下的眉毛深锁。“看来我们得马上送你回国了,杰里。”他说,“吉勒姆在楼下的车上等你,法恩也跟着走。”
“我只想继续养病,希望你别在意。”
杰里向上抓住史迈利的手臂想撑起身子,法恩立即跳向前,杰里却对他指出一指,以示警告,史迈利则命令他退后。
“给我保持距离,你这个恶毒的矮妖精,”杰里说,“只准给你咬一口,下一次想再咬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弯腰走动,一步步缓缓前行,双手握紧,盖住鼠蹊。走到丽姬面前时,他停下脚步。
“他们来过这里商量事情吗,柯和他的好兄弟?柯会带他的弟兄过来这里闲聊吗?”
“有时候。”
“你帮他们装过麦克风吧?乖乖的像个家庭主妇?让窃听男孩进来,调整台灯?你当然有。”
她点点头。
“那还不够,”他说,一面朝浴室一拐一拐前进,“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一定还有更多。多了很多。”
进了浴室,他将脸浸入冷水,喝了一些,立刻呕吐起来。回到客厅途中,他寻找丽姬,看见她在客厅,如同身受沉重压力的人专找小事情做,整理着唱片,放回相对应的唱片封套里。史迈利与科林斯在远处的角落低声商谈。在较靠近他的地方,法恩在门口等他。
“再见了,朋友。”他对丽姬说。他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拉她过来,让她的灰眼珠正对他。
“再见。”她说,亲他一下,说不上热情,但至少比她对服务生的亲吻更用心一点。
“我类似案发前的共犯,”他解释,“这一点我很抱歉。其他的事我并不后悔。你最好替那个姓柯的混账留心点。因为如果他们没宰成他,我有可能会亲手宰他。”
他摸了摸丽姬下巴的爪痕,然后迈步走向门口法恩等待的地方,再转身向史迈利告辞。史迈利再度独处,因为他刚派科林斯去打电话。史迈利的站姿,是杰里记忆中最清晰的姿势,短短的手臂在腰间微微上扬,头微微向后仰,表情既流露歉意又具询问的意味,仿佛刚把雨伞忘在地铁里。丽姬背对着两人,继续整理唱片。
“代我向安恩问好。”杰里说。
“谢谢你。”
“你错了。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错在哪里,只知道你错了。话说回来,大概也太迟了。”他再度恶心,身体的痛楚令他头疼欲裂。“你再靠近一点,”他对法恩说,“看我会不会扭断你脖子,听懂了吧?”他再转回史迈利。史迈利以同样姿势站立,没有做出听见的表示。
“祝你佳节愉快。”杰里说。
最后再点头一次,不是朝向丽姬。杰里一跛一跛走到走廊,法恩跟在后面。等电梯时,他看见那位优雅的美国人站在打开的门口,看着他离去。
“啊对了,我倒把你给忘记了,”他拉开嗓门说,“窃听她公寓的人就是你,没说错吧?英国佬勒索她,表亲窃听她,她运气真好,受到各方关照。”
美国人消失,很快关上门。电梯来了,法恩推他进去。
“别推我,”杰里警告,“这位绅士的大名是法恩。”他告诉电梯里其他人,声音非常大。他们多数穿的是晚礼服与缝上亮片的洋装。“他是英国特务,刚踢我蛋蛋一下。俄国人来了,”他对这些表情呆板、漠不关心的人说,“要来抢走你们的钱。”
“喝多了。”法恩面露厌色。
走到大厅,门房劳伦斯看得出神。来到前院,停着一辆标致房车,蓝色。吉勒姆坐在驾驶座上。
“给我上车去。”他说。
前座的门锁上。杰里爬进后座,法恩跟上。
“你在搞什么飞机啊?”吉勒姆咬牙切齿地质问,“伦敦临时情报员半途跳船的事,这倒是头一遭。”
“别靠近!”杰里警告法恩,“现在你一稍微皱眉头,就准备讨打。我是说真的。我警告你。试试看。”
地面的雾气再起,卷上引擎盖。路过的市景如同一幕幕垃圾场风情画:油漆招牌,商店橱窗,条条电线交横在霓虹灯前,团团令人窒息的绿叶,还有随处可见的建筑工地,以泛光灯照亮。从后视镜里,杰里看到一辆黑色奔驰车跟在后面,驾驶、乘客各一人,男性。
“表亲帮我们断后。”他大声说。
腹部一阵绞痛,几乎令他晕眩,一时之间他错认法恩又打了他一下,后来发现其实只是刚才那一击的余波。来到中环,他叫吉勒姆靠边停车,在众目睽睽下对着水沟呕吐,将头探出车窗,法恩则紧张地倚过去。身后的奔驰车也停下。
“痛得要命的时候啊,”他缩回车上,叹了一口气说,“最能让头脑清醒一下子了。对吧,彼得?”
吉勒姆气昏了,以脏话回答。
你不懂状况,史迈利刚才说。你有可能逆转情势。动用好几十亿的钱,动用好几千人,都无法得到我们有机会从这项行动中获得的几分之一……
怎么说?他不断自问。获得什么?纳尔森在中国事务方面的立场,他所知模糊。库洛向他透露的分量,是他所需知道的下限。“纳尔森能取得北京皇冠上的珠宝,阁下。谁跟纳尔森搭上关系,不但保证一生荣华富贵,连他家的鸡狗都能升天。”
他们绕过港口,朝港口隧道驶去。从海平面看,美国航空母舰在繁华的九龙背景下小得出奇。
“对了,德雷克怎么把他弄出来的?”他以闲聊的口气问吉勒姆,“不会是想再用飞机载他出来吧?当然不会。瑞卡度已经堵死了这条路,对不对?”
“靠虹吸作用啦。”吉勒姆动了怒——杰里欣喜地想着,他真傻,应该闭嘴才对嘛。
“用游的吗?”杰里问,“让纳尔森游到大鹏湾是吧?不像德雷克的作风嘛。何况以纳尔森的年纪也不适合。就算没被鲨鱼咬掉什么的,也会被冻死。运猪火车呢?跟猪一起投奔自由?可惜你错过大场面了,伙计,都是我的错。”
“老实讲,我也觉得可惜。真想踹掉你的大牙。”
杰里脑海里响起甜美的庆贺之乐。果然没错!他告诉自己。情况就是这样!德雷克要带纳尔森出来,他们全都排队等他穿过终点线!
吉勒姆一时不察——就那么一个词,依沙拉特的说法却是罪无可恕,千夫所指——他吐露的信息,比起杰里目前忍受的任何痛苦都更加明确,在某些方面也更加痛彻心扉。以沙拉特而言,泄露天机情无可悯,但若能减轻失察的罪过的话,吉勒姆过去一小时的体验必然能提出来博得庭上的同情。其中有半小时,他开车载着史迈利在交通尖峰中疯狂乱窜,剩下半小时则在星辰岗外停车守候,六神无主。他在伦敦时担心过的每件事,恩德比与马铁娄两者的关联、拉康与山姆·科林斯扮演的配角地位最令他忧虑的地方,在过去这六十分钟都经确认,别无疑问,如假包换,其确凿程度再怎么形容也是枉然。
他们先来到半山区的宝云道。这里有一处公寓住宅区,外表清淡,了无特征,占地广大,即使是居民,必定也需要仔细看门号才不至于走错门。史迈利按下标出梅伦的电铃。白痴的吉勒姆呆呆问:“谁是梅伦?”话一出口,立刻回想到那是山姆·科林斯的勤务名。然后他继续思考,问了自己——他不问史迈利,这时两人已上电梯——在海顿翻云覆雨一阵后,怎么有人神经错乱到以“堕落”前使用的勤务名来犒赏自己?随后科林斯开门,穿的是丝质的泰衫,棕色香烟插在烟嘴上,带着耐水洗、免熨烫的微笑,接着三人进入镶木地板的客厅,围坐在竹条椅上,山姆将两台收音机调至不同电台,一台播放人声,另一台播放音乐,提供基本防窃听的环境,以利于三人对话进行。山姆听着,完全忽略吉勒姆的存在,然后立刻联络马铁娄——请注意,山姆有电话线直通马铁娄,不需拨号,不经转接,显然是电话线一条通。他以隐闪的言语问马铁娄:“好朋友那边的事情怎样?”吉勒姆事后才知道,所谓好朋友是赌徒俚语,意思是呆头鹅。马铁娄的回应是,监听车刚回报。好朋友与老刁目前坐在铜锣湾的纳尔森司令号上,跟踪人说,方向性麦克风还是老样子,收到的尽是水声,转译员必须费上好几天甚至好几星期,才能排除杂音,弄清楚两人的对话是否重要。他们已经在港口安排了一个人站岗,船一起锚,或者两名对象之一上岸,必须立刻通报马铁娄。
“这么说,我们非得马上赶过去不行了。”史迈利说,因此众人回到车上,由吉勒姆开一小段路到星辰岗,一路上生着闷气,听着两人简短的对话,苦无对策,随着一分一秒过去,他更加相信自己发现了一大张蜘蛛网,只有史迈利懵懂不知。史迈利脑里只有本案的潜在希望,只有卡拉的影像,却过分短视,过分轻信他人,也在内心矛盾之余天真无知,居然一头栽入蜘蛛网正中央。
乔治年龄大了,吉勒姆心想。恩德比具有政治野心,作风鹰派倾美,更别提那箱香槟,对五楼大献殷勤的丑态。拉康对史迈利的支持有气无力,私底下则四处物色接班人选。马铁娄前往兰利。近在日前,恩德比企图强迫史迈利放手,双手将本案奉给马铁娄。而现在,最显而易见的是,山姆·科林斯又以鬼牌的姿态重出江湖,竟然电话线直通马铁娄!乔治的信息从何处来,马铁娄竟装傻,直通电话线却摆在眼前。
对吉勒姆而言,这些线索只能归纳出一个结论,他等不及想拉史迈利到一边,以他能力所及的方式让史迈利偏离行动一阵子,一下子就好,好让他看清前方。告诉他那封协议书的事。说出山姆前去白厅拜访拉康与恩德比。
结果呢?史迈利命令他回英国。为何回英国?因为有个姓威斯特贝的憨傻大间谍竟胆敢逃脱掌握。
即使没有大难临头的预感,奉命回英国的失望之情也让吉勒姆的心境雪上加霜。为了这一刻,他忍气吞声已久。被海顿放逐到布里克斯顿,当老乔治的哈巴狗,无法重回外勤情报界,必须忍受乔治的神秘兮兮,让吉勒姆私下感到备受羞辱,自暴自弃。尽管如此,至少那段时间像是一段有目的地的旅途,直到这个可恶的程咬金威斯特贝杀出来,连他那么一丁点儿的慰藉也剥夺殆尽。他知道,回伦敦的话,至少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史迈利将置身狼群之中,而他却苦无机会警告史迈利,是吉勒姆挫折不断的情报生涯中最大的一场折磨。如果怪罪杰里能抒发郁闷,去他的,不怪罪杰里,怪罪谁都行。
“派法恩去嘛!”
“法恩不是绅士。”史迈利本想如此回答,却以意义相近的话来回应。
这话一针见血,吉勒姆心想。他回想起被打断的手臂。
将某人遗弃在狼群一事,杰里也有同感,只不过他指的是丽姬·伍辛顿而非乔治·史迈利。他凝望后座车窗外,感觉路过的这个世界也被遗弃了。街头市集被遗弃了,人行道,甚至门口,也被遗弃了。山顶在他们头上忽隐忽现,鳄脊般的山形在残月照耀下斑斑点点。今天是殖民地的末日,他认定。北京已经下了电话。“撤退,宴会结束。”最后一间旅馆关闭,他看见停放港口的劳斯莱斯空无一人,有如废车。看见最后一个头发染蓝的欧洲贵妇,满身免税皮草与珠宝,在最后一艘邮轮的上岸走道踽踽前行。最后一个中国观察家手忙脚乱地将最后一份错判的报告绞成碎纸。遭人洗劫的商店,空荡荡的市区,宛如死尸般等待掠食。一时之间,整个世界正在消失中,这里,金边,西贡,伦敦,一个债台高筑的世界,债权人站在门口,而杰里本身在阴错阳差间成为债务的一部分。
我一直对本单位心存感激,能给我贡献的机会。你现在是不是有这种感觉?以幸存者的身份来说?
没错,乔治,他心想。尽管帮我回答吧,老兄。我正好有同感。不过大概和你指的意思不尽相同,好友。他看见与弗罗斯特饮酒作乐时那张亲和快活的脸。二度看见时,他的脸定格在哑然尖叫。他感觉陆克伸出友善的手,搭在肩膀上,看见同样一只手瘫在地板,举过头,仿佛正要接一个永远飞不过来的球。这时他心想,可惜啊,好友,事实上贡献的工作是由其他可怜人来负责。
丽姬就是一例。
有朝一日,若两人有缘举杯畅谈,万一重提这段难缠的往事,他会对乔治提起上述想法。他会在此特别指出——不会咄咄逼人,不会大吵大闹的,放心——我们牺牲他人时,例如陆克、弗罗斯特以及丽姬,怎么能牺牲得无私无我、尽心尽力?乔治当然会提出好得无懈可击的答案。合理。恰如其分。连声道歉。乔治顾及大局。了解上级命令。他当然了。他是猫头鹰。
港口隧道近在眼前,他想起丽姬颤抖吻别的情景,同时想起驶往停尸间的那段路,因为一栋新大楼的鹰架笼罩在雾气中,耸立在他们前方,一如前往停尸间看见的大楼,打上泛光灯,汗光闪烁的苦力戴着黄色安全帽聚集一团。
老刁也不喜欢她,他心想,不喜欢泄露老大机密的欧洲人。
他强迫思绪转向,尽量想像他们如何处置纳尔森:无国,无家,是一尾等着被吞噬或随手被扔回海里的小鱼。这种小鱼,杰里看过了几尾。他们被捕时,他们迅速接受讯问时,他也在场。他也带过不止一尾走回不久前刚跨过的国境,以待迅速“循环处理”——沙拉特的术语用得巧妙,“趁引起注意前赶紧送回”。要是不把纳尔森送回呢?如果留下他呢?毕竟这份大奖人人梦寐以求啊?报告了几年后——两年,甚至三年,他听说有人撑到五年之久——纳尔森将成为谍报界又一名浪人,被人藏起来,搬家,再被藏起来,甚至连他掏心的对象都不爱他。
整件事发展下去,德雷克会如何对待丽姬?他纳闷。她这次将被丢到哪个废铁堆去?
车子来到隧道口,时速几乎减到零。奔驰车紧跟在后。杰里让头往前垂。双手掩盖鼠蹊,前后摇摆,痛苦呻吟。如哨兵站的临时警察哨里,有华人警官好奇地观望。
“他过来的话,告诉他车上有人喝醉了,”吉勒姆说得怒气冲冲,“让他瞧瞧吐得一地的脏东西。”
车子爬进隧道。北向的两线车道因天气不佳而塞爆。吉勒姆转进右车道。奔驰车开到他们左边。通过后视镜,杰里以半闭的眼睛看到一辆棕色面包车慢慢开下来,跟在后面。
“给我零钱,”吉勒姆说,“我下车会用到。”
法恩伸手进口袋,只用一手。
隆隆引擎声敲击着隧道。这时响起一阵叫嚣声。其他人也跟进。团团包围的雾气,增添了汽车废气的恶臭。法恩关上车窗。嘈杂声加大,回音阵阵,车身也跟着振动。杰里双手捂住耳朵。
“抱歉。又想吐了。”
不过这次他倚向法恩,逼得法恩暗骂“肮脏的杂种”,赶紧摇下车窗,这时杰里一头撞向他的脸下半部,手肘向下掼进他的鼠蹊。一面开车又必须一面自卫的吉勒姆,被杰里以手刀砍在肩窝与锁骨之间。这一招出击时手臂放松,在最后关头才将速度转为力量,直劈而下,砍得吉勒姆尖叫“天啊!”跳出驾驶座,车子也应声偏向右侧。法恩一手搂住杰里脖子,另一手想压住杰里的头,眼看杰里是死路一条。然而沙拉特教过一招,在拥挤的空间中可以使出“虎爪”,掌心底部朝上掐住敌人气管,手臂保持弯曲,手指向后施压,以增加张力。杰里使出这一招,法恩一头撞向后车窗,力道之猛,安全玻璃被撞出辐射裂痕。奔驰车上两名美国人继续注视前方,仿佛正前往参加国葬仪式。他考虑以食指与拇指掐住法恩的气管,却觉得没有必要。他从法恩皮带取回自己的手枪,打开右车门。吉勒姆情急之下扑向他,扯下西装手肘以下的袖子。杰里这件蓝色西装忠实可靠,可惜已年代久远。杰里把手枪对准他的手挥过去,看见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法恩一腿踏出,但杰里关门夹上,听见他又大叫:“杂种!”之后他头也不回地往市区跑,逆车流而行。他在动弹不得的车辆间蛇行跳跃,冲出隧道,往上坡跑,一直跑到哨兵小屋。他好像听见吉勒姆的喊叫。他好像听见枪响,不过有可能只是汽车逆火的声音。他的鼠蹊疼痛难忍,却在痛苦的刺激下跑得更快。路边一名警察对他大喊,另一名则伸手拦他,却被他推开。警察看他是欧洲人,再放他一马。他跑到拦下出租车为止。司机听不懂英文,因此他只好用手指。“对,就这样,伙计。这里往上。左转,可恶的白痴。就这样。”——最后终于到了她的公寓区。
他不知道史迈利与科林斯是否仍在,也不清楚柯有没有来,也许连老刁也一起来,但他所剩时间不多,无法玩把戏来探个究竟。他不敢按铃,因为他知道会被窃听。他从皮夹取出名片,潦草写了几个字,插进送信孔,半蹲守候,又发抖又冒汗又喘气,活像一匹拉车马,一面仔细听她的脚步声,照料鼠蹊。他等了一个世纪,门总算打开,她站在门口盯着他,他则极力直起身子。
“天啊,是日行一善先生。”她喃喃地说。她脂粉未施,瑞卡度的爪痕既深且红。她并没有哭;他不认为她哭过,但她的脸看来比其他部位显得更老。为了谈话,他拉她到走廊上,她并没有抗拒。他指着通往防火梯的门。
“五秒钟后到另一边等我,听见没?别打电话给任何人,走开时别太大声,也别问任何傻问题。带些暖和的衣服。好了,快去。别拖拖拉拉。拜托。”
她看着杰里,看着他被撕断的袖子,以及汗湿的西装,蓬乱的额发吊在眼前。
“不听我的就等死,”他说,“相信我。死得很惨。”
她单独走回公寓,门也不关。但她很快就出来,为了安全起见连门也没关上。来到防火梯,他走在前头。她背了肩袋,穿上皮外套。她帮杰里带来一件羊毛衫,好换掉破西装,他猜是德雷克的衣服,因为尺寸小了一号,但他仍设法把自己挤进去。他清光了西装口袋,放进她的包包,将西装扔进垃圾口。她一路不做声跟着他,他两度回头确定她是否跟了过来。来到楼下,他先探查网状玻璃窗外的动静,及时退后看见摇滚客本人,由体型沉重的部署陪同,前来门房的小亭,出示警察证。他们顺着阶梯一路走到停车场,她说:“我们去开那艘红色独木舟。”
“别傻了行不行,把车子留在市区啦。”
他摇摇头,带她走过停车场,来到一处废墟,满是垃圾与建筑工地废弃物,如同圆场的后院。废墟两道渗水的水泥墙夹着通往市区方向的阶梯,由晚宴的马路切割成数段,高度令人晕眩,上方垂挂的是黑色的枝叶。向下延展的阶梯让他的鼠蹊疼痛难耐。第一次碰上马路,杰里直接带她穿越。第二次由于远方有血红的警灯闪烁,他将她拉进树林躲避呜呜飞驰而过的警车。在高架桥下的地下道他们叫到没牌照的出租车,杰里报上住址。
“什么鬼地方啊?”她问。
“你不必知道,”杰里说,“乖乖给我闭嘴,让我独裁一下,可以吗?身上带了多少钱?”
她打开包包,数着钱包里厚厚的钞票。
“打麻将时赢老刁的钱。”她说,但他不知何故认为她在编故事。
司机在巷子尾端让他们下车,他们走一小段路到低矮的关口。这栋房子没有开灯,但他们一靠近,前门自动打开,另一对男女立刻从黑暗中窜出,经过他们身边。他们走进门厅,大门关上,循着小灯走过砖墙砌成的小迷宫,最后来到时髦的内厅,播放着背景音乐。大厅中央摆着绵长如巨蟒的沙发,上面坐的是一名苗条的华人女士,大腿上放了笔记簿与铅笔,再怎么看也像是典型的豪宅女主人。她看见杰里,微笑,看见丽姬,笑得更开心。
“整晚。”杰里说。
“没问题。”她回应。
两人随她上楼,走进小走廊,敞开的房门让他们一窥丝床罩、昏黄灯光、镜子。杰里选择最没性暗示的一间,回绝了对方再安排一个小姐凑数的好意,付给她钱,订一瓶人头马。丽姬跟着他进房间,肩袋丢到床上,门还未关上就爆出一阵如释重负而不自然的笑声。
“丽姬·伍辛顿,”她高声说,“人家都说,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准会沦落到这种下场。看吧,他们没说错!”
房间里有张躺椅,杰里躺下,盯着天花板,双脚交叉,白兰地酒杯在手。丽姬上了床,两人沉默了好一段时间。这地方很静。偶尔楼上传来欢乐的叫声或闷笑声,有一次是抗议声。她走到窗前向外眺望。
“外面有什么?”他问。
“该死的砖墙,大概三十只猫,一叠空箱子。”
“有雾吗?”
“浓得很。”
她漫步走进浴室,东摸西碰后走出来。
“伙计。”杰里轻声说。
她动作暂停,忽然忧心起来。
“你头脑清醒,能作适当的判断吗?”
“干吗问?”
“你告诉他们的事,我要你一五一十跟我讲。全讲完了,我再请你一五一十对我说,他们问了你什么问题,你回不回答得出来都一样。之后呢,我们再来试试所谓的逆向操作,以理解出那些狗杂种在这个人骗人的世界扮演什么角色。”
“是重演。”她最后说。
“重演什么?”
“我不知道。跟以前发生过的事一模一样。”
“以前发生过什么事?”
“管他什么事,”她语带倦意,“会再发生一次就对了。”
21 纳尔森
凌晨一点。她刚洗过澡,走出浴室时围着白色浴巾,赤脚,头发以毛巾裹住,身体的比例因此完全走样。
“连马桶上都用纸条包住呢,”她说,“漱口杯也用玻璃纸包得好好的。”
她在床上打盹,他则躺在沙发上,她一度说:“我愿意,可惜现在没感觉。”他响应说,反正被法恩踢那么一脚,欲望也稍微进入休眠状态了。她向他叙述了那位小学教员,称呼他为该死的伍辛顿先生,是她“走上正道的一次尝试”,也谈到为了表示礼貌而生下的小孩。她也谈到自己很差劲的双亲,谈到瑞卡度,骂他是个混账,说她爱得有多深,说群星酒吧有个小姐教她用金链花下毒,结果有天被瑞卡度打得半死后,“在他的咖啡里掺了重药”,可惜她大概买错药,她说,因为事后他只是病了几天,而“在垂死边缘的瑞卡度比健康时的瑞卡度更糟糕”。又有一次,她趁瑞卡度洗澡时拿刀杀他,结果他只是抹抹膏药,继续揍她。
她又说,瑞卡度表演失踪戏码时,她与查理·马歇尔拒绝接受他已死的事实,还举办了所谓“瑞卡度活着!”的宣传活动。她也叙述查理去缠老爸的经过,与他向杰里描述的大同小异。丽姬也说,她拎起背包前往曼谷,一脚踏进中国海空位于四面佛酒店的套房,打算找老刁算账,碰到的却是柯。之前两人仅有一面之缘,在香港一场宴会上,举办人是萨莉·凯尔,是个染蓝发的壮硕男人婆,经营古董买卖,同时卖海洛因赚外快。进了套房后她大闹,首先柯呵斥她滚出去,结尾却“顺其自然”——她开心叙述着。“在丽姬·伍辛顿直通堕落之境的路上再踏出一步。”如此,慢慢在邪念引导之下,查理·马歇尔的老爸半推,丽姬半就,订下一份华人味十足的合约,由柯与查理的老爸签字,交易的商品其一是瑞卡度,其二是他最近退休的人生伴侣,丽姬。
上述的合约,杰里听见后并不特别惊讶,她与瑞卡度则满心感激地默许。
“你当初应该丢下他不管才对。”杰里回想起他右手两个戒指,也想起被炸得粉碎的福特车。
但丽姬过去没这么想过,现在也不这么想。
“那时他跟我们是一国的,”她说,“只不过他是混账一个。”
买下他一条命后,她觉得因此摆脱他,重获自由。
“中国人托媒讲亲的事每天都有,为什么德雷克跟丽泽不行?”
为何老讲丽泽这名字?杰里问。为何用丽泽而不用丽姬?
她不知道。德雷克不想谈这件事,她说。他告诉她,他人生中曾有个叫做丽泽的女人,算命师向他保证,将来肯定会再出现一个。他认为丽姬这个名字很接近,所以顺水推舟,干脆叫她丽泽。既然要改名,她也干脆将姓缩水为伍芝。
“金发小鸟。”她说得心不在焉。
改名其实也具有现实的考虑,她说。柯帮她改了姓名后,原本在当地警察局登记有案的前科,柯也请他们一笔勾销。
“后来那个王八梅伦大摇大摆走进来,说他会叫警方再把前科登记上,还特别加上说明:曾为他走私过海洛因。”她说。
结果沦落到今日的田地。
对杰里而言,两人的呓语漫谈带有热恋之后的平静气氛。他躺在长沙发上,头脑清醒,而丽姬却边说话边打盹儿,懵懵接着沉睡前没叙述完的往事,而他也知道,她即将据实相告,因为反正她不明白杰里已知道、明了的事。他也了解,时间一久,柯成了她的船锚。柯放任她自由探险,与那位小学教员不无相似之处。
“德雷克一辈子从来没有食言过。”她有次翻身时说,然后再度陷入时睡时醒的梦乡。他回想起孤女:千万别对我撒谎。
过了几小时,几个世纪,她被隔壁一阵欢欣的喧哗吵醒。
“天啊,”她语带欣赏地高声说,“她还真的爱到最高点哩。”喧哗声再现。“啊哈!装的。”一片寂静。
“你醒着吗?”她问。
“对。”
“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吗?”
“对。”
“我不知道。”他说。
“跟我一样。”她低声说,似乎再度沉睡。
我需要沙拉特对我简报,他心想。迫切需要。打个过渡电话给库洛算了,他想。向亲爱的老乔治请教,听听他近来动不动就分享的哲学高见。他一定在。在某地。
史迈利的确在,但当时即使杰里向他请教,他也帮不上忙。若能换取些许领悟,他愿以全部所知来交换。隔离房没有日夜之分,他们在天花板打下的零碎日光下或躺或卧,房间一边是三名表亲以及山姆,史迈利与吉勒姆则占据另一边,法恩在一排戏院椅子前来回走动,表情有如愤怒的笼中兽,两个小手各捏一个看似壁球的物品。他的嘴唇乌黑肿胀,一眼闭上,一团干血挂在鼻子下拒绝落地。吉勒姆右手吊着肩膀,双眼一直盯着史迈利。不过除了法恩之外,众人的视线也同样直盯着史迈利。电话铃响,但来电的人是楼上的通讯室,通知说曼谷捎来报告,已经确切掌握杰里的行踪,知道他跑到万象。
“跟他们说追查结果不了了之,默非。”马铁娄下令,双眼仍盯着史迈利,“随便跟他们讲什么鬼话都行。只要他们别来烦就好。对不对,乔治?”
史迈利点头。
“对。”吉勒姆坚定地说,替他回答。
“追查结果不了了之,亲爱的。”默非对着话筒重复。“亲爱的”一词听来颇为突兀,因为默非至今尚未表露出人类温情。“你是想发个电报,还是要我帮你发?我们没兴趣,对吧?算了。”
他挂掉电话。
“洛克斯特找到她的车了。”吉勒姆再说一次,史迈利却仍直盯前方,“在中环一个地下停车场。同一个地方也找到一辆租车。是威斯特贝租的。今天。以他的勤务名登记。乔治?”
史迈利点点头,动作轻巧到足以让人误解为极力挥走的昏睡虫在作祟。
“至少他有在动作,乔治。”马铁娄口气尖锐,从房间另一边说,身旁是科林斯与哑巴。“有些人会说,大象不听话乱跑的时候,最好是出去枪毙掉。”
“不先找到,枪毙什么?”吉勒姆怒火上升。他的神经已濒临临界点。
“彼得,乔治愿不愿意,我还说不准呢,”马铁娄又以父执辈的口吻说,“我认为乔治可能眼睛稍微不盯紧,就会置我们共同进行的事业于险境。”
“不然你要乔治怎么办?”吉勒姆以刻薄的语气顶嘴,“难道要他走遍大街小巷去找?还是叫洛克斯特通报他的姓名与特征,让全香港的记者知道警方正在通缉他?”
坐在吉勒姆身旁的史迈利仍维持驼背怠惰的姿态,宛如老年人。
“威斯特贝很专业,”吉勒姆坚称,“他不是天生好手,不过人很精明。在香港那样的地方,他可以一躲就是几个月,洛克斯特也嗅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带了一个女孩,也找不到他吗?”默非说。
虽然手臂包着绷带,此时吉勒姆仍弯腰靠近史迈利。
“行动是你负责的,”他以迫切的语气低声说,“你想叫我们等下去,我们就等下去。下道命令就是了。这些人只想找借口接手。什么都行,就是不要真空。什么都行。”
法恩在戏院椅前来回巡行,发出语带讥讽的低语。
“讲讲讲,这些人就只会讲。”
马铁娄再试一次。
“乔治。这个岛究竟是不是英国的领土?随时想拿起来翻一翻、抖一抖,应该没问题吧?”他指向无窗户的墙壁,“我们有个人在那边——你的人,似乎一心想作怪。纳尔森·柯有可能是你我最大的成就。是我从事这一行以来最大尾的一条鱼,我敢拿自己的老婆打赌,拿自己的祖母、拿自己的田产来打赌,这尾鱼肯定也是你见过最大的一条。”
“没人跟。”赌徒山姆龇牙笑着说。
马铁娄坚持到底。
“你打算眼睁睁让他抢走大奖吗,乔治?就这么被动坐在这里,讨论着耶稣基督为什么生在圣诞节而不是十二月二十六或二十七日?”
史迈利最后望向马铁娄,然后仰头看吉勒姆。吉勒姆僵在他身边。史迈利双肩向后拉,最后他低头看着自己十指交扣矛盾的双手,半晌在脑海中重温追捕卡拉的过程。安恩将那场行动称为“黑色圣杯”。他回想起安恩以追求个人圣杯之名,追求她所谓的爱情,对他一次又一次背叛。他也忆起自己不顾理智,尝试着分享她的信念,宛如虔诚信徒,每日不忘重拾信念,无视她妄然曲解这份信念的意义。他也想起海顿,由卡拉指使,用来对付安恩。他想起杰里与那个女孩,也想起女孩的丈夫彼得·伍辛顿,前往他位于伊斯林顿的排屋探访之际,想到伍辛顿那份令他狼狈不堪的神情,令他觉得两人心有灵犀:“你跟我都是被她们甩下的人。”那份神情诉说着。
他想起杰里一路走得不干不净,处处留情,也想起圆场为杰里付了一半的账单,很容易就把丽姬当成只是又一笔烂账,但他下不了手。他不是山姆·科林斯,他丝毫无疑的是,杰里此时对丽姬的感情,如果换成安恩肯定会大力支持。话说回来,他也不是安恩。尽管如此,在折腾人的这一刻里,他仍在犹疑无主之间进退维谷,居然认为安恩的想法是否正确,他的这次行动已经成为私人的心路历程,为的是击败因个人力有未逮而产生出的野兽与恶人;他毫不留情把杰里这种简单的心灵也算在内。
你错了,好友。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错在哪里,只知道你错了。
就算我错了,他曾在一次无尽的争论中对安恩响应,你也不会因此而对。
他又听到马铁娄开口。
“乔治,我们有人张开双手,等待接受我们能给的东西,接受纳尔森能给的东西。”
电话铃响。默非接电话,将信息传达给无声的隔离室:“航空母舰打来的电话,长官。海军情报指出,帆船队分秒不差,长官。南风有助航行,一路上渔获丰富。长官,我认为纳尔森根本不在船上。我看不出他上船的道理何在。”
众人焦点骤然转向默非,因为他在此之前从未表达个人见解。
“胡说八道什么,默非?”马铁娄质问,口气相当讶异,“你是跑去算命了不成啊,小子?”
“长官,我今早上了航空母舰,那些人有很多资料。他们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住上海的人会想从汕头出海。换成他们,他们的做法会完全不同,长官。他们会先搭飞机或火车到广州,然后大概再搭公交车到惠州。他们说这样比较安全,长官。”
“这些人是纳尔森的人,”史迈利说,这时众人猛然将头转向他,“他们是他的部下。即使冒险,他也宁愿跟他们出海。他信得过这批人。”他转向吉勒姆。“这样好了,”他说,“告诉洛克斯特,通缉威斯特贝和那个女孩。你说他用勤务名租了一辆车吗?是用他的跑路文件?”
“对。”
“沃瑞尔?”
“对。”
“这样的话,警方要找的人是沃瑞尔夫妇,英国人,没有照片,通缉令尽量写得模糊,别引起疑心。小马。”
马铁娄全神贯注。
“柯还在船上吗?”史迈利问。
“跟老刁一起待在船上,乔治。”
“威斯特贝有可能想接近他。你在港口布下一个定点哨。加派几个人过去。叫他们多注意背后。”
“找什么东西?”
“找碴。对他家的监视也一样。彼得——”他陷入沉思,但吉勒姆不需要担心,“彼得,能在柯的电话线动点手脚吗?”
马铁娄向默非瞥一眼。
“长官,我们没有这样的设备,”默非说,“不过我们倒是可以……”
“那就剪线,”史迈利简单说,“必要时剪断电话线。尽量靠近道路工地。”
下完了命令,马铁娄轻轻走过房间,坐在史迈利身旁。
“啊,乔治,明天的话,你认为啊,我们是不是也要先准备一些器材?”正在打电话给洛克斯特的吉勒姆专心注意两人的对话。房间另一端的山姆·科林斯亦然。“你的威斯特贝会做出什么事,实在很难说,乔治。针对各种突发事件,有防无碍,对吧?”
“一切请待命。如果你不介意,拦截计划暂时不更动,请你对我的能力有信心。”
“当然,乔治,当然。”马铁娄说得过分恭维,带着教堂般的崇敬态度,踮脚尖走回自己的阵营。
“他刚才什么意思?”吉勒姆压低嗓音质问,弯腰靠在史迈利身边,“他想叫你同意什么事?”
“我受不了你了,彼得。”史迈利警告,同样压低嗓门。突然间他勃然大怒。“我不想再听你讲话了,老爱搬弄阴谋理论。这些人是我们的东道主,也是我们的盟友,我们跟他们订过书面协议。现在要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老实讲,没必要胡思乱想、疑神疑鬼了。现在请你——”
“你给我听好!”吉勒姆正要继续讲下去,但史迈利逼他住嘴。
“你去联络库洛。必要的话登门造访。也许出去走走对你有好处。跟他讲,威斯特贝脱离掌握了。如果他有威斯特贝的消息,立刻会通知我们。他知道怎么办。”
法恩仍在椅子前来回走动,看着吉勒姆离去,拳头则持续捏着某种东西,态度烦躁。
在杰里的世界,时间同样是凌晨三点,女主人替他送来刮胡刀片,却没送来干净的衬衫。他尽可能刮好胡子洗好澡,身体却仍从头痛到脚。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床上的丽姬,向她保证会在两三个钟头后回来,但他怀疑她有没有听进去。越多家报纸偏好报道美女,尽量少报道新闻,他回想起,这世界就会变得更好,威斯特贝先生。
他叫来无照出租车,知道这些非法出租车比较会躲警察。不搭车时就徒步走。步行有助于身体康复,也对神秘的决策过程有所帮助,因为躺在宾馆的长沙发上,忽然变得很难做决定。他前往深水湾,知道自己正步步进逼恶土。既然他逃脱了掌握,他们会像水蛭般紧咬那艘船不放。他想着他们找了什么人,利用什么手法。如果是表亲出动,他会注意硬件与人力过多之处。雨水开始落下,他担心雾气将因此散去。他头上的月亮已部分清朗,他静静往下坡走,借着淡淡月光分辨出最近几艘股市交易员的帆船,在码头呻吟拉扯。东南风,他注意到,风势渐起。他心想,如果是定点观察哨,他们会寻找制高点,没错,就在他右侧的突出岩角,有辆外表老旧的奔驰面包车停在两树间,天线系着中国结。他伺机而动,看着雾气翻搅,等到有车下山,车灯全开。车一经过他,他立刻箭步过马路,因为他明白,就算他们拥有全世界的硬件,他躲在车头灯之后,他们绝无法看清迎面而来的车头灯后面有人。来到水平面,能见度降到零,他必须摸索着摇晃的木质堤道前进,凭着先前侦察的印象。接着他找到了心目中的人。那位无牙的老妇,坐在舢板上,在雾气中对他抬头咧嘴笑。
“柯,”他低声说,“纳尔森司令号。柯?”
她嘎嘎笑声的回音在水面上弹跳而去。
“蒲苔岛!”她尖声说,“天后古庙!蒲苔岛!”
“今天吗?”
“今天!”
“明天吗?”
“‘民’天!”
他扔给她两块钱,她的笑声随着他远去的背景消散。
我说对了,丽姬说对了,我们都猜对了,他心想。他要去庙会。他对上帝祈祷,希望丽姬别轻举妄动。如果她醒过来,杰里认为她很可能会乱跑。
他一面走着,一面希望借踏步的动作减轻鼠蹊与背部的疼痛。一步步来吧,他心想。别做出大动作。见招拆招。雾气有如走廊,通往各个房间。一度有辆病恹恹的车子慢慢行驶路边,车主开车溜着亚尔萨斯狼犬。他也见到两名身穿背心内衣的老人做着晨操。来到公共花园,他见到几名幼童从杜鹃丛下盯着他看。他们似乎以杜鹃丛为家,因为有衣物挂在枝叶上,全身赤裸,有如金边的小难民。
他回到宾馆时,丽姬坐着等他,表情恐怖。
“再来一次试试看。”她警告,一手插入他怀中。两人准备外出吃早餐,租船。“再一声不响溜出去,给我试试看。”
当天香港一艘小船也找不到。杰里不愿考虑载运观光客的大型外岛渡轮。他知道摇滚客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他也拒绝到码头明目张胆地询问。他打电话给电话簿上的水上出租车公司,但对方手中的船不是已出租就是太小,不适合这趟航程。随后他想起跑腿人吕吉·陈,他在外籍记者俱乐部是传奇人物:吕吉能帮你弄到任何东西,从韩国舞蹈团到减价机票,速度比全香港任何人都快。他们搭出租车到湾仔另一边,吕吉的巢穴在此。他们下车走路。时间是早上八点,燠热的雾气却仍不见消散。没有亮灯的招牌在窄巷里散乱布置,有如精疲力竭的情侣:“快乐男孩”、“幸运地”、“美式风情”。拥挤的小吃摊散出暖暖的气味,加入汽油废气与污泥臭味中。透过墙壁隙缝,他们有时可见运河。“想找我的话,”吕吉·陈喜欢这么说,“就找只有一条腿的大个子。”
他们在店面柜台后找到他,个头只高出台面,在店里来回穿梭,是中葡混血儿,曾经在澳门污秽的小篷里靠打太极过活。他的店面只有六英尺宽,卖的是新的摩托车与老旧的中国军品,他称之为古董。他也卖戴帽女士的银板相片,以龟甲镶框;也卖几个历尽沧桑的旅行箱,以及一本鸦片快艇的航海日志。吕吉已经认识杰里,不过他比较喜欢丽姬,坚持要丽姬走在前头,让他研究研究她的臀腿,请两人走过晒衣绳下,来到一间注明“闲人勿入”的小屋,有三张椅子,电话放在地上。吕吉半蹲成一团小球,以中文讲电话,以英文与丽姬交谈。他已经当上祖父了,他说,不过性能力还很强,生了四个儿子,全都很长进。连老幺都长大成人了。全都是好司机、好工人、好丈夫,他对丽姬说。除此之外,他也有辆备有立体音响的奔驰。
“找一天,我带你去兜兜风。”他说。
杰里不知道她是否清楚对方正在求婚,或是在要求稍微不是那么认真的东西。
对,吕吉认为自己也有一艘船。
打了两个电话后,他知道自己果然有船,只借给朋友,收点意思意思的费用。他让丽姬看看他的信用卡盒,让她数一数总共几张,然后现出皮夹,展示家庭照,其中一张是老幺最近结婚时钓上的龙虾,只是老幺并不在照片中。
“蒲苔岛很烂,”吕吉·陈对丽姬说,一面讲着电话,“非常脏的地方。浪很大,庙会很糟,东西也难吃。干吗去那里?”
当然是去朝拜天后,杰里耐心说,为她回答。去参观著名的天后古庙以及庙会。
吕吉·陈比较喜欢对丽姬讲话。
“去大屿山,”他以洋泾浜英文建议,“大屿山这个岛不错。东西好吃,鱼也鲜,人也好。跟你们说,去大屿山,去查理的店吃饭,查理是我朋友。”
“蒲苔岛。”杰里语气坚决。
“蒲苔岛要花很多钱哪。”
“我们有很多钱。”丽姬露出甜美微笑,吕吉再度端详她,陷入沉思,慢慢上下打量她。
“我跟你们去好了。”他对她说。
“不必。”杰里说。
吕吉开车送他们到铜锣湾,与他们同上舢板。小船是十四英尺的动力船,与漂浮木一般平常,但杰里认为这艘应该很耐用,吕吉也说这船龙骨很深。一个男孩懒懒坐在船尾,一脚伸入海水。
“我外甥,”吕吉边说边骄傲地抓抓男孩的头发,“他母亲住在大屿山。他带你们去大屿山,到查理的店吃饭,让你们开心。钱以后再给。”
“老兄,”杰里耐心说,“伙计。我们不想去大屿山。我们想去的是蒲苔岛。只想去蒲苔岛。不去蒲苔岛就不上船。载我们去蒲苔岛,然后把船开走。”
“蒲苔岛天气很糟啊,庙会也很糟。那地方很糟。太靠近中国水域了。很多共产党啊。”
“不去蒲苔岛就不上船。”杰里说。
“船太小了。”吕吉说,因有失颜面而显得惊恐,多亏丽姬展现魅力,他才重建信心。
接下来一个小时,甥舅两人准备出海,杰里与丽姬无事可做,只好坐在半船舱里,避人耳目,啜饮着人头马。两人间歇性轮流遁入沉思。丽姬沉思时双手抱胸,缓缓低头以大腿摇动身体。杰里则把玩额发,一度因拉力过猛而使她出手制止,他笑了起来。
几乎在无意间,船离开了港口。
“别让人看见。”杰里命令。为求安全,他一手搂着她,让她留在寒酸的开放式船舱中。
美国航空母舰已卸除装饰,灰色的舰身带有威胁性,宛若带鞘菜刀平放水面上。起初,四面了无波动,只有同样黏腻的平静。岸边层层薄雾压在灰色的摩天大楼上,棕色烟柱直升入白色无表情的天空。在平坦的水面上,他们的船有如气球,高高浮在空中。然而滑离避风港、往东前进时,海浪猛拍船侧,力道足以让船打转,船头上下颠簸,两人不得不相拥以免倾倒。小小的船头如劣等马般起伏摇摆不定,航过起重机、仓库、工厂,以及采石山坡地。小船逆风前进,溅起来的水花四散纷飞。舵手大笑着,对水手呼喊,杰里猜想他们嘲笑的对象是发神经病的欧洲人,竟选在这个颠簸的小浴缸里谈情说爱。一艘巨大的油轮经过小船,似乎没有前进的迹象,褐色帆船则追在后方。船坞停放一艘货轮,焊接工的焊枪白光闪动,在海水另一端对他们打信号。甥舅的笑声消退,开始以理性对话,因为如今已出港口。杰里回头看,看见船船相接的运输船摆动,也看见香港慢慢远离,被云层切割成像个平台山。香港再度不复存在。
小船又通过一个岬角。海浪变大后,颠簸之势稳定下来,头上云层落下,底部距离桅杆只差几英尺,小船躲在这个不切实际的低海拔世界,借着保护罩前进。雾气忽然到了尽头,带给他们舞动的日光。南方山丘狂乱的绿意上,有盏橙色导航灯透过净朗的空气对他们眨眼。
“接下来怎么办?”她柔声问,往舷窗外观望。
“微笑,祈祷。”杰里说。
“我来微笑,祈祷由你负责。”她说。
领航小艇靠过来,一时之间他预料会见到摇滚客那张狰狞面孔向下怒视,然而船上人员完全对他们视若无睹。
“是谁啊?”她低声问,“他们认为怎样?”
“例行巡逻,”杰里说,“毫无意义。”
对方驶去。就这样,杰里心想,没有特殊感觉,他们已经看见我们了。
“你确定只是例行巡逻吗?”她问。
“去看庙会的船有好几百艘。”他说。
小船激烈摆动,持续摆动着。什么海相良好,他心想,紧紧搂住丽姬。龙骨很好。要是这样持续下去,我们什么都不必决定了,大海会替我们作出决定。这种旅行,如果抵达目的地,没人会注意到,但如果没能抵达目的地,别人会说你是拿命开玩笑。东风随时可能吹起,他心想。在两道西方气流之间的季节,一切皆无法确定。他焦急地倾听引擎不规则的呼噜声。如果引擎停摆,我们将葬身海岩上。
忽然间,他的梦魇急转直上,失去了理智。瓦斯桶,他心想。天啊,瓦斯!甥舅俩忙着出航事宜时,他瞥见前舱水箱旁存放两只瓦斯桶,推想应该是用来烹煮吕吉的龙虾。真傻,到现在才想到。他想通了。瓦斯比空气重。哪个瓦斯桶不漏气。只是漏气程度多寡而已。波涛拍打着船头,漏气速度更快,瓦斯如今沉积在底舱,距离引擎的火花大约两英尺,混合了氧气助燃。丽姬脱离了他的手,站在后方。海面突然拥挤起来。不知从何处聚集了一群捕鱼帆船,她热切注视。他抓住丽姬的手臂,拖她回船舱之下。
“你以为这里是哪里?”他大吼,“看帆船赛吗?”
她端详他一阵,然后轻轻吻他一下,再吻一下。
“你心情静一静。”她警告。她再吻他一下,喃喃地说,“是的。”仿佛期望已获得满足,接着静静坐了一会儿,望着甲板,继续握住他的手。
杰里算出小船以时速五海里逆风前进。一架小飞机飞越上空。他将她按在船舱盖下,猛然抬头想看清标识,却为时已晚。
“也不道声早安。”他心想。
小船绕过最后一个角,在白沫中转动呻吟。有一次,推进器完全脱离水面,发出呼呼狂响,再度碰击水面时,引擎吞吞吐吐,咽不下气,最后却决定好好活下去。杰里碰碰丽姬肩膀,指向前方,光秃陡峭的蒲苔岛隐约可见,在云朵破碎的天空中犹如剪纸画。两座山峰,耸立海面上,较高的一座在南方,双峰之间有个鞍部。海水转为铁蓝色,强风阵阵横扫,刮得他们无法呼吸,激起海沫如冰雹打在身上。船首可见螺洲岛,上面有座灯塔,一道防波堤,没有居民。风势剧降,仿佛从未刮风似的。进入小岛背风处,海面无波无纹,一丝微风也不见。太阳的热度直接而严酷。小船前方大约一英里,是蒲苔岛的大湾开口处,后方是隶属中国的小岛,是低矮而棕黄的幽灵。很快他们能辨认出一整片杂乱无章的帆船与观光船,挤满海湾,第一道鼓声、铙钹与未经协调的吟唱声也从水面上飘荡而来。后方小山上有个破烂的小村庄,铁皮屋顶闪烁,而天后古庙坐落于独立的小岬角上,是个坚固建筑物,四周有竹竿搭建的鹰架,算是初具雏形的看台,大批人群上方烟雾弥漫,点缀着点点金光。
“在哪一边?”他问丽姬。
“我不知道。我们向上爬到一栋房子,从那里开始走。”
每一次杰里开口对她说话,总是看着她,但现在她却回避杰里的眼光。他拍拍舵手的肩膀,指向他想前往的路线。男孩立刻开始抗议。杰里向他凑过去,现出一叠钞票,几乎是他所剩的一切。男孩面有难色,将小船开过港口,穿梭众船之间,往花岗岩小岬角驶去。岬角有个崩塌的防波堤,为安全靠岸埋下变量。庙会的喧闹变得更加大声。他们能嗅到煤炭与烤乳猪的香味,也听得见集体爆笑声,但目前暂时看不见群众,因为他们想避开群众的眼光。
“这里!”他大喊,“在这里下锚。快!快!”
他们爬上岸时,防波堤如酒醉般歪斜。两人甚至还未踩到陆地,小船就已调头回航。没人道再见。他们爬上岩石,手牵手,直接步入一场金钱游戏,旁观者众,笑声连连。观众之间站了一个状似小丑的老人,带了一袋硬币,一枚枚朝岩石下面扔,让赤脚男孩纵身接钱,在热烈气氛中,每每几乎彼此推挤至悬崖边缘。
“他们租了船,”吉勒姆说,“洛克斯特跟船主谈过。船主是威斯特贝的朋友,那人的确是威斯特贝没错,带了一个美女,两人想去蒲苔岛看天后庙会。”
“洛克斯特怎么反应?”史迈利问。
“他推说:‘这样的话,就不是他想找的情侣。’鞠躬离开。神情失望。港口警方迟迟才报告,看见小船开往庙会的方向。”
“要不要我们派侦察机去,乔治?”马铁娄紧张地问,“海军情报说有各式各样的侦察机待命中。”
默非想出了聪明的点子。“干吗不干脆开直升机去,直接把纳尔森从最后一艘帆船上捞走?”他质问。
“默非,闭嘴。”马铁娄说。
“他们往小岛去,”史迈利语气坚定,“我们知道。用不着动用飞机来证明。”
马铁娄仍未满意。“不然的话,我们派两三个人去蒲苔岛,乔治。说不定最后稍微干涉一下。”
法恩纹丝不动站着,双拳已停止动作。
“不用。”史迈利说。
马铁娄身旁的山姆·科林斯,咧嘴笑时唇形变得更细。
“理由说来听听。”马铁娄说。
“在最后一分钟,柯可能暗示弟弟别上岸,”史迈利说,“岛上只要出现一点点骚动,他就有可能下令取消登陆。”
马铁娄叹了一口气,紧张而愤怒。他已放下他时抽时停的烟斗,现在猛吸山姆提供的棕色香烟。他的香烟似乎不虞匮乏。
“乔治,这人到底想要什么?”他气急败坏之下质问,“现在想敲诈了吗?还是想搅局?我看不出他属于哪一类型的人。”一阵恐怖的想法袭来。他的嗓音下沉,伸出整条手臂直指房间对面。“可别告诉我,我们碰上的是新品种啊!你可别说,这人是冷战变节人士,面临中年危机,因此准备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赎罪。因为如果这人打算这样做,下礼拜的《华盛顿邮报》上,我们就准备看他坦白叙述一生故事了,乔治,如果有必要拿下他,我个人准备派整个第五舰队到岛上。”他转向默非,“我有应变措施吧?”
“有。”
“乔治,我希望派几人登陆待命。你们可以上船,也可以待在这里,悉听尊便。”
史迈利盯着马铁娄,然后再看吉勒姆。吉勒姆仍一手吊着绷带。然后再看法恩,静止如跳水选手站立跳板末端,双眼半闭,脚跟并拢,以脚趾为底,慢慢踮脚尖,落下。
“法恩和科林斯。”史迈利终于说。
“你们两个带他们去航空母舰,直接把他们交给舰上的人。默非要回来。”
科林斯座位周遭烟雾缭绕。法恩原本站立之处,两颗壁球缓缓滚开,最后停下。
“上帝保佑我们。”有人诚心地喃喃说。是吉勒姆,不过史迈利置之不理。
舞狮有三人长,频频逗着观众,奋勇向上的民众则以棍子戳弄,闹得群众大笑。舞狮以舞步跃过窄道,随着铙钹鼓声起舞。来到岬角,行进队伍慢慢调头,开始往回走,此时杰里赶紧将丽姬拉入人群中,自己压低身子,以免人高醒目。小路上满地泥泞,水坑处处。很快的,舞狮带着群众通过庙口,往水泥阶下,来到一处沙滩,有人正烤着乳猪。
“往哪边走?”他问丽姬。
她迅速带杰里往左走,离开舞狮群,沿着寒怆村落后面走,走上木桥,横越小港湾。两人沿着一丛丝柏向上爬,由丽姬带头,最后只剩他们两人,站在整齐的马蹄形海湾,向下看见柯的纳尔森司令号,停泊在最中央,如同大小姐一般,身旁围有数百艘观光船与帆船。甲板上不见人影,连水手也没有。警船聚集了五六艘,下锚停泊在较近港外的地方。
未尝不可嘛,杰里心想,毕竟是庙会嘛?
她已放开杰里的手,这时他转向她,她仍盯着柯的船看,而杰里看出她脸上一抹困惑。
“他真的带你走过这里吗?”他问。
是这条路没错,她说完转向他,以确认或衡量记忆中的事物。接着她以食指重重画着他嘴唇,画出她吻过的地方。“天啊。”她说,沉重地摇摇头。
他们又开始向上爬。杰里仰头瞥见褐色的山峰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在山坡上,片片种水稻的梯田已废耕。他们进入一个小村庄,里面只住着一群恶犬,海湾也从视线中消失。校舍敞开,空无一人。走进门口后,他们看见战斗机的图片。几口坛罐立在阶梯上。丽姬双手捧水洗脸。小屋绑满铁丝与砖头,以抵挡台风吹袭。小路越走砂石越多,变得寸步难行。
“没走错吧?”他问。
“往上就对了,”她说,仿佛已说烦了,“往上就对了,然后是房子。拜托行不行。你把我当做什么啊,该死的傻瓜吗?”
“我闭嘴就是了。”杰里说。他一手搂她,她则向他倚过去,一如两人在舞池上她放开自己时一样。
他们听见古庙传来音乐巨响,有人在测试扩音器,随之而来的是柔缓哀怨的小调。海湾再度入目。一群人聚集在海岸上。杰里看见更多烟柱,在岛上这边无风的热气中,稍稍嗅到焚香的气味。海水湛蓝而清静,四周是白灯,在柱子上大放光明。柯的船不见动静,警方亦然。
“看见他了吗?”他问。
她细看群众,摇摇头。
“大概是吃完午饭去睡午觉了吧。”她漫不经心地说。
烈日野劲十足。他们走进山坡阴影中,感觉如同暮色突降,走进日光时又如近火灼脸。空气因蜻蜓翱翔而热络,山坡散布着巨岩,树丛得以生存的地方则蔓生四处,开放着鲜艳的小喇叭花,有红有黄有白。陈旧的野餐罐头随处可见。
“你指的房子,就是那栋?”
“我说过了。”她说。
废墟一间:破碎的棕泥别墅,墙壁裂开,景观不错。新居落成之际必定光彩夺目,下面是干涸的山涧,往来有水泥桥连接。泥巴发出恶臭,昆虫嗡嗡叫。在椰子树与蕨丛之间,有座破败的阳台,海面与海湾的风光一览无余。过桥时他握住她的手臂。
“从这里开始好了,”他说,“我不拷问你了。你自己来讲。”
“我们那时往上走,跟我说的一样。我,德雷克,还有该死的老刁。叫手下提来一篮东西和酒。我说:‘我们要去哪里?’他说:‘野餐。’老刁不想让我来,不过德雷克说我可以跟来。‘你最讨厌走路了不是吗?’我说,‘我甚至从来都没看你过马路!’‘今天我们要用走的。’他说,摆出一副首脑的姿态。所以我乖乖闭嘴跟着走。”
一片浓云遮掩了山顶,缓缓往山下卷来。阳光已不见。转眼间,云已笼罩下来,两人孤单伫立在世界尽头,连双脚都看不见。他们摸索着进房子。她坐在倾颓的屋顶梁柱上,离他远远的。门廊上贴有大红对联。地板上到处是野餐垃圾,以及几卷长长的内衬纸。
“他叫手下跳,手下就跳。他和老刁谈得起劲,聊的是那个礼拜聊得起劲的话题,午餐吃到一半,他开始讲英文,对我说蒲苔岛是他的小岛。是他离开中国时上岸的第一个地方。船民把他丢在这里。‘我的人民。’他称呼他们。所以他才每年来这里看庙会,才捐钱给古庙,所以才流了满身大汗,爬这座烂山来野餐。之后他们又继续讲中文,我觉得老刁是在怪他讲太多了,不过德雷克正在兴头上,活像个小男生,怎么也听不进去。然后他们继续往上爬。”
“往上爬?”
“爬到山顶。‘老办法是最好的办法,’他对我说,‘经过验证的,我们就要坚守。’——是他那套浸信会的老调——‘好的东西就要紧紧把握,丽泽。上帝喜欢这样。’”
杰里朝顶上的浓雾瞥一眼,相信自己听见了小飞机的运转声,但当时他并未太注意,因为他已经拥有了最迫切需要的两件事物。他有丽姬在身边,也有了信息。因为这时他终于了解丽姬对史迈利与山姆·科林斯的实际价值是多少,也明白她如何在无意间泄露天机,提供了重大线索,有利他们解读柯的意图。
“所以他们爬到山顶。你有没有跟去?”
“没有。”
“你有没有看见他们往哪里上去?”
“到山顶去。不是跟你说过了?”
“然后呢?”
“他们看另一边的风景。聊天。指来指去。继续聊天。再指来指去,然后下山,德雷克的兴致更高了。每次他谈成了大生意,大老婆不在场反对时,他就像这样乐不可支。老刁表情好严肃,每次德雷克对我表现好感时,他就有这种表情。德雷克想待下来,喝一两瓶白兰地,所以老刁气呼呼回香港去。德雷克变得色眯眯,决定两人上船过夜,早上再回去,所以就照他的话去做。”
“船停在哪里?这里吗?在这个海湾?”
“不是。”
“哪里?”
“在大屿山。”
“你们直接开去,是不是?”
她摇摇头。
“我们绕了小岛一圈。”
“这座小岛?”
“有个地方,他想趁夜去看看。在另一边的海岸。他叫手下打灯。‘一九五一年,我就是在那里登陆的,’他说,‘船民吓得不敢进大湾。他们害怕警察,害怕鬼魂,害怕海盗,害怕海关。他们说岛民会割断他们的喉咙。’”
“结果晚上呢?”杰里柔声问,“你们在大屿山旁下锚时?”
“他对我说,他有个弟弟,很疼这个弟弟。”
“是他第一次对你说吗?”
她点头。
“他有没有说,这个弟弟人在哪里?”
“没有。”
“不过你知道?”
这一次,她没点头。
庙会的喧哗声由下而上,蜿蜒入云霄。他轻轻扶她起立。
“问个没完。”她喃喃说。
“快问完了。”他应允。他亲吻她,她随他,却全然被动。
“我们上去看看。”他说。
过了十分钟,阳光重现,蓝天也在头顶开展开来。在丽姬带路下,两人快速翻越数个半山顶,往鞍部前进。海湾传来的声响已停息,寒风充满了盘旋的海鸥尖叫声。接近山顶时,小径变宽,两人并肩前进。又走了几步,疾风迎面扑来,令他们大口喘气,节节后退。他们来到刀锋口,下方是无底深渊。他们脚下踩的是悬崖,垂直而下就是翻腾的海水,泡沫掩盖了岬角。包子状的云朵从东吹来,他们身后的天空呈黑色。大约两百公尺以下有道小港湾,海面平静。五十码外有道棕色礁岩抵挡住海浪,泡沫呈圆形冲刷其上。
“就这里?”他在风中大喊,“他在这里登陆?就是这个海岸?”
“对。”
“朝这里打灯?”
“对。”
他留下她,自己慢慢走向刀锋口,几乎半蹲着走,强风吹过耳际,黏咸的海水遍布脸上,胃痛如绞,他猜不是肠穿孔就是内出血,或以上皆是。来到凹缘最深处,在崖壁转往大海延伸之前,他再度向下俯瞰,能依稀分辨出无人小径,有时候只不过是道小岩缝,有时是隆起的杂草堆,谨慎朝小港湾而去。小港湾内没有沙滩,不过部分岩石显得干燥。他走回她身边,带她离开刀锋口。风势缓和,两人又听得见庙会喧闹声,比刚才更加响亮。鞭炮啪啪爆炸,点燃了一场玩具战争。
“是为了他弟弟纳尔森,”他解释,“如果你还没想通的话,柯想把弟弟从中国带出来。就在今晚。问题是,他是个大红人。很多人想跟他聊聊天。所以梅伦才会介入。”他深吸一口气。“我的看法是,你应该赶快离开这里。我怎么知道?德雷克肯定不希望你在这里。”
“他希望看到你来这里吗?”她问。
“我认为,你应该做的是,回到港口,”他说,“你在听吗?”
她尽量,“当然。”
“去找个看来和气的欧洲人家庭,找人诉苦。这次找女的,别找男人。然后告诉对方,你跟男朋友吵架,能不能请他们开船带你回家?如果对方愿意,就在他们家住一晚,否则去找旅馆。就编个故事唬他们。天啊,你不是最会编故事吗?”
警方直升机呼呼掠过头顶,绕了一大圈,应该是在观察庙会。他直觉抓住丽姬肩膀,将她拉进岩穴。
“记得我们去的第二家酒吧?那家播放大乐队歌曲的酒吧?”他仍抱着她。
她说:“记得。”
“明天晚上,我过去那里接你。”
“我不确定。”她说。
“不管了,七点见。七点,知道了吗?”
她轻轻推开他,仿佛决心独立。
“跟他讲,我坚守了信念,”她说,“这是他最关切的事。我信守承诺。如果你见了他,跟他讲:‘丽泽信守承诺。’”
“没问题。”
“别讲没问题。答应我。告诉他。他承诺过的事都做得到。他答应要照顾我。他真的照顾了我。他说他会让小瑞走。他也办到了。他一向信守承诺。”
他抬起她的头,双手捧着,她却执意说下去。
“再告诉他——再告诉他——是他们害我无路可走的。”
“七点到那里等,”他说,“就算我稍微迟到也得等下去。好嘛,应该不算太困难吧?又不需要学士学位才能办到。”他轻轻抚她,拼命挤出笑容,极力在分手前达成最后默契。
她点点头。
她本想再说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她走了几步,转身看他,他挥手——振臂大挥一下。她继续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山线之下,却仍听见她大喊“七点见”,或者只是幻觉。看见她离开视线,杰里回到刀锋口,在表演泰山绝活前坐下喘口气。他忽然回想起一段多恩(John Donne)的诗,是在学期间学到的少数学问之一,只不过这段他总是没法完全背下,或以为自己背得不齐:
山岭巍峨,
真理昂然,立志登顶人,
勇往直升。
大约如此。沉思了一小时,躺在山岩背风处两小时,看着日光转为暮色,降临在数英里外的中国小岛上。随后他脱下羊皮靴,重新将鞋带系成人字形,是他以前习惯系板球靴的方式。然后他穿上,尽量绑紧。情境犹如托斯卡尼,他心想,如同他以前常从黄蜂原野眺望的那五座山丘。只不过这次他不打算背弃任何人。不背弃丽姬,不背弃陆克,连他自己也不背弃。就算必须费尽脚程也不背弃。
“海军情报显示,帆船队以时速约六海里前进,路径完全相符,”默非宣布,“幺幺洞洞准时离开捕鱼区,简直像是遵照我们的预测。”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组电木玩具船,用来固定在海图上。他站着骄傲指出一列朝蒲苔岛前进的玩具船。
默非回来后,另一个哑巴与山姆·科林斯和法恩在一起,因此总共剩下四人。
“洛克斯特找到那女孩了。”吉勒姆悄声说,放下另一部电话。他的肩膀尽量往上抬,脸色极为苍白。
“在哪里?”史迈利问。
仍指着海图的默非转身。办公桌上摆着记事簿的马铁娄放下笔。
“在香港仔码头上岸,去那里接她,”吉勒姆继续说,“她在蒲苔岛骗了一个汇丰银行职员和老婆,搭便船回香港。”
“所以呢?她怎么说?”马铁娄在史迈利来得及开口前质问,“威斯特贝哪里去了?”
“她不知道。”吉勒姆说。
“啊,少来了!”马铁娄抗议。
“她说他们吵了一架,分别搭船回来。洛克斯特说,再给他一个钟头讯问她。”
史迈利发言。“柯呢?”他问,“他在哪里?”
“他的船还在蒲苔岛码头,”吉勒姆回答,“其他船已经走了大半。不过柯的船留在今天早上的地方。洛克斯特说,姿态很高。”
史迈利盯着海图,然后看着吉勒姆,然后再看着蒲苔岛的地图。
“如果她把告诉科林斯的话转告威斯特贝,”他说,“那么他会留在岛上。”
“打算干什么?”马铁娄质问,非常大声,“乔治,他留在那个小岛上,用意何在?”
众人沉默良久。
“他在等待。”史迈利说。
“等什么,请问?”马铁娄以同样坚决的语调追问。
没人看见史迈利的脸孔。他的脸孔找到阴影,躲藏了起来。他们看见史迈利的肩膀拱起,看见一手伸至眼镜,好像想摘下,也看见那手如吃了败仗般空手而回,放在玫瑰木桌上。
“无论如何,非让纳尔森上岸不可。”他坚定地说。
“我们究竟如何做?”马铁娄质问。他起身绕过桌子。“威勒贝不在这里啊,乔治。他没有回到香港。他可以循天杀的同一条路线离开啊!”
“请别对我吼叫。”史迈利说。
马铁娄不予理会。“要选哪一项?是阴谋还是恶搞?”
吉勒姆站直身体,挡在史迈利身旁,尽管肩骨被打断,他仍毅力卓绝,决心以肉身制止马铁娄再靠近史迈利座位一步。
“彼得,”史迈利悄声说,“你后面应该有个电话吧。能不能请你传过来给我。”
满月上天,风势减缓,海面平静。杰里并未一路爬下小港湾,而是在三十英尺的上空扎营,以矮树丛为掩护。他双手与双膝已伤痕累累,树枝也刮伤了脸颊,但他感觉不错:饥饿而警觉。爬山的危险与汗水让他忘却疼痛。小港湾比他从上面看时大,花岗岩悬崖在海平面坑洞处处。他尽量猜测德雷克的计划。自从与丽姬在一起时,他就将自己想像为德雷克。他尽情猜想了整天。德雷克无论必须做什么事,一定是从海边做起,因为悬崖陡峭如逗噩梦,他没能力爬下。杰里起初料想,德雷克是否会在纳尔森上岸前出海拦截,不过他却否决这个想法,因为他想不出任何安全的方式让纳尔森脱离船队,在海上与哥哥会面。
天空变黑,星星露脸,月光倒影被海面拖长,越来越亮。威斯特贝呢?他心想:现在A应该怎么办?这个A,实在与沙拉特提供的解决方案相差十万八千里。真惨。
他判定,德雷克若想将船开到小岛这面也是不智之举。大船难操纵,海岸风大浪高,难以停靠。小船比较好,舢板或橡皮艇最适合。杰里爬下悬崖,最后皮靴碰触鹅卵石,躲在岩石边,观看碎浪澎湃,看着粼粼波光随泡沫移动。
“现在她应该回到香港了。”他心想。运气好的话,她能凭一张嘴骗进某人家中,讨小朋友欢心,双手捧着一杯浓缩牛肉汤。“告诉他,我坚守了信念。”她说。
月亮向上升起,杰里仍静观其变,将视线固定在最黑暗之处,以增进视力。接着在海水哗啦声中,他隐约听见水花打在木船的怪声,也好像听见引擎运转、停止的短噗声。他没有看见灯光。他一步步沿着岩石阴影移动,尽量靠近水边,再弯腰守候。海浪打湿到他大腿时,他看见了苦等的目标:在长长的月光斜影照耀下,距离自己不到二十码处,有个拱形船舱,有弯曲的船头,是一艘舢板,下了锚后在海面摇摆。他听见溅水声,也听见有人压低声音下命令。他尽可能往下走,在布满星星的天空衬托下,辨识出戴着贝雷帽的德雷克·柯,那轮廓绝不可能看走眼。德雷克谨慎涉水上岸,后面跟着老刁,双手捧的是M16机关枪。原来是你啊,杰里心想,自言自语,而非对德雷克·柯说。漫漫长路,总算走到尽头。杀害陆克的凶手,杀害老弗的凶手。借刀杀人与否并不重要。丽姬的情人,纳尔森的父亲,纳尔森的兄长。欢迎这位一辈子从不背信的男子。
德雷克也背了一件物品,但不如机关枪沉重,杰里在能看清之前就知道,那东西是电灯加上电源组,很像他在赫佛德河口参加圆场举办的水上庆典时使用的电灯,只是圆场偏好紫外线以及眼镜。那种铁丝框的眼镜粗制滥造,一遇雨或水花时便无用武之地。
两人上了海滩,气喘吁吁走在卵石上,最后来到最高点,接着学杰里靠着阴暗岩石躲藏。他算算两人距离他六十英尺。他听见闷哼声,看见打火机亮起,然后看见两支香烟的火光,接着是两人以中文低声对话。杰里心想,也不请我抽一根。他弯腰,伸出一只大手,开始收集鹅卵石,拿了满满一把,然后踮脚尖,尽可能偷偷沿着岩石底部,朝两点烟头火光走去。根据他的估算,他距离两人有八步。他左手拿手枪,右手握鹅卵石,倾听浪花拍打声,注意潮浪聚集、缓冲、落下的模式,心里盘算着如果老刁不在场,与德雷克·柯对话起来会比较简单。
他以极慢的动作,采取外野手典型的姿势,背向后靠,左手肘向前抬起,右手臂弯在背后,准备振臂投石。一阵潮水退下,他听见下层逆流冲刷声,另一阵浪花推进时发出呼噜声。他继续等待,右臂在后,紧握鹅卵石的掌心冒汗。潮水推至最高点时,他使尽全力将石头尽量往悬崖上投掷,接着俯卧,注视两个烟头的火点。他等着,听见石头敲击上方的岩石,如冰雹落下。紧接着,他听见老刁短促的咒骂声,看见一个红点飞进空中。老刁一跃而起,手持机关枪,枪管朝悬崖上方,背对杰里。德雷克则仓皇躲避。
杰里先以手枪重击老刁,手指小心维持在保险栓的位置。接着他再以右拳直击,全力以两指关节进击,如沙拉特传授的螺旋拳,最后再补上数拳。老刁倒下时,杰里使出回旋踢,右靴全力踢中他的颊骨,听见下巴合上时的嘎声。他弯腰拾起M16,以枪托猛挫老刁的肾脏,盛怒中回想起陆克与弗罗斯特,同时也想起老刁在口头上占丽姬便宜,说她若住到比九龙区更远之处,就不值得从香港区前往光顾了。赛马记者向您问好,他心想。
随后他往德雷克的方向看。德雷克已向前一步,却仍只是海面衬托出的一个黑影,一个弯曲的剪影,耳朵如馅饼皮般突出在怪里怪气的贝雷帽之下。一阵强风再起,也可能是杰里现在才察觉到。强风刮在两人身后的岩石上,刮得德雷克宽松的长裤呼呼作响。
“是英国记者威斯特贝先生吗?”他询问,一如在跑马地时的语调,低沉而严厉。
“正是在下。”杰里说。
“你是个非常喜欢搞政治的人,威斯特贝先生。来这里究竟想搞什么鬼?”
杰里仍在喘气,一时之间尚无回答的准备。
“瑞卡度先生告诉我手下,你的目的是想敲诈我。你要的是钱吗,威斯特贝先生?”
“你女朋友要我传达,”杰里说,心想应该先实现诺言,“她说她坚守信念。她跟你是同一国。”
“我不属于哪一国,威斯特贝先生。我是单人军团。你想干什么?马歇尔先生告诉我手下,说你想当什么英雄。英雄是非常爱搞政治的人,威斯特贝先生。我不喜欢英雄。”
“我是来警告你的。他们想抓纳尔森。你一定不能带他回香港。他们布下天罗地网想抓纳尔森。他们拟好了计划,准备一辈子扣住他。也扣住你。他们正在排队等着兄弟俩上钩。”
“你想干什么,威斯特贝先生?”
“想谈条件。”
“没人想谈条件。他们要的是商品。条件换得商品。你想干什么?”德雷克以命令的口吻再说一遍,提高音量,“请告诉我。”
“你用瑞卡度的生命买来那女孩,”杰里说,“我想是不是能以纳尔森的生命来换她回来。我会在他们面前讲你好话。我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他们愿意和解。”
对我来说,这是踏进最后一道门的最后一脚,他心想。
“政治大和解吗,威斯特贝先生?跟你们那些人?我跟他们政治和解过很多次。他们告诉我,上帝爱儿童。你注意过吗,威斯特贝先生,上帝爱不爱亚洲儿童?他们告诉我,上帝是个鬼佬,上帝母亲的头发是黄色。他们告诉我,上帝爱好和平,可是我也读过,耶稣王国发生的内战次数空前绝后。他们也告诉我——”
“你弟弟就在背后,柯先生。”
德雷克转身。在两人左方,十几艘帆船成大致纵队,张满帆全速往南颠簸,横渡月光斜影,点点渔火反射海面。德雷克跪下来,开始手忙脚乱摸索着电灯。杰里找到三脚架,用力撑开,德雷克将电灯固定在上,双手却抖得太厉害,杰里不得不帮他。杰里攫住电线,划了火柴,将电线插进发电机插座。两人向海眺望,肩并肩。德雷克闪一下灯光,再闪一下,先闪红灯,再闪绿灯。
“等一等,”杰里柔声说,“打太快了。别太紧张,紧张反而坏了大事。”
杰里轻轻将他推开,弯腰凑向望远镜,扫描忙碌的船队。
“哪一艘?”杰里问。
“最后一艘。”柯说。
他将望远镜锁定在最后一艘上,不过这时仍只是一个小黑点,杰里再度放出讯号,一红灯,一绿灯,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德雷克欢呼一声,只见海面传来回应的闪光。
“他能锁定方位吗?”杰里问。
“当然,”柯说,仍眺望着海面,“当然。他能锁定。”
“那就别再打灯了。”
柯转向他,杰里看得出他脸上的亢奋之情,感觉到他有所依赖。
“威斯特贝先生。我诚挚建议你。如果你敢为了我弟弟纳尔森而在我身上玩把戏,你可有罪受了。你的浸信会地狱,跟我手下对待你的方式比较起来,会是个非常舒适的地方。不过,如果你帮我,我愿意给你一切。我说的话就是合约。我一辈子从不毁约。我弟弟也定过一些合约。”他眺望海面。
走在前面的帆船已脱离视界,仅剩尾随的几艘。杰里出现幻觉,以为听见远方传来引擎不规则的噗噗声,但他明了自己心神不定,很有可能只是浪涛声。月亮已移至山顶后面,山影如黑色刀锋落在海面上,远方则呈现银色。德雷克弯腰凑向望远镜,再度欢呼。
“这里!这里!看啊,威斯特贝先生。”
杰里凑向望远镜,看出一艘幽灵船,只打着三盏昏暗的灯,两盏绿灯在桅杆上,一盏红灯在右舷,往他们的方向前进,航过银色地带,进入黑影,失去踪迹。他听见身后老刁呻吟的声音。德雷克置若罔闻,继续弯腰看望远镜,一手向外伸展,如同维多利亚时代的摄影师,一面开始柔声以中文呼唤。杰里向上跑在卵石滩上,没收老刁皮带上的手枪,拾起M16,带到海边,双双投入海里。德雷克正想再打讯号灯,幸好他找不到按钮,杰里及时制止。杰里再次认为自己听见引擎声,不止一个引擎,而是两个。他奔向岬角,焦急地向南向北瞭望,寻找巡逻艇,却什么也没看见,因此再度怪罪浪涛声,怪罪自己想像力过于丰富。帆船越来越靠近,踏浪朝小岛前进,蝙蝠翼形的褐色船帆倏然高耸,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极为醒目。德雷克已跑至水滨,对着大海挥手呼喊。
“别大声嚷嚷!”杰里在他身边咬牙说。
然而杰里已成了无关紧要的人物。德雷克一生为纳尔森而活。在附近岬角的避风处,德雷克的舢板在起伏不定的帆船旁跌跌撞撞。月亮露脸,一时之间杰里淡忘了焦虑感,看见一身灰衣的矮壮身形出现,与德雷克正好相反,身披爪哇棉大衣,头戴鼓胀的无产阶级小帽,低身来到船边,跳下来由舢板船员接住。德雷克再欢呼一声,帆船扬帆,滑向岬角后面,最后仅见两盏桅杆绿灯在岩石上亮着,然后消失。舢板正往海滩前进,杰里看得见纳尔森矮壮的轮廓,站在船首,双手挥舞,头戴贝雷帽的德雷克在海滩上欣喜若狂,如疯汉般手舞足蹈,向他挥手。
引擎声阵阵加强,但杰里仍抓不住方向。海面空无一物,向上看只见锤头状的悬崖,以及背景为星空的黑色山顶。兄弟重逢相拥,紧抱不放,一动也不动。杰里抓住两人,以拳头捶打,拼命对他们大叫。
“快回船上!赶快!”
兄弟眼中只看得见彼此。杰里奔回水滨,抓来舢板的船头,握在手上,仍朝他们大喊,这时见到山顶后方的天空转黄,迅速变亮,引擎声则提升为狂啸,三盏炫目的探照灯从黑暗的直升机打在他们身上。在闪晃的着陆灯下,岩石舞动着,海浪翻搅,鹅卵石蹦跳飞舞,宛若风暴。刹那间杰里看见德雷克的脸转向他,露出求助的眼神,仿佛认清了救星何在却为时已晚。他张嘴说话,却被轰隆声淹没。杰里猛扑向前,却不是为了纳尔森,也非为了德雷克,而是为了三人之间的关联,为了他与丽姬的关联。冲到他们身边未久,一团黑影降落在兄弟身上,硬将两人剥开,绑起粗壮的纳尔森,送上直升机。混乱中,杰里拔枪,握在手里。他尖声叫嚷,在兵荒马乱中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直升机向上升起,机门没关,站了一个身影,向下观望,也许是法恩,因为看起来阴鸷疯狂。随后机门发出橙色闪光,第二道与第三道紧接而来,之后杰里就数不下去了。一气之下,他双手高举,张口继续呼喊,脸孔仍静静央求。接着他倒下,躺在海滩上,最后一切回归平静,只剩浪涛拍打海滩的声响,以及德雷克·柯绝望的呜咽,眼看西方大舰队凯旋而归而心有不甘。西方大舰队窃走了他弟弟,扔下奋战不懈的士兵,死在他脚边。
22 重生
在圆场,表亲通报大好消息后,爆发一阵欢庆的气氛。逮住纳尔森,纳尔森入网!毫发无损!一连两日,不断有人臆测着奖章、封爵、晋升等事。这回总算要给乔治一个交代了吧,非交代不可!冷眼旁观的康妮则认为不然,上级绝不会原谅他逮捕比尔·海顿。
随欢欣鼓舞的气氛而来的是某些令人困惑的谣言。举例来说,康妮与狄沙理斯被急着送往如今昵称为“海豚馆”的梅斯非镇安全联络站躲藏,两人苦等一整个星期,却未见期待对象现身。同样苦等的人还有翻译员、转译员、审问组、管理组,以及相关单位人员,这些人在安全联络站组成迎新与讯问小组。
管理组人员说,原定行动因雨顺延,择期再办。随时待命,他们说。然而,才过不久,邻近厄克非镇从事房屋中介的网民通报,管理组人员其实正想放弃租约。果然隔周小组接到命令解散,“静候决策”,从此不见复合。
接下来,有人漏出风声,指出恩德比与马铁娄连手——就算在当时,这种组合也令人匪夷所思——两人联手担任一个英美程序委员会的主席,委员会轮流在华盛顿与伦敦召开,责任是同步分配海豚案的产品,代号是“鱼子酱”,同步配发至大西洋两岸。
凑巧的是,有消息指出,纳尔森人在美国境内,在费城一处为他准备的武装营舍里。原因为何,传开的速度更慢。有人感觉到——是谁的感觉就很难说了,因为渠道如此之多,无从追查起——纳尔森在那里会比较安全。人身安全。想想看俄国人。想想看中国人。此外,管理组人员坚称,表亲的处理单位与评估单位较具规模,较能处理这种前所未有的渔获。此外,他们说,这种成本,表亲负担得起。
此外——
“此外,胡言乱语个什么劲!”康妮耳闻后怒骂。
她与狄沙理斯郁闷地等着表亲邀请两人入列。康妮甚至还先把该打的针打好,预做准备,却苦等无人。
更多解释传来。表亲找来哈佛的新人,管理组人员说,康妮则正好推着轮椅前来。
“谁啊?”她怒火直上,质问。
某个教授,很年轻,莫斯科观察家,据管理组人员说,一生以研究莫斯科中心的黑暗面为志业,最近发表一份限内部传阅的论文,内容的根据却是“公司”档案,其中提及“地鼠原则”,甚至还影射到卡拉的私人大军。
“那还用说吗?那条肥蛆!”她对他们脱口而出,备感挫折之余,凄泪怆然流下,“还霸占了康妮那份报告,对不对?姓寇培坡的。他对卡拉的所知,不比我左脚脚趾的所知更多!”
尽管如此,管理组人员不为所动。新委员会票选出来的是寇培坡,而非沙赫斯。
“看乔治怎么对付他们!”康妮警告,嗓音如雷。面对这道威胁,他们却出奇地无动于衷。
狄沙理斯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别人告诉他,中国观察家在兰利多到不值钱。老兄啊,供过于求。抱歉了,是恩德比的命令,管理组人员说。
恩德比的命令?狄沙理斯反问。
他们含糊其辞地说,是委员会的命令。是联合决策。
因此狄沙理斯向拉康求情。面对这种事务,拉康喜欢自认是低阶层的行政督察。他带狄沙理斯共进午餐,两人平分账单,因为拉康不喜欢公务员拿纳税人的钱互相请客。
“对了,你们对恩德比的感觉怎样?”他在午餐时问,打断了狄沙理斯平板单调的独白,谈着自己对潮州与客家方言的熟悉程度。目前“感觉”扮演了重大角色。“你们那边对他感觉怎样?我一直认为,你们欣赏他看待事物的方式。你认为呢,他是不是相当不错?”
“不错”在当时白厅的字典里意味着“鹰派”。
狄沙理斯冲回圆场,据实向康妮转述这个惊人的问题。而拉康正指望他传达。之后就鲜少见到康妮的人影。她悄悄“收拾行李”,换言之,她正为后世人整理莫斯科中心的档案。她偏好一名新进的年轻掘穴人,状似山羊,是个很听话的年轻人,姓杜立妥。她叫这位杜立妥坐在脚边,与他分享智慧。
“老规矩要被扫地出门啦,”她向任何愿意驻足倾听的人警告,“恩德比那个混账专走后门。这是一场有计划的大屠杀。”
众人看待她的态度,起初犹如诺亚开始打造方舟时必须忍受的揶揄。康妮是搞情报的人,可不愿让一身功夫闲着,此时偷偷将默莉·米金拉到一边,劝她递出辞呈。“跟管理组人员说,你想找份更有成就感的事做,亲爱的。”她一面建议,一面频频眨眼,频频捏小手,“至少啊,他们会替你加薪。”
默莉不太敢确定她所言是否属实,但话说回来,康妮对这种游戏最清楚不过了。所以她写好辞呈,管理组人员立刻命令她下班后留步。他们坦承,目前改革气氛确实浓厚。他们准备将本单位改造得更年轻,更具活力,与白厅建立更密切的关系。默莉严肃地答应重新考虑,康妮·沙赫斯则继续打包,离意更加坚定。
这些时候,乔治·史迈利人在何方?在远东吗?不对,在华盛顿!胡说八道!他回老家,躲在某地的乡下——他最喜欢康瓦尔郡了——休一个辛苦赚来的假期,与安恩重修旧好!
后来一个管理组人员不慎说溜嘴,指出乔治可能罹患过劳症。此话一出,听者无不寒战哆嗦,因为即使是财务组头脑最钝的干瘪小老头也知道,过劳症这种疾病与老年一样,已知的疗法只有一种,却无法让人康复。
吉勒姆最后回来了,却只是回来带默莉去度假,拒绝开口表示任何意见。看见他在五楼来去匆匆的人说,他看来精疲力竭,显然需要休假。此外他的锁骨似乎出过意外,右肩绑得牢牢的。根据管理组人员,他到圆场医师位于曼彻斯特广场的私人诊所求医,住院两三天。尽管如此,众人仍未见史迈利出面,问管理组人员他何时回来,他们只显出冷淡的客套态度。管理组人员此时成了专断暴虐委员会,人人闻之色变,却缺少不了他们。在不显突兀的情况下,卡拉的照片不见了,众才子语带讥讽地说,是拿去清洗了。
奇怪的是,就某一方面而言也相当差劲的是,竟然没人想到前往贝瓦特街那栋小房子按按电铃。如果有人前去拜访,就会找到史迈利,极可能身穿睡袍,不是正在洗盘子就是烹煮自己不吃的东西。有时候,通常是在黄昏,他自己到公园散步,以似曾相识的眼神看着路人,路人也回看一眼,然后视线在往下移。或者他会去国王路一间较便宜的小吃店坐坐,带一本书做伴,喝点甜茶醒脑——因为他已经不顾原来的坚持,不再为了腰围而只用糖精。若有人留心,也会注意到他花很多时间注视自己双手,以领带擦拭眼镜,或是重新阅读安恩留给他的那封信。信写得很长,内容却不断重复。
拉康登门拜访,恩德比也去了,有一次马铁娄也跟着他们去,再度穿上符合其伦敦风格的服装。因为大家都同意——而最诚心同意的人莫过于史迈利——为了本单位的利益,移交应尽可能进行得平顺无阵痛。史迈利要求增加人手,拉康谨慎考虑后告知,现阶段财政部有心在圆场与其他单位身上多花钱。至少在地下工作界,英镑日渐看俏。拉康说,促成这种改变的,不仅是因为海豚案的成功。美国对恩德比的任命也盛赞有加。甚至在外交的最高层级也能感受到。拉康以“同声喝彩”来描述。
“索尔真的知道跟他们沟通的方法。”他说。
“噢,是吗?啊,那就好。那就好。”史迈利说,上下点头表示赞同,一如聋人的举动。
即使在恩德比向史迈利坦承他有意任命山姆·科林斯主导情报行动,史迈利对此建议也只是客气表示赞同。山姆是推销员,恩德比解释,而兰利近来欣赏的,就是推销员。爱穿丝质衬衫的人啊,行情一落千丈,他说。
“说得对。”史迈利说。
两人也同意,罗迪·马丁台尔尽管具有极高的娱乐价值,并不适合这场游戏。罗迪真的是太娘娘腔了,恩德比说,大臣被他吓呆了。美国方面也与他看不对眼,就算是本身娘娘腔的人也无法接受他。此外,恩德比不太希望再引进伊顿帮,怕给人错误的印象。
一星期后,管理组人员重开山姆以前在五楼的办公室,搬走家具。部分不智人士津津有味地说,科林斯阴魂不散。结果星期一,有人搬来一张华丽的办公桌,桌面覆以红革,也从山姆的俱乐部墙上移来几张印刷的狩猎照。山姆的俱乐部目前正由较大型的赌博企业集团逐步接管,让各方皆感到满意。
小法恩,再也没人看见。连较具规模的几处伦敦分站重新开张后,也没人看见他。这些地方包括他原先隶属的布里克斯顿剥头皮部队,以及托比·伊斯特哈斯掌管的亚克顿点路灯组。话说回来,也没人想念他。他如同山姆·科林斯,在本案中随处可见,却不知为何,从来都不太属于本案一部分。然而不像山姆的是,一切结束时他留在草丛里,再也不现身。
至于山姆·科林斯,恢复上班第一天,他担起报告杰里身亡的坏消息这项重任。他在喧闹室报告,演说简短而不带感情,众人皆认为他表现得不错。大家没想到他有这份能耐。
“只限五楼人知道。”他告诉大家。他的听众感到震惊,之后觉得光荣。康妮掉下眼泪,想将他归类于卡拉的受害者,但旁人发言制止,因为信息不足,死因与凶手皆无从判断。就说是殉职吧,情操高尚。
在香港,外籍记者俱乐部起初对陆克与威斯特贝失踪极为关切。在会员积极游说下,时刻警惕的警司洛克斯特主导全面性秘密调查,以解开两记者双双失踪的谜题。有关当局承诺,一有发现,必定照实公开,美国总领事也自掏腰包拿出五千元悬赏,希望有人能提供有助破案的线索。为了顾及在地人的心情,总领事也将杰里·威斯特贝的姓名列入悬赏告示里。两人成了“失踪新闻人”,坊间更盛传两人之间关系暧昧。陆克的分社另外提出五千元奖赏,小矮人尽管悲恸难耐,也与人打赌,非拿到两份悬赏不可。再怎么说,小矮人在双头追查案情时,从寻死匈奴处得知陆克最后使用的云景道公寓,已在摇滚客眼尖的调查员前去搜证前重新装潢,从地板到天花板焕然一新。是谁下令的?是谁付的钱?没人知道。同样也是小矮人,他搜集到第一手资料,知道有人见到杰里曾在启德机场访问日本观光团。可惜摇滚客的调查委员会不得不婉拒这些线索。这些日本人“愿意合作却不是可靠的目击证人”,委员会说,特别是在漫长航程后蹦出一个欧洲人进行访问,他们就算指证历历也不足采信。至于陆克,这个嘛,调查委员会说,就他当时的走向,反正迟早会导致精神崩溃。知情人士提出失忆症的理论,罪魁祸首是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过了一阵子,连最合理的说法也冷却下来。外传有人在顺化战役崩盘时,看见两人一起采访——是在蚬港吧?——也看见两人在西贡举杯共饮。另一种说法是有人看见他俩肩并肩,坐在马尼拉的海边。
“牵小手吗?”小矮人问。
“比牵手更劲爆。”对方回答。
摇滚客的大名也频频见报,原因是他在美国缉毒署协助下,破获毒品走私案,最近开庭闹得沸沸扬扬,最后打赢官司。被告包括几名华人以及一名美艳的英国冒险女郎。女郎负责运送海洛因。只可惜,与往常一样,仍然无法将大哥绳之以法,但据说摇滚客仅欠临门一脚。“香港强悍而正直的执法人”,《南华早报》在社论中称赞他机敏精明。“本港不可多得的精英。”
为了找余兴话题,俱乐部的话锋转向巍安居戏剧化的重新开张,外围盖了二十英尺高的铁丝网围墙,以泛光灯照射,有警卫犬负责巡逻。可惜已经不再提供免费午餐,这个余兴话题也很快退了流行。
至于老库洛,已有数月不见人影,也无人提起。后来有天晚上他出现了,看来老了许多,穿着素净,坐在以前习惯坐的角落,两眼无神。俱乐部仍有几人认得出他。加拿大牛仔提议玩几局上海保龄球,不过他婉拒了。随后发生一件怪事。有人为了俱乐部规章某个微不足道的条文争吵起来。丝毫不足挂齿,吵的是俱乐部成员是否仍应遵循传统签字据。无关紧要。但不知何故,老库洛硬是大发雷霆。他站起来,愤然走向电梯,老泪纵横,对他们脏话一句接一句骂。
“什么都别变。”他建议,一面愤怒挥舞着手杖,“老规则不变,让一切延续下去。你们阻止不了巨轮,联手无法阻止,个别也无法阻止,你们这堆乳臭未干、专拍马屁的菜鸟!敢动老规矩的脑筋,等我来收拾你们!”
“不中用了。”众人同意,不欢迎他再来。可怜的家伙。多丢人现眼。
是否真有针对史迈利而来的阴谋,真有吉勒姆猜测的那番规模?如果真有,威斯特贝个人鲁莽干涉后,对阴谋造成什么影响?不得而知,尽管在彼此信任的人士之间,也不太愿意讨论这个问题。恩德比与马铁娄之间必然存在秘密共识,纳尔森一到手,应该先让表亲咬第一口,而且功劳双方各记一笔,以换得他们支持恩德比担任首长。当然拉康与科林斯两人,尽管专业范围南辕北辙,他们也脱不了关系。然而,他们在何时提议径行逮捕纳尔森,利用何种方式——例如比较传统的方式,由伦敦部长层级联合出招——恐怕永远也不得而知。尽管如此,毫无疑问的是,威斯特贝对他们而言是塞翁失马,为他们提供了苦寻不着的借口。
内心深处,史迈利究竟对这项阴谋知不知情?他是否知道,是否他私下甚至乐见这条解决之道?自此之后,彼得·吉勒姆有幸被放逐到布里克斯顿三年,得以思考自己的见解,他坚称上述两个问题的答案皆为大大的“是”。他说,在危机紧急的阶段,乔治写给安恩一封信,据推测应该是在隔绝室漫长等待之际。吉勒姆这番理论的根据,那封信扮演很重的角色。他前去安恩位于威尔特郡的住处,希望促成破镜重圆,安恩拿出那封信给他看。尽管他的任务功败垂成,两人交谈间安恩从手提包里取出信件。吉勒姆声称他记住了一部分,一回车上立刻写下。别的不谈,文笔优美之处,是吉勒姆本人不敢企求的。
我不愿多愁善感,只是诚心想知道自己如何走进眼前的死胡同。就我幼年时代记忆所及,选择地下工作是因为要达成祖国的目标,这条路似乎最直接也能走得最远。当年的敌人众所周知,能在报上看到。如今我只知道,我已学会以阴谋的角度诠释人生的整体。我以这支宝剑求生至今,今日环顾四周,势必也将以此宝剑了断残生。这些人令我胆战心惊,而我却是其中一员。如果他们朝我背后放冷箭,甚感安慰的是,至少是我的同侪下的判决。
吉勒姆也指出,这封信根本是出自陷入忧郁的史迈利之手。
他说,近来老乔治大致恢复了本色。偶尔他会偕安恩共进午餐,吉勒姆个人深信,两人有朝一日势必重修旧好,肯定无疑。但是乔治从未提及威斯特贝。为乔治着想的吉勒姆亦然。
[1]越南最大的城市,1976年更名为胡志明市。——译注,下同
[2]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英国军队不敌德军,从法国的敦刻尔克大批撤退,当时还征用民间渔船才得以成功。
[3]吉卜林小说中为英国效命的少年间谍。
[4]源自于俾斯麦用来贿赂新闻记者的费用,此笔费用称为爬虫基金。后泛指支付无法曝光的地下活动的基金。
[5]即印度支那。
[6]PFs, Personal Files,个人档案。
[7]迪克·惠廷顿(1354—1423),英国商人,传说和童话中的著名人物。
[8]马尔罗(1901—1976),法国作家。
[9]海涅(1797—1856),德国诗人。
[10]霜,Frost,与文中人名弗罗斯特的英文相同,这里暗指弗罗斯特。
[11]亨利·摩尔(1898—1986),英国著名雕塑家。
[12]托马斯·特拉赫恩(1637—1674),英国神秘派诗人。
[13]1805年著名海战,大英舰队在这场战役中击败西法联军。
[14]廷巴克图:非洲马里古城。
[15]诺埃尔·科沃德(1899—1973),英国剧作家。
[16]伯恩(1910—1970),加裔美国心理学家。
[17]别占茅坑(get off the pot)的另一解释是“戒掉大麻”。
[18]Dead letter boxes,投递与收件双方互不相见的留言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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